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苏缨背后又是一阵哗然——清歌楼这日十家嫡系都到了,老老少少,数百目光都凝在她稍显瘦小的身影上。苏缨没有料到还有这样的规则,一时也是着慌,举目前望。
对面十来丈,
与她一样阵仗的琉璃盘螭汉白玉座上,
坐着太初楼统领云家大公子云未晏。
看不清那人的模样,
只见墨发高挽,身姿疏懒,斜靠玉座上,
雪白的锦衣华服似皑皑深雪一样堆在他的身上,如云中酒仙,
说不尽的慵懒潇洒。
与正襟危坐的苏缨对比鲜明。
一边是无尽的自信,
自傲,侠气,酒气。
一边是艳丽华服,
金玉琅玕,灼如芍药,富丽堂皇。
满殿之人,上至皇亲贵胄,下至二楼诸人,成百上千的目光,都凝在二人身上。
感受到人群的注目,云未晏缓缓直起上身,提一口清气在喉,敞口道:“溯逆旅而上,寻江湖盛景,今日群雄毕,快哉快哉。太初诸公听我令,不求蟾宫折桂,但求酣畅淋漓,痛快一场!”
太初楼的位置迸发出一阵气势雄浑的山呼,顿时士气高涨。
“苏统领!”
“统领也说点什么,为大家伙鼓鼓劲。”
楼明月等人在催促苏缨。
从背后看,苏缨身形如前,朱红色胭褶裙静静铺展,裙角的玉坠儿也纹丝未动。
悠悠的女声自她的玉座传出,虽然并不高厉,婉如黄莺,清啼悦耳,却竟也盖过了太初楼的起哄——
“清歌楼的诸位,今日得胜获鱼符者,得黄金五十两。”
一阵如水的静默之后……
清歌楼迸发出了丝毫不亚于太初楼方才的轰动。
需知,一个六品武勋,一年的俸禄也不过十两黄金。
而赢一个鱼符就有五十两黄金……真真的大手笔。
楼明月满脸不屑,小声嘀咕道:“有钱能使鬼推磨,古人诚不我欺也。真是铜臭腐不可闻!”旋即头一个站起来,扬声道:“清歌楼的头战,楼家楼明月来打。”
说罢,持着胡琴,提气而起,飘飘然落在了高台之上。
清歌楼首战就是一家之家主,这在众人的意料之中——太初楼都是何等样人,囊括白玉京的佼佼者。清歌若想不输太难看,唯有尽锐出战。
楼明月年三十许,是楼家现任家主,传说传承了白玉京未建之前江湖高人玉门老人的“惊魂步”,一手胡琴拉的出神入化,传说他拉的一曲《大漠孤烟》,可令人战意消亡,内力消解,不可再战。然而楼家一向在白玉京非常弱势,子侄极难在平常的武会武试中出头,故传说中的楼明月能有多少本事也是无人知晓。
云未晏先是听得苏缨之话,哈哈大笑,只觉这拆楼成名的跋扈少女,虽然一身铜臭不可闻,然而胜在率真坦荡,摆明了要以财富诱人,直白无遮掩,竟显得有些可爱。他收敛笑意,摆出一副真诚之态,望着对面裹在一团如云似霞的锦缎中的少女,朗声道:“苏统领好气魄好财力。云未晏立誓,若今日我太初楼竟输给清歌楼……就算是担着天下人都戳我脊梁骨,指责我为财色折腰,我也要三媒六聘,鼓锣上门,八抬大轿,娶你为妻!”
一言方出,满殿轰动。
云未晏年少成名,剑术当世之绝,大得天子喜欢,年纪轻轻已是一楼统领,兼任平西将军,他日出将入相,封疆入阁,不过是弹指之事。加之他人生的风流俊朗,为人敞亮开阔,颇有魏晋真直之风,是白玉京无数武家闺秀的梦里人,也是不少朝中贵胄之家相中的东床婿。
而他一向爱惜羽毛,洁身自好,鲜少传出与哪个侠女或是闺秀有旖旎之事。今日竟然当众提出要求娶旁人,虽是打败太初楼这样不可能实现的前提,也足以叫所有人跌了下巴。
众人纷纷猜测,今日无论结果如何,怕是苏缨日后出行,都要当心白玉京众侠女的铁蒺藜、峨眉刺、飞蝗石了……
“……”苏缨本乃一时不愿堕了面子,抛出狠话,争得了的士气。万万没想到云未晏却被她所激,说出这样一番话。
被他当众调笑,苏缨气急,站起身来走到栏杆前,手扶栏杆倾出身去,跺脚跺得定裙的珠子和满头金簪直响。
“你,你这登徒子!我才看不上你,你……你怎么好意思?你羞人不羞?!”
