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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贞妇再嫁,何耻之有?===

    桂月的水边,向晚时分最是宜人。

    斜阳暖,风未寒,河中百舸欢闹游弋,岸上万民熙攘往来。

    如果需要御用文人夸赞盛世,或者需要向外邦来贺的使节炫示富庶,那么,这个时候的汴河畔,其实比皇城的宣德楼上,更适合作为颂圣的舞台。

    邵清揣着《梦溪笔谈》,沿着汴河,缓缓地往抚顺坊的家中走。

    他算了算,今年,是自己来到开封城的第八年了。

    因那个在第七年时闯进心里的女子,邵清在知晓她的闺名后,就成了苏轼苏学士的拥趸。

    他当然知道坊间所传苏学士的轶事。有一次,苏学士问门下一个善唱歌的人:“我的词比柳郎中(柳永)的词,如何?”那善歌者回道:“柳郎中的词呀,须十七八岁的小娘子,拿着红牙板,唱着杨柳岸晓风残月。而学士你的词呢,顶好是关西大汉拿着铁板,唱着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

    但邵清,越是深研苏学士的词,越觉得,轶事终究只是轶事,此类只言片语的轶事,岂能道尽苏学士词的精髓。

    时人皆云,苏学士的词不能歌之,其实哪里是学士只效古风,分明是他的词心如诗性一般洒逸,他绝不愿以零落剪裁去迁就当世的声律啊!

    对学士的词与诗,读过“十年生死两茫茫”,读过“不应有恨,何事长向别时圆”,读过“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读过“枯肠未易禁三碗,坐听荒城长短更”,甚至哪怕读过那些写给官妓们的小令后,邵清,便绝不仅仅因为那句“人间有味是清欢”而倾慕于苏学士。

    大节极为可观,心性极为潇洒,才思极为清隽,气骨有之,华彩有之,深情亦有之。

    文章固已妙天下,人格更非那些老于官场、以善于揣摩圣意的宿宦能比。

    而词,这种最少表达政治见解色彩的文体,这种高处出神天外、平处临镜凝思、即使低微处亦有趣致的文体,这种男子与女子皆能寻到共鸣之处的文体,苏学士写了那么多首,当真是恩泽凡夫俗子的心脑呐……

    这个秋日里,邵先生与姚、曾二人道别,从青江坊那朱扉小院里出来,在汴河畔的榆荫下独坐半日,将苏学士的许多首词,都和了清秋的韶光,默念一遍。

    他释怀不少。

    曾四郎与姚欢,他们是彼此倾慕而尚未一往情深,还是男子有意而女子无心,或者是女子怯于守节身份勉力回避……邵清觉得,自己暂时,不会像好斗的小公鸡那样,去参研分析。

    他更没有计划,让曾府那个线人,去打探此事。

    线人,暗桩,只是用来做公事的。

    对姚欢,他曾贸然地去寻官媒娘子,或叫属下见了他的心思,邵清已经有些后悔了。

    他希望,自己这样身世的人,这样说不好归属于大宋还是北辽的人,这样虽绝不会哀哀戚戚但常常觉得如坐荒城的人,心里至少有一块桃花源,是只给自己每每想起就会觉得甜如桂花酿的人。

    情这回事,勉强不得。

    她视我如兄如友,总好过如陌路。

    苏学士有词云:“璧月琼枝空夜夜,菊花人貌自年年。不知来岁与谁看。”

    既然未来无法预料,默默关注她、努力接近她,终究还是要看命里是否有缘无份。

    只望她能平安顺心。

    她愿意为阵亡的夫婿守节,她渴慕曾四郎那样的翩翩公子,都不是错。

    她立誓守节时,无人应强迫她改志。

    她另觅心路时,亦不应有人说三道四。

    即使这番变化来得突兀,又怎知不是因为,姚娘子她,得了月老垂怜呢?

    这人世间,兵戈战乱,党争倾轧,贫病冻馁,芸芸众生已经够苦,为何还要彼此再设藩篱,为何还要恨不得用杀人不见血的刀子,捅得对方悲极而绝望。

    邵清来到开封后,对南人生活中的许多,都觉得美好,唯独不能接受正时兴起来的女子裹足风潮。

    他厌恶莫名其妙的审美癖好和道德标准,对于女子的束缚,甚至折磨。

    此刻,想到姚欢倘使真的与那曾四郎要做眷属、不得不面对世人的品评甚至攻讦,邵清不免感慨,若她是在北辽,或许境遇能不一样些。

    早在一百五十年前,后晋石敬瑭借助契丹人的力量灭后唐时,当辽军占领洛阳城后,当年才十九岁的辽世宗耶律阮,遇到了比自己大好几岁的后唐宫中女官甄氏,就不顾彼此身份的天渊之别,纳为王妃,更在其后册立其为辽国皇后。这也是辽国唯一一位汉人皇后。

