第96章
楚商尧有些好笑的这么想着,天知道对方下江南的那一趟给自己带来了多大的损失,若不是抽身及时,他很难保证自己不会被抓到什么把柄。在下江南的路上,楚商尧确实是想让林无争死的,最好是一石二鸟,连带着那位鼎鼎大名的谢小郎也被倒打一耙,他密谋周密,却不想那人还是死里逃生,连带着江南的秘密也还是暴露。
但好在如今的他也准备周全。
原本想在最后还想挑拨离间一把,现在想来马车上那次会谈,其实不过是对方的将计就计,顺势搭上他的船罢了。
比起情情爱爱,登高临顶才是他更想要的啊。
确实啊,如果有了权利,什么东西不能握在自己手中呢?
想起如今身处后宫的那个男人,楚商尧笑了笑,又给自己倒了一杯酒,他眉眼间可见的温柔变成执着,夹杂着点不甘,又像是宠溺,最后他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手指在敲了敲,思考着能不能将林无争更加紧密的绑在自己这一边。
又或者,让这把利器更好操控一些。
在他看来,这人对于谢庭芝,也不是完全无情啊。
谢庭芝会不会是那条栓在恶犬脖子上的枷锁呢?那条明明是被养在蒋元洲手下的狗,多年以来周旋在两方势力之间,保持理智和公正,始终收敛的獠牙是不是早已按耐不住?
他是不是也在等着一个契机撬开那把锁,将束缚在他身上的道德,将曾经印在身上属于秦谢两家令人拖累的标签给撕碎,真真正正的释放本性,站起身来去实现自己的价值。
他是不是也想和谢庭芝一较高下,而不是站在天平的各自两端,委屈自己去保持着平衡?
如果真是这样,那可真是太有意思了。
没有什么比两个天之骄子,知己同袍,因为立场和志向走向分歧,各自为营来得更有戏剧性。
就算不是,为了自己的目的,楚商尧也该一步一步逼着他们走向这个终点啊。
内阁学士府邸的最后一个人也被囚车带走,这个昔日高官的深宅大院被贴上封条,周围看热闹的人群散去,整条街道顷刻间萧条冷落了下来。
从熙熙攘攘到门可罗雀不过顷刻之间,堂前旧燕见证盛衰荣辱,马车碌碌的碾过青石板,路过繁城盛街,路过将相王府,带起尘土纷嚣。
那身骑着高头大马的黑衣正走在皇城里,融入俗世间,习以为常,不过又是一场轮回。
第195章
全男朝堂·四十一
颜皓与裴初大吵了一架,不同于从前口是心非,暗含期待和教诲的恼怒,这一次真真正正被气红了眼。内阁学士郭必安的案子到底是怎么回事,朝中大部分人皆是心知肚明。
当年颜皓边因为仗义执言被罢了官,而这一次落在裴初手中的郭必安直接被判了个抄家流放。
老榆树的叶子苍翠欲滴,灯影照亮墙角的书架,少年时被用作教学的四书五经被翻得卷了边。石阶边角长满了青苔,古朴陈旧的木门前,裴初一身黑衣站的笔直,颜皓倒在从前教学的书桌前,怒发须张,胸口颤颤。
“我教你读书,可是教你颠倒黑白?”
“我举你入朝,可是盼你逐权弄势?”
“我知你心有成算,一棋一路皆是有所图谋,可我总以为你有所分寸,然而如今呢?”
“林无争……林无争!你给为师一句准话,在你心中究竟是社稷为重?还是私心更重?”