她脑门直窜火,奈何骂人的词语匮乏,用时方恨少,骂了几句,杀伤力都极为一般,见云未晏越发笑得前仰后合,靠在了扶手上,哑然住口。
就在这时,台上想起了一阵呜呜咽咽的胡琴声。
被晾了大半天的楼明月就地而坐,兹呀乱拉出几个残破不成调子的音,满不耐放的大声道:“你们要打情骂俏回去打好吗?现在是天泽武试行不行?太初楼都是孬种怂蛋?老子在这里坐了半天了,应战的人呢?”
苏缨的模样,看在云未晏目中,自是惹人发笑。他收不住脸上放肆的笑意,就连唤人出战,语调都是轻快而随意的——
“太初楼崔氏属家墨予尧应战。”
苏缨乍然听到熟悉的名字,从急怒之中醒了醒神,恐怕自己听错,将目光又投向台上。
只见一个少年自太初楼那边的楼上提气纵跃而下,一身青衫翩然,腰佩白玉,手持长剑,赫然正是苏缨从前那挂名的徒弟,墨家小公子墨予尧。不由得怔了怔——在浮游山的那几天,燕无恤曾经告诉她,去梨花巷找他通报自己被抚顺司抓走的是个小乞儿,苏缨立时就想到了墨予尧。
后来听说墨家在西陵举家搬走,原来是来了白玉京。也是,墨信芳老爷子一向希望墨予尧可以加入武家,走武试之道,在朝中做官。
她暗中观察墨予尧,见墨予尧也侧过头来,深深的看了她一眼。
西陵苏缨之名,现在满白玉京皆知。
苏缨听过刘叔的劝告,自从来了白玉京,日日傅粉,浓妆艳抹,墨予尧应当认不出自己是他的“洪福师父”,那么他定是在看小时候的“缨缨妹妹”了。
楼明月大是不悦,怒道:“你们也太瞧不起人了。派个属家是甚么意思?”白玉京的武家掌握天下绝学,每一个武家下面有三个属家,本事不仅要弱一截,也没什么地位。其中子弟唯有跻身武家才会有出人头地的机会。
清歌楼派出一武家之主,而太初楼仅以属家弟子出战,就算是赢了,传出去也是一桩笑料。
云未晏答得甚是随意,笑吟吟道:“欲输给贵楼,欲求娶苏统领,欲送五十金给楼家主,不喜欢么?”
……
说话之时,台上已经开战。
墨予尧持一柄长剑,剑影如鸿,轻快灵动。
楼明月端行台上,脚步挪移,一手端着胡琴,一手持竹片轧弦,幽幽呜呜,如泣如诉,奏一曲《大漠孤烟》。
墨予尧哪里肯给他弹奏的间隙,拼力劈刺,剑花舞得宛如雪花一样。
而楼明月脚下如飞,回旋行走,竟如生了多个幻影,每每东向而刺,一转眼楼明月却在东南方向。回过头来,楼明月却已经在他的身后,琴声却丝毫没有停顿。
胡琴曲含着内力,离十来丈听,苏缨都能感到耳中发刺,不禁为墨予尧捏了一把冷汗。
果见百个回合以后,墨予尧被笼于楼明月翩若惊鸿的惊鸿步法之中,出招越来越慢,而他对面的楼明月脚步却越来越快,到最快时,成了一个虚影。墨予尧忽以剑杵地,借力奋跃起身,意图从上方逃出楼明月身影的笼罩。楼明月呵呵一笑:“好小子”,竟转手用轧弦的竹片猛地朝他下腹赐去。
墨予尧情急之下,跃到空中,难以躲避,给他刺中空门,登时如巨鼓擂腹,胸中翻腾,张口吐出一口鲜血来。
楼明月猛刺之后,旋身落地,安安然跻足,轧拨了最后几个音,悠悠抬头。
道:“你能挺过我一曲《大漠孤烟》,亦是不易,后生可畏。”
墨予尧垂着头,慢慢拭去唇角之血,提剑起身。
胜负已分,黄门便抬了鱼符来,奉给了楼明月。
楼明月赢得轻巧,不以为意,袖了那符,施施然而去。
墨予尧垂头丧气,默默下台,经过苏缨那处的楼台也不敢抬头看一眼。
……
如此这般,第一局罢,竟然是清歌楼以一个鱼符领先。
这结果由传信的人一路传出,惊动了整个白玉京——
云未晏派属家出战。
太初楼首战告负。
云未晏为娶清歌楼的苏缨苏统领故意相让!
