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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3章

    卖盐?

    见眼前三个年轻客官露出难以置信的神色,掌柜笑道:“不必见怪,苏公十几年前被贬来我们筠州,就是做的盐酒税监。卖盐、卖酒、收税,本来应该三个人干的活儿,他当年一人包了。此一回,苏公可是从宰相的位子上又被贬到我们州呐,心情竟还不错,快六十的老人家,照样去帮着公家卖盐鬻酒。”

    没多久,腿快的小伙计回来了。

    “几位客官,苏公他老人家在盐摊儿前坐着,可要小的领几位去拜见?”

    三人彼此看看,自然都要去,段正严须臾间又止步,对邵、姚二人说一句“稍等小弟片刻”,便回身进屋,细细交待了掌柜几句,掌柜连连点头。

    跟着小伙计行过两条横街,迎面江边,便是繁华市集,乍看去,仿如微缩版的汴河商肆景象。

    小伙计冲着江边的一棵大榆树一指:“那个就是苏相公。”

    苏辙在元丰年间就因受哥哥苏轼的乌台诗案牵连,被贬筠州五年,做的是小芝麻官,官声却极好。如今因新党得势,他被赵煦褫夺副宰相之位,二度被贬来筠州,啥实职都没有了,男女老幼的普通百姓,却仍尊称他一声“苏相公”。

    段正严激动得搓起手来。

    姚欢倒面色平静。

    这是苏辙,不是苏轼,像她这样前世已形成“苏轼才是北宋顶级流量”印象的现代人,看待苏辙,更多地是从元祐、绍圣年间北宋顶层权力核心成员的角度。

    她与邵清不动声色地对望一眼,二人皆明白对方松了口气。

    他们正月初自京城南下,大半水路算得昼夜不误,也足足赶了三个月,才抵达筠州。一路上,不可能打听到京中情形,姚欢不知道感慨了多少次,这古代再是商旅繁华,没有网络当真不方便、就像掉入了混沌的信息黑洞一般。

    今日总算亲见,苏辙还好端端地在筠州“上班”,姚欢的惊喜,与其说是第一次见到“唐宋八大家”中的活人,更不如说,她算了算日子后,终于相信,历史好像真的改变了一点——苏辙并没有在今岁这绍圣四年的二月,被朝廷下令贬往雷州。

    那一厢,段正严赞道:“夫子真是仙风道骨,好像文曲星下凡一般!”

    姚欢定睛去看苏辙,觉得这来自大理的狂热粉丝所言,未免夸张了些。

    苏辙因被追贬得连知州的官阶都没了,更像是在筠州境内被“监视居住”,所以穿着一身绿色官袍。

    袍子大约是前头哪位官员留下的,很不合身,空空哐哐的,更显出老人家已经有些佝偻的瘦削身形。

    但纵然冠帽下露出已然花白的头发,苏辙的精神面貌却全然没有风烛残年之相。

    他率着两个小吏服色的年轻人,正与城中盐行以及酒肆、腌货铺子等派来的买手,清点、登记他们所定盐包的数量。

    这哪儿有段正严口中的仙气,分明是相当的接地气。

    卖酒高安市,早岁逢五秋。十载还上都,再谪仍此州。

    不过才五十几岁的年纪,从相当于副·总理的位子一落千丈,成了一个小小县级市的基层执法人员,这种骤贬十来级的惩罚,对于文官的心理打击,在北宋这样“朕与士大夫共治天下”的氛围里,不可谓不重。