    又比如辽国最著名的一位萧氏皇后——萧燕燕,在辽景宗耶律贤去世后,萧燕燕与汉臣、南院枢密使韩德让通好,对韩德让说“幼主当国,亦汝子也”,韩德让这个汉人,就不仅成为了辽国历任燕王中唯一的一个南人,而且还成了太上皇。

    据说,大宋使节来到辽国,看到辽国的太后与大臣同乘一车,而年幼的小皇帝自己独乘一车时,惊得连下巴都要掉了……

    如果说萧太后再嫁韩德让,还具有一定的政治婚姻的考虑,那么她的姐姐,则首开大辽贵族女子直接与男隶通婚的先河。

    萧太后的姐姐,原本嫁给了耶律皇室中的齐王。齐王死后,寡居的齐王妃,在观看阅兵式时,喜欢上一个叫“达拉阿钵”的奴隶,并未仅仅与他斯通,而是请求妹妹萧太后,准她与这位男隶结成夫妇。

    是结成夫妇,不是养作男宠。

    “有嫁必有娶,愿娶必准嫁,妇人再嫁,何耻之有,男子娶寡,不必论非。”

    邵清记得,自己少年时,那位也出自辽国贵族、被人尊称为萧林牙的养父,就时常对自己说起上面那番言论。

    那时候,尚未情窦初开的邵清,对于养父的话的理解,仅能停留在“他是个心善之人、他对母亲真好”上。

    如今,当少年心性已经成熟,当邵清作为一个成年男子再来审视时间情事时,他更深刻地明白了养父那句话的力量。

    女娲造人,人分男女。

    倘使男子当权的世界里,女子过得处处受压、苦不堪言,男子们就真的开心吗?世界就真能达至福祉的彼岸吗?

    邵清在秋雁声声里,迈上虹桥。

    他是真的希望,姚欢,能有她想要的将来。

    ===第109章

    穿帮的香水===

    摇摇晃晃的骡车里,曾纬板着面孔。

    姚欢入宫前一晚,他自以为分寸拿捏得甚为到位的表白,是否如一粒石子投入静湖,能惊醒她的心,达到涟漪初期的效果?

    他并不打算真像自己表现出的那样,对于男女之情能做到随缘。

    他甚至不打算徐徐图之。

    他要快些知道来自对方的心路进展。

    高俅那小子果然机灵,遵了驸马王诜之命又去陪遂宁郡王踢场球,甫一结束,就巴巴地过来,道是姚娘子出宫啦。

    曾纬仰着出门办事的晴荷作幌子,顺风顺水地进得青江坊。

    没想到,该在的在,不该在的也在。

    想象中,循序渐进的缱绻暗渡,浅尝辄止的撩拨,虽只是见面却意味深长的私会,凡此种种可能出现的欢愉,今日都给那邵先生搅了。

    关键是,这完全不同于蹴鞠,曾纬说不清楚,自己究竟是赢了还是输了,究竟是得意还是落寞。

    即便姚欢见到他时,那双深潭般的眼眸里明确表达出的惊喜,亦不能涤荡他的郁闷。

    曾纬猛然意识到,他动心到渴慕的女子,并非真的能被裹在一件熏了香的褙子里、只能由他阅览。

    只要她一日没有冠以他的姓氏,她的身边,就有可能经过各种男子。

    今天是邵清,明天也许是王清、李清……

    可是,她是个守着名节的妇人啊,他堂堂曾枢相的爱子,怎么才能立时三刻地、光明正大地获得她。

    哪怕做个曾府的妾,也难。

    曾纬这一路,心魔炽烈的一瞬,甚至觉得,姚欢何苦当时想不开去撞柱子。

    如果那日稀里糊涂地进了曾家拜堂,住在曾家的院子里,守着自己那对女子浑无兴趣的侄儿,后头发生什么李代桃僵的事,外人哪里知道。

    如今倒好,她一撞成名,连官家和太后都知晓了。

    她分明是被我叩开了心门。她现下可后悔,自己从前太过莽撞刚烈、限死了今后的路?

    车中,晴荷偷瞄着主人,亦是一路噤若寒蝉,生怕自己若说错半个字,曾纬阴云密布的脸上就开始雷鸣电闪起来。

    曾纬兀自烦恼喟叹了一阵,忽地瞥见晴荷,因想着她办事倒从未出过差池,遂将眉眼稍稍舒展了些,柔声道:“晴荷,你是个贴心的,我知道。”

    晴荷欢意骤涌,既怯且喜道:“自从四郎给晴荷安排了将来的路,晴荷便是四郎的人了,怎能不体恤四郎呢。”

    曾纬笑笑,想起一事,又问:“对了,从前,大嫂去母亲跟前嚼舌恪儿的丑事时,母亲最初,是何反应?”

