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1章
在帝国的京城,这个游民乞丐都能谈几句朝政时局的地方,从前,有个顺口溜,传唱汴河两岸。“吏部封考,笔头不倒。户部管粮,日夜穷忙。兵部驾库,典了祓绔。刑部比门,手下冤魂。礼部主膳,不识判砚。工部治水,白日见鬼。”
尚书省六部,在熙宁元丰变法后,捞回了大部分实权,礼部的地位,也往前提了提。
如今,六部衙门若排名,大致是吏、户、礼、兵、刑、工。
礼部尚书的位子上,出现过晏殊、苏轼这样的顶级文士,但大部分时候,只是给准备升作宰执的臣子,暂时坐一坐。
于是,“尚书”下头的“侍郎”,便成为这块衙门实际意义上的“一把手”。
现任的礼部侍郎徐德洽,今年三十六岁,在六部侍郎中,是最年轻的一个。
元丰二年,刚到弱冠之龄的徐德洽,高中进士,被当时开封府的通判“榜下捉婿”,招为东床。
有赖于老丈人在京城官场的人脉,徐德洽外放南方做了五六年参军之类的基层小官后,就一路往北,元丰末年,已成为应天府的通判。
到了绍圣初年赵煦亲政之际,徐德洽更是因为老丈人与蔡京交好,又因做地方官时执行新法迅速高效,火速转为京朝官,走完吏部的流程,进入礼部,直至去岁升至侍郎。
徐侍郎的仕途履历,素来是京中官场的热议话题。
臣工们谈起他,往往与前朝那位也是三十六岁就出任工部侍郎的寇准相提并论,但比着比着,就变了味儿。
谈论到最后,那一张张舌厉如刀的嘴巴里,吐出的总结,往往是,寇准靠贤才出将拜相,而徐侍郎嘛,主要还是傍上了好岳父,才得以飞黄腾达。更为唏嘘的是,徐夫人这位通判的千金,比徐侍郎大三四岁不说,当年嫁给徐侍郎前,并非待字闺中,而是死了第一任丈夫。
不过,嗤笑他的闲言碎语,再是蓬勃兴盛,徐侍郎依然对上恭敬,对下和气,保持着一位紫袍文臣教科书般的风仪雅量。
……
清明节过后,这日又逢初十的旬休,徐侍郎歇于宅中,焚香品茗。
巳中,府里管事来报,此前递过拜帖的端王府杜娘子,到了。
徐德洽正在端详茶末的成色,连头都没抬,只淡淡道:“带来书阁。将夫人也请来。”
杜瓯茶提着一个轻巧精致的细篾书箱,随着徐府的婢女走到书阁前,婢女小心道:“娘子稍等。”
杜瓯茶明白缘由,点头驻足。
片刻后,徐夫人由女使陪着,步履款款地踏进院来。
杜瓯茶上前,垂目行礼。
徐夫人比夫君年长数岁,已年过四十,弯眉秀目,有几分佛家造像的慈和之态。
因夫君与端王赵佶的交谊,徐夫人也参加过两三回王府女眷的雅集,识得眼前这位颇会点茶的王府女使。
“瓯茶,今日所来,是王府还是学坊的差事呀?”
徐夫人直呼这年轻女使的名字,配上温煦的口吻,便显得亲切不见外。
杜瓯茶禀道:“回夫人,休沐之日,本不敢烦扰尊府,因蔽坊的沈教授又改进了缂丝机,织得数件新品,姚坊长特意命瓯茶送到府上,请侍郎与夫人指点。”
徐夫人笑道:“年尾年头,臣工女眷们的茶会、花会上,我已听好几位夫人娘子提及,说是贵坊的缂丝,精丽巧绝,栩栩如生,堪夺天工,名声再传得一阵,只怕一件帕子也须十贯二十贯的才能请来。今日正好细细地赏一回。指点二字就不敢当了,莫说我夫妇是门外汉,便是裁造院的蔡大郎,只怕也没有他来指点你们的份。”
杜瓯茶忙自谦一番,由徐夫人领进徐侍郎的书阁。
仿佛一切节奏都刚刚好,徐侍郎正放下手里沾满白沫的茶筅,持一副温情脉脉的目光,看着夫人在案几另一侧的楠木椅上坐了,才将兔毫建盏轻轻推过去,道:“福建路的新茶,夫人试试?”
