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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酒馆里空空荡荡,除了角落一桌的桌腿上绑着一个浑身裹得紧紧的,脸抹得又脏又黑的叫花子,嘴里塞了一个布团,歪头昏迷不醒。

    刘叔低声道:“这要饭的很古怪,在烛情楼门口从中午坐到晚上,说是要找那日被周天情侮辱的姑娘。”

    又是烛情楼。

    燕无恤单单听到这三个字,脑子里就能炸开一阵余味悠长的疼。

    刘叔道:“你也知道,那块地盘是不让叫花子去扫兴的,李丐头带上几个兄弟,将他带走打了一顿。他是没还手,看着老老实实的,答应不生事,转眼又去门口等了。赶也赶不走,打也打不服,烛情楼的鸨儿没法,只能来找我问那日的姑娘在哪里……这不就是你么。”

    燕无恤思索片刻,发觉此事有异,叫花子不能进花柳街,这个要饭的又连李丐头都不认识。这就表示他并非一个真正的叫花子,也并不是为了那日的美色而来,必定有隐情。

    刘叔想必也是察觉这点,才让人将他带过来。

    第19章

    听一夜冷月如霜

    燕无恤用一杯茶,泼醒了乞丐。

    乞丐浑身打了个冷颤,缓缓张开眼睛,他有一双极为明亮的眼眸,是没有经历世事磋磨的干净,嘴唇干裂翁合,嗓音沙哑:“这……这是何处?”

    燕无恤与他开门见山:“你不是要找周天情觊觎的人?是我。”

    乞丐抬起头,缓缓的打量他一番,摇摇头:“休得骗我,我要找的是一位美貌姑娘。她的朋友出了大事,再不去救她……再不去就晚了。”

    燕无恤直觉此事定于苏缨被捕之事有关,沉默片刻,道:“你只能选择信任我。我也在找她,她被朝中来人,抓进了衙门。”

    乞丐神情骤变:“你知道?你认识洪福女侠?”

    果然是她。

    燕无恤颔首道:“认识。”

    乞丐如抓住了一根救命草,急切地道:“她被抚顺司怀疑是杀了幽州刺史孙止水的真凶,抚顺司六品庭尉沈丁来拿的人。你们快想法子替她脱罪,否则性命不保。”

    燕无恤一听,大惊失色,脱口而出:“胡说八道!”

    乞丐两指合拢,指天起誓:“我若有半个字虚言,天打雷劈。她那日在烛情楼前用了青云子的绝技‘绝云负青手’,被抚顺司的眼线看到了。沈丁说,杀死孙大人的绝技正是‘绝云负青手’。”

    燕无恤沉浸于震惊之中,满脸难以置信的神色,连连说了好几个胡说八道,破口大骂:“抚顺司这群尸位素餐的王八羔子,脑中装的是均是一摊草包烂泥,杀死孙止水的根本不是青阳子那老匹夫的‘绝云负青手’。”

    “不是……”乞丐问:“你怎么知道?”

    燕无恤冷冷一笑:“因为是老子杀的孙止水。”

    ……

    !!!

    乞丐与刘叔皆换了一张极是震惊的脸。

    没等他们俩人反应过来,燕无恤已如闪电一般出了手,一掌敲晕了乞丐,手起人倒,干脆利落,再睨向刘叔。刘叔腿脖儿打颤,直要望桌下钻,一面念叨:“燕二爷,我甚么都没听见!甚么都没听见!看在我俩多年交情的份上,您大人大量,饶了我对你叨骂驱使、占你便宜、给你水里注酒……”

    燕无恤倒吸了一口气:“水里注酒?”

    刘叔又惊又颤,跌跌撞撞翻箱倒柜找出两瓶宝贝的纯酿梨花白,双手奉上:“燕爷,是我有眼不识泰山,这是陪您的酒钱。”

    燕无恤也不与他客气,接过酒瓶一手拿着,一手拎起瘫地上的小乞丐,掀帘而去。

    未几,门外响起一阵清脆的马蹄声。

    刘叔跟出去,看见燕老二骑上了他那匹宝贝无比的黑马追风,马脖上响铃悠悠,踏着一地碎琼乱玉,消失在雪白月光和幽微深巷之中。

    还是此夜,月明。

    西陵县一重一重的屋檐,密密匝匝,其上倾泻了月凉如水。

    小乞丐是被夜风刮醒的,他下意识就翻个身,做出想要拉扯被子的动作,一转头,便感觉身下生风,呼呼刮过,千重屋檐,就在枕畔!

