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章
手背上青筋绽露,指甲未见丹蔻,应是长久来对于家务事亲历亲为的模样。二人发髻间也没什么琳琅钗环,衣衫只在袖边衽缘稍有些花样,与京城官宦人家娘子通身纹锦绫罗比起来,当真朴素得紧。
不过,她与对方见完礼,心头免不了起嘀咕。
又是一个表姐……
那已经做了鬼的吕五娘,也是皇后的表姐。
只听王二娘主动攀谈道:“姚娘子,春上你去县里租田雇人,我家官人提了好几回,道是仗义每多屠狗辈,你和王犁刀两口子,都……”
话没说囫囵几句,王二娘的母亲燕夫人已打断女儿:“你呀,这大个人,还和当年在河北时一样,说话不过脑子,明明是想夸人家,却将人家好好一个当家掌柜说成了屠狗辈?”
王二娘一吐舌头,歉然道:“哎,母亲教训的是。姚娘子,吃橘子,吃橘子……”
被母亲这般当众数落,她倒是浑无面子下不来的神情,憨憨地咧着嘴,把现摘的橘子往姚欢面前推。
姚欢忙知趣地接话,:“王娘子说得不错,我们做饭食行的,每日里鸡鸭鱼虾,确是屠得不少。
孟皇后点头道:“二娘她,从小就是这般,心眼实诚,岂非胜过多少口蜜腹剑之人。”
姚欢见屋内氛围相当亲近,皇后显然未将舅母与表姐当作塑料亲戚,胸中不免飞速地揣测皇后今日组这么个聚会、唤她前来的目的。
那头燕夫人一面细细撕剥着橘瓣上的白筋,一面用长辈特有的慈和而缓慢的口吻道:“好教姚娘子得知,老身膝下,原本是一儿一女。儿子与他爹,蒙朝廷器重,在江淮收茶,不想有一回纲运的路上,遇着民变。父子两个只是路过,却因穿着官服,都没了……”
姚欢神情一滞。
有宋一代的民变,确实殊为频繁。再往后,到了宣和年间的方腊起义,农民军攻入杭州城时,逢官必戮,甚至将衙门中的书吏也拖出来开膛破肚、暴尸街头。
大约因为如今平顺的生活乃消弭伤痛的良药,此刻,燕夫人说起往事,倒算得平和。
她甚至还带着感激道:“好在二娘的姑妈华原郡君,先是将我母女接去孟府住着,后又做主,将二娘许给郭家公子。我这女婿,当真是个厚道人,疼惜二娘不说,还孝顺,就算中了进士后去到南方四处转官,他夫妻二人都带着我,说是好歹一家人在一处。”
燕夫人口中的“华原郡君”,便是孟皇后的母亲王氏。宣仁太后高氏定孟氏为赵煦嫡妻后,循例,孟氏的父亲升崇礼使,母亲封郡孟皇后给坐在腿上的福庆公主口中喂了一瓣儿橘子,柔声道:“母亲看人,向来是极准的。”
她还有后半截话,当然不会说出来。当年父亲孟在,曾嘀咕说郭家有些贫寒,怕二娘嫁过去受苦,是母亲坚持要为外甥女做下这门亲事。
舅舅在世时,每每从南方收茶回来,都不忘给自己带些新奇玩意儿。自己待字闺中时,与舅母和表姐王二娘亦甚为亲近。表姐少年丧父丧兄,却能嫁得良人,孟皇后实在打心底为她高兴。
只是,母亲的择婿眼光再准,于自己的姻缘之事又有何意义呢。
在自己这个亲生女儿身上,母亲所体验到的,只是听闻女儿要进宫时的震惊与哀戚。
不知是否因为思念与担忧,母亲在获得华原郡君这个光鲜封号后不久,就去世了。三年后,小福庆出生的当日,昏沉中的孟皇后恍惚见到母亲站在她的床榻边,笑吟吟地抱起小福庆,像世间所有安心于女儿生产无恙和欣喜于婴儿健康可爱的外祖母一样。
孟皇后记得自己当时勉力睁开眼睛,却只看到宫里的收生妇人。
她哭了。事后,朱太妃常拿此事调侃,道是皇后身子柔弱,生完了还疼得直哭,不似刘贵妃体健。
孟氏又塞了一瓣儿橘子在自己的嘴里,暗自哂然,国朝皇后却羡慕一个小小县丞的妻子,又有几个妇人能相信呢。
她看了一眼正与燕夫人和王二娘兴致勃勃说着鳌虾烹饪法的姚欢。
孟皇后心道,大约这姚氏,倒是能明白自己的。
……
王二娘和陈迎儿,带着福庆与小汝舟去到院中玩耍。
孟皇后望了片刻橘树下的一对小小身影,吩咐左右两个宫人:“你们也去看着,将门掩了。”
屋中登时安静下来。
燕夫人没了方才健谈又慈蔼的模样,略有些神情凝重地望着孟皇后。
姚欢更是惶惶惴惴。
这是,要交待啥?
