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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7章

    马庆蜷缩在树后,静静地望着不远处那座小院。

    弩手的视力总是超群,马庆借着月光,能看清柴门上残碎的缟素。

    此景,或许解释了院落为何会荒芜。

    家中的顶梁柱殁于疆场,妇孺只得另寻出路。

    “这一路,老天也在眷顾我,没给我使绊子。”马庆心道。

    倘使面前的院落中仍住着人,他也不知如何用最安全的法子,取到自己要的东西。

    挪到三更响过,马庆躬腰,循着树干墙垣的阴影,进了院子。

    (

    ===第265章

    难受极了===

    马庆挖得很小心。

    因为他知道,自己将先碰触到什么。

    而这处墙角,他也是熟悉的。

    庆州与西夏南边的城寨一样,春天时杏花开得特别旺。大约老天爷觉得人间这片土地太苦了,偶尔发些善心,给风沙暗沉的边关,添些生机的色彩。

    姚家这堵墙外,就长了两棵高大的杏树。

    从六七岁时像松鼠般灵巧地爬上枝桠间,到情窦初开后静静地立于树下说话,杏树见证了两个孩子从身体到精神的成长。

    马庆不敢多去想,他怕心口太疼。

    心疼会令人恍惚,便做不成什么事了。

    一声幽微的“叮”音,马庆手中的铁镐,不出意料地碰到了似乎是陶罐的东西。

    挖到了!

    马庆的神经刚刚一松,却陡然觉得咽喉被一只铁钳般的手臂制住。

    几乎同时,冰凉的利刃尖端顶住他左耳下的脖颈处。

    “莫用铁镐伤我,我的刀会比你的铁镐更快。”

    身后的人轻声道,仍是这些时日来惯常的沉静。

    马庆被那手腕逼得只能仰头。

    他盯着中天明月,报以同样平和的语气:“你待怎样?”

    邵清问道:“你是姚家何人?”

    马庆道:“你在说什么?”

    邵清道:“进到庆州的第一天,你就深更半夜来姚家,为何?”

    马庆反诘:“你又是何人?邵郎中,你不是大宋朝廷派到西军的医官么,怎地盯着这个院子?”

    “我是姚娘子在京中的朋友。”

    马庆微微一抖,却不说话。

    邵清感到马庆绷紧的肩头似乎松弛了些,倏地收臂撤刀,退开三四步,将匕首横在自己胸前,对那个背影道:“你不说,那我来猜。你不是西夏的汉人,你本来就是宋人。”

    马庆依然沉默,但他缓缓站起来,起身的同时,将手中铁镐轻轻放在脚边。

    邵清顿了几息,又道:“刘阿豹的弩机,原是你所用。行军时有几日,刘阿豹出账看蹴鞠,我去晒药,你动过散弩,但只动了那个刻有歡字的断柄。若你只是要探得弩机关窍的夏人,为何不动其他部件?”

    马庆终于回过身,看着邵清:“你做医官当真可惜了,眼力好,夜行无声,手上功夫还如此了得。真奇怪,你这样的人怎么会是个郎中,你应该为朝廷做探子才是。”

    邵清辨出对方口吻中的嘲讽,轻叹一声:“你其实不必藏着你的庆州口音。你,不止一次,睡着后,用庆州口音,唤过两个字,欢儿。”

    马庆一怔,颓然地低头。

    邵清侧耳听了听院外,并无异样。

    他也将柳叶匕首放下,步到马庆身边,望向坑中。

    “这是酒坛?”

    “是,当年姚官人埋下的,说是等我俩成亲那日,这坛酒,必是庆州城最好的杏花酿。”

    邵清道:“姚官人到京城的第二年,就过身了。”

    马庆倏地抬眼盯着邵清,满脸疤痕在月夜里显出鬼怪般的恐怖,目光却透出凡人才拥有的关切之情。

    “欢儿呢?她继母可有苛待她?她,嫁人了吗?”

    “她姨母待她很好,我离开京城时,她没有定亲。”

    邵清并不想被马庆的情绪牵着走,他很快回到主题:“你,半夜来此,就是看看故人埋下的酒?”