    自己竟然躺在房顶!

    他吓的手脚并用,急忙趴稳,满心恼怒是谁将他放置这里,一抬头便看见了罪魁祸首。

    燕无恤坐在房顶横梁的巨大兽头上,手中握了一壶酒,酒壶晃晃荡荡,声音清脆,已去了大半壶,浓烈的酒香沿着夜风飘入鼻息。他双目一动不动的,定在夜色中的某一处。

    乞丐在瓦片上铃铃当当的爬了两步,忽觉得此态不大雅观,便忍住身居高处的惧意,颤巍巍站起来,慢慢往燕无恤所坐之地挪去。

    待与他并肩,才看清楚他目光所聚,是西陵县衙的大牢。

    与旁人家万家灯火的模样不同,那里陷入了一片深水一样的黑沉闷窒之中,唯有几点火把,越加衬得那黑深入眼底,令人胸中生出窒闷之感。

    燕无恤一言不发,只是喝酒,那酒如水一样,源源不绝地往嘴里灌,好像永远不会醉。

    夜风将他身后黑灰色破旧大氅吹得迎风鼓舞,乞丐这时才看清,他面上也有酒水,这人已被酒水洗去了颧骨、太阳穴和眼底处痨病鬼一样的青黑,酒液流淌处,是一张干净而俊逸的面容。乞丐素知江湖上有“易容之术”,此时方有些相信他说的是真的了——他真的是男扮女装、引周天情觊觎那人。

    如果没猜错的话,他才是真正的青阳子传人。

    和江湖传说咫尺之距,乞丐心中,蓦地生出了几分敬慕之感,良久,他选了一片瓦当坐下,问:“大侠……为何要杀孙止水?“

    燕无恤也斜醉眼,看了他一眼:“你不如问屠夫为何要杀猪?”

    这……太过超凡脱俗的回答让乞丐瞠目结舌,不知该如何继续聊下去。

    幸而,燕无恤也没有与他深入对话的趣味。

    屋顶又维持了一阵尴尬的沉默。

    两个大男人这么坐在屋顶甚么也不说,氛围有些怪异,总要找些甚么说,乞丐又问:“你会救她吗?”

    燕无恤道:“为何不救呢?”

    乞丐犹豫着,如果回答,大侠你竟然敢从抚顺司手里救人,说不定他会说“我都敢杀孙止水还不敢救人?”,于是话风一转,自认聪明的问:“一个人救吗?”

    燕无恤反问:“不然呢?”

    乞丐陷入了很长的沉默。终究还是喃喃着把话接了下去:“我不敢去,我……我怕连累我家,我怕连累我爷爷。我来找你,已是我所有能做、敢做的事情了。我不像你,独行江湖,逍遥自在,随心所欲……“

    “啪”

    是酒坛落在瓦当上的声音,清脆,瓷片飞裂。

    燕无恤转头看着他,面上一收醉中不羁之色,面色冷肃,深不见底的黑色眼眸里,蕴藏着巨大的层层阴云,那是乞丐看不懂的神色。

    “谁告诉你,我独行江湖,就逍遥自在、随心所欲了?”

    乞丐被他看得,背脊一阵一阵生凉,张张嘴却答不出话来。

    燕无恤冷冷一笑,拍开另一坛密封,兀自喝酒。

    乞丐感觉到自己失言,舌头转了转,偏了话题。

    “你为什么要喝这么多酒?”

    “壮胆。”

    “……”

    屋顶终于陷入了良久的沉默。

    乞丐靠着凉沁沁的墙壁,老半天后,又在困倦之中,好心嘱咐了他一句。

    “今夜有点冷,你少喝一点。”

    燕无恤纳闷:“冷么?我怎么觉得这样热。”

    “你在想甚么?为何会觉得热?”

    “我在想一个姑娘。”

    “……”

    乞丐半睡半醒的脸,也掩不住听到这话的震惊之情。

    一个大男人

    大晚上喝着酒

    想一个姑娘

    并觉得热

    这是大侠的意中人啊!

    乞丐心里翻起浓浓的兴味,好奇万分问:“……是怎样的姑娘?”

    燕无恤沉默了片刻,回忆着,用平淡冷静的语气评价道:“骄气、任性、胆大包天……”一顿,又补充道:“心眼很小。”

    乞丐再一次瞠目结舌:“这、这是仇家吧。”

    燕无恤哈哈一笑,不再说话。

    他深深的望向黑暗中的县衙大牢。

    心里一个炙热的疑问,闷闷的敲击着胸膛,直欲着翻江倒海的酒意一并倾泻而出——

    你,为何不招出我呢?

