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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鹤奴还是不肯?”

    新点华灯照得她脸上的怒气无处遁形,得了仆妇肯定的回答后又大怒:“真是反了他了!连我这个做母亲的话也不听!去,拿这根御赐的九节鞭去,把他给我捆了来!”

    她抽出缠在腰间的软鞭,一抬手,却露了层层赤红袍袖下的素袖,是一个母亲在为死去的儿子戴孝。

    仆妇心头一酸,哽咽着跪下:

    “郡主,世子与二公子感情一向深厚,眼下二公子尸骨未寒,您却让他娶二公子的新婚妻子,这,他心里能好受吗?”

    武威郡主愈发愤怒:“就因为麟儿已经死了,这个婚,他才必须得成!”

    “麟儿连个血脉都没能留下,将来孤魂野鬼无人祭祀,他心里就好受了吗?麟儿就唯他一个兄长,他不替婚谁能替?”

    外人不知的是,谢家二郎并非身受重伤,而是径直死在了建康,连具尸首也未能运回来。

    他是为女帝查军饷去的,显是遭到了报复。初得到消息时,叱云氏近乎晕厥。

    但她很快冷静下来,儿子才二十二岁,妻与子俱无,到地下后也孤零零的。所以,他喜欢的姑娘她会替他娶回来,他没有的子嗣她会让顾氏生下,将来过继给他,让他这一脉香火不至于断绝。

    至于向谁借种呢?自然就是她的大儿子谢明庭了!

    他们本是双生子,当初长子只早生了一刻钟的时间,由此被立为世子。在叱云氏眼里,他占了弟弟的嗣子之位,如今让他代替弟弟和新妇生子,也是情理之中。

    只是,谢明庭不同意。

    自然,这等荒谬又有违人伦的事,换成任何一个三观正常的人皆不会同意。何况借种之事本就敏感,谢明庭又是在大理寺为官,若被有心人诬告为与弟妹通|奸,仕途全毁不说,更会遭至流刑。但这些在郡主眼里,都抵不过小儿子的身后事。

    武威郡主最终亲自走了一趟。

    鹿鸣院与麒麟院只朱墙修篁相隔,青松翠柏,古朴森森,偶有几只雀鸟停留在被夕光照得朦胧一片的人面纹瓦当上,落寞又孤寂。

    院中仆妇杂役皆已屏退,金乌西坠,花影满窗,妇人激动的争执声自窗中泻出:“……麟儿是你的弟弟,你一定要这般狠心吗?”

    “你弟弟不明不白死在江南,朝廷连他的尸首也不还给我们,只叫我们一味遮掩着,做出他还没死的假象。可新妇子毕竟是个外人,还未知品行,这时候你不去代你弟弟拜堂把人笼络着,事情泄露了可怎么办?”

    书案前站着个褒衣博带的青年人,姿容俊美,风仪楚楚,神情掩在入窗夕色下,轮廓如冰玉剔透。

    武威郡主发作的时候,他沉默得就好似山峦在水面投下的静影。

    待她发作完毕,才淡淡道了一句:“圣上只让我们对外隐瞒云谏的死,并未让母亲为他完婚。”

    “母亲究竟是出于何私心要顾氏女过门,母亲自己心里清楚。”

    武威郡主心中有鬼,几乎被这一句噎死。面上仍是哀戚悲态:“是,母亲知道,当年母亲送走了你,偏心你弟弟,你心里有怨……”

    “可这些与你弟弟又有什么干系呢,决定是我和你父亲做的,后来你父亲不也把你接回来了吗?你父亲在的时候就偏疼你,我自然就要疼他多些。况且你弟弟也常常劝我,要多关心你,许多事是母亲自己对不起你……一切都是母亲的错,你莫要迁怒到他身上啊……”

    郡主说着便恸哭起来,从来以刚强面目示人的将门虎女,哭来竟也一样的肝肠寸断、使人动容。

    对面的青年郎君却冷冷地侧过眸来,目光森冷,如剑如矢,武威郡主余光瞥见,竟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

    事情都过去这么久了,他竟还记在心里!

    他是她九死一生生下来的,自然什么都该听她的,过去的那些事,难道还抵不过她的生育之恩么?

