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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5章

    古有湛卢,

    仁剑之首,剑体纯金,

    流以日月山河之文,

    收以辞章凤藻之鞘。

    亘古以来,此剑若温厚长者,

    垂视芸芸众生。

    剑刃之下,帝王将相,黔首黎庶,

    一视同仁,不察尊卑,只看德行。

    时有谚云:“君有道,剑在侧,国兴旺。君无道,

    剑飞弃,

    国破败。”

    然而不管是在世人的传说,

    还是典籍的记载里,它都更偏于监督君王德行的礼器,而不是一把悖逆弑君的凶器。

    身着龙袍的君王只看得见玄衣刺客掌向前推,

    那只手分明无刃在手,他却感到剧痛贯胸,

    振动薄弱苍老的心脉,

    不由自主垂头自视,并没有半分伤痕,锦袍上依旧是十二章纹,

    龙腾云霄,天地山川。

    然而他的呼吸却骤然紧了,像被一只巨大的手扼住了咽喉,面色紫涨的急速喘息,伸手无意识的抓着胸口的锦文,冠冕上系的青玉充耳猛地拍打在脸上。

    “你竟……你敢……”

    树皮一样褶皱松弛的脖颈剧烈颤动着,发出夹杂嘶吼的声音。

    他双目圆瞪,不可置信的望着玄衣人,黑白分明一双深瞳,尚因怒火迸出慑人的光。

    即便濒临死亡,这个以铁腕暴戾、专断独行著称的君王,依旧昂然挺颅,僵直脖颈,维持着君王的气势和尊严。

    然而他目中的光如烟火一绽很快就消散了,他猛然倒退,摔倒在龙椅上,后脑磕上扶手,圆睁的双目渗出鲜红的血,望向安定殿的大殿一角。

    这一惊变,令整个安定殿内倏然之间陷入了巨大的惊惶之中,长生营守卫的动作都凝滞了,守卫中有胆子小的连手中的刀都握不住,天子猝然驾崩,若追究他们护卫不力的责任,是满门抄斩的罪责。

    无人料得到燕无恤暴起发难,会真的毫不犹豫一掌推入天子的胸膛,劫后余生的御史大夫几人不提,孙卓阳眼珠子几乎瞪了出来,丞相又昏倒在地,无人主持大局。

    燕无恤立在龙座前,缓缓收回掌,衣袍垂落,掩住了手。

    他目光追随君王最后的视线,那里,巨大的水晶罩下,安放着白玉京的微缩城池。大道连横斜,高楼入云霄,云中仙人来往,凤鸾展翅齐鸣,似闻钟鼓振振之声。

    陈云昭是诸人之中最先反应过来的,他准确机敏的抓住了这一惊变的时机,唉呼:“父皇!”连滚带爬的冲过来,抱住瘫倒在龙族上的天子,竭力嘶喊:“父皇!父皇!”

    燕无恤向后退了一步。

    孙卓阳立即道:“快拿住这叛贼,将他凌迟处死!”

    陈云昭猛的转过头来,眼神恶狠狠瞪着孙卓阳:“孙卓阳,这竟敢指示人刺杀父皇,你这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孤将生啖你肉!”他站立起身,面上犹挂泪痕,厉声道:“长生营护卫何在?给我拿下!”

