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可老奴看得出陛下的心思啊，陛下才十五的时候，就算从国子监逃学，也带着老奴提着食盒等娘娘，老奴也像跟着年轻了一番。那个时候，难得见陛下那么开心，每日去逗一逗娘娘，笑得也多了。」

    「可娘娘……

    好似什么都不记得了。」老叟抹了抹泪，「老奴活到这个年纪，也认了命了。」

    「当初陛下好不容易求到了圣旨，谁能料到就去了西南呢，十七岁的孩子，在死人堆里转了一圈才回来的……」

    杨宜婉扶着假山的手指颤抖了起来，头疼欲裂，脑海里似走马灯般浮现出一个个场景。

    一双目空一切的桃花眼，十几岁的少年，穿着漂亮的马靴，华丽的衮服，耀艳夺目，站在高高的祭台之上，端的是潇洒不羁、兰芝玉树。

    一个秋日猎场，金黄的草折射的太阳的光，洒脱慵懒的笑。

    一个总是装着稀罕物的食盒，席地而坐的猎场，赐婚的圣旨……

    心口似是刺入了一把利刃，杨宜婉似是沉在湖底，记忆似湖水一般倒灌上来。蓦地，一摊血从心口直至嘴部吐了出来。

    林德全已经擦干了脸上的泪，从一旁拿起一个祈天灯。

    那天灯该是放了太久了，白色的宣纸已经泛起了黄，似是浆纸完全失去水分，变得硬邦邦的。

    「这盏灯，陛下交代老奴在您去了第二年放……

    可老奴舍不得啊，陛下，您的东西在阳春宫全都烧去了，在阳春宫，什么都没了，老奴舍不得啊。」他的嗓音是沙哑苍老的。

    杨宜婉蜷缩着身子，瘫坐在地上，泪无声地往下流着。

    「谁在那儿？」林德全转过身来，脸色大变，「娘娘？」

    林德全撑着拐杖站了起来，「您怎么会在这？您……」

    那个华美的阳春宫，那个身影已经全然清楚了起来，除却自己的记忆，所有的一切她都知道了。

    杨宜婉又咳出了一口血。

    李彧。

    杨宜婉颤抖地站了起来，她要去阳春宫找他。

    「娘娘！」

    杨宜婉回过头来时，林德全看到月色下她嘴角的血，林德全哭着道：「娘娘，十年了，殿下回不来的。」

    回不来了？他回不来了？

    「娘娘，陛下把什么都烧掉了，就是不想让娘娘难过，您就把陛下忘了吧。」

    林德全拿着那盏祈天灯走近，苍老的手抹着面上的泪，「娘娘，老奴这些年都在想，陛下怎么就那日带着娘娘去了阳春宫，又留下那些旨意，像是算准了自己要……

    后来，老奴也认了，陛下既然有他的安排，娘娘，您就把这盏灯放了，然后忘了吧。」

    杨宜婉接过那盏天灯，泪不住地往下流，「林公公，我想自己待一会。」

    林德全不知道为何李彧知道自己要死，可她现今全都知道了。

    她得了李彧的命，似是有了李彧的记忆一般，看到了这一切。

    她透过他的眼，看到他七岁时立在桃花谷的火中，绝望地喊着「娘亲」。

    她看到他一点点成长，孤独地应付着宫中的一切，何贵妃的漠不关心，李渊的避之不及。

    她感受到他想起他父亲灭了他母族的哀伤和迷惘。

    她听到他的舅舅要灭杨家满门，要他复仇的话语。

    她看到李彧身为两朝的皇子，却跪下了两次，一次是为了娶她，一次是为了让庄云奇放过杨家。

    她看到他瞒着她的一切，西南危机四伏的两年，京城步步险境中的密谋。可他从未和她说过，每每相见，只是一副闲淡慵懒模样，从不把伤痛分她半毫，不愿让她担忧半分。

    她也看到李彧抱着她的尸体，眼角滴下的泪。

    盛夏里的冰室，冷得刺骨，他命人从雪山上运来了冰，把她装在冰棺里，就这样守着她。

    他想唤她起来放天灯，竹条划破了他的手，他却傻傻地将做好的天灯拿到冰室。

    李彧在冰室将天灯点燃了火，却又怕那火融了她四周的冰，只得离她远远的，直至自己的手冻得发紫，直至他的眼前因那份仅剩的清醒而变得迷蒙。

    李彧是个疯子。

    她看到他亲手杀了很多人，何家，谭家，高家，医官；她看到他的登基大典上的皇后，一个死人的排位，那是他口中的那个皇后；她看到他从举国上下抓来一群群的和尚道士，妄图去救她；她看到他抱着她在桃花谷一点点走入菩提树中阵法中。

    「李彧……

    你这个疯子。」

    杨宜婉抱着那盏灯，所有的气力被一点点抽去，彻底痛哭了起来。

    她看到在小千世界，他命人杀了谭燕儿，因他听到谭燕儿传她是水性杨花方被休弃。

    她终于知道了那日上千天灯上的字，那么多盏灯，每一个祈愿，都是给她的。

    她感受到了她心头中箭时，他如置地狱的心死。她看到他没日没夜守在她床前，却又发誓待她醒来再不见她。

    她看到他点燃了阳春宫的那场火。他本该是天子的气运，可却因为她而从未活过二十。他本该站在最高处，做一个惊才绝艳的帝王。

    杨宜婉的泪已再也停不住，「李彧……」

    她什么都想起来了，那个隐去所有伤痛，只是爱着她的李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