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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8章

    正是金乌渐沉之际,站在山腰远望,天边千里绯色,壮丽不凡。

    苏轼举杯向天,喃喃道:“王荆公,数日前,公的祭日,轼只烧了一首新作的词,礼数薄了。今日幸得好酒,将礼补上,公莫怪,莫怪……”

    王荆公,就是王安石。

    姚欢与邵清对视一眼。

    二人微异的神色,被垂下目光的苏轼,捕个正着。

    苏轼轻叹一声道:“自熙宁到如今,二十年,多少臣工大夫,仍在门第党派里打转。王荆公对我苏门父子入仕多有阻拦,家父又与王荆公不睦已久,许多人便以为,老夫与荆公必定势同水火。那就让他们,继续兴致高昂地去品评吧。天下自有公论,非爱恨异同能夺。”

    姚欢默然片刻,鼓起勇气道:“天下人间,许多事情并无公论。文章诗词,尚且我之蜜糖、彼之砒霜,何况治国治世之策。无非是,君子之争不及于身,而小人之争,常有欲置对方于死地而后快的恶毒言行。”

    苏轼眼中闪过一丝认可之意,继而好像被这些话打开了回忆之门,眸色迷离道:“元丰七年,朝廷终于准我离开黄州,我路过江宁,去拜谒当时第二次罢相的王荆公,我两个,同游数日,畅然欢谈。王荆公还劝我,也在金陵买块地,和他比邻而居,老于田园吧。”

    几束斜晖穿过云层,慷慨地洒向大地,令山岭谷地、林木田垄,都被染成柿子色的暖红。

    暖红也笼住了老人。

    他眼中晶亮,说不清是因为夕阳的映照,还是因为浅淡的泪光。

    “我没想到,江宁一别,便是永诀。王荆公在元丰六年便劝我归隐,我当时仕宦之心未熄,又回去穿了十年的官袍,呵呵……从公已觉十年迟,迟啊……”

    苏轼喃喃着,将杯中的蒸馏新酒撒在地上。

    姚欢一时之间,百感交集。

    自己来到这个世界几年后,尝试蒸馏出的第一杯高度酒,半杯给了苏轼,半杯给了王安石。

    对于真正的君子,累世累代,总仍有人,热衷于划分他们谁属于新党、谁属于旧党,热衷于定义他们谁是手腕高明的政治家、谁又是政治白痴。

    试图这么做的人,胸中的气量,或许还不如小小陶杯中的一汪薄酒。

    不远处的田野里,一大一小两个人影,披着晚霞而来。

    正是阿缨和她的小女萍儿。

    小萍儿满脸兴奋,噔噔地跑到众人面前,奶声奶气道:“苏阿公,姚娘子,那棵比其他树都高一大截的胡豆树,它,结出果子了。”

    ===第310章

    小心一些===

    姚欢盯着眼前这株鹤立鸡群的咖啡树。

    那些带有类似于茉莉香的小白花,早已落尽,但枝桠间冒出的青莲子般的豆子,才是真正的宝贝。

    姚欢的惊喜溢于言表,向邵清赞道:“叶柔找的大食番商真好,竟然能夹带一棵成树入宋境。如此,就算旁边的小苗中有些折损的,这一棵上的豆子,少说也有几百颗,明年的种子,应足够。”

    邵清顶爱看这女子每达成一件心愿时,那几乎能笑出皱纹来的杏眼。

    唐时的罗隐,写诗云: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来明日愁。

    邵清却觉得,若要真正销愁,茶酒诗词哪里能做得彻底,分明还是要靠来自人的精神,积极昂扬的精神。

    比云间燕雀、枝头绿芽还生机勃勃的人儿,穿行天地间耕种、创造。

    如此好的精神状态,明日之愁、百日之愁、百年之愁,又如何解不得呢?

    邵清凑到树前,参研了一回另侧枝桠间也开始钻出来的嫩果子,转头对姚欢温言道:“叶柔说过,当初契里寻到的大食番商,所要的酬劳,你不但没有压价,还多给了十贯。番商的心也是肉长的,遇上你这般不敲骨吸髓的客人,自会愿意一效犬马。”

    邵清以为,自己的目光已盛满了欣悦,自己的言辞也已饱含了专注。

    但姚欢抬头与他对视时,依然敏锐地察觉到,他似乎另有一分心事。

    此际,夕照仍美。

    老迈而不迟钝、微醺不失清醒的苏轼,片刻前来瞧了瞧咖啡果子后,就知趣地招呼着闲杂人等,撤离田野。

    静谧的氛围中,姚欢直言问邵清:“你怎么了,今日上山看吾等酿酒,你有些,心不在焉。是京城有什么消息来?还是惠州城里发生了何事?”