孟皇后轻叹一声,道:“舅母与表姐夫妇,辗转多年才回到京城,姚娘子呢,辛苦营作的田亩又刚刚有所出产,你们都正是守得云开、又愈加忙碌之时,我却托付这样的大事。实在是因为,孟家人丁稀零,放眼偌大开封城,我可以信任、又身在宫外的人,只有你们了。”
孟皇后说到此处,看着姚欢又补了一句:“还有苏公,可是,他已年迈,上一回的处置,又已让官家心存芥蒂。”
姚欢忙点点头,表示明白皇后所指。
燕夫人本就是个心思十分明敏的长辈,丈夫、儿子、姑爷又均是为官之人,她的政治嗅觉自也强过寻常女子许多。
燕夫人直言问道:“可是朝堂之争,波及后宫了?”
孟皇后不再踟蹰,话无废字:“有新证词摆到官家御前,先帝当年病重时,首宰王珪受宣仁太后指示,笼络朝堂上下,欲废官家的储位,立雍王或曹王为新君。官家已令蔡京和邢恕,过了重阳节就在同文馆新开诏狱彻查。”
“宣仁之诬?!”
姚欢意识到自己终于还是进入了这段历史,一时没忍住,脱口而出。
孟皇后盯着她:“你也认为,他们是诬毁宣仁太后的?”
姚欢一愣,嗫嚅道:“坊间素有此议,民妇也斗胆问过苏公。苏公说,宣仁太后临朝时,他虽与太后在施政之见上常有相左,但他敢担保,太后绝无妄谋废立之举。先帝临终时,太后曾命人连夜赶制一件十岁孩童所穿的龙袍,又命各位都知封住宫廷各门,严禁亲王入内,只许二府宰相前来。”
孟皇后冷笑一声:“此话,苏公也不知与官家说过多少回,如今他连苏公的话都不信了。”
一旁的燕夫人淡淡道:“官家或许仍信苏公所言,只是为了绍述新政。”
孟皇后眼中泛上浅浅赞许之意:“舅母看得通透。正因官家追查废立之案的意旨,不在求真相,而在倡绍述,不过是要彻底洗净宫内宫外、黄土上下的元佑人等,我这元佑年间由宣仁太后所封的皇后,定是也当不得几日了。这些时日,我当初进宫后,教习遂宁郡王所画的画,亦被翰林院翻了出来,送到官家御前,学士院中人左指右点,替官家辨析出其中褒扬元佑更化的隐喻。”
还……可以有这种操作?