    作者有话要说:  推荐我的基友文,大家感兴趣可以去看看,么么哒

    《皇叔莫矜持(重生)》by雪落蒹葭

    凤朝阳重生一世,除了手刃仇敌,护住亲人,心中唯一所想的便是寻到为她求来重生一世的恩人。

    不想,恩人没寻到,却新结了仇敌。

    初见,她差点没被他身下飞驰的骏马撞得匆匆离世。再见,他一把寒光凛冽的剑架在了她的脖颈之上,一个不慎就要血溅当场。三见,他夜入闺阁中来,拿着本是她防身用的匕首百般调戏。

    对于这个喜怒无常,身份贵重,凭空出现的男人,凤朝阳是敢怒不敢言。

    “侯爷,您为何对凤将军的嫡女念念不忘?”看着自家主子好像变了个人,小福子表示很慌。

    萧景尧闻言,仔细回味了一下昨晚,少女身子柔软,湿漉漉的长发凌乱的裹在身上,模样及其香旎诱人。侯爷回味了许久最后总结出四字真言:“夫人,又奶又凶。”

    第20章

    探监牢心绪支离

    后半夜,月光雪白,恰如给房屋盖了一层森森的白霜。

    监牢里十分冷,春夜更是回潮,墙边窸窸窣窣,不知跑过什么动物。苏缨不敢靠近墙壁,只得蜷缩在干草一角,身上的伤生生的疼着,连绵不绝,强弱起伏,激起额上一阵一阵的冷汗。牢笼中的味道很不好闻,夹杂木头腐朽潮湿的味道、阴森森似发着霉一般,盖在身上的破絮也又臭又脏,却丝毫没有力气将它掀开一点,苏缨素来极是喜净,行走坐卧之处就算不要苏香馥郁,至少也干净洁爽,此情此境,她只觉得比杀了她还叫她难过一些。

    她仍发着烧,浑身泛起心悸的干热,脸颊发烫,头似要裂开一样疼,喉咙干渴,嘴张开几乎能感到刺起的脆皮扎入唇间软肉,张一张嘴,都是受刑一样的难受。

    “水……”她烧的迷迷糊糊,无意识的从喉咙间发出低声喃喃,渴盼着路过的狱卒能发一发善心,给她一点水。

    即便是一滴水,也好。

    果真有轻微的脚步声,由远而近,停在了牢门前。

    苏缨拼力挣开被角,早被泥土污迹沾染的缎绣之间露出雪白的一截藕臂,纤纤五指上有泥沙磋磨出的细细伤口,指甲上鲜红的,是玫瑰一样的蔻丹,笼罩在幽暗的灯火下,竟生出一种别样的艳丽。

    她的声音沙哑而颤抖,似抓到一丝救命的稻草,唤着想要水。

    铁索啪的一声,掉落在地。

    吱呀——

    门缓缓打开了。

    牢狱里非常暗,廊中幽微的灯火,几乎照不进来。

    苏缨烧的迷迷糊糊,只觉有人走到她身侧,将她脑袋托起来,喂了几口水。

    那是外边狱卒们喝的粗茶,喝到嘴里如久旱甘霖,苏缨大口咽下去好几口,喝得太急,又伏在榻边上咳嗽起来。这一番动作太大,牵扯到身上的伤,剧痛之下,□□不止。

    一只手轻轻拍她的背,小心翼翼扶她躺下。

    粗粝的手指,停在她的脸上,轻轻擦拭额边鬓角的冷汗。

    苏缨即便烧得迷糊,此时亦察觉怪异,偏头想要避开,那手便收了回去。

    可人还没有走,就在榻边上,苏缨睁开双眼,仔细看了又看,却只能看到一个高大的轮廓。

    “谁?”她哑声问。

    那人却没有回答,只这么站在榻边上,盯着她看。

    空气里隐隐约约,还有一股酒气。

    苏缨心头发怵,往里缩了缩,道:“你……你不要乱来。我是抚、抚顺司的重犯……你若敢不规矩,我立刻、自断筋脉死在这里。他们结不了案,你……你会死得很惨。”

