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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6章

    他苏辙,今年才五十七岁。

    这次环庆路旧案里,就算蔡京如苏颂所愿,被曾布斗走,御前首宰章惇,仍在。

    曾布难道不趁热,做点儿什么,让自己在朝中与章惇抗衡的力量,充实一些?

    苏辙对自己这位亲家,开始抱有越来越分明的寄望。

    ……

    春夏之交,江河水满。

    微微偏西的水道,此季渐盛的东南风,官船的畅通无阻,所有这些因素,令携带胡豆树走水路的邵清与姚欢,从筠州出发后,没几日就到了赣地的南端。

    姚欢手上有苏颂弄来的京师榷货务公文,虽然下了苏辙与筠州知州安排的漕船,在地的官员,依然帮他们配置了给公家纲运物资的马车与车夫,驮着他们与树苗,往广南东路(进广东)境内去。

    姚欢担心咖啡树苗的根系保水,问首站的车夫,此去惠州须几日。

    车夫道:“官人和娘子莫虑,公家既然允了你们沿途可换马,如今又尚未到雨季,就算是拉着车,你们又吃不得颠簸,至多也就十日内的马程,便到惠州了。”

    “啊?”

    姚欢与邵清都很吃惊,二人原以为,岭南的路,会很不好走。

    “过了此县,不就是大庾岭吗?”邵清抬眼望着不远处的苍茫山色,满脸疑惑。

    “回官人的话,前头确实是大庾岭。正因为到了大庾岭,路才更好走。那是唐时就修出来的五十里坦途。”

    他这么一说,邵清也记起来了。

    多年前还在燕京城时,有一回,养父萧林牙下朝归家,阴沉着脸,连晚饭都没有吃。少年邵清小心地问缘由,养父道,自己劝皇帝从秋猎的花费里省一些出来,给大辽修路,便于镔铁运输,皇帝却充耳不闻。养父在深宅内院忿忿,甚至语出悖逆之言——自诩雄才大略,实则日见昏聩不堪,当年唐朝那个辞官的宰相,尚且知晓要凿山开路。

    “那修路的唐人,可是宰相张九龄?”邵清问道。

    车夫赞道:“是呐,正是唐玄宗时那个称病辞官的张九龄。张相公本来就是岭南人,回乡后见此处山峻路险,就又给皇帝上书,请求开凿官道,便利人马往来,广府的那么多物产,也能往北运,好比朝廷多了个大钱袋子呐。二位听听,张相公真是又仁义又会说话,历朝历代,皇帝一听能来更多的钱,哪有不答应办事的。”

    车夫健谈,歇了歇,又肃然道:“我们跑纲运的马夫们,每此到了大庾岭前,都要向天跪拜,多谢张相公给后人造福。若无这条前朝大道,这三百年来,穿山越岭,不知要死多少人哩。”

    荒祠一拜张丞相,疏凿真能迈禹功。

    马蹄声纷乱。

    一路往大庾岭去的路上,姚欢与邵清掀了车帘望出去,果然官商的马队车队,络绎不绝。进山岭后,整条官道更是没有一处石阶,皆由砖甃铺就,许多路段宽度超过两丈,行车的便利,竟是不输中原的官道。

    姚欢轻声与邵清道:“你还记得筠州城那腌腊店的妇人说过私盐之事吗?岭南有此坦途,怪不得广南东路的海盐,能大包大包地往北运。方才我似还看到,运香药和铜的。既如此,胡豆若种出来,运往中原,亦非难事。太好了!”

    正眺望窗外山景的邵清,闻言回过头来,看着坐在对面的女子,目光中除了温润,还透着嘉许之意。

    “怎么了?”姚欢被他看得莫名其妙。

    邵清道:“你此前与我说,去岁进宫当差时,官家有心留你……你不愿意,他便往你饭铺的门楣上挂个贞妇的牌匾。饶是他那般对你,你对朝廷的胡豆之事,仍如此上心。”

    姚欢轻叹一声,道:“两码事。张九龄对朝堂不满,辞官回乡,尚知要开凿坦途。苏子瞻差点命丧乌台诗案,四处流离,每到一地为官,仍知要开井修渠、劝课农桑、整饬边务。对于君王有怨,对于政敌有恨,不该因此而让自己的日子就变得戾气盈沸。”

    邵清闻言,眼角揉了爱慕与欣赏的笑意,变得更鲜明。

    他扫了一眼被固定在一侧车窗、便于晒到日光的胡豆苗木,温言道:“你说得对。况且,做这些事,也不是给帝王将相添功德,而是,与苍生几里坦途,几许活路。”

