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天宽地阔,乾坤之下,没有什么逃得过天庭的法眼。无量仙翁兵败一事很快上达天听,引起了上界哗然,消息传回玉虚宫,人人自危,亲身参战的弟子有的愤慨高呼“叛贼龙族,当天诛地灭”,有的开始自我反思“何为秩序公理、人间道义”,然而最后都逃不过一个话题——
龙族该当何罪?
昆仑山在人间,离天界尚且迢迢,不必事事忌讳隔墙有耳,有胆子大的玉虚弟子竟然鼓起勇气猜测道:“我看龙族未必会有何种惩罚,诸位有所不知,那龙王敖光和天帝陛下是什么关系……”
几个弟子闻声赶过来凑在一起,听那个弟子耳语了几句,顿时大惊失色。
“——此话当真?”
隐居深海不代表万世永宁,也不意味着龙族真正的解脱,无量仙翁不过是天庭的代言者,站在他背后的另有其人。
如果不是那人默认,事情或许也不会发展到这一步。
准许敖丙折返回陈塘关与哪吒并肩修行,其实也是一种权宜之计,东海大捷之后,全体龙族已摆脱镇海锁链,龙宫将于海底深处重建,这又是一个漫长的过程,在此之前,还有一场真正的抗争。
敖光在等。
他一个字都未曾多说,只任由族人当这就是终结,从此以后,头上的大山再不会降下囚笼炼狱,只有仙与妖并立分治,万年自由之身。
直到那一日,敖光以特殊灵气留下一封传音书,然后不见了踪影。
有法力强悍一些的龙族同胞设法打开了书信,见上面写道:因大战之时受伤,根基受损,闭关几日,烦请诸位看守龙宫,等我出关。
三言两语,未曾说明真正的归期。
他是龙宫如今唯一的领袖,无人敢忤逆,哪怕不用什么理由,也不会有人擅自打听他的下落,可敖光不忍族人忧虑,于是以闭关清修为借口,在一日夜幕之中,远赴上界天庭。
那人终于召他了。
……熬了一千年,终于肯再见他一面。不知是恩赐,还是怜悯。
敖光不愿多想,倒不如说他也已做好了一去不回的准备,千年前就曾有人警告过他:仙与妖本就该不死不休,你听命于他,为他几度生死,那人也不过把你当成一柄稍稍称手的兵器……你真当他会在乎你的生死吗?
敖光,你早该想到自己的下场。
他一刻不停地登了南天门,没有半分懈怠,像是等不及奔赴自己的死路,有个小仙为他单开了一条通道,直上天帝所在的紫微宫,一路上悄无声息,白玉长廊周遭云气缭绕,时而有长尾的仙鸟盘桓而过,风声簌簌,雾气袅袅,好像一辈子也走不完似的,人在其中,随时会被云气吞没。
千年前如此,千年后依旧如是。
站在天帝寝宫门口,他才蓦地意识到,自己已然忘记了那个人的模样。
小仙一声不吭地开了门,敖光穿过精细的长阶,空旷寂寥的大殿上,有个修长的影子坐在华美的高台雅座之上,锦纹玄衣,鎏金色腰封,身量修长挺拔,螭龙发冠,却并未完全束起,漆黑的长发如墨一般铺在肩头,看架势倒像是等他很久了。
敖光走到离金銮御座十步之遥的地方,天帝蓦地睁开了眼睛——他的眼睛是夺目明亮的金色,狭长优美,说不出的摄人魂魄,模样还是当年一样的年轻英俊。
与一千年前殊无二致。
他停了脚步,两人隔着物是人非的光阴相对而立,无法言说的命数在此刻毁于一旦,敖光垂下眼,雪白的眼睫轻轻颤抖了一下,白发拂落,像是一尊俊美的雕塑似的。
只一个对视,他刹那间便想起了那双眼睛,那冷静又淡漠、曾经用眷念和期盼神情注视着他的……一双年轻的眼睛,如今已经变成了看不透的城府和荣华,天帝一偏头:“敖光,你可知罪?”
