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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章

    虽心内焦急,

    却没有办法,

    发恨的轻轻一跺脚,退让开去。

    她撒娇耍痴的模样,陈云昭望在眼里,

    半点不觉有异,负手含笑,

    静静旁观。

    不多时,

    阿曼给人领了出来,忙不迭的对苏缨道不是,说是原本记着路的,

    回来的路上却被人挡了,换了条路,便越绕越远,也正着急,所幸给人领了出来。

    她扶着苏缨走上马车,在车中替她重整簪环,拂去衣上尘灰。

    只听得燕无恤在外对车夫说了什么,车夫应声称是,控起缰绳,挥鞭赶马,车轮响动起来。

    阿曼垂头擦着苏缨的袖子,蹙眉:“这是怎么弄的,小姐怎么会摔着了?”

    苏缨却没有回答她,她的视线怔怔的,就像来的的模样,又好像有些神采,不似来时的模样了。

    车走了一会儿,她说:“阿曼,你掀开帘子看一看,他们走了么?”

    阿曼依言查看,道:“还没走,仆童驾了一辆车来,云公子上车了。”

    “燕老二呢?”

    “没有上车,骑的携来的马。”

    再过了半晌,阿曼道:“不知他们何处去了,眨眼就不见了,奇怪。”

    苏缨此时双目已明,却没有动手去掀开车帘,看一眼从未到过的西京。

    她只是望着车中某处,怔怔的出神。

    其实她并没有看到什么,除了一个巨大的水晶笼,以及一只养在里面的燕子。

    陈云昭,究竟是想隐瞒什么呢?

    她自言自语的喃喃:“总觉得那个水晶笼子,我好像是在哪里见过的……”

    却总也想不起来,究竟在哪里见过。

    她忽然想到什么:“阿曼,你记不记得,那天晚上燕老二说,李揽洲骗他,我才是设计害燕老二的人?”

    “好像是听说了,怪好笑的,我还笑了呢。”

    那会儿苏缨迷迷糊糊的,便断定,定是李揽洲黑了心眼,为了自己摘干净,什么都嫁祸给她。

    从没有想过,看来很聪明的李揽洲,为什么会撒这么蹩脚的谎话呢?

    而今日,她受叔公好友的邀请,来拿玉佩,看到云公子的异常反应后,不由得对自己家和云公子的关系,以及云公子和燕无恤真正的关系,产生了巨大的疑问。

    梦里抱月剑、玉佩、水晶笼子,燕子……

    倘若、李揽洲并非毫无根据胡编乱造,而是早想暗示燕无恤,害他的那个人,是和苏家过从甚密的人呢?

    朝中,只有云公子啊。

    苏缨蹙眉深思,神态怪异。

    阿曼愣在一旁,欲劝不得。

    二人都没有察觉到,这个被燕无恤刻意嘱咐过的车夫,选择走的路,已不是来的那一条。

    ……

    鸿鹄楼是西京长安延庆坊的一处花楼,楼里有胡姬,还有西域来的葡萄美酒。

    门庭若市,人群熙攘,金发碧眼的胡姬身裹薄衫,肌透雪底,拥一把琵琶,弹奏一曲仙乐。众人嬉闹哄笑,或进或出,抛掷香药、锦囊等物打赏她,门口热闹非凡。

    一道雪白衣袍的身影,从后面转给达官贵人设的隐道竹阶,拾级而上。

    在他身后不远处,跟着另一道黑色的身影。

    白衣人显是这等场所的常客,他缓带轻裘,姿态雍容,驻足听了一会儿琵琶,赏了一片金叶子,又亲自去酒窖选酒。

    与他相比,黑衣人神情就要肃穆得多,他虽生的好,然衣视朴实无华,远不如白衣公子看起来矜贵,反倒有些风霜砥砺之色,却不似此间常客。故二人登楼之时,总有莺莺燕燕,巧笑倩兮,簇拥着白衣公子,却个个都远避后头的黑衣客。

    那白衣人自然就是陈云昭,他含着浅笑,着实享受了片刻佳人簇拥的快意,对燕无恤道:“也让你尝尝,我方才看见你们俩腻腻歪歪,是什么心境。“

    燕无恤淡淡道:“要不我先到外头等你?你完事儿再叫我?”