    殿内的局势在这片刻之间发生了巨大的变化,皇帝驾崩,没有立太子,长安城内没有别的皇子,只有陈云昭一个人。

    他理所当然的成为皇位第一顺位的继承人。

    而孙卓阳,幽、并大军未到,所赖只有左怀元的赤旄军,中间派飞速倒向了陈云昭一方。

    原先只听从皇帝调配的长生营几乎毫不犹豫的就听从了陈云昭的调令,纷纷倒戈,击拿孙卓阳。

    孙卓阳所领左怀元等人当即反击。

    陈云昭下令护送文武移旁宫等待,封宫格杀,瓮中捉鳖,将孙卓阳一干乱党一网打尽。

    其中,有一部分人来拿燕无恤。

    燕无恤心愿已了,无意逗留,且战且行。

    他甫一出殿,层层叠叠的守卫涌了过来。

    适才他轻易得手,一则因武功盖世,当世无人能匹,二则使计诈降孙卓阳,距天子只有几十步之距,而要全身而退就没那么容易。

    冲出安定殿时,长生营守在宫外的八十个力士也涌了上来。适才在殿堂内地方狭小,有天子在侧,投鼠忌器,长生营不好施展。

    而此刻群官已被清走,白玉台阶顶端方圆数十丈的广地,长生营立刻摆开阵法,举弓与盾,戈矛耸刺,金价鳞鳞,将燕无恤团团围在了当中。

    精锐长生营之外,又有北军将士源源不绝而上,一时长乐宫高台之上,对付孙卓阳等人的唯有数十人,却有团团数百之人围在了燕无恤处。

    燕无恤左手握一柄自守卫手中夺来的十二尺长刀,大开大合,鲜血四溅,湿透玄衣。右手握袖中刃,并袖中携来的铁钉暗器,身侧杀出赤红一圈重影。

    他提气一跃而起,而长乐宫哨岗、宫楼上藏伏的□□手立即万箭攒射。他挥舞长刀,内力振飞一波,而乱箭再射,应接不暇,只得再度落地,长生营举盾又至,数百之人,将他围得密不透风。

    激战之中,地上的血染红了长乐宫的高台,蜿蜒流下,从玉阶上瞪目龙首的头顶上溪流一样潺潺滴落,再顺着九十九重台阶流下。

    孙卓阳处已是强弩之末,不一会儿便束手就擒。抵抗间,他发冠坠落,黑白交加的头发凌乱披散,被刀剑横上脖颈,他转头望了被重重围攻的燕无恤,哈哈大笑,高声嘲弄:“燕无恤啊燕无恤,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你还不明白吗?这两父子根本就是一样的人,你昏头啊!若没有你,他现在已是个死人了,你为他冒险,立下这等大功,他却要置你于死地,要是跟了我,哪会像现在这样,上天无路,入地无门?!你愚蠢不堪,自寻死路,神仙老子也救不得你,陪老夫地底黄泉见罢!”

    他狂笑罢,怒视陈云昭:“黄口小儿,愚鲁稚子,我孙卓阳纵横沙场一世,手下杀敌无数,最大的耻辱就是死在你这妇人心肠的小畜生手里。”说完,猛力以颈撞刀,血溅三尺之高,脑袋几乎将自己撞断了一半,睁目而去。

    左怀元见状,痛呼三声“太傅”,也随之饮刃自刎而亡。

    ……

    李揽洲飞速赶到长乐宫的时候,长生营数十人,守卫数百人,□□手百人,团团围困着燕无恤一个人。

    高台之上,断臂残肢,血液飞溅。

    玉阶之端,陈云昭负手而立,静观战局,不发一言。

    李揽洲拾级而上,守卫在他耳边跟他说了大致情况。

    他面色微白,加快脚步,奔至陈云昭身侧,道:“殿下?孙卓阳乱党已清,现唯余下燕无恤一人,众臣既已移旁宫,请殿下下令长生营止战。”

    陈云昭看他一眼,面色有些不虞:“你去哪里了?”

    李揽洲道:“臣被乱党所绊,幸而殿下无恙,臣已下令抚顺司守卫清缴宫外乱党。”

    陈云昭微微颔首,眼睛仍望着战局,一言不发。

    李揽洲焦急万分,复恳求:“请殿下下令住手,燕无恤……对殿下有功啊。”

    陈云昭眉毛一挑,斜睨他;“李卿,你糊涂了?你说一个弑君之人对我有功?”

    李揽洲被他黑沉沉眸光一扫,遍体生凉,面上表情凝住,好似第一次见到他一般,唤:“殿下?”

    陈云昭顿了顿,语气稍缓,道:“父皇猝死,群臣都看到燕无恤刺杀的他,我若饶了他,天下皆可戳我脊梁骨。我怎可不给群臣一个交代?”

    李揽洲道:“此等关节何足忧虑,一尸首,乱刀斫面足矣。”

    陈云昭眉心隐隐一跳,沉默片刻,轻声道:“我为什么要救他,他临阵投孙卓阳,背叛于我,害我差点丢了性命。”

    “殿下难道看不出这是他的计谋?”李揽洲倒吸了一口凉气:“我等正愁无罪名刺杀孙卓阳会引两州兵马反叛……今日若无燕无恤,殿下命已休矣!”

    陈云昭微微蹙眉,指着孙卓阳的尸首,道;“你怎出和那乱臣贼子如出一辙之言?”