“私心……”
昔日懒散的学子还是那副不以为意的的模样,他掀起衣袍,坐在了从前的学堂门口。
一身大理寺官服未脱,繁花绣锦象征着权威,手中的刀无聊的转着,颜皓只听他答,“我当初入朝,就是因为私心啊,先生。”
颜皓唇角一颤,有些颓靡的窝进了椅子里,一瞬间仿佛变得苍老许多,他伸手去摸腰上的酒葫芦,里面的酒还是裴初不久前给他打的。
他尊师重道,可往往也对世间许多事情漠不关心,随心所欲,悠游闲散,世俗礼法,伦理纲常都约束不了他。是颜皓看不下去,不忍一块璞玉被掩藏,推着他走,逼他读书,望他有一日考取功名,入朝效命。
这些都没用,当初他真正走进太和殿的原因只是为了家人,后来他功成名就,颜皓期望他成为一把烧尽混沌的火,可终日走在混沌之间,如悬丝般游走在黑白,又怎会没有坠落的一天。
颜皓突然觉得有些喘不过气,酒葫芦里的酒液到底没被倒出来,可他已觉得自己醉得不清,“为师错了……错了……”
他喃喃自语,最后摔门而出,裴初坐在门口看着他的背影,年过六旬的老夫子佝偻着背,花白的须发在风中零乱的颤抖,踉跄的背影被吞没在夜色当中。
裴初不知道他口中的错了是错在收他为徒,还是说后悔当初推举他入了朝。
他靠在门口手指僵硬,到底是没起身送他的先生一程,好像许多年前的情景重现,他的恩师再一次对他面露失望的神色。
舌根压着麻木与苦涩,他面色的神情却是不为所动的。
院门口再次传来了动静,这一次走进来的是阿愔,他似乎是刚与颜皓错身而过,目睹了师生二人争执分离的场景。手里提着一个食盒,他踌躇了一下,还是从院门口走了进来,看情形本是来给两人送夜宵的。
食盒里一碗清粥被端了出来,连带着几碟原本用来下酒的小菜。院子里一时静谧,偶有几声若隐若现的鸟叫蝉鸣声响起,昭示着已经入夏。
即使如此夜晚的清风已经带着些许凉意,舒爽得恰到好处,屋子里的烛光从门窗里透了出来,门前两人的影子都被拉长。阿愔不会说话,所以什么也不问,只是从食盒里又拿出一壶酒,挽起绯红的衣袖给他倒了一杯。
安静得就像从前在风月陵时的陪伴,裴初抬眼看他,阿愔比自己小不了两岁,从前还带着些稚嫩的眉眼张开,愈发显得娇艳明媚,所谓沉鱼落雁鸟惊喧,羞花闭月花愁颤。
裴初敛眸低笑了一声,看不出半点惆怅忧闷,他若无其事的起身从屋子里翻出一枚横笛,随手试了两个音后笑望着他,“也不知你待在家里闷不闷,应该很久没跳舞了吧。”
“今日良宵,我为君伴奏,阿愔为我舞一曲可好?”
他说得漫不经心,轻描淡写,好像真的就是闲来无事的兴起与提议,阿愔愣了一下,看着他发丝掩映间含笑的眉宇点了点头。
时光仿佛隔了很久,悠扬的笛声宛若林泉飘荡蜿蜒,又如清风一般萦绕回响。阿愔喜着绯衣,这让他即使在夜色下也如一只婀娜多姿,明艳绰约的红鸾。
合着笛声起舞,闲婉柔靡,身轻如燕,他回首看向门前吹笛的人,熟练的合奏声仿佛历经了千百遍,好像曾经有一个人也如现在这样与他红袖翠舞,与他携曲相伴。
阿愔知道那人不是自己。
一曲笛声百转千回,洗尽尘俗与风浪,在静夜之中婉转清脆,轻吟浅唱,笛音袅袅,穿过悠悠岁月,依然如昔……
好像在思念着谁,好像在回忆着什么事。
红袖蹁跹,步若生莲,他追随那人驰思于杳远幽冥,意在流水般舞出荡荡之情。终是不忍再听,亦不愿沉默,踩上台阶,舞裙香暖金泥凤,画梁语燕惊残梦*。
少年窈窕舞君前,容华艳艳将欲燃。*
裴初的神情略微恍惚,与眼前人的视线相对,一曲尽终,红色薄袖慢慢落了下来,飘渺红尘似的隔着前世与今生。阿愔的眸色很浅,如一汪清泓潋滟,眼型却很媚,内线勾着就好像一只单纯的小狐狸。
他的眼里倒映着裴初,在盛京城里,朝廷的事或多或少都能听见些风传,大理寺卿与那位中书侍郎决裂对峙的事情也早已闹得风言风语。
即使不久前,两人一人持剑而舞,一人弹琴伴奏共同抵挡北狄发难的事情还炙口相传。阿愔是见过谢庭芝的,曾经上元节酬神的灯会上,他在被邀请献舞,谢庭芝便在幕后给他伴奏。
他一舞动京,而那人却是琴技卓然,如仙露明珠,只是一露面,便能将他光华全部掩盖。
那确实是个天上般的人物,阿愔从未去想过与他比较,可是现在……他的少卿思念的会不会是那位谢郎君呢?
