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天子赵煦所说的“王平甫”,就是王安石的弟弟王安国,“平甫”是他的字。二十几年前的熙宁变法时,曾布算王安石的门下,曾家与王家的联姻关系错综复杂。在曾布的大儿子迎娶王安石族中侄女前,曾布嫡亲的三姐,就已经嫁给了王安国。
曾布听官家正说着褒扬姚欢的话,不知怎么就转到了自己给朝廷当差的外甥身上。
他一时摸不清路数,先应承了,如实禀报道:“官家所言正是。平甫的次子王斿(音you,第二声),也就是臣的外甥,如今提举京师榷货务对辽易货司一职。”
赵煦此刻心绪平复了许多,又将屋中人都扫视了一遍,转向姚欢道:“此前朕与皇后去你铺子里小坐,你提及,大食的胡豆,可由京师榷货务做做文章,运往河北榷场,卖给辽人?”
姚欢打了一个激灵。
这事儿,天子真往心里去了!
她忙俯首禀道:“官家与圣人回宫后,民妇细思了好一阵。胡豆,由朝廷出面贩售给辽人,可参照两宗货物。一是番商的香料。二是南方的茶叶。倘使我朝不引种胡豆,可如香料那般入舶,由榷货务与市舶司接洽交割后,输往河北。倘使我朝引种胡豆,因只能如茶叶那般种植于南方,则可效仿茶政,由商人运至河北、入榷场交易。”
姚欢顿了顿,补充了至关重要的一点:“胡豆,与茶叶不同。茶叶焙育后,若储存得法,可放置经年。但这胡豆,只有在生青干豆时,方能远途海运陆运。一旦经过焙火,则香味极易散失殆尽。故而,不论我朝是入舶,还是引种,若贩往河北榷场,顶好在几个榷场附近设置烘焙场。”
赵煦听她已考虑得这样细致,颇为满意。
他又想起一节,问道:“以茶事为例,不但有焙育,还有研磨,据朕所知,淮南、东南、川蜀等地,茶场中皆有水力磨茶的机械。这胡豆,朕见你,不也要研磨后再去煮沸饮用吗?”
姚欢此际已完全从方才聆听圣训的惶惶惴惴中跳脱出来,神思逐渐清明。
她惦记着苏颂,便决定将话题引一引。
“官家说的正是关窍所在。民妇小门小铺,做香饮子卖,所费胡豆不多,又得苏公助制的铁桶滚炉和惠夷槽,民妇靠一双手,即可见缝插针地将豆粉磨出来。但若大宗交易,自是要考虑像磨茶那般事半功倍。民妇于水运器械一窍不通,本就正要请教苏公……”
赵煦嘴角抿了抿。
这女子,脑子倒快,不动声色地就给苏颂说了好话。
赵煦暗忖,几次见姚欢,她都不太有跃跃欲试爱出风头的意味,但若盯着她问,她倒也能侃侃而谈、落落大方,不像那些瞻前顾后的臣子们,须先将自己的利益和退路安置妥贴了,才敢开口进言。
其实她与苏公,还有那姓邵的郎君,他们倒颇为相似,都是性子还算磊落、遇事有几分担当、愿意为友人出头的。
想到此,赵煦心头那根扎了大半天的刺,似乎稍许磨钝了几分。苏颂与皇后之间,说得重些,是外朝勾连内廷,但若摆回常理,其实也就是个仁厚的老者受故友之托,照拂照拂他的孙女。
赵煦遂转向苏颂,软了口吻道:“苏公,沈公(指沈括)西去后,国朝上下,最懂水运机关的,便是你了。你虽年迈,此番看来,哪里闲得下来,一心要替朕的皇城司办案。你便将这工夫,花去烘焙、研磨大宗胡豆上吧,替朕弄回些辽人的银子来。”
他又望着曾布:“枢相,你外甥王提举,朕记得,是苏子瞻门下?”