    晴荷踌躇须臾,到底认定如今的情势中,眼前这男子已比魏夫人更亲近,于是老实道:“夫人哀叹,若养在外头的,是个女子,也便罢了。”

    她语罢,看到曾纬眼中异色一闪,似乎领悟到什么,小心翼翼问道:“四郎是想……”

    曾纬苦笑:“我不想,我总还是指望她,能进曾府的门。她这样好的人儿,怎能做个别宅妇呢。”

    晴荷一颗心落了地。

    就是呀,倘使那姚氏只能被四郎养在外头,那,那四郎给自己的许诺,还作数不?

    晴荷年纪不大,却是曾家的老资格养娘了。

    她这多年来,看过曾缇嫡妻王夫人的命运,看着这好歹是来自王安石一族的体面女子,因了没有欢愉的姻缘,一天比一天戾气盈身……

    四郎若步兄长的后尘,谨遵父命,娶个什么权臣的娇女,别别扭扭地凑日子,只怕曾府又多一个深宅怨妇。她晴荷可不愿去服侍那样的嫡夫人。

    但若让她晴荷成为一个别宅妇门里的通房丫鬟,那她又岂会甘心?

    只是,她又舍不得错失四郎这般人中龙凤似的人物……唉,烦人。

    晴荷一对眼珠骨碌碌地,溜着车帘的缝向外望着,正见到马车打了个弯儿,往大相国寺方向,忙向曾纬道:“四郎莫忘了,今日俺能出来,是托了去李夫人那里取锦衣的名头。”

    “哦,对,你去看看,我在车中等你。倘使衣衫做得了,过几日,我还能蹭着你的差事,再去见姚娘子一面。”

    晴荷下了车,往李夫人的帽衫坊走去,却去了足有小半个时辰才回来。

    曾纬见她手里倒是捧着锦衣,面色却古怪。

    “怎么了?”

    “四郎,相爷,也在李夫人坊里。”

    “父亲?”

    曾纬一怔,旋即想起父亲与张尚仪的会面秘则,轻描淡些道:“哦,能教父亲看中手艺的人,本就不多,李夫人算一个。只是,若是父亲要做常服,尽可命李夫人去府里伺候即可。”

    晴荷道:“相爷似乎正要离开,恰见我来取衣,便问我这衣服是谁的,我想,大郎和大娘子给姚娘子做衣衫的事,没什么忌讳的,况且那李夫人也在一旁,我便照实说了。结果,结果相爷一听就问李夫人,她的衣服,做完后,是否会熏香……”

    晴荷觉得,自己既然是四郎的忠仆,就算主人家的许多核心秘密,并不会让她接触到,可她直觉方才曾枢相这没头没脑的打问有些蹊跷,便务必要原封不动地告诉四郎。

    曾纬心里,则是“噔”地一骇。

    父亲为何这么问?

    他几乎要脱口而出一句“李夫人坊中还有谁”,但即刻刹住了。

    “你坐这骡车回府吧,”他对晴荷道,“我另雇一辆车,你我分头回去。”

    骡车哒哒启动,晴荷撩了车帘一角,望着曾纬折身而去的背影。

    姚氏真是前世修来的福气。

    何曾见过四郎,对旁的女子如此运筹心思呐。

    这日晚间,曾布果然叫小厮来唤曾纬过去叙话。

    “我去见了张玉妍。”

    曾纬忙坐直了身体,肃然道:“父亲,是内廷有什么新讯?”

    “张玉妍给姚氏设了套,差点让这女子吃不了兜着走。”

    曾布原本端着茶盏啜了口茶沫,说完这句,遽然抬眼,鹰鹞般的目光直直地向儿子刺过来。

    曾纬迎着父亲的目光:“哦对,高俅,给沈家兜了遂宁郡王的宴席后,晴荷那日回来禀报过,姚氏被向太后看中,受命进宫,给御厨当几天差。张氏,为何要整她?”