徐夫人轻啜一口,露出满意之色,吩咐侍立近旁的女使,也去窗下的茶桌边,点一碗来给杜娘子品鉴。
等待水沸的间歇,坐于下首的杜瓯茶,启开箱盖子,捧出四柄团扇,几件台画,皆为缂丝织就。
徐夫人一一看了,与徐侍郎品评道:“真是件件赏心悦目。母亲爱吃枇杷,这枇杷鸣禽图的团扇,奉给母亲吧?大娘喜欢蜀葵,二娘喜欢碧桃,这两把,给她们?”
她说的三位女眷,分别是婆婆徐老夫人,以及夫妇二人的一对双胞胎女儿。
徐德洽点头,执起最后一把团扇,递给夫人,道:“我最爱这一件,白梅霜竹图。”
徐夫人抿嘴:“疏影横斜水清浅,霜筠颇见岁寒姿。”
言罢转向杜瓯茶,笑道:“侍郎向来晓得,我最爱梅与竹,这把扇子,真是织到了我的心里。瓯茶,你今日回去,务必替我谢谢姚坊长和沈教授。”
杜瓯茶俯身应是,心中却冷哼,这般理所当然地,就笑纳了。再看二人一副琴瑟和鸣、岁月静好的模样,跟真的一般,果然如梁师成所言,这一家,最是好做开局。
只听头上徐侍郎沉悦盈耳的声音又响起来:“杜娘子,琼林宴后,我让郑员外郎唤你们准备的条法章程,可有雏形了?”
杜瓯茶道:“回侍郎,今日带来了,请侍郎过目?”
徐德洽“嗯”了一声,侧身看向徐夫人:“琼林宴上,韩相公对艺徒们印象颇佳,道是若在国子监下开几门新学,未尝不可,便让我仔细琢磨琢磨。”
徐夫人了然,起身温言道:“夫君与瓯茶交待公事吧,我将这几件佳品,送到母亲院里,赏鉴赏鉴?”
徐德洽也站起来,一直将徐夫人送出院外,才回到阁中。
书案前,徐德洽仿佛天下最为耐心细致的先生,逐字逐句地品读、修改姚欢艺徒坊的章程条目,又细问杜瓯茶,目下这些学徒,几人是西军后代,几人是京城孤幼。
小半个时辰后,徐德洽将自己批改注释后的纸页,递还给杜瓯茶,正色道:“你是端王府里派出来的人,自应比姚坊长更知轻重。此前国子学中开设医科,朝中已有不少质疑之音。如今竟是要给这些小徒工们新设一条长大后叩拜官学之路,在诸多老臣眼中,更是匪夷所思。此事,急不得,让姚坊长再将学坊的各项规程,编排得细致严苛些,回头,我去看看。”
徐德洽说完,盯着杜瓯茶的目光,仍停留在她的面颊上。
“小杜娘子,你与在端王府里时比,更美了。”
徐德洽蓦地说出这句话的时候,仍保持隔着案几、严肃自持的姿态,倘使周遭的家具变作公廨的陈设,这俨然就是他在礼部交待下属公务的模样。
只有那瞬间变得沙软的语调,以及目光里透出的赏玩缂丝团扇般的意味,才令咫尺空间的气氛,陡然暧昧起来。
杜瓯茶迎着徐侍郎的注视,很快回应道:“是的,侍郎,梁都知也这么说。”
不及徐德洽再说出第二句不三不四的话,杜瓯茶已从拎箱中取出一帧设色花鸟画。
“侍郎可还记得,琼林宴那日,有位女弟子,堪堪几笔,便能画出华觜岗前宜人春景?”
徐德洽微抬下颌道:“记得,怎么?”
杜瓯茶玉指轻移,将花鸟画往案几对面推了数寸。
徐德洽划过画来,只见池塘清浅,小鸭悠游,堤上几丛碧桃,前有柳枝拂过。
杜瓯茶轻声道:“侍郎,此画,也是那孩子执笔,她叫英娘。侍郎,你瞧,这样好的画儿,怎能不题诗?”
徐德洽撇嘴:“题什么诗?这般构图,浅显俗冶,莫不是,只有我们礼部的前尚书,苏子瞻苏公那句,竹外桃花三两枝,春江水暖鸭先知,能配得?”