    她的声音很低,又极沙哑,如此这般,也有像刺毛的小猫儿一样张牙舞爪的气势。

    那人闻言,退后了两步。

    而后,转身走出牢门。

    待牢门合拢,苏缨才略松了一口气。

    因有此一事,苏缨后半夜不再敢睡,硬撑着等天亮抚顺司来提人。

    卯时,天还未亮沈丁便带着人来了,火把照得牢狱亮如白昼。

    颜知昌提着药箱进来,替苏缨把脉,又喂下一粒丸药。便有人上来将她发间簪环手饰皆去了,脚下坠上脚镣。两个卫士一边一个,将她从牢狱中押上了囚车。

    这是抚顺司特制的囚车,由精铁制成,通体黝黑,触之生寒。内里用棉布顺着铁条包了一圈,防着重犯碰笼自杀。苏缨被折腾得气息奄奄,脸色苍白靠在笼子边,队列往前行走,车轮滚滚,她只觉自己像街头杂耍那些铁笼中的兽类一样,伶仃于世,举目无依。

    沈丁唯恐她撑不到西京,无法向上交代,因此令颜知昌就守在她身边,随时诊断,用参片吊着精神。

    颜知昌透过几条黑黢黢的铁栏,观察苏缨的脸色。她身体娇小,脚下又缀着巨大的脚镣,蜷在一处显得这笼子格外的大。姣好的面容却苍白消瘦,愈发显得麋鹿一样大的眼睛清亮绝伦,泉水一样停在幽幽眼窝里。

    车行了一阵,颜知昌觉得无聊,便与她有一搭没一搭,说起话来。

    苏缨兴致不高,敷衍相答。一面将盛了苏香香末的锦囊,悄悄放在衣底。

    凉风扑在面上,让人清醒了些。

    苏缨举目往外看。晨光笼罩的西陵城安宁而静谧,有百人骑开道,周围没有一个闲杂人等。只能看见一座又一座熟悉的房屋、牌楼、市坊,这条道路她走过许多遍,幼时乘坐软轿,轿子里又暖又香,轿外下着雪,轿夫的靴子踩在雪地上,咯吱咯吱一直响。

    那时她掀开帘子往外看,阿娘揽着她,对她说:“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

    苏缨正是懵懂稍知事的时节,隐约觉得这话像是外面有人指着她们说,而不该是阿娘指着外面的人说的,她扑闪大眼睛,问:“那咱们家是朱门么?”

    阿娘说:“是,缨缨长在朱门。”

    苏缨闻言,自是欣喜自己不必冻死。

    阿娘又说:“你虽长在咱们家,也不要被高门朱阁、绮楼绣户蒙住双眼,限了心性。你要知道世上不止家中的绣房院落,不止花花草草,珍珠琅玕,天下很大,有山有水,有海有湖,很多人在挨饿,很多人流离失所,人间苦楚,举目皆是……为娘希望你以后看见了这些,但凡有能力伸出援手,一定要帮一把。”

    彼时苏缨尚小,不是很明白阿娘说的话,她比了一下手臂,画的像月亮一样圆:“天下有叔叔家中秋夜做的大饼子大么?苦楚有饼上的芝麻点子那么多么?”

    阿娘莞尔失笑。

    苏缨想一阵,又嘟起嘴不乐意的说:“天下那么大,缨缨这么小,只有大欺小,如何小帮大?”

    阿娘揉一把她的脑袋,温言耳语,如今仍留在耳畔:“君子慎独,不求全,不刻意而为。只要做自己觉得正确的事。不留愧于己,不蒙羞于人,坦坦荡荡,磊磊落落,就是最好的缨缨了。”

    做自己觉得正确的事情。

    不留愧于己,不蒙羞于人。

    ……

    苏缨记忆中,阿娘是一个温柔、稳当又有些冷漠的女子,从小便不怎么亲力亲为的抚养她,放任她放肆野蛮地迎风而长,甚少过问她的日常吃食衣裳等别人家母亲唯恐不尽心的事上,大多时,会任她予取予求,只若是过分,便一点都拿不到。

    撒娇对她一点用都没有。

    其实阿娘也很疼她,只是从来都表现得很克制,顶多,在她生病的夜里,坐在床边陪她一整夜。

    此时此刻,对家中爹娘的思念盖过了身上的伤痛,让她心绪支离,鼻头发酸。

    颜知昌看着苏缨眼眸四顾,怔怔出神,问她:“你还有家中人么?”

    苏缨对他戒备非凡,忙摇头道:“没有了,我是孤儿,这身衣裳是在墨家得的。”

    颜知昌叹了口气道:“可惜了。”

    苏缨没有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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