    可是苏辙,果然如客栈掌柜所言,不但浑无落魄之相和尴尬之色,还挺乐呵的。

    满是皱纹的脸上常常露出温和的笑容,俨然一个好脾气的社区志愿者爷叔。

    ===第297章

    盗盐===

    段正严这位“段誉”原型,见到苏辙直呼神仙,令姚欢觉得略好笑。

    这,与里的段誉头一回见王语嫣时大叫“神仙姐姐”,画风有点类似啊。

    不过,真实世界里的大理国小王子,人家走的是学术路线,表达惊喜的戏份,也没夸张到里那般膝盖一软、要跪下磕头的程度。

    段正严很快将满面澎湃之色敛了六七成,几步上前,朝着刚刚听完商户抱怨官盐里掺了太多泥沙的苏辙,深深一躬道:“晚辈,广南西路端木严,拜见子由学士,欲请学士拨冗指点《毛诗》(即诗经)。”

    苏辙转过头来,见是个应还不到弱冠之年的小后生,彬彬有礼,儒雅神情中仍保留着些纯稚之气。

    小后生姿态不俗,问的又是专业领域,苏辙的慈和之意越发焕然,向段正严拱手道:“端木君稍候,待老夫与城中店主们查勘完毕盐品,请你去茶肆,一边品茗,一边详谈,如何呀?”

    啊,神仙夫子还这般平易近人,段正严只觉得自己好像咕咚一记跳入老家大理国的温泉般,浑身暖洋洋的。

    恰在此时,却见街那头跑来一个灰色短袍、玄色裤子的中年人,火燎屁股似地奔到盐摊前,连礼都不及行一个,便气喘喘吁吁向苏辙道:“苏公,不好了不好了,小人的盐,被抢了,哦不,被偷了,不,是被抢!”

    这看上去三十好几的男子,因又急又怕,说话都语无伦次起来。

    苏辙亦是一惊,与他道:“你的盐不是在场院里堆着么,光天化日怎地被抢?”

    这男子是江南西路这片的小盐商之一,从官府买了盐钞后,往淮南一带的盐场换了数车官盐,再按照官府划定的片区,运到筠州及附近州县销售。这几日,他在筠州城卸下一部分盐包、与公家完成交接后,今天本还要与手下力夫,押运其他盐包赶路,不想竟突遭此劫。

    男子竭力稳住情绪,试图简述经过给苏辙听:“苏公,半个时辰前,我离开场院来盐市与苏公告辞时,力夫们好好地在院内装盐包,方才待我回去再看,四五个汉子都倒在地上,虽有气息,也身无伤痕,却怎地都摇不醒,似是教人下了药。盐包,也少了十袋,四百斤盐,就这么没了!”

    这几年,朝廷为了抠出对西夏用兵的军费,官定的盐价每月涨不少,犹其对长江以南这些路州,盐价已提到了一百二十文一斤。

    四百斤就是五十贯钱,这笔钱对于小微盐商来讲,已算得可观。更关键的是,他是与公家做买卖,供应量是铁的要求。他跑这一趟,运了五千斤盐,沿途每个州要供应多少份额,都是定死的,突然少去几百斤,意味着后头的州县必然有供应短缺,这不但是他赔本的问题,更有可能令他领受笞刑,甚至剥夺从此以后买盐券的资格。

    小盐商一脸哭相,苏辙的心也揪作一团。

    本州治下丢了盐,州官亦要受到惩戒。筠州知州很照应他,见他年迈,甚至省下自己的药给他送来,苏辙着实不愿知州受罚。

    大宋关于盐业安全的律令多如牛毛,但不论哪个年号下,盗抢百斤盐,量刑也在刺配充军三千里以上。苏辙谪居筠州已两年,熟悉城内情形,估摸那些日脚过得尚可的普通民户商户,应不至于铤而走险。

    官盐售卖之地,州府配备有弓手这样的地方武装力量维护治安。

    苏辙于是急唤巡逻于附近的两名弓手,命他们骑马速去南北两处城门,截断人员流出。

    “苏公,”段正严顾不得虚礼,上前拦住苏辙道,“晚辈瞧着,筠州城不甚广大,若早有谋划,半个时辰亦够贼人乔装出城。苏公是否,让他们去问问守城军卒,这半个时辰里,南北二门可有贩货模样的商贾经过?”