赌场上,押清歌楼胜的人数骤升,赔率一下子由最开始的一赔五十四,降到了一赔二十,还在不断的猛跌。
白玉京腹心,某处精阁,一个清雅的笑声传出来,笑语吟吟:“燕兄,这一局当真是精彩,你觉得呢?”
棋子抛掷,落在棋盘上的声音。
窗后,一道高高的黑影倏然立起。
“你自己慢慢下吧。”
言罢,黑影转过了身,自明窗一端走出。
与他对弈之人抛出一符。
他收了符牌,廊下取马,持着缰绳,猛地拨转马头,一声长嘶,马蹄踏上白玉京直通九守殿的辟尘道。
作者有话要说: 新年第一天,开屏大吉!祝大家在新的一年,都像缨缨一样,家财万贯满身铜臭不可闻!湛卢剑意护体平安健康!桃花到处开!
【小剧场】
一段不愿意透露姓名的采访。
受采访者【脸打码,身后坐骑追风探头探脑】:“现在就是后悔,非常后悔。在西陵时为了不让那个小丫头去给人揽客,我就女装了一次,不足两个时辰。现在看见个女的就认为是我,给我在白玉京的工作和生活带来了极大的困扰。我郑重澄清,亲自辟谣,裙子是不会穿了,死都不会再穿的。”
第49章
待嘉宾呦呦鹿鸣
白玉京中,
九守殿外,满城喧嚷,
酒肆茶馆处,
议论纷纷。
有那些好事者,仗着轻功,
一会儿轻灵的登在屋檐之上,一会儿又悄无声息的坐在茶馆边,散步着各种刚刚从九守殿内打听来的消息:“清歌楼的楼家楼明月一曲《大漠孤烟》真叫个热血沸腾!”“太初楼的统领云未晏色令智昏,
第一局竟然派出一个乳臭未干的属家毛孩子上场,他的剑舞得倒好,可惜经验还是单薄了。”“西陵苏氏当真是豪富之家,连太初楼统领都要为苏家女折腰,也不知是为了财,
还是为了色。”“哎,
财色销了英雄骨,
英雄难过美人关呐!”
喧闹声中,一匹怪异的黑色骏马,载着马上玄衣灰氅的怪客,
一骑绝尘,在辟尘道上风驰电掣。
那马险些撞到几个乘着牛车,
出门踏月的风雅人家。
马匹飞带出的劲风,
掀翻了路边几个“传信侠客”的帽子。
惹得一人转头大骂:“瞎跑什么?你以为还赶得上热闹么?九守殿现在精兵戒严,只准人出,不准人进!”
约莫一盏茶的时间后。
骏马跑得一身大汗淋漓,
从城西赶到了城东。
马蹄停在九守殿延绵千阶的御道下,马打着响鼻,马蹄前刨,被前方重重刀戟堆出的冲天煞气染得有些不安——黑衣怪客斗笠戴得很低,倾斜前压,只能看到他微微发白的下巴,隐在帽檐下深深的阴影里。
一人,一马,马鞍上斜斜挂着雪白的陌刀。
驻马玉阶尽头,千军之前。
数名官兵见此仗势,当他要来闹事,出来呵斥,将一把赶马刀横在马蹄之前,斥道:“天泽武会,闲杂人等不得入内,速去!”
黑衣怪客抬头打量了一眼,见千军守备,着甲胄,拉弓弩,森严而立,如临大敌,问:“天泽会武是盛事,为何戒备如此?”
官兵答:“圣上在此,你敢向前一步,叫你死无全尸!速速解刀下马!饶你一命!”
黑衣怪客兀自沉思,自言自语:“陛下不是已经移驾寿阳宫?”
官兵斥:“你是何人?打探御驾行止意欲何为?!”提高嗓门,再度厉呵:“速速解刀下马!再不下马,我当放箭,射杀你于马下!”