    陈云昭哈哈大笑,礼貌而疏离的驱开了佳人的青睐,推开雅室之门,状若漫不经心的,徐徐道:“就你那小娇娘是个宝贝,自以为装的毫无破绽,我在她身旁杀了个人,这样大的腥臭味,她问也不问,反倒以为自己装瞎能诓过了我,真是可爱得紧。”

    “……”

    淡淡话语,如乍闻雷霆。

    燕无恤足下一顿,掀起眼帘,状若漫不经心的,睨了他一眼。

    陈云昭的仆从把门带上,守在了外头。

    雅室陈设静美,屋中一座紫檀桌,其上一个巨大的冰鉴,冷气森森。

    此间隔音上佳,门一关,就陷入了无限的静默之中。

    只剩下,门口伫立的,神态莫测,定定不动的黑衣人。

    以及被笼罩在黑衣人目光中,窗边施施然落座,白衣委地的华服公子。

    激怒燕无恤这样的当世绝顶高手是极危险的一件事,毕竟,谁也不知道他究竟会不会因为愤怒而失去理智,导致不可控的局面出现。

    陈云昭对此了然于胸,然而他并不忧虑,反倒,像是故意而为。

    他挽起袖子,取出一个酒杯,自冰鉴中取酒,笑道:“燕卿,我既敢说,便不怕你疑我。今日找你来,就是要对你剖开心腹,掏出肺腑。你内力了得,可探得周围有半个影卫?此间独你我二人,你问,你答。倘若我答得不满意,你尽可一掌劈死我,天下无人救得了我。”

    他扬起嘴角,眨眨眼:“横竖,我那个父皇是什么人,你是知道的,我也算不得什么认真的天潢贵胄。你真杀了我,也决计没有人会认真追究你。”

    燕无恤眉目之间的坚冰,逐渐在淡淡的冰鉴烟气里消弭于无形,他一手推开窗户,人潮如涌的延庆坊立时现了窗棂里,嘈杂的人响,车如流水,马如游龙。

    他立在窗前,静静了看了好一会儿,方道:“你自说吧,有多少是你做的。”

    陈云昭略低头想了想:“从你踏入白玉京开始,所有事,都是我做的。”

    一件一件,徐徐道来。

    …………

    天泽武会前,苍老的帝王曾经召他唯一留在身边的儿子,问出了心底的疑惑:“你久居白玉京,住得明白了?可曾感到筋骨强健,口舌生津?“

    陈云昭据实以答:“山川景物,宫台楼阙,莫不尽美,可润心、养德,静气。儿子这两日,可静坐一日,水米未进,也不觉得饥饿疲倦了。”

    皇帝甚欣喜:“果真是有福之地,等太玄宫修好了,朕也要多去住几天。”

    陈云昭温顺伏地:“儿子恭候父皇圣驾,儿子天资不高,只能用笨法子。若是父皇辅以金丹,必窥得天机,福泽万民。”

    皇帝又问:“云家的小子,不错。前些日子,朕着人给他特谕,多看了几页书,越发精进了。这次天泽武会,肯定又是这个小东西夺魁。”

    陈云昭道:“太初楼统领的‘大宗师’,据说又堪破了一重境界,到达‘无我’之境。儿子看着,已可上天入地,来去自如,有一代宗师的架势了。都是父皇教导得好。“

    “上天入地,来去自如?”

    皇帝咀嚼着这八个字。

    陈云昭似未察觉,犹自回禀:“三日前,云统领在白玉京广开门户,收属家的弟子,玉衡剑光如白虹贯日,能盖日月之光,天下人皆引为奇景。白玉京有斯人物,是父皇德感上天,天赐嘉才。”

    皇帝喃喃重复了一遍:“能盖日月之光?”