又或是……其他的,阿愔所不知道的什么人?
与裴初成亲或许只是一段协定,他说到了合适的时机便会放自己自由,可阿愔其实不太在乎什么自由。
哪怕以前期许过,不知是在几岁被送入风月陵的阿愔,日日在教坊里磨练舞技,就像一只迟早会被待价而沽的金丝雀,如笼中鸟一般被精心饲养着,或者是会待在风月陵一辈子,又或者是被某个达官显贵圈养回家。
如果他没有遇见裴初的话……
他会向往那样的自由。
可是现在,他站在距离这人最近的位置,却依旧觉得离他很远,即使如此他也想留在他的身边,柴米油盐烟火气,贫贱富贵不相离,是风雨同舟,默默相伴,长乐未央。
从当初他在大理寺为他翻案,解开他身上的枷锁开始,替他打开囚笼开始,阿愔的野心,便在一点一点的膨胀了。
直到如今如一只鸾鸟般主动落进裴初的怀里,舞者勾住他的脖子与他相拥,如此眷恋着眼前人的怀抱,一行清泪滑进裴初的颈畔,裴初顿了顿,抬起手轻抚他的后背。
阿愔不知道藏在裴初曲中的人是谁,但哪怕只是一点点,他也想在这人心里占据一席之地。
可是于裴初而言,如今种种,好像又进入了前世周而复始的循环,不管是他的恩师,还是从前那个执拗的不愿离开他身边,最后被暗箭所伤的小姑娘……亦或是现在的阿愔。
天上的明月照耀古今,仿佛又一次在看他的笑话。
第196章
全男朝堂·四十二
叶上初阳干宿雨,水面清圆,一一风荷举。*
在一片暑气蒸腾的盛京里,大理寺卿与金吾卫将军狭道相逢。小道背荫,旁地里栽着一棵梧桐树,形似巴掌的叶子随风摇曳,秦麟刚到这里便看见树上窜出去一个黑影。
很明显方才裴初是在这里与人会面,但这会儿被秦麟发现时他却并没有这个自觉。这地方隔青衣巷有段距离,是一般百姓的街坊,平日里金吾卫到申时才会巡逻过这里,今天却意外的早了一刻。
秦麟站在巷子口仍是一身靛蓝,银冠束发,抹额端庄,身披锐甲,姿容挺拔如苍松,气势刚健似骄阳,剑眉下是一双璀璨如星的双眸,雄马英姿,意气风发。
他目光灼灼的盯着裴初,却是神色不动,一时间难以猜透他接下来会是什么作为。
如今两人之间的关系和立场,绝对算不上和谐或友善。
不管是在江南时的回绝,还是江南之后,林无争与谢家及秦家日渐产生的间隙与冲突,短短半年多的时光,已经从同袍战友变得形同陌路。
裴初的姿势还保持着背靠墙角的动作,周围都是墙垣屋檐,下午的斜阳照不进来,偶尔有几许光线漏进来,也是透过树影的缝隙,在裴初衣角下映出一片斑驳的光影。
要不是这会儿气氛实在有些僵硬和尴尬,这实在是一个偷闲躲懒的好地方。虽说裴初确实是办案途中偷跑过来的,但这会儿他从墙角起身,手腕搭着腰间的刀柄,面上神情同样没有丝毫变化,处之泰然的与秦麟点了点头,便移步要走。
“林无争。”
他到底是被叫住了,身后人的声音沉静暗哑,却格外清晰透彻,好像是被磨在唇齿间千百遍,才能在此一刻将这个名字喊得如此沉稳淡然,不露半点心绪。
他勒紧马疆,其余的手下暂时被他遣走,沉默半响,在这条只剩下两人寂静小巷里,才又道:“你知不知道,你在做什么?”
