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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水已齐腰,在里面游比走快,没了杨禹拖累,邵清半游半跑地,往叶柔此前指的图纸屋寻去。

    一个橘色的、奄奄一息的灯笼,仿佛落入水面的半颗夕阳,吝啬地给出最后一星儿照明。

    邵清高唤:“叶柔,叶柔快走!”

    无人回应。

    他更为奋力地游过去,终于看到一间木门洞开的屋子里,叶柔如没头苍蝇般,在翻箱倒柜。

    “世子,我看不清钥匙上所刻的字,只能一把把试,试了两个柜子,都不是,不是……”

    叶柔的声音里带着急急的哭腔。

    邵清扑过去,拽住她,夺过钥匙死死捏住,另一只手把她往门外拖。

    “命要紧,营造法式图日后再说。”

    “那我好歹抱两个小箱子走……”

    叶柔还要作最后的努力,却被邵清钳制住双肩,往外游走。

    一俟被他困在怀里,叶柔立刻闭了嘴,乖乖地与他一起努力逃生。

    这一刻,她从未体尝过,她也不知道,将来还有没有机会再尝一次。

    ……

    绍圣二年这个重阳夜的恐怖,并没有因为天际的曙光初降而划上句号。

    卯初时分,雨彻底停了,东方云开,给开封城带来又一个白昼的起点。

    但是,光明降临人间,却并未奏响真正的福音,而是令活着的人们,看清自己前一日还载歌载舞的城市,展现出怎样一副末日景象。

    楼堂屋舍,成了断瓦残垣。

    城市的街道,已不见了,浑浊的水面上,漂着一切能漂起来的东西:灯笼,木板,竹篮,衣衫,各种零散货物。

    惊魂未定、死里逃生的人中,有些老者木讷地唠叨:“水下头,应躺着不少死尸了,人的,畜牲的……”

    城东上清宫附近,有许多棵大榆树。

    这些像沙场悍将一样硬骨头的大榆树,在前一夜,救了许多开封百姓的命。

    姚欢卡在枝杈与主干之间,抱扶着树干,精疲力竭,眼皮止不住地打架。

    昏昏沉沉间,她感到一只温暖的手掌覆在她的手腕上,用力地捏着。

    “欢儿,不能睡,睡了就掉下去了。”

    曾纬的口气严厉又温柔。

    姚欢半睁开眼,看到曾纬身上只剩了月白色的中衣。他早将外袍脱下来,把小汝舟裹在了榆树一根粗壮的枝桠上,但是仍揪着他,故而只能探出一只手来,拍打姚欢。

    而汝舟毕竟是娃娃,一夜惊惧和磨难,如何还有体力支撑,已将小脸贴着粗糙的树干,睡着了。

    姚欢面色恍惚地看着曾纬。

    作为穿越者,继个人的奇遇后,家国灾难的体验,老天爷也给安排上了。

    这几个时辰,如一个画面快速推进的梦。

    而这个梦,对所有人来讲,当然是个噩梦,可是再具体到她和姨母身上,却也带来一言难尽的心潮澎湃。

    两个男子,天神般踏水而来,救了她们。

    她娘儿两个啊,在岁月静好的时候,的确是能够开开排挡、做做猪下水和鸡脚杆、唱唱自力更生的女权调子的,可是当天灾人祸骤然降临,若没有姨父和曾纬来救险……

    女汉纸也是女人,但凡是个女人,谁不想被宠溺?

    何况,男人宠溺你,未必自己有损失,而昨夜,昨夜他们的举动,可是搞不好要搭上性命的!

    这不,人是上了树,马,两匹马,不知道被冲去了哪里。

    自己的确动了心的男人,他还拿命来证明你在他心里有多重,这……还有什么可说的。

    姚欢这么心思转来转去,那种极度疲倦倒是褪却了些,瞌睡也淡了。

    曾纬目光灼灼地望着她。

    “欢儿,上回打完了茶百戏后,这半个多月,我一直盘算着,怎么才能再妥帖地与你相见,没想到,是昨日这样的情形。你在马背上搂着我的时候……”

    “四叔!”姚欢唬得打断他,“仔细汝舟听去。”

    “他睡得小猪似的,何妨?欢儿,自那个月夜,我交待了自己的心思,我无时无刻不在想你!”