    “前些日子,父皇还在宴上说,若他这次天泽武会胜了,还要再给他看三页武籍。儿子又可大开眼界了。”

    皇帝不说话了,他沉默了良久,似乎有些疲惫,苍老的眼褶恹恹盖着,谁也窥探不得龙颜的真正情绪。

    宫砖发凉,陈云昭纵是天潢贵胄,凤子龙孙,侍奉他的父皇,却像是仆人侍奉主人一样,亦步亦趋,小心翼翼,循规蹈矩,从不僭越。

    皇帝没有开口,他便安静的跪伏在地,额头紧贴地砖,大气也不敢出。

    约莫沉默了足足有一刻钟的时间,皇帝方挥手,对他说:“退下吧,回白玉京去。”

    陈云昭便膝行后退,行叩首礼,而后,抬起头来,眼圈发红,语带哽咽:“儿子久居白玉京,难得进京一次,父皇可许我多看两眼,慰我孺慕之情?”

    皇帝微笑道:“你这孩子……难得你有孝心。往后,朕开宴,都唤你来作伴就是。”

    ……

    这些细枝末节,陈云昭自然没有尽述,只是他以一个看似毫无实权的皇子之身,三言两语之内,挑动了帝王随着年纪增长愈发深重的疑心,直接导致他下令云未晏不许在天泽武会取胜,利用太初楼的骄傲,策划了白玉京这一场持续日久的内乱,却是不争的事实。

    燕无恤冷笑道:“云公子好谋算,明明是你做的,却要我去查。”

    陈云昭面不红心不跳,继续道:“我明着做的,说的,也就只有这几句话了。接下来的事都是顺势而为。”

    皇帝没有久居白玉京,所以他不知道,太初楼是不能败的。一旦败了,必生内乱。

    而陈云昭知道。

    他知道云未晏这个骄傲对太初楼意味着什么,也知道那十个荣耀的武勋对白玉京来说意味着什么。

    他只是在微末之际,向着野草下的火光吹了一口气,而后,火势渐起,直至后来,延绵连山,摧枯拉朽,都并非认为,而是情势导致了的。

    所以太初楼生乱,云未晏断臂,唯有辞去统领之位才能保住太初楼,因为要“调查”幕后主使的燕无恤一定会到,而云未晏又仰慕燕无恤,认为他是游离在多方势力之外的,真正的大侠。

    所以燕无恤接替他成为太初楼的统领,是意料之中的事。

    因为天下没有第二个人,更合适了。

    话已至此,所以的事情都明了了。燕无恤没有生气,反倒在笑,是无声的笑,他拳头攥在窗沿上,没有看陈云昭。

    唯恐见着他执子布局一般气定神闲的脸,若此时在他面上发现一丝一毫布局得当的笑,他一定会……一定会……

    “李揽洲,也是你的人?”

    陈云昭微微挑眉:“你觉得呢?”

    是了,第一个诱导他杀得就是孙卓阳的私生子孙止水,打从一开始,就把他的仇恨引向孙卓阳。

    一直在为恶,欲杀他、害他、抓走苏缨的都是素不谋面的孙卓阳。

    而一直在救他、帮他、成全他的却是真正把他牵扯进来的陈云昭。

    第78章

    惊悖言黑云压城

    这日午后,

    长安变天了。

    黑云近城,压在万重楼阙之上,

    隐有烈风,

    扑来萧肃杀伐之气。

    鸿鹄楼的雅间,双窗大敞,

    疾风吹的木窗一下一下,叩在壁上,发出沉闷的“哐、哐”声。

    燕无恤已转过了身来,

    直视着陈云昭。

    他面上无甚表情,脸被窗户一侧晦暗明灭的天光衬得过分苍白,眉目之间亦是暗沉沉的,唯有一双眼眸发亮,如凝了万千冰雪刀锋于内,

    黑白之间,

    玄洞慑人。

    这些将人衣摆吹得扑簌簌的风,

    倒不全从窗外来,还有他手底的劲风。

    强烈的怒意令他双眶发红,手上青筋暴起,

    仿佛下一刻,就会压制不住一掌劈向陈云昭。

    就是面前这个人,

    利用他身边所有的人,

    利用他所有在乎的事,将他玩弄于股掌之间。

    人情、正邪、善恶,甚至是仗剑一怒的热血,

    自己的尘网恩义中的挣扎,在大局小义之间的颠沛,如炭烤于身,如烈火煨煮肺腑,竟都人为一步一步织就的樊笼。

    自己的七情六欲、自己秉承的心中正道,都被他利用,让自己彻彻底底沦为了一把为他劈开前路的剑。

    燕无恤热血上灌,喉中发痒,急怒未令他目眦欲裂,相反,他此刻神态尚算得上舒展,除了眉间微微跳动的经脉,和嘴角蕴含煞气的,诡异至极的幽幽微笑。他哑声问:“我纵传得青阳子的一身绝技,也从未想要仗武生事,以武乱禁,你为何?”