裴初低头笑了,他偏转过身,大理寺官服的袍角随着他的动作划出一个弧度,并不显得锋利,然而层层叠叠的黑与这小巷的阴影一起融为一体,爬满了他的身。
从梧桐树边离开以后,已经一点光斑也没在他身上留下了,可他依旧是恣睢挺拔的,如切如磋,如琢如磨,比之以往却是更加杀伐果断,剑戟森森。
此前颜皓离京,本来因林家的缘故在京城里做了十多年的教书先生,最后的结果却是与自己的弟子分道扬镳,他跌跌撞撞从林家走出来的时候,不知是在自责还是在懊恼。
而没了颜皓的耳提立命,裴初在京中行事更加无所顾忌,两党之争的平衡被打破,小皇帝与保皇派这边的处境已经是在岌岌可危的边缘。
秦家向来忠君爱国,可他也不想有朝一日,与这人兵戎相见。从马上下来,秦麟一步步走到他身边,小将军生得高大,比裴初高了小半个头,走了两步又看见裴初退到了墙荫里,抱臂环胸,偏头看着他走过来的身影显得十分漫不经心。
“秦将军总不会现在就想要来逮捕我?”
他低低笑着,就像很多年前靠在边疆的风雪里,青衣散漫,眼里融着霞光,无惧无畏,无欲无求,所作所为却是惊心动魄。
秦麟承认,自己从未看懂他。
敛眸看过去的时候对方还是那副不以为然的神情,透着点午后的倦懒,说出的话也像是酒后茶余的闲聊无忌,“无凭无据,可要当心。”
秦麟脚步顿了一下,剑鞘撞到兵甲上发出‘铛啷’一声脆响,他一口气闷在心口有些疼痛和挫败,肩一转也靠在了墙岸,夏日里的微风闷热,吹在小巷里却带着点凉爽。
小将军嘴角抿直,略微松了松紧致的领口,“我总以为,你能够信我。”
他的话说得分外压抑,不像是一句应该对着政敌说的话,两人现在靠墙并肩,既像昔日战友,又带着点不为人知的亲昵。秦麟一直以为,自己应该算是能得到林无争信任的少数人。
当初满怀信念的向秦父请求提亲,祠堂里三天三夜想过种种,唯独没想过一出来便看见他红衣新绸,锣鼓喧天的娶亲场景。秦麟不是傻子,京城里的情势变化,与那一壶暖情酒的陷阱,他看得出裴初夹缝中的处境。
可他并没有选择自己,明明秦家能够成为他一个更好的助力,明明他们已经……
可他没有,哪怕后来在江南重逢他再次提出请求,他却依旧没有答应,直到现在亦是如此。苦涩堆积在胸口酿成辛辣的陈酒,秦麟微微呼口气都觉得嗓子被刺激得发疼,可他依旧克制着自己不动声色,出口平淡。
裴初并没有答话,他的思绪轻飘飘的,时远时近的回忆夹杂着许多光怪陆离的人影与旧事,一时让他不太能分得清前世与今朝。
最近这样的感觉越来越明显,裴初隐隐觉得自己好像在走入某个既定的结局,内心觉得好笑,却又带着某种熟悉的倦累,让他生出了点厌烦。
他突然有些想喝酒,手指略微摩挲却是抑制了自己不合时宜的念头,也没有觉察到身边人牵扯出来的心事,见对方并没有打算对自己方才的事情进行追问,于是重新起身想要离开。
“本官公务在身,事务繁忙,就不与秦将军叙旧了。”
他话刚说完又被按了回去,对方一转身便将他困住,高出的小半个头低了下来,两人目光相对,彼此都是一双黑沉沉的眼眸,只是一人深若古井无波,一人晦暗幽深如夜火。
这人分明近至眼前,抬手之间便能触及,墙檐的阴影将两人罩下,梧桐树叶在头顶摩挲,秦麟皱着眉看他,一整个欲语还休的心事都被他囫囵的吞进肚子里,开口道出的是,“南王绝非善类,你留在他身边是为了什么?”