    “竹子!”

    一旁的姚欢,凝神听至此处,正瞥见江边行过载有毛竹的骡车,脑洞顿开,带着猜测的语气道:“我们入城来,看到城卒和税吏对于往来商贾,皆要验货。百来斤盐,若藏在竹筒里,容易掩饰。”

    苏辙这才注意到此一位秀雅的小娘子,她近旁还有个长身玉立、年纪大她几岁的后生,面孔都生得很。

    段正严合掌笑道:“有理有理,在下家乡有一道美食,竹筒饭,以溪水混合了稻米、肉干、菽、菌子塞入竹筒中,于火上烤了,七尺大汉吃上两节,也就饱了。竹子当真,最能容纳颗粒之物啊!”

    苏辙本来面有阴云,忽听段正严就连这也能扯到吃的上,眉峰一松,眼角现了忍俊不禁的笑意。

    苏辙对弓手叮嘱了几句,见他们纵马分头行去,又转头吩咐两个小吏,一个速去州府禀报,一个则陪那盐商,去寻城里的郎中,往场院察看运盐的脚夫们,莫掉以轻心闹出人命来。

    几下稍作安置后,苏辙望向姚欢与邵清道:“二位是?”

    大街之上,邵清为自己与姚欢报了以兄妹作幌子的出处,只说与段正严一样,亦是来求教的。

    此际已交了申时,给公家守摊子卖盐的苏辙,本来已可收工,孰料遇上官盐丢失案。

    他正要请三个年轻人先自去歇息,莫再等他下值,先头派出去的两个弓手骑士,快马加鞭地回来了。

    “苏公,北门今日进出的货商,门吏皆有登记查验,除了小宗货色的商贾外,竹商确实不少,但自午末时分起,只有竹商进来,无人出去。”

    “苏公,南门亦然。”

    那负责北门的弓手又小心地加了一句:“苏公,百姓们聚集在两门,吵着要出去,今日有不少四邻八乡来赶集的,还有迎亲的队伍。门吏请苏公给个示下,平民可否出城?”

    迎亲……

    姚欢不待苏辙开口,便向那弓手问道:“请问军爷,迎亲的队伍,接新娘的,用的骡车还是轿子?”

    弓手道:“八人抬的大轿子。”

    姚欢追问:“轿子可是竹子做的?”

    “那是自然,本州最不缺的,就是竹……”

    弓手说到此处,蓦然意识到什么。

    苏辙也明白了姚欢的意思,对弓手道:“去与门吏说,肩挑手扛的乡民,验过物件后,可以放行出城去。迎亲那支队伍,先寻领头的吓唬一下,告知他们,自首可减等。若他们坚称无辜,你将轿杆和轿厢,一一劈开了查。倘使真是良民,老夫加倍赔偿他们,并亲往府上致歉。对了,带十个弓手去,以防他们是乔装打扮、有身手的盗匪。”

    弓手点齐了同伴,再次领命而去。

    苏辙看看姚欢,对邵清道:“令妹心思甚是机敏细致。”

    邵清也不假谦虚,还礼坦然道:“谢苏公,在下对这个妹妹,的确向来佩服。”

    姚欢跟着邵清向苏辙致谢,心中却道,不是我机敏,是我上辈子看过抗日神剧,百姓为了支持八路军,用迎亲的竹轿藏盐、躲过日军检查的梗,不止一部神剧用过。

    这一回,不晓得北宋人民,会不会撞梗啊……

    她没有好奇太久。

    兹事体大,弓手的执法效率很高,众人等了不过盏茶工夫,官军果然押着一支抬轿队伍,往此处行来。

    待军士们呼喝着轿夫们停住,领军的弓手跳下马,扯下自己的帽子,置于地上,对准一枝轿杆中央,“嗨”地一声喊,手起刀落,将竹制的轿杆劈开。

    竹筒口头沙砾般的粗盐,汩汩而下,落在帽中。

    ===第298章

    小的无能又心软唯有铤而走险===

    围观的州民里,有个此前刚买了官盐的酒肆掌柜,指着弓手帽子里的那些盐,亮了嗓子议论道:“唷,这般黄不溜丢、砂石俱在、颗粒粗得赛过蚕豆的,一看就是公家的盐,赖都赖不掉。”