姚欢愕然,旋即又暗暗喟叹——日光之下,并无新事。往后千年,亦是如此。
孟皇后略有些失焦的目光,忽然变得犀利起来:“与其坐等他们废我,不如我自请卸去后冠,来这瑶华宫清修。”
===第248章
弃妇的自救(下)===
“我进宫七年,该看的都已看过,该明白的也已明白。此番以退为进,乃深思熟虑之举。这几日,我便去乞奏官家,黜去皇后封号,交还皇后册宝,大宗正寺准我迁来瑶华宫闭门静修。”
孟皇后说得十分平静,的确没有丝毫哀急赌气之意。
姚欢望着她,如临湍湍之水,如见风啸林梢,一时心潮涌动,百端交集。
绍圣三年,公元1096年,原来大宋王朝在这一年,中宫后位,终究还是要易主。
姚欢本以为,史料中,新党以巫蛊厌胜之由诬蔑这位孟皇后、致其被废,已经是北宋晚期令人发指的新旧党争中足够讽刺的一幕了。
未曾想,当自己亲历历史时,中宫换人,还有更为讽刺的操作。
“老娘不和你们玩了,再见!皇后的头衔,你们谁要谁拿去!”
姚欢默默地脑补了两句弹幕,觉得十分痛快。
痛快不过三秒,她又倏地意识到,皇后此举,实则避免了许多底层炮灰被卷入。
须知在巫蛊案那个版本的历史中,章惇、刘贵妃、郝随等人操纵的各色马仔,从御史到内廷医官,不知屈打成招了多少皇后身边的内侍宫女,皮开肉绽、拔舌断肢者无数。
孟家武人出身,素来寂寂,老将军孟元死后,孟家更无什么外戚威势可言。
失去强势的宣仁太后庇护后,在丈夫赵煦无甚情谊的情况下,孟皇后确实容易身陷险境。
但光杆司令的另一个好处是,自己可以作决断,不必迁就于背后的阵营和一大票鸟用都没有的狗头军师。
姚欢明白,孟皇后做了一个堪称讽刺,更可被视作有仁心的决断。
果然,只听孟皇后又道:“但愿官家亦能明白我的心,遂了我的愿。朝局如此,何苦为了一个位份,令到内外人情不安。朝堂与内廷,身上有几分服色之人,应将心力使在江山社稷、万民福祉上,而非彼此勾斗、殃及无辜。”
“阿妍,”燕夫人唤着孟皇后的闺名,“你若移居瑶华宫,福庆怎办?”
孟皇后看看燕夫人,又看看姚欢,面色沉肃道:“我不做皇后的条件就是,福庆在及笄之前,与我同住瑶华宫,我亲自教她。并且,太后和官家,须将福庆许给世轩。”
“许给阿轩?!”
饶是燕夫人并非一惊一乍的浮躁性子,也有些缺乏心理准备。
孟皇后却先向姚欢解释道:“阿轩是郭县丞与二娘的次子,八岁了,我本想让他今日能与你家弟弟相熟相熟,因塾中先生要考校他文章,他便留在县里。”
接下来,孟皇后对舅母燕夫人直言,她已然考虑到,郭修靠自己之力奋斗到开封县丞,下一步便是转为京朝官,这样的男性文臣,与大宋王朝千百位男性文臣一样,对自己、对儿子的前程,都是有期许的。而大宋的驸马形同仕途尽毁,所以自己看中的,是郭、王夫妇的次子。
“舅母,倘使不趁目下的时机定了自己人做女婿,只怕将来的中宫新后,会挑唆官家,把福庆送往北辽和亲。或者哪怕没有和亲之事,新后胡乱指个驸马,我的福庆岂非亦要受苦?给世轩做娘子,至少郭姑爷和二娘这样的姑舅,我是放心的。郭姑爷已有长子,他夫妇二人感情甚笃,二娘又比我大不了几岁,后头定还能再生养,阿妍求求舅母,便应了将阿轩给我做女婿吧。”
燕夫人听孟皇后说着说着,嗓音颤抖起来,老太太忙道:“阿妍莫哭,舅母我一时有些呆怔,哪里是惦记着孙儿将来做不得大官……也好,你既将心中所想和盘托出,我明日与二娘回到县里,便同姑爷好生商量。你阿父阿母当初于我母女有那般大的恩情,我如今若袖手旁观,将来到了下面,哪有脸去见他们。”
孟皇后苦涩地笑笑。
姚欢也觉心酸。她没做过母亲,但女子的母性是刻在基因里的,她能理解孟皇后的想法。
这是一个四面楚歌的孤独皇后,作为母亲时的最正常不过的思路。
官家赵煦,的确疼爱福庆,但天子从来就不是一个单纯的父亲。历史长河中,多少被天子父亲疼爱的公主,也未见得有什么好结局。
民谚云,宁要讨饭的娘,不跟当官的爹,总有几分道理。后宫之中,一旦刘贵妃上位,亲爹的战斗力,有继母厉害?