之前江南的案子在齐如海死后便止步不前,背后牵扯的赃款利益并没有全部清查出来,但如今根据楚商尧的动作其实已经不难推测,对方庞大的野心令人心惊,筹谋多年,处事周全,如今仿佛只需要一个合适的契机就可以露出利爪和獠牙。
如今的和平就像临渊履冰,只要稍不注意,两派人就要拼个你死我活,林无争站在了对面,意料之内却出乎情理,秦麟数次想要寻个究竟,可眼前之人的凉薄却是如出一辙。
“为什么?天下为棋局,众人皆棋子,唯我操控棋局,便可权倾天下。”
他的棋艺总要比旁人好些。
秦麟嘴角动了动,望着他在眼前伸出手,白皙如玉的手指,骨节分明,明明空无一物,慢慢合起来的手却像是在翻云覆雨,他却能够做到的,便是摘星揽月,也像是轻而易举。
可秦麟觉得不该如此,那双手可以执伞摘花,可以提壶饮酒,可以弯弓射兔,却不该搅弄阴云,他将自己的手伸出去插进他的掌心与指缝,“秦止戈不知在你心里是颗什么样的棋子,但是林无争……”
“无争止戈,从前到现在,我信你……不曾变。”
风不止,树影微动,裴初眼睫一眨,古井般的眼眸敛下涟漪般漾起的轻笑,如同错觉般稍纵即逝,秦麟没看清,那只手被抽了出去,对方按着他的肩膀将他推开,并没有回答他的话,背影悠悠挺直的消失在小巷,发丝轻荡,背道而驰,又似划开了陌路。
然而月余后,北狄传出单于穆驾崩,单于逊登基的消息,又过半月,异族压境,北狄再次对大燕发起进攻,秦家三郎领兵出征,金吾卫将军的位置旁落,京城守备空虚。
而那一纸奏疏将人推出城的,正是大理寺卿林无争。
九月,江南兵变,随着初秋一起到来的,是笼罩在大燕的一片肃杀之气。
第197章
全男朝堂·四十三
人间朝暮,叶落惊秋。
车辇缓缓驶过石板路,马蹄嘚嘚让人心悸。
坐在马背上的人黑衣孤俊,生得骨秀神清,往日里走在大街上,还有人会克制不住心中的仰慕与钦佩偷偷看两眼,如今却是半点不敢掠其锋芒。
最近京中不太平,是个人都能感觉得到,先不说单于逊登基后,扭头侵扰大燕的事情,就说江南兵变,城池一座座的被攻陷,犹如一杆刺枪直抵大燕的咽喉,内忧外困,皇权岌岌可危。
在这种情况下仍显得游刃有余,或者说大权在握的便是那位大理寺卿,秦家三郎被调走以后,京中兵权有一半都落在了他手里。而令人忧心的是,对方与南王之间,那些可以说已经是路人皆知的牵扯。
南王造反的事情不管是预谋,还是准备都是十分的充分,曾经在江南经营多年,韬光养晦,诸如齐如海敛财的手段层出不穷,如今军需充沛,十万重骑兵临城下。所谓万事俱备大势所趋,便是小皇帝想和他硬碰硬,内忧外患之下,也无异于以卵击石。
而林无争的投靠便是其中无可或缺的一手好棋,楚商尧倒不怎么担心他的反叛,早些时候,林家除他之外的一家四口,皆在重阳祭祖之时,被借口留在了城外的金华寺。
虽然传递消息时,据信使回报林无争的气势实在吓人,但既然已经合作,楚商尧自然要有所保障,尤其是将对方放在京中,一步步瓦解内部的防线。
毕竟京中势力错综复杂,就算谋权篡位也需要收复人心。但朝中仍有以谢庭芝为首的相当一部分人坚持正统,他收拢人心的手段足够巧妙且坚固,起码朝中不管面对怎样的危机,仍有许多人的人选择拥护小皇帝。
就算几个曾经是政敌的世家,也被他说服着站在了小皇帝这一边,因而纵使是南王也不敢随意拿这些人开刀。
面对这些负隅顽抗者,无疑是需要杀鸡儆猴的,所以裴初是一把好刀,在他的整治下,一批又一批人被关入大理寺,以至于连日以来的动荡与血腥味,致使整个盛京变得人心惶惶。