不等敖光回答,他忽然抬手一挥,殿外传来一声清冽的鸟鸣,震彻云霄,整个紫微宫中忽然一暗,四面八方垂下了一张张遮云蔽日的帘幕,屏风似的挡住了光亮,将他们二人团团围了起来。
天帝打了个响指,无数夜明珠亮了起来,将大殿重新照亮,敖光看见那人脸上终于浮现起了一丝笑意。
可那不是看故人、看曾经战友的眼神,而像是看一件漂亮的器物,一具精美的玩偶。
他轻声开口:“我等奉命镇海,千年不敢懈怠,如今却要受人屠戮,不知……何罪之有。”
乾坤广大,何怜草木,倘若一生一世都只能任人摆布,不若争他一个玉石俱焚,倘若万年都是如此,谁还知道龙族也有尚存的血性?
天帝长眉一扬,眼中瞬间泛起不悦之色,陡然话锋一转:“天庭重地,谁准你穿甲来的?”
他话音刚落,紫微宫中的天地灵气就好像听命行事一般,虚空之中探出了一双看不见的手,风声传来,灵巧地将敖光身上的甲胄一寸寸剥落,从肩甲到胸甲、再到腿甲,自上而下,一件都不留。
那银白的铠甲常年压在他身上,重若千钧,才使得东海龙王的威严端庄令人过目难忘,可无人看过他脱了甲的样子,然而这一刻,他只是闭上眼睛,没有任何反抗。
……像是心甘情愿一般。
很快,敖光全身铠甲便被尽数除去,只留下一层薄薄的白色长袍,白发铺满了整个脊背,他身量也十分修长,并不多么壮硕,反而有些单薄,脊背笔直如刀剑,敞开的领口处隐约可见苍白的胸膛,上面遍布着横七竖八的伤痕。
那长袍自腰间勾勒出身形,描出了一把瘦削的窄腰,手背上血管透出点点青色,仿佛病气缠身、弱不禁风的模样,无论如何也无关与那个号令天下龙族的领袖联系起来。
因常年不见天日,敖光整个人都是苍白的,眉目如雪,白发白衣,唯独一双眼瞳是灼人的玛瑙红,好像一对极漂亮的赤色水晶——天帝曾见过他各种各样的神情,那时候敖光也还年轻,心绪更容易显露,愤怒的喜悦的,乃至于悲痛欲绝、脆弱无望的,他都见过,也都还没有遗忘。
可只要这人闭上了眼睛,那唯一鲜活的颜色消失以后,他就像变成了一尊苍白的玉雕,变得安安静静,再无半点声息,天帝心中无端升起了一股愤怒。
他命令道:“睁开眼睛,看着我。龙族率众妖作乱,先与申公豹达成交易,将陈塘关送上断头台,你敢说你无罪?敖光,若不是你以命求情,龙族早已从天地间消失,忤逆天庭,你有几个脑袋?”
龙族曾助仙界平乱,力求得道升仙,然而仙界背信弃义,转而要将龙族与恶妖一视同仁,当年也是敖光赴天庭求情……没人知道他和天帝谈了什么。
一千年了,在少不经事的时候,敖光也曾以为面前这个人是重情重义、胸怀天下苍生的天命之人,那时候天帝总和他讲“以后太平安康,你我永不分离”“没什么好怕的,不过是区区妖孽,讨伐了便是”。
而如今,他也成了那个应当被讨伐的妖孽。
敖光慢慢睁了眼,天帝示意他上前来,短短十步的距离,他却觉得像是走了整整一千年,每一步都踏在熔岩炼狱上生不如死,天帝不容置疑地指了指自己脚下的白玉台阶,冷冷地吐出一个字:“跪。”
敖光没动。
然而容不得他不动,下一刻,紫微宫的天穹上滚过一声闷响,雷光乍现,一道天雷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劈了下来,硬生生劈在了敖光的脊梁骨上!
天雷法力无边,连群山瀚海都能瞬间化作焦土,敖光措不及防间顿时一个踉跄,喉间涌起无法克制的血腥气,险些眼前一黑,五脏六腑都要被捏碎了似的,可见这一道天雷的功力。
紧接着两侧的帘幕上忽然甩出两道锁链,一左一右,扣在了敖光的手腕上,蛮力往下一扯——
不知何处的“咔嚓”一声,敖光的膝盖结结实实地砸在了白玉石阶上,终于遂了天帝的意,那人坐在御座上,倾身过来,露出了一个格外温柔又残忍的笑容,两人此刻挨得极近,呼吸交融,犹如滚烫的缠绵悱恻,天帝霎时感觉到了敖光疼得发抖的喘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