    曾布的眸光闪了闪,淡淡道:“向太后不但看中她为厨娘,还想留下她做宫人,玉妍多疑,以为是我对她不满、就又布了个棋子,她便将气撒在那姚氏身上,翻云覆雨地,令官家对这姚氏几乎要降罪,好在已无事了。”

    短短的聆听时间内,曾纬竭力掩饰着自己的心惊。

    他完全不晓得,姚欢前几日,历过险境。更没想到,姚欢差点会留在宫里出不来。

    这女子口风甚紧啊,白日里只言未吐。

    但他又庆幸,自己今日回府后,一听父亲召唤,已提了精神应对,方才,父亲应看不出破绽。

    曾布望着儿子。

    即便离着好几步的距离,那阵阵婴香,依然分明。

    他在斟酌,是否要说出那句“姚氏在宫中,住在张玉妍的院里,玉妍闻到了她衣袍的婴香”。

    他终于还是将这句话按下了。

    张玉妍的话,还不能全信。

    婴香的方子,的确每家都不太一样,但这张玉妍,出宫与四郎见面的次数亦不多,就那么肯定,姚氏身上的婴香,是出自四郎?

    “父亲,可要再斟一碗茶?”曾纬轻声问道。

    曾布摆摆手:“我要歇息了,张玉妍这回,如猫儿炸毛的举动,吾等记着就好。此人用起来,得小心了。”

    旋即,他露出了一位父亲标志性的慈和笑容。

    “再有月余,就是礼部的二试,你且全力备考,若要住在国子监,也无妨。”

    ===第110章

    弓弩院的私会(上)===

    从中秋到重阳,叶柔发现,邵先生似乎不太爱出门了。

    当抚顺坊的院门对外打开时,这一家的公开形象,就是一位靠做郎中与私塾先生谋生的年轻人,带着一对家仆,在京城苦读,准备参加府试、省试和殿试,奔着朱紫加身的最终目标而去。

    这也是这个时代,大部分白衣士子的理想。

    最近,街坊们得知的好消息是,斯文、和气、清俊却独身的邵先生,终于过了科举考试的第一关:发解试。

    国朝科举取士的三重考试里,在都城开封,“发解试”也叫“府试”。

    不出意外,明年正月里,邵先生,将进入礼部贡院,参加第二轮考试——省试。而若是他祖宗保佑加上自己发挥出色,那么,最终,他将能参加殿试。

    过了府试的邵清,除了继续给私塾的童子们启蒙,大部分时间都在房中读书。

    叶柔其实是欢喜的。

    那个此前一直困扰自己心绪的姚氏,据她弟弟说,给宫里当差后,越发忙着做买卖,想是终究满身猪下水气,满嘴生意经,萧清哥哥到底与她说不到一块去。

    萧清哥哥不出门,至少意味着两点,一是,姚氏似乎渐渐远离了他的心,二是,他也不容易接触到开封城里旁的漂亮女子。

    夜里,叶柔端上甜羹时,轻声劝着邵清:“先生,歇歇吧,若弓弩院的事成了,腊月未至,我们便可回到燕京城,无须萧林牙请奏,圣上自然要对你封官授爵,哪里还用参加这南朝的什么科举考试。”

    邵清释卷道:“若是弓弩院的事不成呢?那我还要试试另一条路,只要能在南朝进士及第,便有机会得个一官半职,假以时日,总能拿到神臂弩的营造法式。”

    叶柔忙接上:“那倒也是,我和吕刚仍可襄助先生。”

    邵清瞥了一眼放在案上的点心:“这是,梨汤?”

    叶柔笑吟吟道:“是将秋梨和芋艿切成小粒后熬煮的,还放了前日胡商送来的凉州枸杞。”

    “芋艿?怎地想到放这个?”

    “是弓弓弩院的杨作头教的。他说,每到重阳前后,开封人就用芋艿、山药和秋梨熬汤喝,他娘子从前,但凡他当夜值,就会给他送去。”

    “从前?”邵清敏感地抓到了这两个字。

    叶柔的笑容,从温存转成了讥诮:“那是他们年少恩爱的时候。后来,杨作头的岳家,托了几次关系,让他能入殿前司办差,他却一心要留在军器监做弓弩,这多年也没混出个名堂,弓弩院这样的外廷作坊,还要常常受内廷作坊的阉人们的气。他娘子便与他不谐了。”

    叶柔说完,目光熠熠地盯着邵清。

    待到沉思中的邵清终于想到抬头看她时,叶柔的目光适时地表现出躲闪之意,面颊也倏地红了。

    这已经是她练了许久的本事,此前,每次练习的时候,都会把对面的杨禹当作萧清哥哥。

    邵清淡然道:“所以,这个杨禹,已经开始与你说他心里的苦闷了?”

    叶柔微微得意:“男儿也未必就始终坚如磐石。他心里头苦,以为与我同病相怜,便对我,对我诉起衷肠来。前日我依了他所言,给他做了这秋梨芋头甜羹,他喝着喝着,忽地要来抓我的手。但是,但是我躲开了。”

    邵清并不想听这些试图讨得他怜惜与心疼的细节。

    眼前这女子,始终不明白,他邵清,对她,只喜欢有事说事的禀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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