杜瓯茶盯着他:“侍郎看不上这幅画,原来是想岔了。怪我说错话,不是诗,是词。侍郎再看,画上还有一只黄莺儿,不忍栖于柳枝上。”
徐德洽恍然,带着对于如此新鲜的挑逗难以置信的惊喜,喃喃道:“喔,江南柳,叶小未成荫。人为丝轻哪忍折,莺嫌枝嫩不胜吟。留著待春深。”
杜瓯茶面无表情,却语带魔音一般:“侍郎喜欢那孩子吗?我那日便猜,侍郎喜欢她。”
徐德洽又执起一管紫豪笔,继续完成书案上已经写了一半的文章,从容道:“我喜欢完璧之身的女娃娃。若已经人事,便是你们姚娘子那样的俏丽模样,你们师师娘子那样的仙娥气度,我也看不上。”
杜瓯茶收了画儿,道:“瓯茶明白了,姚坊长也明白。”
徐德洽扬了扬眉毛,沉声问一句:“这,是你们姚娘子的意思?”
杜瓯茶并不继续正面回答,只问道:“侍郎风姿,冠绝汴京,若有女娃娃倾慕于侍郎,侍郎可会笑纳?”
徐德洽道:“且看看再说吧。”
杜瓯茶嗓子里“唔”一声,曲膝告退。
走出徐府,正是午时,仲春的温暖阳光,慷慨地眷顾到街上的每一个行人。
杜瓯茶却觉得,因为恶心,直打寒颤。
她抬手抚了好几下面孔,仿佛徐侍郎的那副目光,还如恶沼污泥般,黏在她的脸上。
她再次想起梁师成的话:这个徐德洽,就是个伪君子。他为了前程,娶个嫁过一回男子的妇人,十几年都膈应着。徐夫人仗着家世,又不许他纳妾。他在庵酒店里,只要十二三岁的女娃娃。
===第366章
枝嫩不胜吟===
桐花开遍,春寒已无力。
汴河两岸,处处垂杨系马,京城街巷,家家燕儿呢喃。
春风里,姚欢抬起头,望着廊下的燕子窝里,探出来的一排毛绒绒的乳燕脑袋。
去岁搬来的时候,这柱子上头,还空着,今春,也不知什么时候,一对燕子,就来安了家。
都说燕来是喜,姨父姨母的小院里,前一阵也有新燕筑窝。沈馥之颇为激动,给姚欢去送卤猪肠和糟猪肚时,特意问她,自己是不是要做姨外婆了。
古往今来的长辈,在晚辈结婚后,最关心的,果然都是同一桩事。
但姚欢,得了邵清关于生育问题的开解后,释怀不少,加之手里这盘“北宋蓝翔技校”开局不错,她的脑子里,没空去装备孕焦虑。
眼前的燕子窝,若说有什么吉兆,姚欢更希望是与艺徒坊相关。
今日,徐侍郎带着国子监的颜祭酒,莅临学坊,特别看了学习誊抄、画画与书籍装订的孩子们。
并非看看就算了。
当着姚欢的面,徐侍郎已开始和颜祭酒讨论,新学科的名字,丹青、缥缃之类。
缥是月白色,缃是浅黄色,因从前的书囊或书皮,都是青白色或浅黄色的绢帛制成,缥缃二字,便用来指代书籍装订。
这般,边看边聊,徐侍郎甚至还主动透些韩相公那边的意思给姚欢。
韩相公说了,京畿各县,印坊中已有妇人刻字工出现,若礼部下辖的官学中,开设丹青、缥缃、算学、缂丝、音律、小木作之类的科目,学子们结业后,可以像医科生被分去太医局或官药局那样,由朝廷安排去印书坊、将作监、司天监、户部、工部、宣徽院、裁造院等处,女学生亦可有些出路。
送走徐侍郎一行,姚欢接待领导时紧绷的神经松弛下来,招呼杜瓯茶来自己平时处理学坊事务的小屋里,喝现磨咖啡。
豆子很新鲜,是刚从广州纲运入京的,榷货务的王斿,在遴选入宫的上品豆子里,留出一些,分别送到苏颂府邸和姚欢学坊中。
此刻,杜瓯茶在屋里,磨豆、烹煮、打发奶泡,一气呵成。
又搬出两把椅子,与姚欢坐在廊下的日影里,喝着咖啡,吹吹春风,看看乳燕,聊聊天儿。
音律班悠扬的乐声断续传来,姚欢的心情越发轻快愉悦。
对杜瓯茶,她并不吝啬直抒赞美与感激。去岁末,是这姑娘灵光所致,提议去琼林宴上寻求发展契机,姚欢先还觉得有些天方夜谭,杜瓯茶却道,分管礼部的宰相韩忠彦,自家幼弟是唐国公主的驸马、端王的姐夫,端王资助的学坊,韩相公必鼎力支持。
果然,裙带关系扯一扯,上级招呼打一打,徐侍郎的重视程度就不一样了。
杜姑娘跑腿也勤快,礼部的衙门进得,徐府的宅门也进得,几趟下来,事情显见得颇有进展。
所以,资方空降来的副总,未必都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
姚欢喝着香醇温热的现磨咖啡,问杜瓯茶:“徐侍郎想促成此事,不是我会错意吧?”