    邵清一怔。

    短暂的瞬间,他感到暖意上涌。

    自己一大早就赶上山来,到这黄昏时分,显然,姚欢一直在关注他,捕捉到了他掩藏起来的愁绪。

    “是城中有事,东江的另一面,发了疫情,詹知州说,每年到了这个月令,都会发疫。民谚讲:六月谷子满,寒热鬼上床。十人九发疫,无人送药汤。”

    姚欢问道:“这时疫,可是苏学士所说的瘴疠之气?”

    邵清点头,面色却越发凝重:“我此前请教了苏公,苏公说就是瘴疠,去岁朝云娘子,也是六七月间染了瘴疠。苏公说,他立时为朝云娘子熬煮了新选过药材的圣散子方,依然无力回天。”

    姚欢蹙眉道:“又是圣散子方?你可记得,我们在筠州时,子由学士就隐约有微辞,他认为子瞻学士,对圣散子方的疗效,太过夸大。各地疫病,根由不同,药方也应不同,世上怎会有包治百病的方子?”

    邵清叹气道:“当初开封大水后,你煮粥、我煮药那些时日,苏迨过来,说的也是这个意思。但詹知州十分敬重苏公,去岁、今岁发疫,都让城中和周遭几县的郎中,用圣散子方给病患煮汤剂饮下。今日,你与林婆婆去酒窖中抬粮米时,我在院中,就向苏公提及,时疫病患的症状,看来与中原的春疫,很不相同,一味施用圣散子方,怕是不妥……”

    “苏公不听?”

    “嗯。”

    姚欢盯着不再掩饰无奈的邵清,追问道:“寒热鬼上床,是什么意思?”

    邵清道:“这时节,山下比山上暑气厉害,农人于田间果林,或者湖滩间劳作回来,明明仍是酷热未散的时辰,他们却忽地发起抖来,说仿如身在寒冬。嗣后,到了夜凉之时,病患又觉通体燥热,如在蒸笼。故而百姓称为寒热鬼上床。至于中原春瘟那些流涕咽痛症状,倒没有。”

    姚欢不再出声,望着远处山墚,兀自思量。

    邵清也陷入沉默,但胸中舒顺不少。

    这样的时刻,有她在听,在问,然后静静地陪着自己,发一会儿呆,就足够了。

    太阳终于落到了山后,邵清与姚欢往苏宅方向走。

    田埂上,姚欢听到身后的男声缓缓道:“明日,我还是想过江,去看看,试试旁的药方。朝廷是寄来俸禄的,我怎好就这么坐在州府里,吃闲饭。”

    姚欢倏地回头:“这瘴疠,会过人吗?”

    邵清笑笑,如实相告:“我也不知。但做郎中的,怎好怕这个?

    真的勇气,未必锣鼓喧天,往往就在淡淡的一句话里。

    姚欢驻足,在开始晦暗的暮色里,将眼前男子容色沉静的面庞,看了一阵,柔声道:“小心些。”

    这简单的三个字,因为从她口中说出,比醇茶、美酒、雅乐、温汤,都更抚慰身心。

    邵清眼梢唇角,笑意化得更开。

    他未再迟疑,上前两步,几乎同时,姚欢也往他胸前,靠近了些。

    他顺势将她一把地揽在怀中。

    盛夏时节,薄薄的衣衫上,尽是潮濡的汗渍,黏腻得鲜明。

    却丝毫不教人难受。

    姚欢能感到对方那嗵嗵如战鼓、越来越急促的心跳,男子胸前衣襟所传达的热意,也因此越来越炽烈。

    邵清微微低头,将同样滚烫的双唇,贴在女子汗涔涔的额头。

    与那次将她从丽园坊的噩梦中抱出来不同,这一回,邵清不仅紧紧地箍着她,手掌也开始轻抚着她的脊背。

    然后是肩头、脖颈、面颊。

    拥抱与安抚,唤醒了本能的情动,姚欢自然地抬起头。

    邵清双唇,从她额头滑下,在她鼻尖如蜻蜓点水般一啄,继而索取到了她的檀口樱唇,辗转深入,从试探到坚定,再到几乎令女子透不过气来的渴求。

    无言的交流,二人在感受首次这样热烈地喷薄的爱意时,又都真切地体会到,对方并不生涩。

    男女之间白纸一样的过去,至少在他们看来,谈不上不好,却也谈不上多好。

    当下的两情相悦,与彼此过去是否曾有过爱侣,有一个铜子儿的关系吗?