    所幸只是一瞬,他目光轻飘飘地自她身上掠过:“母亲多虑了。”

    “阿弟的死,儿也很意外。”

    青年郎君长睫微敛,如金石缄默无声,仿佛方才一霎而过的寒芒剑影只是她的错觉。她微愣了一刻,仍是哀求:“他是你的手足至亲,你就替他和顾氏拜个堂吧……他长到二十二岁,还是头一回如此喜欢一个女子,巴巴地央我去提亲。”

    “鹤奴,就当是母亲求你了不成吗……”

    室中清漏沉沉,落针可闻,窗边则隐隐约约传来喜庆的唢呐声,是新娘的婚车近了。

    青年依旧无所动容,置若罔闻。正当武威郡主欲以一跪相胁迫时,青年终于淡淡开口:“知道了。”

    “母亲请回吧,容儿更衣,再见新妇。”

    一直到步出鹿鸣院的时候武威郡主还有些想不明白。这,这怎么又同意了?

    这个儿子是寤生,生产的时候叫她吃了好些苦头,加之他幼时曾被道士言两兄弟命理相克,七岁之前不得共存,郡主私心里更喜欢小儿子,厌恶寤生的长子,遂将他送去了建康故宅,寄养于族人家中,待被接回后性情冷淡,所以从来就不大喜欢他。但母子间也从未起过大的冲突,他缘何会用那般仇恨的眼神看自己?

    武威郡主不得其解,一旁的心腹秦嬷嬷却于此时插话道:“郡主方才何必把话说得这么直。”

    “青年郎君们大多性情高傲,何况是咱们连中三元的世子爷?他对二公子的兄弟情谊是真,可他有自己的自尊也是真,身为男子,又有谁愿意去做旁人的替身呢?您把话迂回着说,世子爷也就不会忤逆您了。”

    当局者迷,郡主偏爱二公子,与世子亲缘淡薄,也并不了解自己的儿子。

    但她们这些做下人的可都看在眼里,世子他,从来就不喜欢被当成二公子,否则也不会执意长成与二公子截然相反的样子了。

    武威郡主不以为然:“他是我的儿子!自然我叫他做什么都是应该。”

    二人的说话声淹没在影影绰绰的喜乐声中。窗边,高大俊美的青年仍负手而立,透过窗前一丛婆娑花影,面无表情地看向西边红绸遮月的麒麟院。

    身后的桌案上,静静摆放着一套方才送来的喜服。侍女小心翼翼地提醒道:“世子,时辰快到了。”

    “知道了。”他漠然应,“你出去吧。”

    事实上,弟弟的死,谢明庭从来就不是很信。

    说来或许没人能信,他与弟弟既是双生,便有些不足为外人道的心之感应,能感知到彼此的喜怒哀乐,但也只限于对方心理急剧波动之时。

    此番弟弟被女帝秘密派往江南,他确有几次察觉到他的紧张,但并非致命的威胁,更不可能令他赴死。

    云谏,应是被圣上留在了江南,假托病重回京,在替圣上查些什么。越做出这些遮遮掩掩之事,才越叫圣上想查的人相信云谏的“死”。

    母亲将顾氏女迎进门自是为了她的私心,但若云谏假死之事因之泄露,在陛下面前却不能交代。

    作者有话说:

    哥哥寤生所以不被母亲喜欢参照的是《郑伯克段于鄢》,“初,郑武公娶于申,曰武姜。生庄公及共叔段。庄公寤生,惊姜氏,故名曰“寤生”,遂恶之。”

    哥哥小名鹤奴,字有思,出自“青山有思,白鹤忘机”,X奴,古代常见小名格式。古代双生子不祥、要送走一个是网络常见说法,但古代并非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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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3

    ?

