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曾纬屏息聆听,掂量着母亲与大嫂的话中之意,似乎是不晓得自己洪水之夜去了哪里、做了什么,也不晓得,大哥曾缇的筏子,渡了蔡荧和沈馥之、姚欢姐弟,回了太学。却听魏夫人道:“荣嫲嫲上次得罪了沈姨母,她莫去了。四郎,你左右是要出门的,带上晴荷去东水门寻寻她们。晴荷在,总是方便些。倘使姨母一家没个好住处,务必直接请来府里头。”
曾纬胸中一阵喜意。
竟能接她们来府里?
住几天,也是住。
许多事,那些乍听之下会教人觉得别扭甚至荒诞的打算,不就是,经了点点滴滴的积累,变得水到渠成嘛。
他已经开始打腹稿,如何与沈姚二人开口了。
曾纬对座的大嫂王氏,听着婆母魏夫人的言语间,从方才到此刻,句句都不太给自己好体面。她心里头的不痛快,又增了三四分。
王氏瞥了芸娘一眼,很想说一句“只要她们肯来,若来了,芸娘你也得有心避一避”,到底轻轻掐着自己的虎口,忍下了。
芸娘倒反应快,前倾了身子,语气柔婉、语意却坦诚道:“四郎务必将她们青来,那日风波,我正在寺中礼佛,回来听说,十分惊诧,又歉疚万分。我这当娘的,素来以为恪儿于情事上糊涂,他却绝不会是个歹毒的孩子。只是那日众目睽睽,恪儿做了,就是做了。此番若那沈家姨母与姚娘子能来府中小住,我自是要当面向她们赔罪的。”
===第121章
八宝粥赈灾(三)===
开封外城,御街与横街的交界处,国子学的场院内。
国子监的郑监丞,看到曾四郎押进来三骡车的米粮,心花怒放。
大灾来临的时候,郑监丞对国子学的担心确实甚于太学。都是自己所管,国子学死个人,和太学死个人,大相径庭。
国子学里乃京官子弟,家中的宝贝疙瘩,各位少爷原是在开封有家宅的,往日里很少留宿于学中。但偏偏,这一阵刚放了府试榜,贵公子里头,考得好的,意气风发地四处请客作乐,国子学旁的上等酒肆多得是,他们喝得晚了自然回学中就寝。考得不好的,更不乐意回家看阿爷那张丧气面孔,便也宿在学中。结果正赶上重阳节的秋汛洪灾。
郑监丞第二日黄昏,从自家房顶上下来,涉着积水来到国子学察看。
那舍监说话大喘气。
先说没死人,又说丢了一个,再说丢的那个竟是曾枢相的幼子,最后才说,出去救亲戚的曾四郎,听闻被他哥带着禁军找到了,嗯,找到的时候,在树上,没在水里,大善,大善。
郑监丞被他弄得一惊一乍,简直想踹他一脚。
但总算各位上官的公子们都全须全尾的,也算老天照应他郑监丞的仕途,否则,国子监祭酒还不得拉他垫背。
今日,看到曾纬,不但人精神抖擞,还带着府上的米粮过来,郑监丞心里一块石头彻底落了地。
“四郎果然是盛朝士子的典范,你瞅瞅,旁人都窝回府中去了,四郎倒过来学里。”
“郑监丞,国朝平日里耗费财帛米粮养士,天灾之下,士岂可袖手旁观?”
“四郎说的是,曾枢相府上真是风清气正。唉,国子学的粮麦,都不知被冲去了何处,多谢枢相这些米粮。学里账上倒是银钱不缺,但听闻东水门外的粮仓都泡了水,京畿的常平仓还不知道情形如何。这些时日,便是拿着银钱,也难弄到米粮。老夫呐,正要去太学借米呢。”
“去太学借米?”
“太学的蔡学正,说来算得老夫所管的学官,倒是治院甚严,米粮虽浸了水,但未被冲走。”
“哦,如此。郑监丞辛劳太甚,不妨歇歇,学生与蔡学正,有几分交情,在太学亦有几个相熟的同年,现下正好去太学瞧瞧。这是家母的掌院养娘,晴荷,她自会指令家仆们帮着监丞清点、储运米粮。”
一旁的晴荷,来时的车中,已听曾纬说了原委,此时自是明白四郎去太学的心思,忙上前向郑监丞施礼,殷殷道:“我家这些小厮都是极精干的,监丞学中若还有什么清淤除障的力气活儿,尽管吩咐我们。”
太学与国子学,只隔着半里地。
曾纬踏进太学的院子里时,两眼放光。
场院当中,站在一口露天锅灶前的窈窕女子,可不就是他的欢儿!
