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然而那人似未听闻,推门的声音已响了起来,她惊吓之下,往水里钻,又拉过自己的衣裳,顾不上会沾水,兜头兜脑的盖在头顶上。门扉开了,重又合拢。
气流从门间灌进来,吹的案台上的烛火不住上下跳跃,火光微微颤动,阴影摇曳。
一桶热水,顶上盖着柔软的绯衣,随水潋滟浮动。
雾气、水汽、热气、香气扑面而来。
进门那人,一动不动。
衣料罩于顶,热气成倍的氤氲起来,苏缨在桶中衣底,被蒸得浑身发红,也不知是怕是羞,心口跳得疾快。
她悄悄在衣裳顶上掀开一个口子,往外窥看。
浴桶之畔,隔着一道薄薄的纱屏,此刻屏风底下也晕了水,顺着水的痕迹一点点看去,看到一道衣摆。
她发着怒,声音闷闷的:“你、你出去。”
屏风那边,他轻叹一口气,柔声道:“我已蒙了眼睛,你略披件衣裳,让我进来将你扶起来可好?你这般久了,要着凉。”
苏缨稍稍抬起视线,见他站在原地,双目束了一条黑布,袖子缺了一角,显是方才仓促之间撕下系来。
他一动不动站在原地,双眼被蒙着,鼻梁挺拔,微抿着唇,灯影投在面上,一点表情也无。
不知怎的,见他竟是这样坦然的表情,越发衬得自己这边窘迫难堪。
苏缨心跳愈疾,也知道不能这么着,身边唯剩下的一件衣裳也弄湿了,犹豫片刻,轻若蚊蝇的嗯了一声。
他循声走了过来,脚步如常,只微有些迟缓,手抚屏风,又摸到浴桶。
苏缨背过身去。裹着打湿的衣裳,一手扶着桶边,颤颤巍巍立起来。此刻自己近乎赤身,与他咫尺之距,听他呼吸就在近前,已是羞窘得脸上都冒了烟。
正欲说话,下一刻,一件衣裳搭在肩头,一条滚热臂膀伸了过来,从身后一搂,转眼间天旋地转,已将她裹得严严实实的横抱在怀。
他的臂膀之间,稳稳当当的,还有令人安心的熟悉好闻的气息。
很快就将焦躁与窘迫安抚下去,惟余……恼怒。
“你怎么不说一声就进来。”
从水里捞起来的苏缨,像被水所湿,浑身炸毛的猫儿。
“我敲门了……”燕无恤答。
“我没听见!你震门闩的气力都有,不知道敲大一点声,你没有用飧食么?”
燕无恤将衣袍一角牵着,兜头兜脑按在她脑袋的位置上一通揉搓,抱着她,大步走向床榻边。
“没有。我来得急,赶着见你。”
“……”
苏缨为之语塞:“我不是真问你有没有用飧食……”听他说赶来得急,说得真挚,暗含柔情。好容易鼓起来的气势又弱了些,任由他胡乱擦着头发。
头发略干了些,又被塞进了床帐间,厚厚帘幕落下。
苏缨总算是安了心,将湿透的衣裳脱下,裹在了被褥中。
道:“你把我干净的衣服拿过来。”
燕无恤摘下蒙眼的布巾。
四顾一眼,眼皮微跳,见一旁箱柜间搁着的锦绣堆里腾的窜出一抹动人的娇红。竟是小衣、中衣搁在一旁。
他面上微红。
迟疑一下,用外衣将一堆揉着裹在中间,给她递了进去。
……
是夜风清月明。
长安城静谧得像一只睡在阪塬上的猛兽,身躯庞大,不怒自威,却也因安宁的夏日夜晚,露出吐息之间的懒散态度来。
千重万阙,都在远方。
窗囿外远远能看见高耸入云的巨大城墙的一角,其下是亭亭如盖的连枝树木,宽十丈的护城河畔,草虫鸣叫,疏松散散的微风,从一个树梢,窜上另一个树梢。
这样细碎的声音,愈发显得万籁俱静。
窗扇半开,吹进来的风只有一丝丝,微昏灯下,苏缨坐在妆台前梳头发。
夏日晚燥,她穿着月白的衣,腰系紫碧纱纹绣缨双裙,干净清爽,愈衬得纤腰楚楚,整个人如一枝亭亭的莲苞。
在她身后静静等候的燕无恤,微微有些恍惚。
不知什么时候,跟着他到梨花巷的娇蛮少女,悄悄的有些长大了。
只一念起,便有些心驰神荡。
眼见她高高挽起一把青丝,露出洁白得像是莲瓣一样的后颈,似被发间温柔的清香蛊惑,他一手撑在妆台畔,俯下身去——
微烫的唇,贴在耳下一寸的皮肤上。
只轻轻一触。
苏缨手中的梳子“砰”的一下,落到案台上。
这个接触满含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她侧过头,坠入他清明不复、情绪氤氲难辨的眼眸,一时心慌意乱,手指乱绞着,不知说什么、做什么好。
幸亏,他很快便退身了。
颈侧先是烫的厉害,此刻又有些凉,心里万千情绪,难以分辨是轻松多一些,还是失落多一些。
苏缨低着头,拿梳子的一端,轻轻在妆台上画着:“我……我一路来,听说现在有些凶险,你怎么还在长安,陈云昭为难你了么?”