    这话问出,他喉间却是生生的一涩。他虽从有以武乱禁之念,可,终究是出了手。

    陈云昭轻轻道:“湛卢临世,有德之剑,为有德者方能持之。”

    没料到追问之下,得到了这样一个答案,燕无恤这一遭,笑出了声。

    他翻过手掌,望着自己的手,怔忪片刻,旋即,干脆利落的反手击出。

    “表里不一的翻覆小人,凭你也配妄称有德之主?”

    凌厉掌风,劈头盖脸而来。

    就在他出手的瞬间,面前人却做出了一个令人意想不到的动作!

    这方才白衣款款,高谈阔论,操控人心,翻云覆雨的白衣公子,竟推开桌案,单膝跪了下来!

    伴随着他跪地,“砰”的一声,原先逼近的掌风略偏了偏,击中了桌面的黄铜冰鉴,霎时,黄铜以一种极为扭曲的姿势瘪了下去,猛地滚落在地,酒液倾洒一地,浓烈的酒香盈满斗室之中。

    满地都是酒液,陈云昭的衣袍被酒水所湿。

    他不由自主的关注那个被巨力压瘪的冰鉴——燕无恤一念之差,这,当就是自己的头颅。

    他料到燕无恤会勃然大怒,却未料到他真的会劈出这一掌。

    陈云昭感到胸口有些窒闷,繁复的锦袍将他背后熨出了汗,浑身上下,无一处舒坦,甚或于感到肺腑被煎熬的毛躁。

    这些情绪自然不是因为尊严落地的跪地求饶所引,大丈夫能屈能伸,古有韩信能受胯下之辱,何况他区区一跪?

    那这股不舒服的情绪自何而来?为何会让人方寸大乱?

    陈云昭抬起头,感到眼前渐黑,乃是自己被他的身影所罩,即便自己也习得拳脚弓马的功夫,即便可以调动兵马,他仍在这一刻,感受到了面对未知的畏惧感。

    原先他用来激怒他父皇的“天上地下,来去自如”“光盖日月”这样的话真的降临自己头上,方知,滋味是真的不好受。

    他竟忽然有些理解,为何自己的父皇在青阳子刺杀一案后,性情大改,日渐多疑暴戾了。

    陈云昭跪在满地酒液里,神情诚挚,双目定定的,看着燕无恤:“诸多算计,实非我所愿,倘我生于盛世,只愿与君把酒想欢,大梦一场。奈何我生于晦暗难明之世,身处偏僻狭隘的幽径,手无实权,毫无出路,不得不仰君之力。”

    他深吸了一口气:“即便你今日要一掌劈死我,我也无话可说,唯有一句,我对你不住。”

    道完了这一句,他似忽然放下了一块大石一般,吐出胸口一股浊气:“除了对不住你,我仰无愧于天,俯无祚于地,如今总算说出来,我心里也好受了。”

    听见他这一句俯仰无愧,燕无恤微微冷笑:“云公子竟是为他人谋,并非为自己说谋?”

    “说完全不为自己,那是我在骗你。然而要说全为了自己,也委屈了我自己。”

    屋中狼藉一片,未来得及掌灯,那窗外的黑云便愈发沉了,一时间天光晦暗,难辨人面。

    燕无恤背着窗户,他面上的情绪陈云昭一丁点也看不明白。

    然而他却是面朝窗,故而眼、眉、口、鼻,每一点细小的变化,皆倒映在燕无恤的目中。

    陈云昭说话之间,徐徐站了起来——燕无恤这样的人,若在他面前一味折辱自己,或许可得他片刻怜悯,却更容易教他看不起你。

    因此他只是满怀诚挚的一跪,完全放下尊严,表示自己的歉疚之意。待歉疚愧悔的话说完,便缓缓站了起来,慢整衣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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