    邵清吻得太深,终于令女子轻轻地挣扎了一下,推了推他的肩胛。

    邵清忙与她分开,闭着眼睛,让自己的喘息渐渐平复下来。

    最后,他拍拍她的背脊:“放心,我是郎中,吃不了亏。若能有更好的方子治疫,今后你也不用怕了。”

    ===第311章

    你是苏东坡我也不能盲从(上)===

    “黄花蒿?”

    田野里,阿缨听姚欢说出这个陌生的植物名,眼中满是陌生的困惑。

    姚欢见她懵懂的模样,怕中原口音与广府口音的差别带来理解障碍,只能再添上一些描述。

    “会开黄花,那么一点点大,叶子比菊花细巧,有一点点像做青团的艾蒿。嗯,味道很冲,不好闻。”

    阿缨闻言,忽地露出恍然大悟之色:“啊,我知啦,系臭蒿啦。”

    她的爹爹王参军,虽中年后由乡间吏员转为末流官儿,实则也是种田出身。

    她从小与各种农作物和野生植物打交道,一听姚欢补充的信息,立时从脑子里检索到了目标。

    “姚娘子,随我来。”

    阿缨引着姚欢穿到一处远离灌溉水渠的山地。

    没有任何遮荫,烈日直晒,沙石多于泥土的地面上,蒸腾起灼灼烈焰一般,教人仿如靠近火炉一般。

    罗浮山上,几乎处处乔木葱茏,姚欢住下后,还是头一回见到眼前这片不太像亚热带雨林的地方。

    阿缨四下辨认一番,走到一处灌木丛边:“姚娘子请看,是不是这个?”

    姚欢接过阿缨探身采下的草叶。

    她努力回忆着上辈子做医药项目时,药厂管技术的负责人,给他们区分黄花蒿和青蒿的场景。

    手里的这一枝,叶冠完全展开,叶色绿中透着微黄,味道颇不好闻,关键是这个盛夏季节,它还未开出黄花来,因为黄花蒿的花期在立秋以后。

    就是它,没错了。

    不是青蒿,而是黄花蒿。

    治疟疾的灵药——青蒿素,却与一种叫作青蒿的植物无关,而恰恰是从黄花蒿里提取的。

    那日,听邵清说了东江对面疫病的症状后,姚欢就疑心,惠州一带的所谓六月“瘴疠”,应是疟疾。

    中原春瘟,也有高烧,但伴有流涕,且寒热交替没有这般剧烈,比较像流感。岭南到了炎夏,气温太高,食物与水源都容易滋生细菌,引发痢疾等肠道疾病,人体感染细菌,同样会发烧,但从邵清所言,疫病患者并无腹泻症状。

    邵清下山后,姚欢又问了身为土着的阿缨,阿缨告诉她,热月瘴疠袭来时,许多人除了忽冷忽热地打摆子,有的会呕吐,有的肚子会鼓起来,有的便血,有的则面色苍白、满脸发疮。

    姚欢听了越发觉得,这分明就是疟疾,只是属于不同型的疟原虫感染症状。

    屠呦呦!

    她的脑海中,第一时间出现了这位现代女性的名字。

    在上辈子,如果不是对这位于2015年获得诺贝尔医学奖的中国女科学家的研究好奇,姚欢就不会主动申请去做了几个提取青蒿素的药厂项目,也就不会多少了解些黄花蒿与青蒿的区别、以及疟疾不同虫型的临床症状等知识。

    此刻,阿缨露出交织着嫌弃、惊讶与疑虑的神色,问姚欢:“姚娘子,你说的神药,就是这个?这个东西,太臭啦,我们这里的牛羊都不吃。我们开荒时,都当野草除掉烧掉呢。不想这蒿子命硬得很,旱地里都能长得这般壮实。”

    姚欢抬头,看着好几株接近两米的黄花蒿,喜道:“阿缨,上天有好生之德,瘴疠横行的地方,老天必定也会给人留条活路的,来,你与我采一些回去。”

    姚欢记得,上辈子她打交道的专家说过,广东、海南一带的黄花蒿,比江淮一带的黄花蒿植株高大许多,提取出的青蒿素更高。

    实地一看,果然呀,一个草本植物,竟能长成竹子那样高。

    自古以来,南方的疟疾爆发,比中原及北方严重,但南方的黄花蒿,也比其他地区更茁壮。

    大自然!

    大自然的险恶,与人心的险恶,是多么不同。

    大自然再是冷酷地施加于人类这样多的疾病与痛苦,却又终究留有一念之仁,在荒山野地里埋下解药。

    ……

    白鹤峰苏轼宅子的外围,偏于一侧、贴着柴房的小院子里,姚欢闭着眼睛,默念“对照组、对照组”。

    日晒、四至五天——静心魂游片刻,她从记忆深处,找到了这两个关键词。

    黄花蒿并不是越新鲜越好,也不是每个部位都能提出青蒿素。摘下叶子,由日光晒制四五天后,其中的青蒿素含量会达到峰值。

    与阿缨清理出空地、摘下叶子铺摊开来后,姚欢出门,往林婆婆的酿酒坊去。

    后世提取青蒿素,屠呦呦团队找出的最佳提取剂是乙醚。

    仅存的中学化学知识告诉姚欢,乙醚的合成,可用乙醇和浓硫酸一起加热至140摄氏度获得。

    这在此世,咋搞啊!