    曾纬的嗓音,虽低低的,但若说是金声玉振,亦不为过。

    姚欢被他捏着的手,一动也不动。

    半晌,她终于开口:“你那日,在车中与我说的话,我每个字,都记着。你,不但救了我两次,也已经让我的心,不再是,原来的心。”

    曾纬屏息凝神,将她一字一顿的话听完,促狭地笑了。

    “欢儿,你这话绕得!不过,四郎我好歹,听明白了。”

    ===第116章

    情敌救了你,我救了你的养殖业===

    堂堂都知枢密院使曾布的长子,曾缇,铁青着脸,站在竹排上。

    这竹排,是父亲在殿前司的得力亲信,大官压中官、中官压小卒,于区区半个时辰里就拖到他曾府大门口的。

    当时天只蒙蒙亮,彻夜未眠的曾布由嫡妻魏夫人陪着,坐于堂上,对曾缇道:“去寻你弟弟。”

    父亲的话听不出急迫,但透着冷意。

    人说话,冷,比急,更有强烈的压迫感。

    曾缇哪敢耽搁,裹上厚袍子,带了府里最壮实的两个家丁,就跟着两个划竹排子的禁军出发往国子学去。

    曾府在皇宫边上达官贵人的宅邸区,周遭积水不深,但只过了梁门西大街时,马车便已行不动了。

    两个兵卒将竹排从车架上卸下,扔进水中,上去试了试。长官直接去领出来的军需物资,有什么可说的,大筏子在水上,比马车还稳。

    家丁搀了大郎迈上去,一面给他肩头围上狐裘领子。

    重阳节已入深秋,霜降节气了,又下了这几天的透雨,凌晨时分行于水上,当真寒意透骨。

    曾缇此时裹在裘皮里,虽不至于冷得牙齿打架,心里却着实焦虑。

    自己这一辈,说起来兄弟四人、姐妹三人,父亲母亲膝下也算得儿女成行,奈何其中大半都外放为官,或者跟着外放为官的夫婿,京中人丁寥寥。曾府长孙,也就是自己的庶长子曾恪,原本是和他四叔曾纬作为曾府少壮力量、可堪一用的,不想载在了男风癖好上。

    如今,二十来岁、未来可期的,可不就只剩了幼弟曾纬。

    难怪昨夜一听汴河、蔡河发了洪水,父亲当即起身,筹谋少顷,就遣了亲从冒雨而出,去敲殿前司副帅家的门。

    曾缇乘着竹筏,越往南走,越惊骇。他这在父亲荫蔽之下过了几十年太平日子的东京官二代,何曾见过开封城显露过如此惨相。

    街道如河,屋庐毁损过半,撑篙的那禁军,时而就要“哎呀”一声,原来是又捅到了伏于水下的软软的尸体。

    曾缇的心情,越发焦躁不安起来。

    一路上,但凡见着军巡铺的吏卒们,曾缇便命禁军去问问南边国子学的情形,仿佛生怕亲自抵达时,出现的场景过于超出自己的预期。

    如此艰难地行至汴河畔,已花去一个时辰,家丁见人过中年的大郎一副心力交瘁的样子,不敢冒险,寻了一家大模样的、仍是安然伫立于水中的酒楼,亮了曾缇的身份,先由掌柜安置曾缇与一名家丁在酒肆楼上候着,另一名则与禁军尝试渡河,往城南国子学去打探曾纬的安危。

    ……

    弓弩院中,邵清在暗夜里扎好第二个竹筏时,一旁传来叶柔压低了声音的禀报:“世子,这般折腾,水又冷,他似是酒力药力消退,要醒转了。”

    邵清抹了一把面上的雨水,道:“钥匙已系回他身上了?”

    “系回去了。”

    邵清道:“雨止了,外头水大,反倒不如弓弩院中安妥。你仍与他待在此处,便说你拉扯不得他上屋顶,遂扎了竹筏自救,应无甚破绽。吕刚,你与我划了这新筏子,出去救人,也免得他醒来瞧见我们。”

    吕刚应喏,叶柔心里却是蓦地黯然。

    她此时,不敢说出“世子千金贵体、何苦去救南人”之类的话,更不敢问,他实际上要哪里。

    出得弓弩院,吕刚心领神会道:“先生,我们撑去青江坊?”

