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5章
他想明白了,自己的金榜题名沦为同年们所看的笑话,说到底还是因为父亲曾布对亲生儿子也冷酷无情。自己的洞房花烛夜就这么泡了汤,说到底还是因为欢儿太喜欢抛头露面、炫示自己的干练。
否则,她当初老老实实地窝在她姨母那个蓬门小院里,过得一年半载,谁还会记起开封城的芸芸众生里头,有这么个小娘子?她若不是陆陆续续地牵扯上这诸般事端,官家也不过是当初听了一耳朵章捷所奏,曾府很快出面平息闹剧后,堂堂天子怎会与她宫里宫外地不断相见?
久积的情绪,终于在如今这般教人窝火以极的境地里爆发了。
只是曾纬的爆发,并未披着看上去火药味浓重的外衣。
“欢儿,官家实已算得仁君,你这般逆了龙鳞,倘使汉唐时那些天子,只怕你已没命了。”
姚欢一时之间,不清楚情郎要表达什么意思,是更深刻地讥讽天子,还是真的在开解心爱的女子。
唯觉得他的语气,倒还平静。
“我把店关了,随你去登州。”姚欢果决道。
“我再说一遍,我不想去登州。况且,朝廷出面旌表门闾,与你当初自行哭闹一番抗婚,全然不同。官家此举,就是将你的身份昭告天下了,登州难道不是大宋治下?”
姚欢噤了声。
她确定了男子口吻里的愠怒与埋怨。
曾纬轻叹一声,抬眼睨着那块匾。
“欢儿,你我情深,大不了,无夫妻之名、但有夫妻之实,这匾,难道还能如皇城司的探子们那样,去禀报不成?欢儿,就算你住在府外,我的人和心,既然都是你的,府里那个不论是谁,你又何必计较。“
姚欢倏地蹙紧了眉头。
什么意思?
做外室?
不行!
不能因为自己被权力践踏了尊严,她就能心安理得地仗着俘获一个男子的心、而去践踏他将来的妻子的尊严。
===第237章
支边的邵清===
大漠风尘日色昏。
庆州城内的鹅池畔,城内居民排成辐射状的十来支队伍,等着从池中打水。
宋真宗咸平五年(公元1002年),出身党项族平夏部的李继迁,攻下了北宋的军事重镇灵州。
宋人在西北的军事防线被迫不断向南收缩。
在此后的一百余年间,宋辽和平,但宋夏的战争愈演愈烈。
以今天陕西省的延安和榆林、宁夏自治区的吴忠和固原、甘肃省的平凉白银定西等地,直到青海省的东部,这条线,成为北宋与西夏长期对峙的军事分界线。
界限以北,属于夏人占据的地盘,广袤的荒原上,布局着沿袭唐代名称的灵州、银州、夏州、盐州等城池。界限以南,乃是宋人治下的边军,陕西四路——鄜延路、环庆路、泾原路、秦凤路。熙州开边后,增加了熙河路,改为陕西五路。
在大宋西军五路中,环庆路处于头部地位。
庆州则是环庆路的军府所在地。
毕竟地处西北,比不得中原一带水系丰饶。庆州城的水源,只有城外柔远河与城内的鹅池两处。
这些时日,宋夏常有交火,为防细作,庆州城门紧闭,城内居民便只剩了鹅池一个取水地。
此时尚未到七月流火的凉爽季节,白日里骄阳灼人,向晚时分,鹅池畔才会聚积起人群。
“那人就是叫作邵清的?朝廷派来巡疗的祗候郎中?”
“年轻吧?长得也不错,举止一看就是东京人。”
“哧,你去过开封城么?你知道开封城里的男子是啥样?”