    姚欢展眉,正是此理。

    她发现一件事,数月来,邵清对自己的称谓,只有一个“你”字。

    邵清似乎,仍不知道,该用何种世情意义上更显亲密的昵称,来唤她。

    但在她与他的相处时光里,这,甚至连微不足道的瑕疵,都谈不上。

    拥有表达的权利,远比拥有甜到发腻的爱称更重要。

    男子能理解你在表达什么,远比他对你热烈地情话连篇,更重要。

    ……

    惠州在望时,北半球的夏至到了。

    “北回归线。”

    姚欢在心中默念这个几乎就要被她遗忘的现代词汇。

    她复原着脑中那张与这个时空的二十三路舆图完全不同的地图,确定前方的惠州,是在北回归线以南。

    千年后那个被茶和咖啡这两种饮料统治的世界里,几乎所有规模化的咖啡产区,都在南北回归线之间。

    “今日夏至,乃一岁中白昼最长的一天,我们定能在天黑前,赶到惠州城。”邵清向姚欢道。

    他与车夫去路旁的溪涧里打了水,浇入咖啡树苗木的泥球中。

    又给姚欢递去在冰凉溪水中拧过的帕子。

    夏至的日头确实猛,暑气明显炽烈起来,这才辰巳之交,她的脸已热得通红。

    邵清拍拍车上的另一只麻袋,里头都是他一路行来,零零散散买到的药材。

    “待入城安顿下来,就要煮些清火趋热的汤药,莫中暑了。”邵清认真地研究着姚欢的面色。

    姚欢觉得有趣。

    她心里清楚,自己哪里是热得。

    脸红心跳,明明是因为激动。

    苏轼啊,马上就能见到了!

    ===第305章

    千古风流人物(下)===

    罗浮山下。

    惠州知州詹范所派的司户参军王琦,探出头去,命车夫停车。

    他对邵清与姚欢拱拱手:“二位稍候,王某下去看看就回。”

    车外,有片面朝东江的草坡。

    初夏时节,绿茵如毯。鹅黄、浅紫、洁白的不知名野花,欣欣向荣,仿佛绿毯上的精美刺绣。

    草坡靠近大路之处,立着一块不大的石碑。

    邵清将头探出车窗,读着碑上的字:“生来死往,莫知何年。非兵非民,皆吾赤子。”

    他面色一肃,向姚欢道:“这是一片坟地。”

    “坟地?”

    姚欢好奇,也向草坡眺望去。

    果然,草坡里遍布石堆,因不似普通墓穴那般砌有一定的高度,故而此季被蓬勃生长的花草遮盖了。

    枯骨上,黄土间,是怒放的生命。

    天地万物,循环往复。

    静默须臾,邵清沉醇宽和的嗓音又在姚欢耳边响起:“碑上的字,像苏学士所题。”

    相伴半载,姚欢已晓得,因二人名字合了一句“人间有味是清欢”,不擅甜言蜜语的邵清,早成了苏轼的诗、词、书法的粉丝,对苏轼的字,自不会认错。

    二人没琢磨多久,王参军回来了。

    和上司詹知州一样,王参军对眼前这两个刚到惠州的年轻人,十分客气。

    不仅因为他们持有朝廷的文书,更因为,他们是来找苏子瞻。

    王参军一上车,便主动与二人指点:“这片草坡,葬的都是惠州一带曾经暴露于荒野的枯骨。苏学士南来惠州看到后,与詹知州商议,募款雇了力工,收殓那些尸骨,汇集此地掩埋。那块石碑上的字,便是苏公所写。前两日大雨倾盆,我怕有坟堆被冲开,所以下去查验查验。”

    姚欢心道:上梁正,下梁直,詹范的这个下属,真不错。

    “非兵非民,皆吾赤子。说得真好。”邵清喃喃。

    王参军道:“王某乃是由吏员转的官身,没读过多少书,更未经过科举。听世人品评说,苏学士始以文章得,终以文章失,才被贬谪到我们这岭南瘴疠之乡。我倒觉得,能写出‘非兵非民、皆吾赤子’这八个字的朝臣,文章得失,不足以论。”

    邵清亦点头:“朝堂得失,更不足以论。”

    王参军冲他会心地笑笑,向外头候命的府衙马夫道:“走吧,往飞瀑那一面上山,大学士必在那里。”

    ……

    山腰赫然一挂白练。

    纵然未到“飞流直下三千尺”的气势,亦端的一派“琉璃滑处玉花飞”的美景。

    而在瀑布下方的深潭宽涧边,凿石、劈竹、接管的施工场面,热火朝天,令罗浮山上这林泉胜地,完全不同于那些深受文人追捧的山水画的孤仙之境,而是充满了创造的力与美。

    “子瞻学士,令弟与令郎的友人,来访!”