    吕刚也是辽国汉官的子侄,跟了邵清在开封已有五六年,也是唯一知晓邵清心里头有那宋人女子的属下。

    邵清点点头,面沉如水:“划得快些。”

    弓弩院出来打两个弯,就是一条南北向的马行街,此时看去已如宽阔河面一般。

    但邵清二人快不起来。

    街右的残垣顶上,陆续有人呼救,求邵清他们将自己与家小渡到街左的高楼去。

    此处也的确集中了樊楼、庄楼、观音院等,店家与僧尼,亦在晨曦里冒着秋寒,来回救人。

    邵清怎么忍心拒绝,与吕刚一路施救,终于驶过马行街、来到青江坊外时,已过了辰初,空中虽布满阴翳,天光却大亮了。

    邵清看着已漫过坊柱上那朵木雕莲花的水面,心凉透了。

    他对吕刚道:“划进去。”

    吕刚不敢多言,照做而已。一路拿竹子探来探去,并未戳到水下有人。

    巷子里静悄悄的,到了沈家早已大敞的小红门前,邵清大声喊道:“二嫂,姚娘子,美团,汝舟……”

    他连唤数声,无人回应。

    吕刚尚未反应过来,邵清噗通一声跃入水中。

    吕刚惊呼:“先生,你不会水。”

    邵清抓着竹筏边缘,有些尴尬,愠怒喝道:“你不也不会么?有筏子在,慌什么!”

    他试了试,还好,水面最多到脖颈。

    但此时此刻,邵清反倒更紧张了。

    若洪峰初歇之际,水都如此深,那昨夜汴河决堤时……

    邵清想到此,哗哗地扒拉着浑浊的泥水,提着一颗心,摸索着,将三间房都细细探查,又折到灶间看了。

    什么都没发现。

    她们定是机警,逃出巷子另寻地势高的避难之所了。

    但会不会,又在外头街上遇到更为激越的水流?

    邵清刚回到天井里爬上竹筏,二人准备划出院时,邵清忽然叫声“停”。

    他看到,院墙的石缝和墙顶覆盖的茅草间,竟然密密地趴着一溜黑甲虫。

    定睛一瞧,可不就是姚欢养的那些鳌虾。

    水面上漂着笸箩和木盆,邵清让吕刚钩了过来,一一将小龙虾捉进木盆中,拿笸箩盖了,放在筏子上。

    出了巷子,邵清问吕刚:“若是你,会怎么逃命?”

    吕刚沉吟片刻,道:“南边是汴河,定不会往南。若往北,也不会往西北方向,那里是皇城,怎会让人上去。先生,马行街一路过来,未曾看到她们。东边有上清宫和丽景门,方才听几个酒楼的人说,夜里不少百姓往那边跑,划过去看看?”

    邵清觉得这个思路很合理,二人于是又往录事街划去。

    ===第117章

    灾难是政zhi斗争的助燃剂===

    曾纬平安回到曾府后,惊魂甫定的魏夫人亲自做了软羊汤饼,并一碗煎得浓浓的姜汁,看着儿子一股脑吃了喝了,又看着他在锦衾里沉沉睡去。

    主院里,曾布的书房中,曾缇正在向父亲还原寻到幼弟的过程。

    “所以,国子学的舍监,只晓得四郎半夜去东水门方向救亲戚?”

    “是的父亲,待我寻到四郎时,他的确和那姚氏姐弟在树上避水,甚为狼狈。好在,那沈二嫂是个机灵的,先与我出声招呼求救,更所幸,这妇人先头和离了的夫君、太学的蔡学正竟也在。如此,人一多,又有长辈男子,聚团避险,四郎倒的确不太惹目。两个禁军,都是木讷的粗汉,本也无甚参研异色,况且儿子已经打点他们了。”

    曾布叹了口气,看着眼前这个也已经鬓有微霜的大儿子。

    从夜里折腾到现在,曾缇满面倦容,但那种将幼弟安然带回家的如释重负,以及如释重负后依然提着一口气、小心恭谨地回答父亲提问的状态,在一瞬间,令曾布的心里,仿佛被揪了一下。