“你急个甚?我是没去过,但我阿父和阿兄在章经略帐下已久,自是跟着都去过开封。他们讲,京城的男子,就是邵郎中那般,斯文有礼、不骄不躁的。”
“噫噫噫……看你口涎都到嘴边了,你阿兄既然得章经略青眼,就让他替你给章经略说说,要不,你家招了这邵郎中做上门女婿罢?听说他是孤寒出身,你们瞧,他身上的袍衫,打着好几个补丁。”
取水的队伍中,几个十五六岁的小娘子凑在一处,再是刻意压低叽叽喳喳的嗓音,也掩饰不住这个年纪情窦初开、喜好议论青年男子的热情。
那邵郎中长身玉立、静默不语的样子,真好看。
就算穿着布丁衣衫,拎着个斑驳的水桶,也浑无狼狈困顿之相。
倒比城头那些铠甲森森、高壮威武的守将,更招人喜欢哩。
所谓“远香近臭”,放之四海而皆准。
庆州城里这些军校家庭的女儿们,自记事起,目力所见皆是孔武有力、不打仗也要打架打猎的老少男子,难得看到个朝廷派来的青衫儒雅的医官,岂有不瞩目的道理。
可惜,老天似乎不知顾念人间女子们这初涨的春情。
几个小娘子正想趁着结伴打水的机会,好好欣赏品评一番斜阳里的邵郎时,远处一匹军马四蹄卷尘而来。
“邵郎中,徐将军的伤口又迸裂了,章经略请你速去看看。”
马背上跳下来一个军士,口气急促。
他一把接过邵清手里的破木桶,恭敬道:“我替先生打水,先生骑我的马去吧。”
邵清的面上,一丝难色转瞬即逝,深吸一口气,攀了马的缰绳,笨拙地翻上马鞍。
大约他拽绳子的手法不对,那军马饶是受过训练,也不免摇头晃背,想告诉背上的生瓜蛋子骑士,自己不舒服。
马儿这般一动,邵清屁股一歪,眼见着就要落下地来。
好在来传命的军士身材极其高大,人又敏捷,见状忙扔了木桶,抢上前去,一手掣缰,一手扶住邵清的侧腰,硬是将他顶回了马鞍上。
邵清坐稳后,向这军士道完谢,肩膀紧耸、双臂僵硬地提着缰绳,驱马而去。
那背影,实在,不大潇洒。
待一人一马别别扭扭地走得远了,军士带着嗤笑的神情摇摇头,转身对着那几个关注这一处动静的小娘子,语气促狭道:“这岁数的男人,连马都不会骑,亏你们像见了天神一般。”
小娘子里最是牙尖嘴利的那个,嘴角一撇,反唇相讥:“驯服了马儿很了不起么?教夏人的弩箭刀枪戳了皮肉,是马给你们治好的?”
……
庆州军府,议事堂中。
大宋欢庆路经略使章捷(应为“楶”,本中同音字),听了邵清关于副将徐业伤情的禀报后,凝重的面色稍许释然些。
徐业是跟了章捷快二十年的亲信武将。
去岁,枢密院的曾布,联合熙河路帅刘仲武,查出章捷身边的另一员虎将赵延被夏人收买后,章捷一度对徐业也甚为提防。虽然徐业很快就将一门老小从庆州送到开封,包括自己尚未年满十八岁的长子,章捷对他的态度,仍然甚为微妙。
直到此番出击,徐业率兵驰援宋军的一处要塞堡垒,连神臂弩都挡不住夏人的铁鹞子时,是徐业一马当先冲出寨去,带着百余西军精卒血战一场,才保住了要塞未失。
夏人诡诈,但凡见到主帅出击,有专门的弓弩手,用喂过西域毒药的箭矢射击。徐业在拼杀时中了这样的冷箭,被送回庆州城时,伤口溃烂不说,竟是神智也不清了。
幸亏朝廷的只候郎中邵清,果然不是个绣花枕头,很有两把刷子,调出的外敷和内用草药,似是慢慢将毒解了。
此刻,章捷命人给邵清端来清水,让他洗净沾染了徐业伤处污秽的双手后,和蔼地请他坐下。
“邵郎中,你可真是与我环庆路有缘。当初汴河边你救了那抗婚的娘子后,老夫与你说过,若科考不中,亦可来我环庆军中。果然一年之后,你我就重逢在庆州。你医术高明,亦吃得边关的苦,待秋来回京进奏,老夫会为你好好报一报功。”
邵清起身谢过,诚然道:“章经略,晚辈食朝廷之禄,自当倾尽全力。军将的刀剑伤,能得及时医治,至关重要。晚辈可随军出塞。”
章捷笑道:“甚好,是个不胆耸的。不过,听说你连马都骑不像样,那只能跟着步军和辎重咯。”
言罢忽又补了一句:“老夫分明记得,那一回在汴河边,你的身手十分敏捷。骑马有什么难的,还是用心练练罢,走路太耗体力。你医术高明,在我军中,可比骁将还金贵。”
邵清忙道:“晚辈这几日就好好练习骑术,随时听候章公调遣出塞。”
出得军府,已是夜气四合的酉戌之交。
邵清也不觉得饿,在渐渐宁静下来的庆州古城里,缓缓踱步。
庆州城,是姚娘子的家乡,亦是她少女时情窦初开、与人定情的地方。
邵清自来到庆州,就以姚家京中朋友的身份打听过。知州底下一个小小的文书官,曾是姚父的故旧,倒是热心,给他指点了姚家的旧宅。
不过是边城里最常见的泥墙柴扉的小院,已住了别的人家。
今夜是月半,中天那轮玉盘,清辉无限,尽撒大地。
邵清不知不觉又踱到了那个小院外。
他抬起头,望着皓月,以及那些不太分明的星星。
这个角度的夜空,姚娘子也看过多次吧?
她在京中还好吗?
她与曾纬,开始行六礼了吗?