只是,她周围都是人,她弟弟,她姨父姨母,还有老老少少的三四个男子。
经了洪灾一夜,蔡荧俨然已将曾纬引作情场同袍、隔辈知己,见这和自己画风类似的情痴突然出现,蔡荧却是不觉得意外。
他主动迎了曾纬过来。
“蔡学正,我刚去过国子学,郑学监脱不得身,嘱我替他过来看看,若学正有所需,只管讲与我听。”
蔡荧嘴角略噙,一语双关道:“是该来看看。”
又向周遭陈皓、陈东兄弟等人引见了这曾家四郎,国子学监生。
众人寒暄之际,沈馥之不动声色地睃了一眼自家外甥女,见姚欢闷着头搅动锅里的木勺,一声不吭。
她再去瞄曾纬,这儿郎的目光,呵呵,也是与往日很不同了,光明正大地投向外甥女,蓦地发现自己这长辈姨母瞧着时,也不过大大方方地微笑致意。
沈馥之心里喝一声彩:好,我沈二就喜欢这样坦荡干脆的性子。
她向来见不得堂堂男子却蝇营狗苟的做派。再者,她自认是这世间,与姚欢最亲近的血亲长辈了,曾四郎的心思不避讳她,她自然觉得颇合心意。
沈馥之于是以一位年长妇人的符合分寸的热络,招呼曾纬道:“四郎,可要喝一碗热粥?”
“好,肚中正饿。”
曾纬一脸温和笑意,踱到姚欢身边:“尝尝姚娘子的手艺。”
定睛一看,又好奇道:“这粥里,东西还不少。”
极短的过场,姚欢听沈馥之不搭话,已知姨母将话语权给了她。脱险当夜,姨母就与她问了些体己话儿,姚欢终于老实交了心,姨母先惊后喜的态度,又给了她一份迎接变化的勇气。
此刻,众目睽睽,围了一圈吃瓜的。
哦不,吃粥的。
她一时也不得与他清净地相对,说说吃食倒是化解尴尬局促的好法子。
“曾公子,粥里加了些红枣桂圆之类的干果子,热粥暖肚,却不太顶饿,甜果子更能饱腹些。”
说罢,盛起一碗,递与曾纬,接着又为其余每人皆添了一碗。
节气已过霜降,申时的日头在云边徘徊,播不下几分热气儿。
众人正是面庞和双手都被秋风吹得冰凉之际,捧着这生滚甜粥,一口口喝下,脸也不僵了,手也不冷了,肚子里教暖意烘得一阵又一阵,当真通体舒泰。
曾纬对姚欢柔声道:“这粥,倒教我想起腊月八日这天,相蓝即相国寺送给入寺信众与游人喝的腊八粥,不过,腊八粥是加了胡桃与蕈子的咸粥,比不得你这果子粥香甜醇美。”
哈,原来腊八粥原本是咸的?
姚欢前一世生活在包邮区,那个现代世界虽也保留了传统的习俗,无论是公司里供应的腊八粥,还是同事们议论起家中的腊八粥,都是甜口的。
豆腐脑应该是甜的还是咸的?汤团应该是甜的还是咸的?腊八粥应该是甜的还是咸的?
这种争论真没有意义。
打心底热爱美食的人,从不为食物的做法设限。即使因个人口味有所偏好,也绝不会鄙夷别人的饮食习惯。
这边厢,曾纬的话余音仍在,姚汝舟已稚声稚气地接上:“四叔说得对,俺也觉着,阿姊做的这甜粥,才美味。”
姚汝舟那夜得曾纬一把拎起,死里逃生,大榆树上又几乎被他揽在怀中,只觉得自亲爹死后,自己头一次得了来自成年男性的护佑,对这神仙叔叔不知怎生亲近才好。
曾纬摸摸他的头,心里却哭笑不得,你到底是个小屁娃,你阿姊都改口叫我曾公子了,她姨母也改成“四郎”了,你还巴不得众人不清楚那劳什子的辈分。
曾纬喝光了粥,才意识到有点奇怪,方才进来,明明见到太学有炊烟冒出,灶堂能用啊,他们几个在露天煮粥作甚?
“蔡学正,为何在此处搭灶?”