更况且,姚欢这样上帝视角的现代人,晓得赵煦这位亲爹的寿命,并无几年了。
只是,姚欢在感慨之外,更有一层纳闷,孟皇后与娘家唯一的至亲长辈进行如此私密的计议,为何当着自己这外人的面来说?
然而,很快,孟皇后继续娓娓道来的安排,就让姚欢的纳闷变作了震惊。
皇后竟然,要将一万贯私房钱,交给姚欢!
这些钱,大部分来自孟皇后每月从府库中循例领到的“好用”,小部分,则是她绣了帕子、做了袜子后,由陈迎儿以宫人裁造之名卖到宫外换来的钱。
皇后明确地请燕夫人作见证,这一万贯并非借贷给姚欢的,而是由姚欢拿去经商,待到小福庆及笄,这笔钱先扣去每年一百贯的给姚欢的酬劳,再扣去两成的给姚欢的分润,余下的还来皇后处。倘使世事无常,皇后届时已去了另一个世界,姚欢则直接将钱送往郭家,记在新媳妇福庆的嫁妆名下。
姚欢听完,惊得下巴都要掉了。
这……这简直就是后世“家族信托+保险产品”的结合体啊!
她诚惶诚恐间,问出的话倒是十分直率——为什么信我?这笔钱亏光了怎么办?
孟皇后却更直率,道是,会做买卖、救过福庆、不贪内命妇荣华的女子,她孟氏于开封城内,再不识得第二个了,只能选姚欢。
就像旧时蒙孟家照拂、数年来也从不为女婿转京官来求孟皇后的至亲,除了燕夫人也找不出第二个了。
“至于盈亏,姚娘子,疑人不用,用人不疑。若是那不值得我信任之人,便是岁岁盈余,亦可将帐做成看起来血亏。而就算诚信之人,做买卖,也没有稳赚不赔的,更何况……”
孟皇后转向燕夫人,意味深长道:“更何况,姚娘子将要大展手脚的地方,正是郭县丞治下。”
……
中原王朝这座繁华的都城里,人各有命,动物又何尝不是。
晴日里,倘若从空中俯瞰下去,便能看到动物们的迥异命途。
猫在瓦檐上晒太阳,狗在街巷摇尾乞食。
马在城市各厢房间疾驰,仿佛一个个在织机上飞速往来的梭子。
猪,很多头猪,在朝暾升起之时就出现在南薰门,浑浑噩噩又秩序井然地往城中特定的屠宰院行去。它们在生命的最后一刻,仍走得那么从容优雅,乃是因为它们原本过的,就是猪栏中的日子,它们不晓得,若无自由,这一刻是吃饱肚子,下一刻就是任人宰割。
而牛,是个相对中庸的存在。人们不把它们作为猪羊那样的主要肉食来源,也不用马的速度来考核它们。
在京城户口的牛儿们的眼中,世上有鞭子,但抽得不那么狠,世上有屠刀,但那是送给邻居的。
此刻,这头心平气和的京城牛,看到晌午载过的那对姐弟,又向自己走了过来。弟弟一派天真,姐姐则心事重重。
大牯牛蹄子哒哒,不紧不慢、步伐悠然地往前走。