    王参军冲着碧潭边围着的一堆人喊道。

    这个帝国乡村底层奋斗上来的司户参军,以前做小吏、奔波于田间地头时,通讯基本靠吼,练就一副洪亮的好嗓子。

    他当真中气十足,一声喊,不仅盖过了丁零当啷的敲打声,还将身边那棵荔枝树的叶子,也震得纷纷落下。

    那团挤在一处、不知正在参研何事的人群,立时稍稍松散开几分。

    钻出来一位打着绑腿的老人,身量不低,鹤发白须,黑衣黑裤,外罩月色褙子,怀中还抱着一节竹筒。

    熊猫……

    姚欢万万没想到,自己第一眼看到苏轼,却是如此观感。

    这位千古第一文士,大宋顶流巨咖,竟仿佛悠游山间的大熊猫!

    她还在发愣,同样心情激动、只是不形于色的邵清,已然几步上前,向苏轼作揖行礼,为自己与姚欢报上名号与出处。

    照面间,邵清觉得,虽然五官与苏辙至少有六七分相似,但苏轼的狭长双眼、微耸颧骨、宽额窄颌组合之间,比苏辙的平易慈和之外,更多几层“七尺顽躯走尘世、坐看风云少年心”的超然气度。

    从工地上下来的苏轼,当然不晓得,几息间,自己在面前这一对年轻人的眼中,会有如此修辞不同、但实则殊途同归的评判。

    “来,快与老夫说说,子由与仲豫的近况。”苏轼带着微微急切的语气道。

    老人毫不忸怩见外,仿佛邵清与姚欢,就是来给自家报信的远亲。

    他满脸的皱纹,被揉了期待的笑容,变作舒展的花瓣。

    天底下挂念兄弟与儿子的男人,都是一样的心。

    ……

    山溪边,听完从庆州到汴京再到筠州的所有故事,苏轼神思激荡间,感到自己仿佛一只从南海起飞的青鸟,溯着流云北上,盘旋于帝国的边疆、中州、江淮,看尽风波浪涛与悲欢离合后,又叹息一声,振翅而还,落回罗浮山顶。

    “苏公,这竹筒,可能用?”

    一个光着膀子的少年,见苏轼与两位访客似是处于交谈的间隙,才怯怯地走近探问。

    苏轼回过神来,像祖父耐心教导孙儿般,指着手中竹筒,与那少年道:“如此甚好,你同他们说,每节竹子上,都开这样一个小孔,榫头做得细致些,务必带有竹帽,届时查勘哪一根竹节堵了,拧开竹帽即可。”

    少年聚精会神地听完,恭敬接过竹筒,转身往瀑布下小跑过去。

    邵清望了一眼彼处情形,向苏轼道:“苏公,这是,将山上泉水引入山下城中?”

    苏轼颔首:“正是。东江与海相接,海潮倒灌,惠州、广州城中河渠的水皆苦咸不堪,大富人家,自可雇得起力夫上山取泉水,穷苦老弱者却如何能做得到?去岁老夫与广州太守王敏仲去信,请他在山上凿石蓄水、接驳竹管,引水下山。今岁王太守来信,告知老夫,此事已成,还在信中将账算得清清楚楚,人工、物料折成银钱,最后不到四百贯。”

    说到此处,苏轼眼中尽现喜色:“不到四百贯呐,我大宋宰臣一个月的月俸,就能令大半城的布衣饮上净水。惠州比广州小上许多,在惠州引水,老夫与詹知州估摸一番,顶好两百贯里能打住。”

    姚欢了然。

    原来这山上如火如荼开展的,是惠州的自来水工程。

    她想起上辈子游杭州,不仅看过那条因苏轼而命名的西湖苏堤,还知道了苏轼在杭州为民众打过许多水井,让百姓不必去喝钱塘江咸潮倒灌时的西湖苦水。

    在宋时,城中打井,与引泉下山一样,普通民众个人无法负担,须依靠政府出面才能完成。

    姚欢遂笑道:“苏公在杭州围堤打井,在惠州接管引泉,直如水利工程师一般。”

    见到苏轼,姚欢的现代语汇,张口就来,仿佛眼前这位功夫熊猫似的老者,天然地就能接受一切新奇事物。

    “哦?水、利、工、程、师?”苏轼咂摸着这五个字。

    “就是,比如战国时的李冰。”姚欢道。

    苏轼爽朗一笑:“孩子,你过誉了,老夫怎能与李冰比得。你方才说,你外祖家,乃沈存中(沈括)族人?唔,老沈,那才是个文能提笔著文、武能领兵镇边、工能炼盐治水、医能问诊开方的百通大家。不晓得如今,他是不是在上头,将玉皇大帝的宫阁里,也折腾出了什么新机关出来。”

    姚欢闻言,心头再次一松。

    果然,苏轼与沈括,是友非敌。

    苏轼看看近午的日头,问一旁的王琦:“此番上山,詹知州让你带了几坛?”