    这个长子,当年风华正茂时,自己刚刚因反对“市易法”而被新党视为背叛者,又被神宗皇帝作为政治交易的牺牲品,外放他乡。

    弱冠之年,对于权臣之子来讲应是最关键的时候,是很可以做些文章的起点,但是曾缇当时,被他这个父亲耽误了。

    同样被父亲耽误的,还有曾缇的姻缘。

    曾布为儿子求娶了王安石的族中侄女,他自己也清楚,这样的婚姻,更多地是为了他这个父亲的利益,为了稳固他这个父亲与王安石的裙带关系。

    不想,因做了神宗皇帝的棋子,曾布与王安石的关系也出现了难以弥合的裂痕,并且,王拗相公,终究也失势了。

    待到当今官家赵煦亲政,他曾布终于掌管枢密院时,为了消弭官家的疑心,他刻意与章惇、蔡京等人反其道而行之,并不为曾家大郎去求要职。

    如此二十年来蹉蹉跎跎,长子曾缇,终于眼见着是很难在仕途上再有大前景了。

    但他依然是一位孝顺、听话、高效且情绪管理极佳的长子。

    即使妻妾不谐,即使唯一的儿子已进入疯癫状态,曾缇依然还在兢兢业业地扮演着曾府管事的角色,以及父亲要求的执行者的角色。

    曾布原本,并未与曾缇说过张尚仪透露的熏香之事。人心幽微,曾布总有种隐秘的担忧,恐怕对于占据年龄与风采优势的幼弟,曾缇会带着复杂的感情。

    但如今都铁板钉钉了,还有何可瞒,自己身边能商量商量事的,只有这个长子了。

    “你弟弟,对那姚氏,无疑是动了心思。”

    曾缇闻言,首先报以沉默。

    父亲的话,实在听不出愠意。但父亲历来如此。当初恪儿被发现在外头养男伶时,父亲都未勃然大怒。

    曾缇斟酌片刻,还是决定老实说出内心的真实意见。

    他确实因了恪儿与小叔叔更亲近,而对曾纬有些芥蒂。但不知为何,今日看到弟弟与那姚氏,抱着树干躲避洪水,虽衣衫狼狈却神色宁和时,曾缇蓦地竟有些会心之乐。

    曾缇暗忖,或许,自己是想起了当年与芸娘在御史台门口初见时的心动吧。

    凡夫俗子,肉做的心肠,自己懂得两情相悦的美妙,又怎会恨人有笑人无?

    何况,那人还是一母同胞的幼弟。

    “父亲,”曾缇坦然道,“昨夜里,当得知汴河决堤、四郎却在城南时,父亲心里,是否只想着,四郎能安然回家,就万事大吉?”

    曾布眼中慈色一闪。

    “大郎,你是个厚道人。”

    “儿子愧不敢当,”曾缇道,“那日姚氏来吾家,恪儿犯病、差点要了她的性命时,儿子还想过,她还不如一头撞死在汴河……”

    “大郎,”曾布打断他道,“不一样,姚氏与你没有血脉,你对她是亲是疏,是善是恶,因情势而异,无可厚非。但恪儿和四郎,一个是你亲儿子,一个是你亲弟弟,你出手、出言维护他们,才是人伦之根本。有个圣人儿子,和有个不过是遵循血缘伦常的儿子比,我倒宁愿选后者。”

    曾缇觉得松了口气。

    不仅因为自己“正确”交出了答卷,更因为,听起来,父亲对于弟弟与姚氏有私一事,似乎只如在谈论一桩枢密院的常务,确实没有情绪波动。

    “父亲,儿子斗胆进言,先莫逼问四郎,看一阵再说。若他实在倾心那女子,吾家总还有办法在姚氏的身份上作作文章,转圜一番,当个妾娶进来,未必多难。”

    曾布点点头:“四郎房中添人,只要不是嫡妻,你与你母亲,商量着给他操办操办。不过这是后话了,当前要紧去想的,并非此事。”

    曾缇侍奉父亲多年,对于父亲的言谈习惯,已经了如指掌。

    “父亲,京畿灾情,上报之责在父亲执掌的枢密院。官家亲政前,本有开封府界提点刑狱司管理京畿河道疏浚及相关水政,然而官家一亲政,这个宣仁太后临朝时用得颇趁手的衙门,被章惇上奏给废了。”

    曾布不动声色:“继续说。”

    “如今治理京畿水政的,乃都水监。儿子今日出去寻四郎,沿途听到哀嚎阵阵,有的骂都水监的官爷们拿饷不干活,有的骂转运司明明也该管此事,更有拿知晓丁点国是门道的,说这场大灾,是强令黄河改道东流,以及引黄入汴所致。凡此种种,市井百姓自是不敢直接骂那人,但,御史台和谏院的那些嘴皮子、笔杆子,应是得了机会了。”

    曾布嘴角微撇:“你早就离了台谏,果然不通时务,章相公何其神通广大,如今只怕御史台的乌鸦,都会为他唱上几句赞歌,遑论因洪水而弹劾他?”

    曾缇言辞和神色都又加了三分谦逊:“父亲所言甚是,但父亲也莫忘了,还有两个人,或可一用。”

    “谁?”

    “一是苏迨,他父亲苏轼与叔父苏辙,都是因为上书竭力反对章惇的回河东流和引黄入汴,而被贬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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