姚欢在这蹄声中,回想今日所见所闻、所领所受,恍然觉得做梦一般。
自己今早出门前,还在一分一毫地算浮屋夜市小亏还是小盈、明年竹林街的房租不知要涨几贯、流民的雇钱付到秋末还是初冬了、后头几批小龙虾收上来后要不要每斤多卖二十文……
不曾想,午后归来,她竟然,已经腰缠万贯。
姚欢先将汝舟送回了东水门姨母家,然后回到竹林街的小天地里,静静地消化这突如其来的变故。
孟皇后显然是谋定而动,舍弃了苏颂这位曾经由祖父孟元盖章、却已帮不上什么忙的长辈,而选择了同样可信但更有战斗力、又能彼此共荣的伙伴。
她对自己的命运是绝望的,绝望到已作好准备,就算自己成了废后,也恐怕会有性命之虞。
她对女儿的命运又是充满希望的,她希望女儿在及笄之后,好歹能迎来比母亲幸福一些的人生。
===第249章
小龙虾行会第一次代表大会===
中秋过后、重阳在望,饭食行也迎来了黄金季节。
浮屋夜市里,姚欢的小龙虾一炮走红,不少正店的东家,晓得沈、姚姨甥俩和明月楼的于得利相善,纷纷想通过于得利来接洽姚欢。
姚欢内心清楚,就像咖啡豆一样,小龙虾的养殖和贩卖,是不可能被自己垄断的,或者说,农林渔牧创收,根本就不应该用“垄断”、“保密”的思路去套。
天地、自然给你的便宜,造福于苍生,才是不缺德的作派。
就算退到势利的心态上,再势利也不能无视科学。以小龙虾为例,这好东西跟着她姚欢穿越过来,难道就和仙剑认主一般,只认她?
后世的小龙虾养殖,要在田埂和塘堤中埋设玻璃钢、钙化板等妨逃装置,此世哪有这个条件。
小龙虾喜欢打洞,王犁刀和流民雇工们看得再紧,开封县那十几二十亩桑基水田中,只怕也已跑出去不少了。这玩意儿生命力如此顽强,无须经年,子子孙孙的,就能占领京畿的生态圈,还不是敞开了给人抓。
故而,姚欢领着王犁刀,应邀到明月楼,低眉顺眼、谦虚谨慎地喊了一圈“晚辈给各位叔伯见礼”后,便直奔主题,请教饭食行前辈们的意思,大伙儿怎生合力,将小龙虾经济做大。
在座的都是老狐狸,哪有事先不去考察,就来谈的。
彼等实则已去过一趟开封县,瞧过情形。
饭食行行首、樊楼的东家老韩,更是派出儿子韩三郎提着樊楼自酿的好酒,亲自拜访了郭县丞。小韩回来向父亲禀报,郭县丞十分客气,说出来的话却是:本官不懂经商的道道,你们去问姚娘子便好,既然她已将虾子养了出来,自是更有经验。
此刻,明月楼的雅间里,行首老韩,对着姚欢笑眯眯道:“姚娘子,听说,依着你大义如山的身份,朝廷给你在开封的租田,免了两税?”