    王参军咧嘴:“四坛,学士省着些喝。”

    苏轼道:“有劳参军,把酒拿去给民夫们都分了,老夫留一碗即可。今日有贵客来,好酒,不是用来痛饮的,是用来烹肉的。”

    他的目光又转向姚欢:“姚娘子,令姨母对仲豫的帮衬,仲豫两年前就在家信中说与我知。今日,老夫炊几道拿手菜,聊表谢意。”

    ===第306章

    自笑平生为口忙===

    淙淙溪涧边,支着一处处吊锅。

    民夫们煮鱼造饭,就着苏轼让詹知州送来的惠州特酿“罗浮春”酒,美美地饱餐一顿后,纷纷凑过来,围观苏轼给邵清和姚欢做野餐。

    苏轼的家,就在罗浮山的白鹤峰。他方才让自己的家仆,带上一个力壮腿快的民夫,回宅抱了不少好东西来。

    此刻,近水处,已教苏轼铲出一个小小的深坑,垫实一层鹅卵石。

    红彤彤的新鲜荔枝壳,鲜黄色的柑橘皮,与柴木条混在一处,扔进坑中点燃。

    很快,一股混合着甜酸果香的烟火气,灼灼窜上。

    苏轼的家仆,似已对主君的飨客之道颇为熟悉,麻利地在火上搭好烤架,又将已在清冽溪水里洗净的几只禽鸟,铺展在竹匾上。

    姚欢探头看去,只看出有个扁扁嘴巴的,是鸭子,其他三四个,体型比鸡鸭小,拔光了毛,也看不出是啥鸟。

    苏轼笑眯眯地解惑:“这是鹦鹉。”

    鹦……鹉……

    辨出两个年轻人眼中的诧异之色,苏轼道:“这京城富户当爱物养来玩赏的鸟儿,岭南但凡有座山,就飞满天。你们当它,是大一些的鹌鹑,即可。”

    “或者小一些的雁。”邵清道。

    邵清对吃鹦鹉,只是有些好奇,并无膈应。他少年时在燕京,常与耶律家的子弟秋猎射雁,射下来的大雁,也是这般在野地里生火烤了。

    苏轼给邵清一个“你说得太有道理了”的眼神,兴致勃勃地用家仆送来的鸡毛刷子,将岁初做的豆豉酱,混合着花椒碎、老姜汁、罗浮春酒,仔细地刷满鸭子和鹦鹉的周身。

    静待酱汁入味的同时,苏轼开始准备另一道菜。

    他扒着家仆送来的篓子瞄了一眼,想了想,提着篓子离邵清与姚欢远了好几步,才伸手进去,掏出……

    掏出一条蛇!

    饶是苏轼已经同时说着“是长虫,莫怕莫怕,死的”,姚欢还是被唬了一跳,下意识地往邵清身后躲了躲。

    苏轼口吻和静道:“此处地气炎热,过了夏至,民众常吃蛇羹。中原有云,小暑黄鳝塞人参,其实,差不多的道理。”

    姚欢上辈子也不是没在广粤地区吃过蛇做的菜,干炸大王蛇、姜油水律蛇、锦绣蛇肉羹,尝来都觉得确实鲜美。

    只是,这花斑鲜明的整蛇,和黄鳝鳗鱼的视觉差异,还是有些悬殊,乍见之下难免教她惊恐。

    邵清却往苏轼跟前凑了凑。

    他着实,也有些怕蛇,但想到若姚欢要留在南方,自己也总要熟悉本地风物与习俗。当地人食蛇,总有道理,姚欢不敢弄,他不妨向苏公学学怎么做蛇,将来做给她吃。

    这条蛇,已开膛去内脏。

    苏轼吩咐家仆往另一个柴堆上的陶锅中添入清水,不待水沸,他便放蛇入锅,以竹棍叉着蛇的七寸肉绽处,在温热的水中反复汆洗。

    很快,蛇鳞翻翘起来。

    苏轼捞出蛇,寻了一处平坦些的石板,向一个民夫讨了削竹子的铁刀,左手摁住蛇头,右手开始刮蛇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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