曾布对此倒没什么战战兢兢的。
他曾家和苏轼、苏辙素来有交谊,他曾布从未隐瞒过赵煦,甚至还为苏迨留京求过情。
再说了,官家将他放在枢密院,与首相章惇和次相蔡卞制衡,某种程度上也是看中他与不少元佑臣子的私交甚好。
大宋历代皇帝的“异论相搅”理论,眼前这位青年天子,也出自赵家正统的教化,岂会放弃这样精妙的帝王术?
曾布于是颔首道:“小甥王斿少年时,向往蜀学,臣便引荐他去苏学士处请教。”
赵煦沉吟须臾,看向这屋中最后一个他还未发问的人——邵清。
“朕本想着,今岁殿试或可见到你,不料你倒入了国子学医科。邵静波,朕听姚氏说,胡豆是你帮她弄来的?今后若朝廷正式入舶胡豆,你可不许再做此事。”
邵清在开封住了七八年,熟悉大宋的入舶规矩,一听就懂天子的意思。
在大宋,譬如,关于香料,海船运送大食等地的香料靠岸后,由广州、登州等宋廷下辖的市舶司负责抽解、和卖,然后分别送入内香药库和榷货务。
内香药库服务于皇室,拿走的是最好的香料。剩余的香料则全部进入榷货务,再由榷货务定价、抽税后转手卖给私人商户。
因此,如果赵煦决定由宋廷出面,对于咖啡生豆进行像香料那样的官买官卖,邵清自然不可以打着胡人朋友分享随身之物的旗号,给姚欢弄咖啡豆。
否则便是走私。
但邵清,倒是不卑不亢,正色禀道:“官家,因姚娘子煮的这胡豆饮子着实好喝,草民也好奇询问了番客朋友。这胡豆树,三年即可长成挂果。若能由海外入舶,改为在大宋广为种植,自是最好。岭南荒野,不出粮米,如淮南、东南各路种茶一般,倒是良策。既然如今的茶政已改,胡豆亦可由榷货法改为通商法。”
姚欢不懂茶叶的具体采摘焙育之法,也不懂茶叶的品鉴,但作为唐宋史爱好者,北宋的茶政,她有基本概念。
邵清所言,指的是朝廷对于茶叶贸易的管制政策,前后不同。仁宗朝以前,南方所产的茶叶,不可以私卖,茶农必须卖给朝廷设在南方的六个榷货务和十三个山场,朝廷再统一卖给茶商。当时,只有蜀地曾经可以自由通商、私卖茶叶,但范围不可超出蜀地。
这个政策,到了仁宗以后,就改了。淮南、江南、福建等盛产茶叶的地区,也可以自由通商卖茶,朝廷抽税即可。
因此,邵清的意思很简单,乃是建议赵煦,真到了胡豆能在南方大面积种植、出产的时候,对于胡豆的管理,应也像茶政那样采用自由通商法,而不是盐政那样的官营法。
赵煦将几人的话都听了,胸中又敞亮了不少。
他对曾布道:“枢相,这几日你引苏公、邵郎君和姚氏去一趟京师榷货务,与你外甥王斿商议商议河北榷场烘焙、售卖胡豆之事,让王斿弄明白后,写个劄子给朕。边关榷场,都是所在路州的禁军督监,论来也算和你枢密院沾点边。若能给朕从辽人口袋里再弄回些白银,做了军饷去打夏人,你这个枢相也算是给朕分忧了。对了,再让王斿去信问问惠州的苏学士,彼处的气候和土质如何。”
曾布俯首称是。
自己的外甥,以及姚氏,受官家看重,这当然是喜事,“做了军饷去打夏人”这样与他的边事立场相左的话,显得不那么重要了。
但立在一旁的邵清听来,赵煦那句“给朕从辽人口袋里再弄回些白银”,却仿佛石子儿投湖,蓦地令他惊醒了几分,继而惘然起来。
他意识到,自己今日,竟好像忘了他其实姓萧。
===第198章
蔡京盟友===
春风送暖,春雨润物,春阳催动一城繁花。
然而,汴京城中那处处春色,再是争奇斗艳,也及不上少府监里的花团锦簇。
少府监,专管皇家日常的穿用之物,下辖五大院。
文思院,掌造金银美玉、犀象琉璃的工巧之物,包括后妃们的钗钿。
绫锦院,掌纺织锦绣之物。
染院和文绣院,掌染丝帛与刺绣。
裁造院,掌裁制服饰。
除了文思院,其他四院,皆与内廷和宗室所需的大量服饰织物有关。
到了二三月间,四院便开始忙着准备夏装。
那些将要经由一道又一道细密的工序、方能送往皇室贵人手中的绫罗绸缎,承载着云蒸霞蔚、春水林花般的美好色彩,令人一望之下,如痴如醉。
这日午后,张尚仪踏进裁造院时,看到年轻的院监蔡攸,正在和遂宁郡王赵佶府里的内侍梁思成,立于和煦的阳光里,仔细审视绫锦院送来的缂丝织品。
梁思成手上,还托着一张设色画稿。
“这是遂宁郡王要的?”