    马庆咬了咬后牙槽,事已至此,瞒也瞒不得。

    眼前此人,不是个好诓的。

    他决定赌一把。

    赌老天垂怜,未让他又遇见魑魅。

    赌这个似乎有些不简单的邵郎中,实则仍是个有恻隐之心的普通宋人。

    马庆于是再次蹲下来,铁镐轻凿,抱出酒坛置于一边,往下复又挖了几层泥土,在细簌之音中扒开那块意料之中的油布。

    撒了石灰粉的深坑里,露出一个不小的木匣。

    马庆在木匣侧面的榫槽上拨弄一阵,拨通了机关,匣盖应声而启。

    他仿佛捧豆腐似的,从匣中捧出一沓黄麻纸,估摸着足有几寸厚。

    除了散页麻纸,还有一个簿子。

    马庆从怀中掏出麻布兜,小心地将这些东西装进兜里,才把酒坛埋回去,盖好土层。

    “我与你并无交情,就不请你饮这坛酒了。”马庆对邵清冷冷道。

    他挪了几步,靠在杏花树下坐了,才又开口:“因为这些东西,我阿父,还有阿父领着的几十个兄弟,在元祐八年的宋夏洪德城之战中,死在了自己人手里”

    冬夜寒气如冰,沁人骨肉。

    马庆叙述往事的口吻并不激烈。

    但那些关于京官勾连边臣边将、鱼肉底层军卒的细节,那份独自存活后一步步筹划着走向伸冤之路的韧性,令邵清震惊。

    片刻前,终于确认马庆的身份如自己所猜测时,并非圣人的邵清,胸中多少还涌上一股关乎儿女情长的微妙妒意。

    然而此际,他对马庆,只有怜意,以及怜意之下更为深厚的敬意。

    五年的时间,不算长,但也不短。

    他邵清在开封城,待了九年。他曾经以为,自己的身世,自己的使命,已是沉重苦楚的范式。

    可与马庆所经历的五年相比,他邵清的九年,哪里难了?哪里苦了?

    眼前这男人,是条汉子。

    聆听的尾声,邵清略略犹豫,终究还是告诉马庆:“你背着这些凭据,去京城求见苏相公。可是,苏辙相公,两年前,就被贬往筠州了。”

    马庆盯着邵清,短暂的瞬间里不知如何反应。

    当年宋夏洪德城一战,他在伏击夏人的山坳里,因了父亲的警觉,侥幸逃过自己人的戕害灭口后,这些年,不是藏身于夏境内的小部落,就是在夏军的撞令郎里讨生活。为了避免引起怀疑,除了宋夏之间忽战忽和的情形,他从不敢打听旁的讯息。大宋朝堂激烈的新旧党争,又怎会如黄鹄迁徙,度越关山、主动传至大夏国的游牧部落与军营。

    马庆努力不让自己的气息乱了方寸。

    他抚了抚胸口那些环庆军军士为还高利贷而不得不写下的典妻状,那些关于父兄因修建回易商路而累毙于劳役的控诉状,以及那本账册。

    “蔡京如今,所任何职?”他问邵清。

    “原本要任宰辅,因其弟蔡卞已备位曾布的西府,曾枢相反对蔡京出任执政官,天子只让他做了翰林院承旨。”

    马庆冷笑道:“承旨,也是高管厚禄,对不对?那么,邓绾的嫡子们呢?”

    邵清正要说邓洵武也将被官家看中、编修神宗皇帝的正史,忽地意识到什么。

    马庆方才那句“你这样的人怎么会做了郎中”,警示了他。

    邵清于是摇摇头道:“我只是朝廷的祗候郎中,中枢宰执或者清要之外的朝官们,我并不太清楚。”

    马庆仰头,望着清辉如玉的冬月:“洪德城之战过去数年,我如今面目全非,鲜有人识得。既已在环庆,我去寻了邓绾那庶出的儿子邓洵谦出来,手刃那厮,亦总有法子。但如此,终究只是徒逞一时之快。邓洵谦死了,蔡家和邓家必定正好将龌龊事都推到邓家这个庶子身上。”

    邵清暗道,他身负血仇,行事仍算得冷静,果然不是等闲之辈。

    邵清瞥了一眼埋有酒坛的地面,对马庆道:“苏轼的次子、苏辙的侄儿,苏迨,留在开封。你此行东去,可计议一番。”

    马庆默了默,道:“我到京城后,想见见欢儿。邵郎中,我是夏人俘虏之身,届时必与那些党项贵人一样,被囿于驿馆。你能否,帮我传音于她。”

    邵清问:“你,想带她离开吗?”

    “不,”马庆道,“即使沉冤得昭,我与她,也无法再续姻缘。我要回西边去,我没有骗你们,我确实已娶了党项女子。”

    邵清道:“今早入城,你盯着街市上卖鸠车和磨喝乐泥娃的摊子看。你,做父亲了?”