燕无恤沉默了片刻,道:“我来就是要对你说这事。”他语气逐渐严肃起来:“阿缨,不可再往前了,速速回转,回西陵去,西陵不妨事,长安留不得。”
苏缨依然低头,握着梳子,梳齿正对着掌心,轻轻陷进去:“那你呢?”
燕无恤道:“我不想瞒着你,我有件事要了结,有些危险。倘若你落到谁的手里,拿来作把柄,反倒让我进退维谷,颇多掣肘。”
见苏缨依旧默默的,不知在想什么。
燕无恤轻抚她的发顶,轻声道:“此事一了,我就回西陵,去找你……好不好?”
苏缨翻手将梳子按在手底,抬起头来望着他:“好是好,不过你要告诉我,长安到底发生什么事了?你不说,我不放心。”
燕无恤移开视线,顺着窗囿,目光幽幽的,看向远方城墙,道:“说来复杂,说来也简单得很,当日幽州发生了什么,今日长安也会发生什么。”
第84章
托心血江湖再会
燕无恤在约莫酉正的掌灯时分来的,
呆了一个时辰。
其间,大多时候都将眼睛静静注视着她,
或笑,
或答,无有不尽。
苏缨只觉得,
他仿佛是有些不一样了,却说不清哪里不一样。
虽叫人看不通透,却断断不是陈云昭那样的云波诡谲、练达深沉,
而是另一重难窥难测究竟的幽深感。
看着自己的眼神深深的,柔情得要滴出水来,多看一会儿便叫人面红耳赤,左右顾盼,将气氛岔开去。
像要把这辈子的都看完一样。
心里陡然掠过这个大是不祥的念头,
她皱了皱眉,
强压下去,
然而它非但没有消弭,而是越来越强烈的笼罩在心间,直至燕无恤从怀里取出一本书册时,
达到了顶峰。
燕无恤将那书交给她。
是一本没有封皮与题跋的书,里头是他自己的字迹。
“我一身的功夫杂学旁收,
什么都有,
所幸未乱了章法,这些年摸索出一点统领的门道,都载在其中了。你虽有内力,
也不可轻以此法修炼,需得扎实练几年基本功夫再看它。”
燕无恤嘱咐道:“其他的不要紧,只第一章
,你拿两三年来看。先悟通了最基本的道理,若网之有纲,路之有纬,余下的顺势而为,顶多十年,必有大成。”
苏缨强忍着心里剧烈的不安,翻开第一页,只见是他自己的字迹,苍劲挺拔,写着总揽的一句话——
“天下之有,终归于无。太虚之无,纳一切有。”
苏缨脑中嗡的一下,如被重锤击中。
她虽于武学涉入不深,而这些日子也接触了他悟到了半截的潮汐明月决、还有青阳子冠绝天下的轻身功夫,知道一些习武时往往会遇到的,自己和力量对抗的矛盾,自己自我和他我的矛盾,故看到这句话,咂摸两回,竟有醍醐灌顶,恍然大悟之效。
越是深思,越觉精妙。
看字迹尚新,显是燕无恤这些日子才写成。
苏缨翻看后面的内容,不由得凛然:只要是略通武道的人,一看这书当都知晓,这不是普通的秘籍,其雄浑厚重,竟是开宗立派的水准。
想到面前这人年纪轻轻,还未及而立之年,可敬之余,又觉可畏。
苏缨抬起眼睛看他,满满一泓的崇敬之情:“依我看,就算百病客老前辈、青阳子老前辈都值盛年,你们同台打一场,还是你赢呢。”
燕无恤笑道:“若当真如此,想必是你来作的裁决,偏心了我。”
苏缨小心翼翼将书藏了起来,仿佛随口问——
“你为什么忽然要将这么重要的东西,托付于我啊?”