杜瓯茶婉婉道:“当然不是,侍郎公务何等繁忙,肯花这样多的工夫给我们学坊,足见其心。不论是因为端王与韩相公的缘由,还是因他想在政绩考功上对官家有所交待,对我们总是有利无弊。”
姚欢探寻地问道:“瓯茶,我也问了姨父,姨父说,徐侍郎是蔡京提携上来的?”
杜瓯茶平静道:“娘子莫虑,娘子虽得罪过蔡家,学坊却是一处大大助益于端王名声的所在,徐侍郎是聪明人。”
姚欢道:“也对。其实,如今御前三位执政,章相公和曾相公,都在韩相公前头,曾枢相还好,最怕的是章惇相公,因朱太妃的缘故,就怕章相公廷议时阻挠。所以回头,你在几个正店请人说书时,须让他们,将简王给我们送肉送粮的事,也编进去。”
杜瓯茶会心道:“好,让章相公知道,学坊办得风生水起,简王也有好名声。”
姚欢点头:“我要去一趟县里,估一估今夏鳌虾的收成,学坊诸般事宜,辛苦你了。”
……
数日后,近午时分,杜瓯茶和英娘,从城北一家颜料坊中走出来。
张择端已经开始给学生们教设色画,所须的颜料中,白色用得最快。
此世的白色颜料,乃取砗磲这种海中贝类,烈火煅烧、研磨成细粉,称作“蛤粉”。
跑了数条街巷,终于买到符合张教授苛刻要求的蛤粉,英娘的面色,却反倒闷闷不乐起来。
走了几步,杜瓯茶点穿她的心思:“英娘,你不想回去?”
英娘挤出一丝掩饰的笑意:“没有啊,我只是在琢磨,先生教的梨花,就是用这蛤粉上色。”
女孩并不想细述自己越来越领受到的敌意,杜娘子已经开导过自己,自己若还抱怨同一件事,不是显得杜娘子的话都白说、宠都白给了么。
杜瓯茶心中一软。
但她强令自己拂去恻隐之情,保持住那副温情仁慈的面具。
过了十字街口,杜瓯茶往西走,英娘唤她:“杜娘子,走错了。”
杜瓯茶和言道:“我们的确不用这样急着回去,今日,我还要替姚娘子请一位贵人用午膳,你随我一道。”
英娘诧异:“哪位贵人?”
听到“徐侍郎”三个字时,年轻女孩的艳若桃李的脸上,惊喜,羞涩,神往,各样表情揉在一起,翻涌起伏。
杜瓯茶口吻寻常:“侍郎常与端王论画,他的丹青功夫,在京城文士中颇有好评。他很喜欢你的话,今日席间,你正好请他指点一二……”
英娘的脑袋,已经晕乎乎的了,杜瓯茶后头几句话,她也未听得多么分明。
她只是仿佛身在云端一般,脚步软溜溜、心头喜洋洋地,随着杜瓯茶拐过两条巷子,进到一间闹中取静、看起来更像书坊的正店。
英娘这个年纪与出身的女孩,完全没有权贵世界的历练,令她获得足够的见识,并在此基础上去疑惑,徐侍郎何等品阶,只带着一个小厮,来吃杜瓯茶做东的饭局,是极不正常的。
事实上,当英娘怯怯地跟在杜娘子身后,进到雅间中,看到玉容儒雅的徐侍郎时,女孩的拘谨局促,反倒如黄莺抖落羽翼上的雨珠一般,被她自己抖了个一干二净。
不戴官帽、不穿紫袍的徐氏郎,皂色幞头配一身花青色的曲水纹直裰,看起来又年轻了不少,似与琼林宴上那些新科进士差不多岁数,却远比他们气度沉着雍容。
“你叫英娘?那日华觜岗上,你的画,很好。”
“英娘,你后来为苏学士诗所配的画,我给你提一处小小的修改,可成?”