张尚仪走过去,一边问,一边瞟了眼画稿,又饶有兴致地欣赏起缂丝料子上的“合花线”来。
“合花线”,乃缂丝的常用技艺,丝工细选同一色系、又深浅不一的色丝,捻成一线,再上机织就。如此得到的花纹,和色均匀立体,表现鸟兽皮毛的光泽也好,山峦湖水的明暗也好,都极为细腻逼真。
“这梅枝鹊禽图,竟比丹青妙手画出来的还好看。”张尚仪赞道。
有蔡攸这样的外臣在,梁思成不好表现得对干娘太亲昵,只微微地一拱手,欠身道:“上元节灯会,官家在宣德楼赐宴,郡王见到曾枢相的夫人魏氏穿了缂丝的大袖衫,甚为精美,那林间的鹿儿,竟象活的一般。郡王回府后就思量着,将自己画的花鸟小桢,也用这缂丝技法织出来。”
“哦,”张尚仪笑道,“到底是郡王,真名士自风流,见了这巧夺天工般的经纬之技,想到的,定然不是做了那般靡费的大袖袍子披在身上、四处招摇。”
梁思成一愣。
干娘这讽刺的,不就是曾布曾枢相的魏夫人?
蔡攸的父亲蔡京,可是章惇门下,干娘是故意说给蔡攸听的?
但干娘,明明和曾府交情不一般啊。
梁思成自从上回在刘贵妃阁子里,听到干娘张尚仪为章惇说话后,就有些摸不着头脑。他好容易寻了个机会,在陪伴遂宁郡王进宫给向太后请安时,问了张尚仪。
尚仪只告诉他一句:甭管城头变幻大王旗,咱们娘儿俩,站在官家和郡王这边,就好。
此际,却听张尚仪又道:“梁先生,蔡都监办事,郡王尽管放心。自他领裁造院以来,送去郡王府的,大到衾被衣袍,小到罗袜帕子,哪一件不是仙宫里头都未必寻得到的好物?你快拿了这帕子回府给郡王看看。”
梁思成最是能听声辨义的机灵鬼儿,揣摩着张尚仪是不是有事要与蔡攸说,忙小心地将画稿样子和缂丝料子都卷了,揣在袖中,向张、蔡二人告辞而去。
蔡攸看梁思成的身影消失在门外,方对手下道:“去将过几日要送去隆佑宫(向太后居所)的枕囊缎子拿一个来,我请尚仪过目。”
……
裁造院深处。
蔡攸给张尚仪烹了茶,又端上三碟点心。
一碟琼脂梅花冻,乃用石花菜煮水,倒入模具中,调入蜂蜜和二月里新采的白梅花,待冷却凝结,花在琥珀中一般,甜滋滋的又透着梅香。
一碟醋腌茄瓜,乃将去岁初秋摘的嫩茄瓜,切成细条,在咸豆酱里腌渍过冬,如今再和剁成细末的鹌鹑肉鲊、莳萝齑、姜末子、浙醋拌了吃。
最后一碟林檎蜜饯,洁净光润,看着亦是颇叫人嘴馋。
张尚仪抿了茶,将点心每样尝了些,揶揄蔡攸:“大郎的习惯好,像我,没办了该死的人,也看不出沮丧,该吃吃,该喝喝。”