姚欢点头。
“哦……那,开封县又租给你三十亩地,岂非又要少收三十亩地的两税?”(宋时的亩,相当于今天的亩的一半,约350平米左右)
姚欢见这韩行首,大约因为经常见谁都笑脸相迎,眉眼皆是弯弯的,喜庆得很,十分像后世那位四处派名片、平易近人的香港首富。
可实际上,这样的商场老手,每条笑纹里都藏着试探。
姚欢于是莞尔道:“晚辈今春佃得的十亩公田,虽免了秋税,还有杂税杂费,晚辈均按时送到县衙仓曹。想到朝廷待吾等升斗小民这般仁义,晚辈又将城中饭铺免了的商税,折出来十贯,拜托王犁刀交给郭县丞,添作乡县学塾、书院的营建之资。只愿明年老天也照应些,那新租的三十亩田,桑、虾、稻的收成更佳,赚得的银钱,够给县里挖渠疏浚、修筑堤防。”
韩行首闻言,笑容未敛,心中已明镜一般。
难怪郭县丞护她护得什么似的。这小娘子真金白银地砸去他开封县的公廨库房里头,朝廷考功时,可都是摆在明处的政绩,县里的官人们当然要继续将可作虾塘的公田悉数租给她了。
她身边那五大三粗的汉子,看起来憨厚,听闻却是开封县令的救命恩人,自也是个地头小蛇。更何况,这小娘子做浮屋夜市时的欢门,是皇后出手送的……
韩行首于是看了看左右几位行内耆老,赞叹道:“果然后生可畏,果然巾帼不让须眉,姚家侄女当真是个好胸襟好气魄的,不像咱们几个老家伙,常常钻在钱眼里出不来似的,嗬嗬,嗬嗬嗬……”
一旁的明月楼东家于得利,也接着韩行首的话茬道道:“欢姐儿,你姨母在东水门就是出了名的大方爽快,你的性子随了她,甚好。现下看来,你在开封县算是立稳了脚跟,但莫要只想着郭县丞那一头,也顾顾我们这些伯叔同行的生意。”
姚欢心道,要么不做,要做就拿出气势和方案来,莫在这群老狐狸面前瞻前顾后地怯了场。
“各位伯伯叔叔,背靠大树好乘凉的道理,晚辈省得。晚辈在竹林街巴掌大的小铺子,不过是伺候伺候上朝官人们的早膳,如何能与各位的正店比得。塘里的虾,自是要仰仗伯伯叔叔们来收去。各位收得多,吾等也敢养得多嘛。”
高帽子人人爱,尤其是各个时代的中老年男子。
韩行首一听被奉为“大树”,心道,小娘子颇会说话,倒未仗着有公家的后台倨傲冷刻。
“这样吧,老夫先说个法子,诸位看看行不行。这鳌虾既要在京城贩售,也须遵了朝廷的规矩,像猪行、鱼行、米行、炭行一般,立个虾行。虾行立得了,我们饭食行依着素来与其他肉菜行打交道的法式,每到出虾季节,问虾行预定即可。至于虾行的行首,开封县那边,郭官人已给咱们指点得分明,就由姚娘子这边出人,如何?”
见众人纷纷点头,姚欢也不假推辞,指着王犁刀道:“这位王大郎,助我养虾之前,就在县里听候官人们差遣的,原本也在京城里常走动。鳌虾行的行首,他合适。”
王犁刀跟着姚欢来谈判之前,就得过姚欢的指令,现下一听姚欢的话,王犁刀仿如听到“掷杯为号”似的,忙在跃跃欲试的面色中夹了三两分惴惴道:“行会常要与开封府打交道,朝廷的一些摊派亦要应对,小的素来不怕吃苦,但出面转圜的本事,哪里一时三刻就修炼出来了……”
姚欢笑道:“那就有劳行首给你派个师傅呗,韩家三哥就不错。韩三哥来做虾行行副吧。”
姚欢这个提议,事先也已与明月楼的于得利报备过。于得利自知实力不能望樊楼项背,本也没想着在鳌虾买卖上压过樊楼、去虾行插一脚,但姚欢的举动,令他心窝子更舒坦了些,觉着这小娘子不仅会来事,还懂事,晓得尊重自己这个最早跳出来的引荐人。
懂事的晚辈,往往也知恩,鳌虾买卖运作起来,这女娃娃对明月楼额外给些好处和便宜,未必比一个虾行副行首少几分实惠去。
于得利遂适时地推波助澜:“韩行首,举贤不避亲,令郎最是个行事利索又明白规矩的好孩子,就一同帮着打理虾行吧。虾行里头有咱饭食行的自己人,我们这些老家伙也放心些,闭着眼睛将银钱往虾行里头送就是。”
“对,对着咧。”
“于行副说得正是,今岁蟹行几个小王八蛋不上路子,说好给我们遇仙楼的货,竟是临到关头减了大半,说是送到蔡府去了。”
“哦?有此事?那你们就将招牌菜从蟹肉兜子,改成虾肉兜子呗。水族珍馐何其多,如今又添了鳌虾这一物,看他蟹行还牛皮哄哄的。”
众位老当家的,骂了一回供应商,均觉出气得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