邵清的心头,隐隐有担忧。
离开开封时,正是曾纬那篇策论传得沸沸扬扬之际,就连苏颂,也在邵清面前表现过惊异与失望。
而身处西军前沿,邵清多少也耳闻,章捷勉励诸将开疆拓土时,就援引了官家欣赏的策论中所崇尚的激进方针。
“宣仁太后临朝时的割地之辱,我辈必当洗刷之!”
这是邵清数次在军府、在街头,常常听到的宣言。
===第238章
入彀的曾纬(上)===
这个夏秋之交,屡屡提到宣仁太后临朝时大宋割地给西夏之辱的,绝不仅仅是边关重镇庆州城的军民。
开封城东北,一场关于宣仁太后的隐秘谈话,也在一男一女之间进行着。
申末时分,梁师成领着刚刚与遂宁郡王赵佶踢完球的曾纬,出得府邸,上马骑了不多时,就进了一处林泉清幽之地。
“曾公子,干娘在里头等你,小的先回郡王府办差了。”
梁师成将曾纬领到目的地,告辞而去。
此地树木高大,遮荫蔽日,林间似有小路无数,却又被灌木遮了个七七八八,曾纬来时就算骑于马上,也只能隐约辨出那些别业小院的模糊轮廓。
曾纬进到屋中,张尚仪正在调香。
她面前的案头一角,一个镂空雕刻着缠枝卷草纹样、好像小莲蓬似的越窑青釉香炉里,缕缕青烟袅袅而出。
“我竟不晓得,你还有这么一处隐居之地。”
曾纬说着,一屁股坐在蒲草团子上。
张尚仪道:“四郎,此处不是你阿爷那间大隐隐于市的酒屋,你自可放松些。”
她话音未落,曾纬已经又从草垫上挪开,直挺挺地往后一仰,干脆将身躯放平在凉爽的地板上。
“蝉噪林愈静,鸟鸣山更幽。好一个又消暑、又销愁的世外桃源。”
曾纬念叨了一句,双目直勾勾地盯着房梁。
张尚仪翘着羊脂嫩笋似的手指,耐心地研磨着丁香、龙脑、檀香等香药粉粒,再将蒸熟的枣子撕了皮,混入擂钵内的香粉中,又换到大些的捣臼里,加上炼过的蜂蜜,细细捣匀,最后搓成小丸子。
曾纬先还未动,休息了片刻,才侧过一张俊脸,望着张尚仪如玉蝶翻飞的手。
确实美。
欢儿比她年轻十岁,却不懂得保养,伸出来的双掌,就是一副操劳生计的市井民妇的模样。
曾纬怅惘的目光,又从张尚仪的手上移到了她的面庞上。
都说自古美人如名将,不许人间见白头。这张氏,莫说如今才不过三十岁,尚是满头青丝鸦发,就算再过一二十年、双鬓繁霜了,单那双时而春烟迷蒙、时而寒光犀利的眼睛,也定还是勾人心魄的。
此刻情境,倘使案头那边坐着的,是乖巧又爱说笑的欢儿,多好。
譬如是未来的某一日,他曾司谏下朝归来,内宅娇娘便这般莺莺燕燕、全心全意地陪着他,缱绻甜蜜如在仙乡,胜过人间无数。
一声柔腻的莺燕之语打断了曾纬的出神:“四郎,我看,林再静,山再幽,我焚的香再妙,你这胸腔子里的心,也还是又鸣又噪的。”
张尚仪将搓好的香丸铺在瓷盘中晾着,笑吟吟地点评着眼前男子。
又道:“此番风波,我可是无力转航。你那心尖上的女子,太招人了,皇后和贵妃看得再紧,官家,也还是对她动了念头。好在,她确实有几分尾生抱柱的信义,想来持定了不能负你的心,竟是生生将官家顶了回去。她呀,真是生对了时候,我大宋的天子,历来皆为仁义宽厚之君,她既不愿意,官家也没说什么,加倍赏赐了她,让她出宫了。”
曾纬冷哼一声:“人是出来了,牌坊也挂上了。”
“那也怨不得官家,官家哪里晓得你与她的情事?”
说到此处,张尚仪忽地面色一凛,带了交心的口吻道:“四郎,你可莫糊涂,不管不顾地将与她的郎情妾意昭告天下。那岂不是打官家的脸?”