蔡攸淡淡一笑:“父亲也说了,此事,原本就是走一步看一步,如拓边修寨,运气好,多修几个,运气不好,修到一半塌了一个,也不急,来日方长嘛。只是,那吕五娘一个妒火中烧的妇人,灭口就灭口了。对苗太医,父亲那晚在贡院得知苏宅出了变故,要杀苗太医前,实在有些可惜。好不容易在宫里埋了个趁手的”
张尚仪叹口气:“哎,苗灵素来禀报苏颂和那姚氏竟然得了草灰蛇线,我也着实吃惊。本来,只要皇后被拖入巫蛊厌胜之中,我便可以说动章惇和刘贵妃试试,一个在政事堂,一个在毓秀阁,内外都吹风,官家想追废宣仁太后,正好连孟氏一并废了。而废后,历朝历代都是了不得的大事,曾布那样自诩不群不党、心系国祚的伪君子,又是向太后的人,还不得跳出来和章惇硬杠?出头的椽子先烂,章惇和曾布呀,都会烂,一个是助长奸妃气焰、烂在卫道士们的嘴里,一个是外臣干涉后宫、烂在官家的心里,这东府西院的两根椽子,鹬蚌相争,得利的还不是你们蔡家?”
蔡攸挑起一大撮茄瓜鹌鹑齑,嚼了咽下,道:“阿父说,机会慢慢再找,他虽与叔父(蔡卞)最近争执得有些厉害,但曾布若在官家耳边嚼舌头、要外放他,叔父好歹还是会给他说话的。”
“你叔父是明白人。章惇有勇无谋,你叔父妇人之仁,御前只他两个,斗不过曾布这老狐狸的,你阿父这样得力的左膀右臂,怎能教曾布使坏给卸了?”
蔡攸皱了皱眉,道:“尚仪这几日可探过官家口风,此事,官家还要追查与否?”
“想查是一回事,查得出来又是另一回事。皇后知晓有人觊觎她的后位,那半路杀出来、不知好歹的苏颂没死,吕五娘和苗灵素两个小角色倒死了,局面这般,又如何呢?凭这些,怎么继续查?再说了,我只问你,若你是那朝中不知原委、看个热闹的绿袍郎君,你觉得,最觊觎皇后之位的,是谁呢?”
“刘贵妃。”
“那你觉得官家还会愿意查下去吗?”
蔡攸明白过来,讪讪笑了。
“刘贵妃独得盛宠,又刚生了皇子,官家怎会舍得让她置于朝官们的非议猜忌之中。让你阿父放心吧,此事,到此为止了。”
蔡攸起身,去看了看汤瓶中的水,一面道:“小弟每回与尚仪请教,都受益匪浅。不止风云大事,庖厨之事,也如此。此前尚仪教了素蟹粉的方子,小弟让府里的厨子做给阿父吃,阿父赞不绝口,说开封城饭食行的顶尖馆子,也捏不出这般巧心思来。”
他带着一脸的马屁笑,望向张尚仪。
却见她眼里阴鸷之色闪过。
“只便宜了姚氏,竟捡回一条命。她坏了吾等的好事不说,还得了官家的赏赐、皇后的器重。也不知这么个四处招摇的小贱人,怎地八字如此旺!”
“尚仪烦她,这还不好办?她又没被官家纳为妃嫔、护在宫里,吕五娘怎么死的,那姚氏也可以依样再死一回。”
张尚仪摇摇头:“此事一旦风平浪静,就莫再去起波澜。对了,你阿父今岁知贡举,情形如何?”