蔡荧坦言:“欢儿和几个学子,想去外头施粥。”
===第122章
八宝粥赈灾(四)===
国子监郑监丞,看看面前案几上的小金锭,又看看蔡荧文和曾纬身边的那小娘子。
郑监丞这年纪,总还望着在仕途上能飞升飞升,哪里就甘愿以七品小京官致仕了。
奈何官家亲政后,礼部大换血,此前很受宣仁太后青睐的苏轼苏学士,如今在惠州啃荔枝呢。
所幸太学的学正蔡荧文,据说是蔡京安排的人,却出奇地好相与。蔡学正这三年来,对祭酒和他郑监丞,始终没有任何倨傲拿乔的举止,整日不过就是盯着三舍里那些太学生的品行课业,且凡事都会来请示他这个上司,若说装吧,也装不了这么久。
蔡京的人,就等于是章相公的人,看起来章相公他们,对国子监的旧班底,暂时不会太为难。
今日,蔡荧文也是来请示的。
说是他外甥女,东水门做饭食行的小娘子,要买下太学的存粮,给灾民施粥。
本朝国子监的学官设置,分为职事官和教学官。教学官是博士或直讲,具体为学子们授课,而国子监祭酒、监丞统领国子学和太学,太学里又有学正这样的职事官负责日常训导等事务。
但太学的廪膳费用收支,均由监丞管理。
故而,就算太学的米粮食物泡了水,放不得几日,蔡荧文若要处置,自然仍要来请郑监丞给个示下。
郑监丞面上和和气气,心里迅速地盘算着,这事儿能不能做。
他看向曾纬。
蔡荧文、曾纬、姚欢三人来找郑监丞的时候,心照不宣地不披露姚欢和曾府那什么义女不义女的关系,“四叔”这个称呼,更是不会出现。
曾纬明白,郑监丞这样的官场老油子,并非只将他曾四郎当作国子学一名普通监生,何况,自己今日清清楚楚说过,与蔡荧文有几分交情。
曾纬于是冲郑监丞拱拱手,口吻谦逊、意思却肯定地道:“太学的存粮,没吃到太学生们肚里之前,都是朝廷的。晚辈此前,听家父说起往昔黄河发水后,枢密院下的吏房,亦招募民众去修复堤坝。晚辈想来,既然朝廷出钱雇百姓可行,百姓反过来出钱问朝廷买些浸过水、立时要腐坏的存粮,不为囤积居奇、只为施粥给灾民,于情于理于法度,晚辈想不出有何不妥。”
郑监丞思忖片刻,又向姚欢道:“姚娘子的意思,是按照市价来买太学的积粮?”
姚欢欠身道:“正是,民妇不太懂官家的规矩,只是看到好不容易从洪水里捞出来的米粮,若烹煮不及便烂了,甚觉心痛。避水时虽情急,这两个金锭倒是随身带着,民妇既然命在,钱财这样的身外之物,倒不如派些急用。况且,多救些百姓,将来他们来照应民妇的饭铺买卖,民妇也是一样有利可图。”
郑监丞暗暗嘀咕,都说商人奸诈,这小娘子人却还算实在。
只是,他做官既久,凡事难免瞻前顾后,将“少做少错、不做不错”奉为要义,斟酌道:“那要是,过得几日,拿着金锭子也买不到粮食了,太学的学子吃什么呢?吃烂谷子,总比没得吃好吧?”
姚欢听到此处,心想我靠,果然官僚主义的明哲保身,千百年来都一样啊!
她想起穿越来之前的那场震动现代社会的病毒疫情里,多少地方,明明是有粮肉蔬菜调配或捐赠过去的,但是因为各层级总有做事没有担当、亦没有章法的某些人,食物烂在半路和仓里的,亦不少见。
她还在腹诽,曾纬却又道:“监丞所言甚是。不如这样,金锭子先入帐,太学的泡水粮米和果子,先做了粥施出去,晚辈给监丞写个契,若十日后买不到粮米,晚辈自会从府里匀些粮米出来,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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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
郑监丞不免惊讶。
“这,这怎使得。”
曾纬笑道:“如何使不得,如此大灾,官家不日自会听到城中各处奏报。官家知晓国子学和太学有如此明智之举,若下诏褒奖,晚辈作为国子学的监生,自也倍感荣光。姚娘子家饭铺的名声嘛,也能响些,她舍财取义,原也该得这些名声。监丞觉得,可对?”
有道理,有道理!
到底是枢相家的郎君,说起话来,那份功利心也能装点得听不出有何不体面之处。
但老郑我听明白了。名声,名声这个东西,在我大宋,还是很有用滴。
这几年,他常听国子监祭酒说起,当今这小官家,最不喜凡事因循守旧、繁文缛节成不了事。放眼开封城,除了禁军聚居区和寺院道观,能像国子监下的太学这样储备着个把月余粮的衙门,能有几个?
说不定,这回,是个好机会,让眼前这位枢相的宝贝公子运作运作,让自己这郑监丞的名字,也能传到官家耳朵里?
郑监丞计较既定,倒也说干就干:“好,老夫准了,这就遣人将账房叫来,蔡学正你领着姚娘子去入个帐,再将领走的膳物列张单子,以备朝廷核查。哦对了,姚娘子,施粥可是个费力的大活儿,国子学和太学,都派几个仆役去,监生和太学生,也去几个,不好教姚娘子出了钱出了力,人还累垮了。”
这老狐狸话里的意思,蔡、曾、姚三人也省得。
冠名权,国子监太学的冠名权很重要。
历朝历代,三大仁义:大赦,减租,施粥。
仁义的名气,必须蹭到位,不然政绩怎么算?