    他身旁,城中腌腊店的老板娘,亦接过话头道:“可不是,私盐都是好盐,哪会这般劣质恶状。哎,你们瞧,竹竿子口上,还有一坨掉都掉不下来,那是晒盐的活儿太糟,湿卤都未干透,就运出盐场、急着卖钱哩。”

    老板娘说到此处,陡然意识到自己真是脑子抽风,一张快嘴里竟是吐出了要吃官司的话来。

    她忙惶惶然,此地无银三百两地向周遭众人道:“我可没买过私盐,我听南边来的行商说的,虔州那边有岭南的私盐贩子,一斤半算一斤的价,才三十文,实际等同二十文一斤,只是官盐价的两成,盐品还好,又细又白,一颗石子儿都寻不见。”

    酒肆掌柜和腌腊店老板娘的话,引来众人此起彼伏的赞同声。

    平头百姓,素来有三桩爽事——赶大集、看抓人、骂朝廷。今日前两桩都有了,这第三桩,纵然自己不敢做,有胆大的做了,反正苏辙老相爷又不是那些个凶神恶煞的酷吏,他们附和一下身边的意见领袖,还是敢的。

    姚欢方才见了苏辙摊头前那一袋袋的官盐,已略感吃惊。

    她这个穿越者,未曾真的如寄命的姚家姑娘那般,在庆州那样的边城住过,甫一来到这个时空,就是身处大宋都城,她南下前的生活经验,只来自开封城。

    开封的盐铺子当然卖的也是官盐,倒是细腻如新雪,但每斤尚且要三十文。

    姚欢当初就折算过,京城底层禁军的薪水每月一千文,京城盐价三十文一斤,对比后世北上广地区打工者五千至一万的月薪,相当于一斤食盐要卖到两三百元人民币,北宋盐价确实贵。

    不曾想,原来京城这等盐价,已经是在更进一步剥削京外各路各州百姓的基础上,才能保持不再猛涨。

    在远离帝都的地方,官盐的价格越发沉重,竟能卖过百文一斤,岂不是相当于后世一千多人民币?

    十几个二师兄的肉,都没这么贵过!

    质量还这样差,瞧去起码两三成都是沙砾碎石,也不晓得是野蛮运输造成的,还是被故意掺入杂质。

    关键是,如按方才那腌腊店老板娘所言,私盐只卖二十文一斤,这种要杀头的买卖都有贩子们肯做,说明在大宋,食盐炼取真正的成本,其实并不高,可能只有几文钱一斤,和后世差不多。

    茶、盐,果然是朝廷获得军费官饷的暴利行业啊。

    此时,办事的弓手上前,向苏辙如实禀道:“苏公,小的在城门处拦住他们后,照着苏公吩咐,刚宣谕了几句,领头的贼民就仓惶认了,并无反抗之举。”

    苏辙循着弓手所指看去,轿前一个身着洁净袍衫的男子,四十上下,神情和静,与人们寻常所想的或凶悍或奸邪的贼人模样大相径庭,面上更没有弓手所提的仓惶之色。

    男子淡淡地冲竹轿中唤了一句,轿子里下来一个不到二十的小娘子,身着簇新的绿色嫁衣,头上亦点缀些许钗环。

    小娘子将头抬起来,苏辙身边的盐商惊呼道:“你不是……”

    盐商瞬时又由惊转怒,气咻咻向苏辙道:“苏公,这小女贼,就是昨日今晨都来场院卖炊饼和浆水的。我明白了,这小女贼定是先扮作贩妇,诓得吾等没了戒心,午间便在吃食里下了药。”

    那一老一少,并肩来到苏辙面前,男子作揖道:“苏公,小的乃北山那边,清江县下头的乡落耆长,叫杨及,此为小女杨红玉。盗盐之事,乃我父女二人主谋,与乡邻无关。”

    宋代的耆长,相当于唐时乡村的长官,负责本地行政事务。

    苏辙问道:“杨耆长既受州县信任、委以要职,因何贸然盗取官盐?”