    她既不知道怎么从最多也只有五六十度的蒸馏酒里提纯乙醇,也不知道怎么从邵清此前伤人的绿矾里提纯浓硫酸。

    隔壁男频穿越里无所不能的科技男主们,更不可能走错片场来指点她一下。

    不过,姚欢毕竟还记得,做项目时接触的那么多论文,里头是有提到乙醇提取青蒿素的,只是提取结果不如乙醚令人满意。

    更关键的是,青蒿素治疗疟疾的中医理论,来自东晋人葛洪的《肘后备急方》,其中那句话的表述是:“青蒿一握,以水二升,渍、绞,取汁尽服之。”

    东晋时候没有乙醚,更没有高度白酒,所以只能用“水”来取汁抗疟,只是不能高温煎煮,而是渍取、绞取。

    既然这样都能起到一定的治疗作用,那么结合后世用乙醇的实验结果,用蒸馏酒渍、绞黄花蒿,是不是总比冷水提取,好一些呢?

    姚欢边走边琢磨,便到了林婆婆酒坊的门口,却差点与里头急匆匆出来的人撞个满怀。

    那人正是苏轼的幼子,苏过。

    苏过抱着一只小小酒坛,看清来人是姚欢,不由一愣,道:“咦,姚娘子?这个时辰你来酒坊?”

    姚欢已与这有“小东坡”美誉的苏家小哥哥相熟,也不见外,直言相问:“你这坛子里的,是林婆婆的酿酒还是蒸馏酒?”

    苏过的面上却闪过一丝古怪的犹豫,似乎在迅速斟酌自己该怎生回答。

    顿了顿,他终究还是如实相告:“是婆婆新蒸的一小坛二锅头。”

    又加了一句:“并非买回宅子饮的,而是用于制药。”

    “啊?”姚欢来了兴趣,“你也制药?什么药?”

    苏过道:“用酒蒸花椒,治寒热疟病。”

    大宋清欢

    ===第312章

    你是苏东坡我也不能盲从(中)===

    “寒热疟症?”姚欢抓住了这四个字,问苏过。

    苏过看眼前这姚娘子,实也和邵医郎一样,是个心地明善之人。

    加之桩桩与苏家关涉的前情要事的铺垫,苏过更不会因姚欢是个女子,而小瞧她一些。

    他遂向姚欢温言道:“你们从酒坊回来的第二天,我送邵兄下山,他与我说,目下的时疫,不像瘟病,更像寒热疟症,我也正作此想。治寒热疟,有医方乃用酒与胡椒煮后,涂擦周身。邵兄因见我家宅院中有今岁刚打下的胡椒,便托我试制药剂。”

    姚欢心头一振。

    原来此世,对这些懂医的男子们来讲,疟疾本来就不是他们的业务盲区,无非叫法不同罢了。就像当初辽国使者萧知古对花粉过敏,苏颂称之为“咳逆”。

    自己一个泛泛之辈的现代来访者,实在不该小看古人的知识与临床经验储备呀。

    至于苏轼在白鹤峰的新居里种有胡椒的情形,姚欢初来乍到时,便发现了。

    两晋隋唐时,胡椒作为舶来品,在中原大地上一直顶着“金贵”二字,须权贵或大富人家才用得起。到了宋代,因海外贸易发达,加之许多宋人都有调香的嗜好,胡椒入舶量陡增,尤其在广州至泉州一带,较之前朝常见了许多。

    广南东路和福建路,甚至已出现了胡椒种植地。

    姚欢此前请教苏轼得知,苏家的胡椒种子,乃由前任广南东路提刑、苏轼表兄程之才所赠。

    后世的研究,治疗疟疾的良药只有奎宁和青蒿素两种(奎宁因疟原虫的演化而渐趋失效),并无胡椒。

    但姚欢寻思,就算酒煮胡椒这个外服的药方,对疟疾病人只有缓释、没有根治的作用,苏过愿意配合邵清的态度,至少说明,他也对父亲苏轼只推崇圣散子方抗疫,心知不妥。

    姚欢于是直奔主题:“小苏学士,你今日才来取酒,是否因为,苏公一早,也下山与詹知州商议治疫之事?你总算可以避开苏公,来制新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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