也不知有多少人看他的眼神,是对他恨之入骨。
马车惊起了落叶,云层晦暗,下起了潇潇细雨,身后囚车里的那一连串‘见利忘义,奸佞宵小’的谩骂声止不住,有些干脆不顾文人风骨出口成脏。
裴初不爱惯着,一个个的干脆卸了下巴,这又给他暴戾的罪行增添了一层,可事到如今,京城里还敢跟他作对指摘他的真的不多,除了每天上朝,例行惯事对他大骂一通的卢子义,也就每天都来守在大理寺门口的楚君珩。
但纵使他每天都来守着,裴初也不想见他,对方如今站在谢庭芝身边,出乎意料是个很有才略的人,或者说从前表现的纨绔放浪才是他的明哲保身。
如今却义无反顾的站了出来,很擅长调解谈判,在如今争锋相对,一触即发的形势下还未酿成暴动,可以说有他很大一部分的努力。
然而他如今最想要做的,就是把裴初拉出这片泥潭,楚商尧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而裴初现在做的这些给他清除障碍的脏活,在事后不管对方功成与否,他又怎会落得什么好?
楚君珩也清楚裴初家人沦为人质的事情,可对方能以此要挟他一时,那么往后更是会死死抓住他的命脉,他自己看得分明的东西,裴初又怎么会不清楚,即使如此依旧对楚君珩视而不见。
将犯人押进大理寺后,裴初头也不回。
“林无争——”
淫风细雨,柳叶丝绦,堂堂世子爷被大理寺两名吏从阻挡在外,他喊了一声,嗓音发着哑。两人从前算得上是很好的朋友,其中夹杂着风月,也夹杂着情思。
便是年少相逢,寻寻觅觅,认出良人时已是为时已晚,但这一次不一样,他若松手,便只能看着他一步步沉溺深渊。
裴初脚步顿了一下,到底是微微偏过头,雨丝如帘幕一般隔在两人面前,冷风吹起他脸侧的发丝,将他的目光遮掩得若隐若现,一身黑衣持着刀,他是那个杀伐冷酷的大理寺卿,而不再是那个会与他饮酒寻欢的林无争。
“世子爷,你也不想庶兄弟踩在你头上吧。”言下之意他再有动作便会丢了世子之位,这一向是楚君珩心底化脓的伤疤。
但此时此刻他面色苍白,脑子中绞尽脑汁想的都是怎么劝裴初远离楚商尧这片阴暗的沼泽,谢思危和林无争都是聪明人,他想如果劝林无争回头站在他们这一边,那么危机重重的情势逆转说不定便能逆转。
小皇帝说不定能赦免林无争的罪,他的家人……
他的家人……
如同一个死局。
楚君珩最后还是被裴初扔了出去,他跌坐在大理寺的门口,两侧是威严的石狮,铅灰色的阴云压得人喘不过气,一抬头是那人背影坚定的走进魏巍府衙,如同踏进权势弄人的漆黑兽口。
***
夜雨潇潇,金风细细,叶叶梧桐坠,廊檐下的八角宫灯轻轻晃荡,照出一排排守卫森严的人影。
太后寝宫内,紫色的袍角轻扫过台阶,一双雪白的赤足踩在殷红繁复绣着百禽的宮毯上,赤色与雪色相映成辉。蒋元洲挥退宫人,这才一步步走近那位如今在京城可说是一手遮天的大理寺卿。
“我说你从前怎么不够听话,原来是本宫给的不够多。”他有些戏谑的说着,凤目微挑,嗓音柔魅低沉夹带着一丝嘲弄的玩味。
殿中的人影一贯的无以为意,宫灯照了下来,将他的影子拉长,殿内的寂静像凝成了实体,比起若干年前还在他宫中乖巧的听从封赏的少年,显然眼前的男人要挺拔锐利了许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