    杨及平视着这位国朝前任相公,一丝无奈苦意于眼中闪过。

    “苏公,盗盐原由有二。其一,官盐已是天价,岭南的私盐贩子今岁被砍头数十人,私盐入赣少了许多,吾乡父老,断盐在即,小的春耕前已来州中求救,无人理睬小的。其二,今岁朝廷有令,命吾乡乡民租种抛荒官田,且不予减免两税。苏公,乡民许多是自耕户,已有腴田,实在无力耕种官田,更何况还要多交租赋。”

    杨及说到此处,叹气道:“四百斤官盐,小的筹划着,两百斤给乡民们分了,每户五斤。好歹,男丁们将盐续上,能得两把力气去耕田。另外两百斤,换二十贯钱,待到夏末秋初,若收成不好,州县又来催租,给那些实在交不出租子的老病农户们,救急,莫教他们,真的被逼死了。”

    杨及交待完自己的“犯罪意图”,毫无激动难抑的情状,仿佛他刚才所言,就像日升日落、潮涨潮退一样,无险无奇,乃陪伴世间人的常态。

    喧闹的大街上,围观人群,在短暂的几息中,忽地有了鸦雀无声的意味。

    但很快,他人瓦上霜不过是自家眼中风景的看热闹气氛,又回升了。

    三两个爱品评世事的妇人,议论道:“这做爹爹的,自己出头为非作歹也便罢了,怎地将如花似玉的一个小闺女也卷了进来。”

    杨及身边,始终静立无声的杨红玉听清这般飞语,忽地仰面,向闲舌妇人们道:“我做此事,亦是心甘情愿。我娘生下我,便血崩不止,过身了,我是吃乡中几位婶子的奶长大的。没有这些乡邻,我也未必活得下来。”

    有其父必有其女,这杨红玉说话的气度,与杨及十分相似。

    一种对于苦难平和陈述的气度。

    可是姚欢,难受极了。

    如果说片刻之前看到弓手砍断的轿杆里落下盐粒时,她还有些兴奋和得意,还在肚中暗暗说笑,自己竟然帮苏辙办了个案子,那么现下,耳听杨氏父女的陈述,眼见那轿子竹竿上每隔一段就隐隐可见的榫头,姚欢只感到,双目酸涩,喉头有如骨鲠堵着。

    这盛世的华美袍服翻开来,果然虱子、臭虫、癣疥,触目惊心,不忍卒睹。

    姚欢不由自主地往邵清肩头后挪了挪,仿佛他是一扇可以屏蔽绝望人间的防火墙。

    她在这不太宽、却稳固的青色防火墙后,听到苏辙苍老而透着无力的嗓音响起来:“把人押去州衙吧。”

    ===第299章

    舌尖上的《诗经》===

    一襟斜阳金晖,笼在筠州府衙的青瓦上。

    邵清与段正严立于门外梨树下,等苏辙出来。

    “赵兄,依着大宋律令,那乡中的耆长父女,会被如何处置?”段正严问道。

    邵清凝神思忆一番,沉吟道:“我只是杏林中人,于刑名之事不甚了然。不过久居京中,倒是常听公家宣谕,大宋刑统,笃守的乃是‘立法之制严,用法之情恕’,朝廷的刑部设有‘减等处’,除非谋反、大逆、子孙谋杀长辈、妻妾杀父、奴婢杀家主、故杀人命、啸聚山林为盗寇,余下的罪行,若在地的主官上奏陈情,或可减等。若被定为公罪,甚至可以铜相赎。”