“我到底姓曾,有这么蠢?”曾纬没好气道。
“唔,那就好。玉楼冰簟鸳鸯锦,帘外轱辘声。里子向来比面子实惠,大不了,过得一阵,寻一处清幽院落,你二人照样做得鸳鸯。若此事不好向枢相开口,你手头又紧,自可说与我知。”
曾纬听得张尚仪坦诚地说出这般法子,短暂的惊诧后,竟生出几分感念来。
他叹口气,向张尚仪闷闷道:“我也是这般想,只欢儿不愿。”
张尚仪一愣,旋即双眸染上点滴哀愁,默了片刻,方戚戚然道:“果然不同人不同命,又不同的心性。当初我与枢相之间,倘使他对我作了别宅安置,我不知会有多欢喜,哪怕一月就见得他一次,也是好的。”
曾纬听她提到曾布,想到父亲对她的确凉薄,忽地有些可怜眼前这女子。
他正要出语安抚几句,张尚仪却转了语气道:“不说从前那陈芝麻烂谷子事了。四郎,自堂除之议后,我好几日都不得安眠。原来你阿父对你,竟也是个冷情的。我岁初给你指点的应试之法,岂非害了你?不过,吏房的文书一日未下,或许,就还有转机的可能。”
曾纬悻悻:“官家还要用我父亲制衡章惇,在我的差遣上,自不会驳了父亲的面子。官家有了一篇他要的殿试策论,檄文似的,向士大夫们周知绍述的决心,就已经够了。”
张尚仪起身,来到曾纬跟前,盯着他:“四郎,如果,你不仅能写策论,还能写出证词呢?”
曾纬被她盯得有些发毛,却又仿佛临渊之人,见到了鱼儿的影子,在骇意的边缘升腾起好奇来。
张尚仪道:“因你阿父在堂除之议上太过不近人情,不知是否因年迈而脾性古怪,我前几日听来的一个消息,都不敢立即报与他知,今日还是先与你说的好。官家,已暗中授命蔡京、邢恕等人,细查宣仁太后当年可有欲立雍王、曹王之事。”
曾纬心中一惊。
雍王赵颢、曹王赵覠(Jun,第一声),皆是英宗皇帝与宣仁太后高氏的儿子,神宗皇帝的弟弟。
当年推行变法的神宗帝,才三十八岁就病入膏肓,那时雍王与曹王正是年富力强之际,朝野议论纷纷,不知继承大统的,究竟是二王中的一位,还是神宗帝年仅九岁的儿子赵煦。
最终,上位的仍是侄儿,而不是叔叔。
然而坊间始终流传,宣仁太后高氏,曾有意撇开孙儿赵煦,立儿子雍王或者曹王为帝。
去岁到今年,曾纬与父亲闹翻之前,一直听父亲说,政事堂里吹的风,也是章惇上蹿下跳鼓动天子追废宣仁太后、才能进一步清洗元祐党人。
不想从内廷传来的消息更酷烈,天子原来竟是要从“欲谋废立”这样历来会令多少人头落地的角度入手。
但曾纬仍是懵懂地看着张尚仪:“宣仁太后当年欲立子废孙,和我眼下能留京,有何关系?”
张尚仪面色肃然道:“我也是想了几日才想出的法子。我只问你,元丰七年,你是不是拜在高公纪门下?”
===第239章
入彀的曾纬(下)===
张尚仪口中的“高公纪”,乃宣仁太后高滔滔的侄儿,元丰年间出任通事舍人。
曾纬点头道:“高舍人清正持重,不好珍玩声伎,当年为官时所得的俸禄赏赐,皆用于京中的高氏族学。元丰四年我阿父出任环庆路经略使,母亲与我自是要留在京城,我在高家族学应有六七年光阴。”
当时的向皇后、如今的向太后,与曾家早已结有姻亲。
作为儿媳,向氏与婆婆高滔滔的关系十分融洽,故而少年曾纬经由向氏引荐,前往高氏族学读书。
“四郎,后来我听你父亲说,高公纪很喜欢你,还带你去时任宰相的王珪府上,参加过几次雅集?”
曾纬面露回忆之情,道:“唔,应是在元丰七年。”
张尚仪的瞳仁闪过一丝喜色:“那就正好。你当时少年心性,好奇王相公府中的奇石幽径,趁众人酒酣之际偷偷离席,游走到一处僻静亭台下,竟听到王珪与高公纪谈论废立之事。高公纪初时又惊又惧,直言道:天子有子,何须多言。王珪却说:太后有子,皆贤。”
曾纬脸色骤变:“你,你在胡说什么?我从未经历过此事!”
张尚仪凑近他,声如魔音:“你那年十三岁,不是懵懂童子,你将那番对话记得非常清楚。天子有子的‘子’,指的自然是当时的延安郡王、当今圣上。太后有子的‘子’,则是指雍王和曹王。简言之,王珪意欲以首宰之尊,说动高公纪阖族站到高太后一边,废掉延安郡王的储位。”
“没有,我没有听到过!尚仪,父亲说,你进宫后,宣仁太后很喜欢你,你怎可这样对她?!生者纵可骗,死者不可欺。你,你……”
曾纬噌地站了起来,居高临下地瞪着张尚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