出得国子学,蔡荧文摆摆手,道句“我先回太学”,知趣地大踏步往前赶去。
京城好姨父无疑了。
虽然横街上仍泥水横流、残瓦遍地,曾纬仍分外珍惜这短短的、可以独自与身旁女子相处的半里路。
“多谢四四郎。”
“欢儿,你终于肯唤我四郎了?”
姚欢语噎。
斜阳晚照里,曾纬再无踟蹰地盯着这女子的侧脸。
真想这就将她牵上曾府的马车,带回家去呵!
罢了罢了,先让她去东水门施几日粥。
“欢儿,你真聪明。”
“嗯?什么?”
“义商的名声,比节妇的名声,更好。”
姚欢转过脸,看着曾纬教落日的余晖映得晶芒四射的双眸。
“我其实,不在乎什么义商的名头,只是想到一句话,一斗米,活十口。”
“我省得,”曾纬道,“你心善。但我的思谋,亦不瞒你。你我既已有情,我须想着如何迎你入门。协力施粥时,国子学监生敬慕商肆小娘子有家国大义,倾心求之,这是否可算得一番佳话?”
姚欢看着他,在品咂他话里的意思。
“唔,当然,也是要一步步来。欢儿,我只是想,让所有人都忘了,你本是个守节的小娘子。且将新名换旧誉,不好么?”
曾纬说完,见姚欢仍是望着他,看不出是听明白了还是没听明白,不免越发笑得柔情蜜意:“先不说这些,统共半里路,我稀罕得不行。你再唤我几声四郎听听,好不?”
===第123章
灾后又见她===
来开封这多年,吕刚第一次看到邵清起病这么急、这么重。
那日,他二人将竹排子从东水门划到丽景门,来来回回,依然没有寻到沈馥之和姚娘子姐弟。吕刚撑着篙子,回头见邵清蹲在筏子上,摁着那装满黑虾的脚盆上的竹匾,眼神越来越木讷。
吕刚这个辽国汉吏的子弟,少年时便与这萧世子一道练习骑射,后来又在开封潜伏数年,对世子早已看得比同胞兄长还亲。
他正心痛间,邵清终于开口道:“这么找,也不是办法,先回抚顺坊吧,叶柔说不定已经回去了。”
他二人回到同样被水淹得不成样子的抚顺坊里时,叶柔不在,一个高鼻深目的胡人,倒是在隐蔽处等他们。
“世子,天神保佑,你安然无恙。”那胡人开腔,一口契丹语。
邵清虽没精打采,仍低声喝他:“换了汉话,不要叫我世子。”
那胡人忙道:“是,契里愚钝!先生,此处哪里还能住人,属下来请先生去北边大宅中,好好将养几日。”
大辽耶律氏家的世子在开封城做暗活儿,他阿父萧林牙岂会不留援应。城北西域胡商聚居之所,便有已成为辽人的豪贾,为邵清这些年布局办事,提供资财,也是看顾世子的安危。
这叫作“契里”的胡人,便是其中一个当差办事的。
“那就等叶柔回来,一同去。”邵清道。
但他这句话刚说完,就晕了过去。
第二日,吕刚来到胡商大院时,香料商人图玛特,以及服侍邵清左右的契里告诉吕刚,邵清烧了一夜,一吃东西便吐,连粥水都进不得,莫不是染了疫水?
“莫说晦气话,水才发了一两日,何来疫水之说?世子就是太累了,又着了凉。”
吕刚声音不小,将昏睡中的邵清惊醒了。
“叶柔呢?”
他第一句话就这么问。
吕刚看了看图马特和契里,这两个胡人心领神会地走出房去。不管他们对外、在开封城如何财大气粗,辽人始终是他们的主人,主人不愿意他们在场听去一些话,他们绝不能没有眼色。
吕刚去掩了门,回到邵清面前道:“先生莫急,叶柔无恙,还与那杨禹在一起。”
邵清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倘使叶刺史这宝贝女儿在开封有个三长两短,他如何跟人家交待。
但他又疑惑道:“她怎地不回来?她被发现”
吕刚摆摆手:“并未露馅,她是陪着那杨禹。杨家,出了大事。他的妇人,叫水冲走了,两个娃儿躲上了屋顶,倒是,活着。”
邵清张开因高烧而失了水分的干瘪双唇,愣怔良久,想说话,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但他的神志,他的思维,他的判断力,都在运转。
人在天灾面前,是多么渺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