    段正严叹口气,目中露了悯恤之色:“那耆长与他女儿,实在是好人,倘使真能罚铜赎罪,免于重刑,小弟愿为他们出钱。”

    邵清听他说得坦诚,看他一眼道:“和誉年纪不大,侠义之气不小。”

    段正严闻言,拱手自谦一回,继而略带分辩之意道:“赵兄,其实,小弟再有三年,就弱冠了,当真早过了懵懂之年。”

    邵清笑笑,道:“比愚兄,还是小上许多呐。”

    这一路行来,段正严自从在邵清和姚欢面前亮明身份后,对着邵清,仍是一口一个“小弟”,不仅说得顺溜,还诚意满满。

    邵清遂也不再与他虚礼,“兄”来“兄”去的自称,亦是张口就来。

    目下,虽然姚欢按着三人的商量,先行回客栈准备晚膳,段正严得以与邵清独处。但有关他二人是否真是兄妹关系的疑惑,段正严还是不好直剌剌地表露。

    恰好听到邵清说起年长年幼之事,段正严登时觉得抓到一个话头。

    “赵兄那日说起,女子应与年长自己几岁的男子结为眷属,才能得到疼爱。小弟其实,对赵兄此番议论,有些不以为然。家父就比家母小三岁,如今虽为一国之主,在内廷对家母仍是言听计从。对了,家父还给家母写过一篇《赞妻文》……”

    段正严清了清嗓子,开始朗诵父亲段正淳那篇传遍苍山洱海的名作:

    “国有巾帼,家有娇妻。

    夫不如妻,亦大好事。

    妻叫东走莫朝西,妻叫往西便往西。

    朝东甜言蜜语,朝西比武赛诗。

    为夫区区蒺藜才,难与吾妻比高低。”

    邵清听了,初时愣怔,很快露出忍俊不禁的笑容。

    段正严也笑,是那种爽快的带着自嘲赧色的笑。

    “赵兄,我大理国的诗词文章,咳,自然比不得大宋的俊声雅意。阿父堂堂国君,所作汉诗,与此番我来中原听到的童子歌,好像……差不多。”

    邵清道:“和誉莫误会,愚兄只是听到蒺藜二字,不免觉得有趣。由来只听妇人自谦蒲柳之姿,还第一次听到男子以蒺藜自比。令尊段国主,果然是性情中人。”

    段正严道:“是啊,羊苴咩城(宋时大理国都城,即今云南大理)的世家贵人子弟们,听到此诗,窃议者有之,讥讽者更有之。都说我阿父能写出这般诗句,乃因我母亲是高升泰的妹子,阿父慑于高家积威。但只有我和弟弟们晓得,阿父既非惧内,更非惧外,他就是与母亲情谊甚笃,才直抒胸臆。”

    他顿了顿,不忘加上一句:“何况,结亲不仅是二人的缘分,亦是两家的缘分。男子娶妻后,与自己的妻舅家相处和谐,有何可指摘的?我若迎娶了心仪的女子,必也会对她娘家的人好。妻兄来训导我几句,有何不能甘之如饴的?”

    这……

    邵清无论亲历还是旁观,于情事上比眼前这小王子老成不少,连日来瞧着段正严看向姚欢的眼神,显见得有些不对,此刻他又岂会对段正严这番言语往来品不出些端倪来?

    小王子,怕不是,想找他邵清,做大舅子?

    但邵清,并没有感到胸中有一星半点儿恼怒的火苗窜上来。

    越与段正严相处,他越是连初见时的那点提防和别扭,也被和煦春风吹走了似的。

    当今时局,邻国异动,本国贵族子弟多有参详。邵清自辽国来大宋前,对于大理高氏父子当年逼迫段寿辉退位的事,从养父萧林牙处听过原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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