蔡攸道:“考生们知趣得很,十之都颂扬绍述新政,那曾纬也是。”
顿了顿,又补一句:“尚仪放心,他的名字,必能在一甲。”
===第199章
新装备:咖啡行首===
京师榷货务公廨中。
对辽榷货司提举王斿,恭恭敬敬地将苏颂让至上座,又对余下的两男一女三个年轻人拱手行礼。
前几日,官家身边的亲信都知梁从政,以及王斿的嫡亲舅舅曾布曾枢相,都知会他,根据官家口谕,已赋闲的苏颂苏相公,将带人来与他议事。
王斿今年三十多岁,进士及第后,在京城官场已经摸爬滚打了十来年。
他是王安石的亲侄儿、曾布的亲外甥,算得成色较足的新党子弟,因此元丰年间入仕时,就进了熙丰变法后重获实权的户部。
其后,神宗晏驾,元祐年间,旧党全面起复,王斿因少年时拜苏轼为师,精研蜀学,执掌户部的苏辙对他也并未为难,用了他三两年后,将他荐来了太府寺榷货务。
京师榷货务,可是个肥差。
这个衙门里,甭管提举茶酒香药,还是提举边贸榷场的,经手之事皆能四两拨千斤,每岁年节,不知多少仰仗着朝廷做买卖的商人,来偷偷送礼,试图巴结王提举。
王斿觉得,自己身上有临川王氏、南丰曾氏的家风烙印,又经二苏兄弟调教过,岂能是贪腐之人。银钱绢帛、珍玩玉器,他绝不收受。
偶尔留下些古籍字画,权作与对方赏析赏析,约定过几日便要还回去。
至于最后没还——嗯,那是因为忘了。
曾纬今日,遵了父亲曾布之令,陪同苏颂、引领姚欢和邵清,来与自己这位表兄打交道。
表兄算个能吏,这几年与河北诸州精诚协作,将宋辽榷场管得不错,弄回的银钱不少,弄回的辽布供给殿前司军服,也得了官家的赞誉。
曾纬时常听曾布提起,想到自己总是要进入京城官场的,原本也愿意多向王斿请教请教。
只没料到,却是陪着面前这三个人来。
即使按照父亲的宽慰,吕五娘与苗灵素的古怪案子,官家已不会追究,姚欢此举实际是救了福清公主一命,她能同时在官家与孟皇后那里存了人情,自是一桩好事,但曾纬依然难以完全涤除心头的不快。
欢儿和苏颂、邵清交游,醉心于捣鼓什么胡豆饮子的,也就算了,此番差点连命都搭上……
倘使她已是曾府四房儿媳,太太平平地坐在宅子里,哪至于惹来这些风波?
有些画面,无法很快就从脑海中抹得一干二净。
曾纬此刻见到姚欢明明穿着自己送她的那件薰过婴香的褙子,里头襦裙的领子严严实实地遮到了下巴,他却总想起她衣衫不整地出现在苏颂宅里、又教邵清一把搂住的场景……
曾纬只得不停地默念父亲的话——“先让她将官家叮嘱的事办好,我才好去与官家说你们有情,求官家赐婚”。
上座里,苏颂与王斿寒暄了几句,便进入正题。
苏颂致仕前,出使辽国的经验十分丰富,数次公务途中,亦去看过雄州等地的宋辽边境榷场,因而说的,都是行家话。
王斿知晓官家重视此事,乃与岁币能否回流、商税能否增加有关,自己也是要上劄子、甚至亲临御前算账给官家听的,故而也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
待苏颂开完了头,邵清说了番客海船自登州入舶胡豆的估计运力和要价,姚欢说了每市斤胡豆烘焙研磨后制得饮子的大致剂量,王斿细忖一番,觉得很可一试。
“按照这位邵郎君所言,生豆没有香料那般娇气,好运一些,应有不少商人愿为之。苏公,在下想来,这胡豆可比照香料,由登州市舶司交割给当地榷货务后,分为两路,一路直接北上河北东路,至雄州等地的榷场。一路则经漕运往西到开封,由我京师榷货务接收,先将给宫里的留出来,然后分售给商贾去卖。”
苏颂点头:“北路商人将胡豆运入榷场卖掉给辽人后,由朝廷的场监批了交引,来你京师榷货务兑付即可。”