……
九守殿外,黑衣怪客至,剑拔弩张。
殿堂之内,满堂喝彩,声音欲掀了屋顶——
这是第二局,清歌楼派出了擅伞舞的花家家主花隐娘。
花隐娘自兵器架上取了一把艳丽的妃色绸伞,提气落在台上,她一副媚骨,身姿柔软,声如软绵,随意一站,便是媚态横生,睨向云未晏:“云统领,这一局,你要如何排兵布将呢?”
云未晏沉吟着,从身侧几案上,取了一杯西域进贡的葡萄酒。
他身姿斜斜的,执杯在指间,慢悠悠晃荡,一派闲适,仿佛一个春景深处,卧茵观花的贵公子。
好似已经胜券在握,无限的自负傲气在睥睨之间。
“这一局,鹿鸣,你来吧。”
白鹿鸣,云未晏的小师妹、太初楼十武家之首,白家的嫡女。
白鹿鸣是白家主的幺女,又与现任的太初楼统领云未晏同拜一师学剑术,集万千宠爱于一身,只可惜整个白玉京皆知,她一颗芳心系在她的大师兄云未晏身上,云未晏对她却不怎么上心。
白鹿鸣痴心一片,眼见年岁愈大,总不见云未晏有甚么回应,只当他一心做大事,不于男女之事留心。
然而这日云未晏当众提出要求娶清歌楼苏缨,且不顾楼中众人的颜面,一开局就派出一属家子弟,大大的放水,这对白鹿鸣而言,不啻于五雷轰顶。
此刻,白鹿鸣听见云未晏用他如平素一般,无限温和,却又半点不容人拒绝的语气唤她的名字,心头微颤,恍恍惚惚立起身来。
白鹿鸣的父亲白无疆先站了起来:“统领,我等已输一局,此局若再不能胜,必大大堕我太初楼的士气!小女尚稚嫩,还请统领允老夫亲自出战!”
云未晏微微笑道:“白家主,我和小师妹同出一师,家主此话,可是暗指我也武艺稚嫩,不能当高位,不可驱使你了?”
白无疆脸色巨变,又红又白,窒然噤声。
白鹿鸣登时五内如绞,双眸通红,提气落台,从武器加上拿起了自己的姽婳双剑。
这一战,端得是精彩万分,酣畅淋漓。
白鹿鸣使一对儿姽婳双剑,剑落如雨,矫若银蛇,剑影碎玉乱纷呈,剑光匝地满霜华。
花隐娘舞一把伞,也是出神入化,倩影翩跹。她身着一身银红色华服,一招手,舞袖翩翩,恍若一只巨大的银红彩蝶,在白鹿鸣的双剑之中穿行。
就在二者斗得难舍难分之时,白鹿鸣清叱一声,两剑合一,刺向花隐娘百蝶穿花的华丽舞袖。
“嗤”的一身,那半幅袍袖,裂开了一大道口子。剑尖一挑,那舞袖顿时碎裂散落,百蝶纷飞,惹得台下看众争抢。花隐娘霎时眉头一皱,面色雪白,比她自己受了伤还要凄楚几分。
受此影响,花隐娘步伐微乱,一会儿分神小心护着自己的袖子,又是分神护着自己的头发。
白鹿鸣看准这点,偏偏就刺她的衣裳和头发,令她应接不暇,最终落败。
见此情景,聂元慎一拍大腿,可惜道:“花娘们恁的想不通,赢了五十两黄金,多少新衣裳穿不完!”
楼明月唉声叹气,幽幽一拉胡琴,喑哑一声吱吱呀呀作了为花隐娘的叹调:“可惜了,太初楼接连两局都派了些年轻人来,明摆着要让我们。隐娘还不争气,白白浪费了第二个鱼符。”
楼明月又扬声对前方苏缨道:“苏统领,我给您谢罪,原先瞧您不起。没想到您这么大能耐,能引得云大统领倾心,看来我清歌楼今日是必胜不可了。”
苏缨严肃的盯着武试场,一言不发。
台上锣鸣,第二个鱼符交到了白鹿鸣的手里。
激战已罢,白鹿鸣胸脯起伏,俏面艳若桃花,将姽婳双剑收入袖,俏生生的站在武斗台中央,一双妙目向上,一动也不动的凝在云未晏洁白的衣袂上。
只敢看他的衣裳,不敢看他那双幽深的、似能洞悉一切的黑眸。
白鹿鸣没有收黄门递上来的鱼符,不顾众人在侧,扬声对云未晏道:“统领,我有话问你。”
云未晏眼眸低垂,静静望着白鹿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