    李揽洲双目一点点沉下来,他撩开衣袍,下跪叩首,额触冷地,一字一顿道:“臣李揽洲,恳求殿下,放燕无恤一条生路。”

    他曲着身体,跪在地上,四肢发僵,浑身发冷,竟不自觉微微颤抖起来。

    他原本很了解陈云昭的为人,知其隐忍聪慧,有济世安民之心,吞吐天下之志

    。

    然而此时此刻,他却感到面前的人像是换了一个人,不过一朝一夕,皇帝才驾崩,尸骨未寒,还躺在安定殿的龙椅上。

    而今日一早还甘愿挺身而出,孤身入宫门的陈云昭,像被他还魂附体一般,陌生得令人害怕。

    良久良久,陈云昭才说话,他启口,伴随一声轻轻的叹息——

    “这世间本就不该有湛卢剑意,我若君临天下,卧榻之畔,启容他人酣睡。”

    短短一句话,像携数九寒冬的冰雪,倾头而下。

    又如一击闷雷,直直的,击在脑门上。

    令人七窍之中都有冷气流窜,又通了所有关窍一样明澈。

    触碰到这残酷真相的冰冷一角,李揽洲只觉心被一只看不到的手揪扯而下,直要拖入看不到底的黑沉深渊之中。

    “好”他张开口,轻轻呼吸着,抬起眼,双目凛凛,蕴冰雪之光:“好,好一个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

    “我为了你背叛了我最好的朋友。我视你为知己,奉你为明君,为你身先士卒,死而无悔。你却告诉我,你终究还是成为了和你父亲一样的暴戾之主。”

    陈云昭闭了闭眼,淡淡道:“李揽洲,你最好想好再说话。”

    李揽洲轻轻冷笑“你曾说待你登基,还百姓安定,朝野清明。而你登基的第一件事,竟然是毁去监视你权力的那把剑。”

    不等陈云昭说话,他兀自喃喃:

    “君有道,剑在侧,国兴旺。君无道,剑飞弃,国破败。”

    “是我错了,燕无恤是对的,是我错了。”

    他说罢,拂袖起身,头也不回冲向了战阵之中。

    作者有话要说:  先来一章

    晚上还有一章终章和后记

    第95章

    劈鸿蒙一剑惊天

    日将中升,

    长乐宫万千殿堂的一隅,传来了一阵幽幽胡琴的声音,

    琴声暗藏幽怨,

    如深宫中的妇人所奏。

    楼明月骑在一角兽头上,哀怨的拉响靡靡之音,

    对眼前正蹙眉思索的黄衫少女说:“师父,李揽洲这个小子实在滑不留手,叫他带我们进来,

    他竟然使出奸计,把我们困在这鸟不拉屎的地方。皇帝老儿真会享福,宫殿修的跟迷宫一样,千重万阕,又到处都是守卫,

    咱们总不能没头苍蝇一样转,

    这样杀到那劳什子安定殿,

    要到哪年哪月?”

    苏缨抬手示意他噤声,她脑海中,掠过极细极细的一缕线索。

    她虽从未来过宫城,

    却好像是见过长乐宫的。

    她浑身一凛,脑海中浮现被困在地底时,

    初遇青阳子那天,

    他和自己看到的,藏在太玄宫底下的巨大水晶盘。

    长乐宫的重重楼阕,都作成微缩的模型,

    铺展在太玄宫地底。

    青阳子曾指着那宫阙对她说:“看啊,长乐宫。这里是西极门,这里是天极门,这里还有个神仙捧露的雕像,叫仙宫苑。御道有九九八十一阶,最顶上就是定安殿。”

    他曾拉着自己,絮絮叨叨的说了许许多多长乐宫的详细信息:哪里有岗哨、哪里卫兵最多、哪里视野最好、哪里可以俯瞰天子之座。

    他还说过,从前刺杀君王时,是踩着一座比安定殿还要高的仙人捧露象,自上而下,猛然发难。

    苏缨一一在脑海中,将微微有些模糊的记忆重新捡拾,细细琢磨,让它逐渐清晰。

    豁然睁开双目,对楼明月道:“你自逃命去,我去去就来。”

    未等楼明月答话,她已一纵而起,轻巧立于檐头,四处一望,寻到仙宫苑巨大的神仙捧露象,一跃而去。

    ……

    就在此时,长乐宫的安定殿前,千军万马为笼,将燕无恤拢入其中,让其上天无路,下地无门。

    陈云昭看着其中被血洗刷的玄色身影,眼前仿佛又浮现自己铸造的水晶笼,天地是唯一的容器,将自以为行侠仗义者围困其中,看着他眼睁睁装着坚壁,却无法突阵而出,最终只得困死在其中,让世间再无湛卢剑意此物。