王斿与苏颂的言语往来,姚欢凝神细听。
结合从前的知识,她大致明白了,王斿所在的京师榷货务,还承担着银钱兑付和为皇室挑选货物的功能。
首先,即使是国家垄断的货物,国家也并不愿意运输,因为底层胥吏的行政效率,良莠不齐,无法保证。商人则不同,朝廷只要与商人定契抽成,商人就像给朝廷运茶、运盐、运香料一样,愿意用自己高效的物流力量,将咖啡豆从登州口岸运到辽宋边境的榷场,甚至入场与辽国商贾交易。
其次,在这国营的、由朝廷派兵监督的榷场里,大宋的商人卖了多少货、拿了多少钱,都是要交账的。交完账,算清楚自己的抽成,商人也并不需要直接去雄州知府或驻军拿钱——因为拿钱上路太不安全。他们可以直接拿了官方盖印的交引,回到京师提现。
再次,就像贡茶和御用香料一样,对于胡豆这种或许将风靡大宋的饮子,赵宋皇室自然也要挑去头货。因而,既然一开始就实事榷货制(国营垄断),在对内售卖给大宋官民的胡豆里,榷货务肯定要先卡下送进宫里的,然后再批发给开封的豆商。
只听王斿带了商量之意问苏颂:“苏公,劄子我先这么写,至于有榷场的几个州,周遭可有水力与人力烘豆、磨豆,我待着人去问分明了,再向苏公请教水运仪械如何置办?”
苏颂道:“莫忘了官家还有吩咐,你与惠州苏学士去信问问,彼处的气候、地形与风物如何。胡豆海运固然可行,但海船既能到登州,也能到北辽。而胡豆树却只能在我大宋南方种植,漠北苦寒之地活不得。故而,只有如姚娘子所说,将胡豆树引种入大宋,方能让此物如茶叶一般,真正成为从辽人口袋里掏大钱的东西。”
姚欢适时地接道:“况且,倘使能如茶叶般遍植,在宋境内听任通商,平民百姓买来喝,也容易些,还不贵。”
王斿听了她这句,想到舅舅曾布和自己说过,胡豆饮子正是这姚氏创制的,在市井售卖获利,而这姚氏又被大表兄曾缇认了义女。
王斿这般八面玲珑、心思多窍的人,自然要往“好处”二字上去思量。
他于是笑道:“对了姚娘子,听枢相说,你在竹林街有间正店,所营的胡豆饮子,于朝臣中颇有佳名。你既有大气量,不独藏秘方,肯向朝廷建言献计,理应得到官府的嘉许。在下就去与开封府相熟的同僚说说,设立胡豆行,由你来做第一任行首,如何?”
行会?行首?应该就是和姨母所入的饭食行、邵清帮自己讨过钱的地屋行类似的行业组织?
咖啡行业协会?
姚欢还未深想,却听苏颂缓缓开口道:“老夫记得,神宗朝时,尊伯父王荆公(王安石)面圣时就说过,家中一位洗涤仆妇的儿子,因有几分做炊饼的手艺,想在城中开个炊饼摊儿度日,却交不起饼行的会费,他便做不得这买卖。老夫权知开封时,总算进言官家,废除了强制入会、方可经营的规矩,官府利用行会来科索商贾、又逼得入会的商贾欺行霸市的局面,才少了些。姚娘子行事端方,她来做行首,甚好。”
王斿附和着,心道,这人情,我也不是卖给你的。
他的目光往曾纬投去,不由愣了。
自己这风姿翩翩的表弟,方才还眉梢眼角皆是温润之意的,怎地此刻的面色,分明一沉。
===第200章
熟醉小龙虾(上)===
出了榷货务的大门,苏颂回头看看三个年轻人。
他们的表情,都像春天的景致,却又各有特点。
邵清容色沉静,眉眼间波澜不兴,只一层淡淡的温润之意,有着吹面不寒杨柳风的轻柔和煦。
姚欢的眼中晶芒闪耀,生机勃勃,教人想起被融融春阳照得透亮的嫩叶或花苞。但紧抿的双唇和偶尔一蹙的眉头,又显示出,她的神思,宛然冰雪初融的河水般,正在一点点奔流起来,或许是为了给她带来一桩又一桩的灵感,一个又一个的点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