    马庆点头。

    这位邵郎中的洞察力确实了得。

    但他马庆,也不是木疙瘩。

    欢儿的朋友?

    寻常朋友,怎会这般急于弄清原委?

    姚家宅子易主多年,寻常朋友,随军行到此地,会对这宅子如此熟悉?

    寻常朋友,久居千里外的京城,会明敏于庆州口音的“欢儿”二字?

    马庆俯下身,将坑边的铁镐揣进怀里,又走了几步,捡起柳叶刀,递还给邵清。

    但他心里,难受极了。

    ===第266章

    小的给曾官人出个主意吧===

    凛冬前,曾纬搬进了舅舅魏泰的襄园。

    除了侍妾晴荷,魏夫人又拨了些仆婢给曾纬用去。

    魏夫人通过长子曾缇,试探了几次曾布对此的反应。曾布只说知道了,却另起了话头,道是三子曾纡,这些年来幕职州县,每回考功甚佳,颇有当年苏颂之子苏嘉的官声,天子在政事堂里主动与章惇提出,让吏部选曾纡回来,在户部领个差遣。

    曾缇想着,三弟能回京,与父亲没有拦着四弟带人住出去一样,都是彰显慈父情怀的好消息,遂巴巴地来给母亲汇报。

    魏夫人叹气:阖府上下都是人精,独独大郎曾缇有几分憨气,竟看不出来,自己的父亲是准备将曾纡弄回来,替代曾纬做帮手,和章惇二蔡斗呢。

    要说这三郎曾纡,虽也是魏夫人肚皮里出来的,其实并不招魏夫人喜欢。

    曾纡打小,听母亲教授诗词时,就流露出不屑馆阁靡丽词风的主张,只崇拜伯父曾巩的文章,赞其构架严谨、言之有物,又如波泽春涨、载舟之水。

    魏夫人于文学上十分自负,便是夫兄曾巩那样的文坛高士,亦未放在眼里过。不想曾纡竟屡屡和自己唱反调。其后,曾纡又在父亲与张玉妍的事上,反对母亲将张氏随便找个小厮配了的主意。

    魏夫人想到这府里头,曾布薄情,曾缇木讷,曾纡更是从未顺过自己的意。

    一时之间,她看曾府的高门深院,便如埋了自己大半辈子的坟茔般,倏地起了念头,要搬去襄园,与自己最疼爱的小儿子曾纬同住。

    曾纬晓得后,反过来劝阻母亲:“父亲、三兄和自己的仕途都还在往上走,堂堂枢相嫡妻、京城名气响当当的词坛领袖,若忽地离开曾府,只怕外头飞语要铺天盖地。”

    魏夫人想想有理。

    毕竟,这个动辄要论一论君子小人标准的朝廷,历来最是强调臣宦的德馨家宁。

    哄顺了母亲的脾气,曾纬才开始吐露一则关乎自己前程的新讯息——蔡京想招自己为婿。

    魏夫人初时的惊讶过后,冷静地思量了一回,对儿子道:“当年晏殊知应天府,招了富弼做婿。他二人亦是先做师生,再做翁婿,又同朝为相,倒也是一段佳话。”

    母亲这个反应,在曾纬意料之中。

    当初同意自己娶小门小户的欢儿,如今支持自己去做蔡大学士的佳婿,说到底都是因为舐犊情深。

    母亲对自己的爱,远在对其他姓曾的儿子们之上,他曾纬是有把握的。

    母亲明白他怀有宰臣大志,定是想着,指望岳家,亦不失为一条好路。

    只听母亲又道:“如今蔡卞在中书,蔡京升翰林承旨,他二人都还不到五十岁,看着是听命于章惇,其实兄弟齐心、将章惇这独相挤走,亦非难事。国朝的首相之位,我看迟早是蔡家的。你且待我想一想,这桩姻缘,怎地过了你父亲那一关。大不了,从向太后处,寻寻法子,看太后能否出面,命你父亲允婚。”

    曾纬奇道:“怎好去求向太后?她不喜蔡学士。”

    魏夫人脸一沉,不悦道:“又是张玉妍告诉你的后宫风向?她算个什么内廷帝师,真以为自己无所不知?蔡京早在元丰年间,就与向宗回、向宗良兄弟交好。这俩人,皆是向太后嫡亲的兄弟。神宗帝还在位时,你姑姑嫁与向家的侄儿,我常进宫,向家、蔡家的夫人们俱在,向皇后待她们亲得很。如今,她成了向太后,对章惇是真恨,因为章惇依附朱太妃。但对蔡京,向太后不过是明里跟着朝堂那些元祐旧臣骂几句,实则并不厌他。”

    曾纬细思,暗骂自己傻。

    入冬后,官家抱恙多次,向太后不免紧张。万一官家真的年轻轻弃天下而去,向太后自是要扶端王赵佶上位的。章惇交好朱太妃和刘贵妃,蔡京蔡攸父子如今则与端王过从甚密,向太后怎会真的对蔡家厌弃?