    这本该是非常美妙的一幕,然而李揽洲的背影却破坏了它,

    陈云昭目视他的背影,一手在后,手捏成拳,不发一语。

    直至他纤长的背影与重重围困刀兵厉光化作一体,陈云昭无端端想起,李揽洲说过的“三心”——除了群臣之心、刺客之心,最后一个是“民心”。

    “殿下,如今社稷危如累卵,长安富户十室九空,究其原因,无他,唯失尽民心之故。臣方才所言,群臣之心、刺客之心得一或可拥天下,然而若要绥靖四海,江山稳固,则需殿下长悬民心于怀,如此,方是江山万年,长久之道。”

    铮铮言辞,切切之心,仿若还在眼前。

    直至今朝,他还是满面诚挚,为自己筹谋大事的肱骨智囊。

    屡出奇招,不必险阻,功劳赫赫。

    血腥味卷着微微的风,直袭到衣袍袖底,陈云昭不耐腥味,后退两步,眉头紧蹙,低声自言自语喃喃道:“李揽洲……你我共涉艰险,共履薄冰,缘何天下将入囊中,你却反叛了?”

    “你究竟是食肉粮活在这世上,还是吸风饮露活在梦中?”

    ……

    长生营知道燕无恤的厉害,吃了大亏之后,不敢正面撄其锋芒,结成耗围之阵,重盾环绕,尖枪掩护,并□□手在哨岗上配合,阵法变化,守得滴水不漏。

    燕无恤足踩白玉坚砖,上有万箭封路,只得朝一个方向,挽刀长驱直入,噌噌碎甲,便是被刀锋斜扫之处,也是摧枯拉朽,血肉横飞,方杀出一个缺口来,便又有新的人立即补上。

    他手下的刀逐渐越发狠辣,浑厚气劲翻盾,长刀直取头颅,溅射的鲜血盖面而来,血腥气凝滞鼻息,断骨之声,哀嚎之响不绝于耳。

    然而他面对的仿佛是一片永远也看不到的尽头的金戈铁马之海,长生营皆杀尽了还有北军守卫,北军守卫尽了还有南军,即便是将长安戍卫都杀尽了,还有王土上的所有王臣。

    这似乎是和当初幽州一模一样的局,引诱他为自己以为的对错,付下与天下为敌的罪名。

    然而他此时此境,已不怀幽州之惑,只是心中萦绕的大事已了,一心一意惦记着答应苏缨的“白首偕老”之约,奋力欲脱出重围,与她相会,他心中早已定计,一面征伐,一面缓缓靠近陈云昭的方向。

    未料到鏖战之际,忽而从铁盾之中,跌跌撞撞走出一白衣之影。

    看到他的瞬间,燕无恤血渍染污、黑沉如铁的眉眼,霎时浮现惊诧之色。

    是李揽洲,一头总是绾系得干净如玉的发髻此时毛发耸立,总是洁净不染片尘的白衣满是血迹,双目里蕴着氤氲,嘴角微颤流下鲜血,一步一踉跄的朝他走来。

    燕无恤一眼望见他身上被刀□□开的伤痕,背后插的断箭,虎口因挥舞长剑而流下的血,胸中大恸,长刀卷他背后逐击守卫,托住了他摇摇欲坠的身躯。

    “燕兄。”李揽洲呵呵而笑,伏他肩头,血从他嘴角一股接一股的淋漓而下,他呛得血沫横飞,不住咳嗽:“今日,真好。咳咳……直至今日,我才确信,咱们俩的志向,至始至终,都是一样的。”

    千军之中,燕无恤不敢有丝毫轻忽,掌风轻带,将他托身后,厉声道:“把住肩膀,出去再说。”

    他身后的衣服,很快便湿了一大片,不知是李揽洲口中的鲜血,还是他目中的泪水,一滴一滴,顺着后颈滴落。

    他像一个做错事的孩子一样,重复道

    “对不起,燕无恤,对不起。”

    燕无恤怒吼:“轻飘飘一句道歉,再偿一条轻如鸿毛之命,便就罢了?”

    李揽洲声音逐渐虚弱:“我走上出卖你的路,就做好了被你一剑刺死的准备。”

    燕无恤猛的一刀挥出,刀锋碰撞锐甲,火花四溅,长刀鸣动,嗡嗡直响。

    他从腹腔内,狠狠吐出一口浊气,冷笑道:"你既决意独行,又何必中道而改路?你这个人,总是半途而废,做不成书生,也当不好官。"

    李揽洲点头道:“你说的是。”

    他的手,慢慢自燕无恤肩头垂落,声音如即将断线的纸鸢,忽高、忽低,然而声音却是笑着的,仿佛从没有这么快活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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