“这是此店刚从进鲜船上购得的江南白水鱼,用糟过的鲥鱼块,盖在上头,一同蒸制。京中那些豪奢大户,只道这个季节,吃到新鲜鲥鱼最显派头,殊不知,真正会吃鱼的,更懂两种鱼肉、一鲜一糟合起来蒸制后的绝妙滋味。杜娘子,你快给英娘夹两块鱼,她拘谨得很。”
“英娘,看来你很爱吃这鱼?来,我这一碟,也给你。嗯,鲥鱼多刺,我替你挑一挑。”
“侍郎,使不得,我……”
“无妨。英娘,家中两位小女,甚爱吃鱼,她们比你还大着一两岁呐。如今吃鱼,也是我为她们剔刺。”
这个仲春的午间,韶光潋滟的室内,英娘仿佛一颗豆蔻枝头滴下的晨露,在劫难逃地,落入暗流涌动的深潭。
在孤寒中挣扎到情窦初开年纪的女孩,被一种从没遭遇过的阵仗,从没经历过的心悸,毫无悬念地迷住了。
仅仅过了五六日,杜瓯茶领着英娘去另一处僻静小宅“与徐侍郎谈论丹青”时,女孩已经淡去不少面对权贵时的怯惧,而能直视徐侍郎的眼睛了。
很快,英娘领受到的,便不只温润深情的目光。她提笔,蘸着细腻的蛤粉,画完一朵雪白的梨花后,徐德洽来到她身畔,伸出右掌,十分自然地包住她握笔的手指。
“花瓣卷得太厉害了,好似害怕狂风一般。春风是又轻又暖的,来,我教你画一朵。”
英娘抗拒不了那个沉酽酽的“来”字,就像抗拒不了颊边春风般的气息。
这一日,她没有再画出第三朵梨花,她成了一朵被卷入狂风的梨花。
……
杜瓯茶在端王府交完这个月的账目,出门时对同来的艺徒坊账房先生说:“你先回去。”
杜瓯茶上了骡车,往城东北角走。
花木葱茏、美不胜收的院落中,梁师成已在等她。
杜瓯茶跟着梁师成进了门,恭敬行礼道:“尚仪。”
张尚仪正往炉子里放一丸新制的香,合上盖子后,打量一番杜瓯茶,笑道:“师成说,他第一眼见你,就觉得,见到了洛神。当时我还笑他,十岁的女娃娃,怎会有洛神之态。如今看你,才晓得,他的话,半分不假。”
杜瓯茶敛眉垂目,默然不语。
一旁的梁师成忙殷殷道:“瓯茶,干娘替我们,选好宅子了,就在附近,从前也是一处宗室的别院,雅静清幽得很。”
杜瓯茶身子俯得更低:“多谢尚仪。”
“还那么见外,应该喊我什么?”
“多谢干娘。”
张尚仪满意地点点头,柔声问:“徐侍郎,食髓知味了吧?”
杜瓯茶听到这个词,遏制住厌恶,轻轻禀道:“他,在师成赁的宅子里,与那女娃娃,已相会了三次。”
“良家子,自是与庵酒店中的孩子不同,这些孔门子弟的文臣呐,总是自诩风流而不下流,其实在他们身上,二者有何区别。”
张尚仪揶揄几句,仍是平声静气地交待杜瓯茶:“你费心,让那女娃娃吊着徐德洽,就这般不三不四地在外头苟合,每一回,什么时辰,你都记下。千万哄好女娃娃,莫教姚氏晓得了。你这开局,不错,下一个,是枢密院里跟着林希的副承旨,也是章惇的死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