    女人们精明做戏的功力,不逊于朝堂老臣。

    又比方母亲与张尚仪之间……

    曾纬今日蓦地意识到,这两个妇人,一个是他母亲,一个是他情人,最近都在为他的前程奔忙,又都在他面前攻讦过对方。

    曾纬不免觉得好笑。

    当初争夺父亲曾布的心,如今争夺起他的心来。

    然而,曾纬笑着笑着,就笑不出来了。

    也不是每个女子的心,他都能一赢到底的。

    ……

    申时末,张阿四恭恭敬敬地立在襄园门口。

    没多久,简雅厚实的乌木门开了,曾纬风姿卓然、步履潇洒地,送客出来。

    国史院编修官邓洵武,裁造院监蔡攸,今日都来襄园,观赏官家赐给曾纬品鉴几月的山水画,郭熙的《双松水阁图》。

    张阿四一见,忙麻溜儿地招呼自己带来的几个兵卒,去将巷口摆着浆水摊的小贩赶开,好让贵客们的马车畅通无碍地行到大街上。

    蔡攸盯着张阿四:“咦,你这小校,这般机灵麻利,怎地倒像专门给曾御史府上办差似的?”

    张阿四殷殷道:“小的调来本厢半年,这条巷中的贵人们,对小的都很照应。原本巷口不许设摊,但小的看百姓可怜,不忍一时就轰走。今日曾御史设宴,小的自要侍候在襄园门口,官人们启程回府时,小的就能即刻命人疏通道路,不好阻塞了官人们的大车。”

    站在蔡攸身边的邓洵武,亦饶有兴致地打量了几眼张阿四,扭头与蔡攸道:“大郎,莫看他年轻,你我天天进出皇城,见到的殿前诸班直军校,也没几个有他这般好眼色的。”

    邓洵武今年已快四十岁,其父邓绾和蔡卞、蔡京一样,都是王安石的门徒。就算邓、蔡两家没有合着伙儿在边关放贷的交情,四十岁的邓洵武,仍将自己视作蔡攸的平辈,对这个才二十岁的蔡京长子,说话十分客气。

    曾纬这些时日,诸多衡量盘划,已决定去做蔡家的女婿,故而在同文馆尽听蔡京调遣,在闲暇时常与蔡攸交游,还经了蔡攸的引见,同邓洵武热络起来。

    曾纬知邓家有边臣渊源,邓洵武不仅有个庶出的弟弟扎根环庆,另有堂弟因了军功,如今在殿前司供职。

    他遂指着张阿四,向邓洵武打趣道:“邓舍人这般看中他,不如向令弟举荐他入殿前诸班直?”

    殿前司,乃大宋禁军“三衙”之一。

    殿前司下头,又分为殿前诸班直、殿前诸军。

    “殿前诸班直”是天子禁宫的卫戍警卫部队,“殿前诸军”则只是驻扎开封城的禁军。

    因此,曾纬所说的诸班直,比张阿四目前所在的诸军,地位高得多。

    却见邓洵武作势将脸一虎,对曾纬嗔道:“四郎莫再乱喊,什么舍人不舍人的,愚兄目下可是遵了官家诏令,一心为先帝修史。”

    因了蔡卞、蔡京的关系,埋头修史的邓洵武,最近再次进入官家的视野,被单独诏对了几次,朝中传闻赵煦要升他做中书舍人,故而曾纬今日于这家宴喝酒的私下场合,早一叠声地叫了好几次邓舍人。

    待马车和仆从们走远了,曾纬回过身来,淡淡对张阿四道:“进屋与我说话吧。”

    张阿四屁颠颠跟着曾纬来到院中,禀道:“小的在竹林街很有几个相熟的禁军弟兄,我家欢姐……哦不,姚娘子最是好心肠,平素常招呼他们进屋吃炊饼饮浆水。”

    曾纬打断他:“废话少说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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