燕无恤顿了一下,答
“还不是你连血海和阴陵泉都找不到,再不用功,可就一辈子都打不过我了。”
苏缨不服气的轻哼了一声。
又过了一会儿。
燕无恤轻声道:“好生保重,我先去了。”
她依旧低着头,没有说话。
“阿缨?”
苏缨还是低着头,只留给他微垂的洁白额头,还有轻敛的眉峰。
她手往前伸了伸,轻轻抓住他的手,双手甫一接触,细细的指尖便微微颤抖起来。
燕无恤手上一凉,低头看去,只见自己手背上不知何时多了一滴水。
苏缨仍旧没有抬头。
她轻轻的开口,声音很低,说得极慢,一字一字的:“你放心去吧,自己保重啊。”
他五脏六腑似都糅杂、碎在了一起,多日心中闷忿,时时的天人交战,似忽然寻到了一个内出口,心情绪翻涌如波涛汹涌,奔腾嘶吼,直欲倾泻而出。
想不顾一切将这个为他担忧,又恐他挂怀,明明不舍,却又半字不说的姑娘抱在怀里,带着她远走高飞,甚么也不管、甚么也不顾了。
从此,江湖路远,山高海阔,并辔仗剑,不负此生。
这冲动太猛烈,像重重潮水,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的撞击着胸膛。
手腕轻轻的颤抖,指尖发着烫。
然而最终,所有的情绪都只化作了喉咙间低低的一声:“好……”
门打开,又阖上的声音。
有些急。
黑衣人独自走出,下了台阶,走到院中之时,忽然听到身后穿来一声清脆的:“燕老二。”
他回过头,月明千里,野栈披霜。
满月一样的窗前,苏缨探出半身来。
眼圈红红的,神态却半点不见萎顿,骄矜得一如初见之时,气势凌人的冲他吼道:“你若失信于我,就是个始乱终弃的大忘八,我一辈子也不会原谅你的!”
他忽然长声大笑,豪气应道:“好!”
应罢,翻身上马,踏月而去。
……
第二日晨起,鸡鸣方打过三道,苏缨便结了账。
她依旧是昨夜的淡蓝衣,浅紫裙,头发高挽,面罩轻纱,自马棚中签了马,折返方向,往西陵而去。
官道上,南面而去,明显跟自己同向的人便多了起来。
北向之人少之又少,若有见着,大多不是平民百姓,或官差、或零散的县军,不一而足。
到了这个地步,再迟钝的人,也能明显感觉到长安的异样了。
苏缨感觉自己像是被身后车滚的声音催着在前行,行人甚少交谈,静默、混杂、紧张的气氛无声流动着。
她在心里盘算自己以后的打算。
当是先要去河洛府接阿曼的。
然后呢?
却不知长安都乱了,天下会不会都乱,覆巢之下,焉有完卵?
那日在陆家庄看到的响马会不会变的到处都是。
是了,要回家。
或者、是混在哪个镖队里,暗中保护阿爹阿娘。
也或者、收几个徒子徒孙,其中或有成才者,能在她半吊子的功夫下都能有本事,就极好了。
……
然后呢?
烈日昏昏,照得头晕脑胀。
苏缨牵着马,慢慢的走到一丛树荫下。
像是下意识的逃避着什么想法。
贴身放着的一卷书卷,隔着薄薄的衣料,烫在肤上。
那里,心脏扑通、扑通、
扑通,缓慢沉着的跳动着。
苏缨站在路边,望着过路的人,身体像木桩子一样,一动也不动。
轻疾马蹄声响,有一队旗帜飞扬的几十骑的骑兵奔来,扬起尘沙一丈来高。当前一男子,锦衣鹤服,面容白净清秀,双目雪亮如鹰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