    第

    3

    章

    ◎洞房◎

    喜房里,识茵已经等候了多时。

    没有宾朋满座,也没有高堂见证,婚车在侯府门前停下后,她被径直送入新郎的这一间麒麟院。

    触目皆是红色,门前两个红灯笼映得阶下一片朦朦胧胧的绯色光辉,随秋风轻轻摇漾在夜色里,仿佛天地万物都在这大喜的颜色里沉醉。

    新房中唯盛列着合卺、同牢所用的礼器,案前,识茵安静地跽坐着,因新郎未至暂时放下了掩面的团扇。

    新郎久不至,房中近乎窒息的安静,一旁服侍的侯府侍女低声安抚她:“少夫人且耐心等一等,二公子很快就到了。”

    她微微笑着颔首,红烛如水,映照得少女一双春澜秋水的眼潋滟生辉,惹得侍女们尽皆看呆了眼。

    这位新妇子生得可真美丽啊!可惜二公子英年早逝,竟连见新妇一面也没见上。

    再一想到郡主的打算,房中几名知情的侍女皆不由朝她投去同情的目光,□□之事何其荒唐,也不知这位小门户出身的少夫人能不能接受。

    不知过了多久,房门外终于传来一阵脚步,尔后是门外侍女恭敬小声的行礼声:“二公子。”

    识茵拿起障扇,横在了脸前。

    贴着囍字的门扉在寒夜微风中轻微吱呀,一道松竹般俊挺的身影被门外檐灯照进,投射在红烛潋滟的地板上。

    侍女们福身行礼,团扇之后,识茵心神微凛。

    郎君,他怎么是走着过来的?

    她不明就里,只攥着那柄金丝团扇掩去神情。对面,新郎已经掠过了门边摆放的多宝架,立在了桌案那头。

    他身着原为弟弟准备的喜服,倒也算合身。暗金麒麟兽纹玄衣裁剪得体,赤色织金带扣出精瘦纤窄的腰身,身姿颀长,宽肩细腰,在被烛光晕出的一方光明里,身如玉山华岳。

    房中服侍的尽是叱云氏的亲信侍女,自然知晓这前来拜堂是并非武将出身的二公子而是文人之姿的大公子,然而此时此刻真见了他穿弟弟喜服的样子,也为这几分清举气度而不确定起来,莫非,莫非眼前站着的不是大公子,而是死而复生的二公子?

    识茵呼吸微屏。

    无它,这位新婿周身的气息实在太过肃穆强烈,令她本能地有些畏惧。

    分明还没有饮合卺,她的脸却已赤红如烧呢。

    彼此不言,打破僵滞气氛的是侍女带笑的提醒:“二公子,女君吩咐过了,要先却扇呢。”

    谢明庭微微颔首,伸出一只修长白皙的手去,轻轻拨开了新妇面前的团扇。

    笼在头顶的影子如夜幕拂落,识茵心口微微一紧,随后,团扇已被别开,一张含惊带怯的脸就此暴露在对方视线之下。

    红烛热烈,仿佛那人灼热的呼吸喷薄在脸上,到底是新婚,说不紧张是假的,识茵心间慢慢地就揪了起来。

    倏而,她调整好心间纷繁凌乱的心绪,抬起眸来,莞尔一笑:“郎四目相对,却都是一怔。

    眼前的青年风神清令,俊朗清雅,眼凝洛水之神,眉萃春山之秀。

    唯独一张冰玉似的脸,在红烛光辉下显得有些病弱的苍白,倒与流言之中的“伤重”吻合。

    可即使如此,她亦能明显感觉得到,眼前的夫婿,似与去岁元宵灯会上她得见的那个不太一样。

    那晚得见的他融融如旭阳。

    眼前的他却清冷如夜月。

    叫她忍不住要心中起疑,眼前的郎婿,真的是她的夫君吗?

    况且他也似并未重伤,至少方才那迫得她头皮发麻的气势,就绝不可能出自一个伤重之人。

    联想到他家中还有位双生的兄长,识茵难免心内多想。但方才他进来时,侍女们明明唤的就是“二公子”。

    明烛煌煌,她眼里的紧张情绪都暴露无遗,烛火那头,谢明庭亦在打量这个母亲口中“弟弟喜欢的女子”。

    她的眼睫卷曲且长,唤他夫君的时候,就如一把鸦羽浓浓密密地在空气中轻颤,似是怕他,可她眼睛里折射出的光,又分明是得见意中人的欣喜。

    一双清澈如泓的眼睛,明眸翦水,正似秋水落芙蕖。

    清润秀美的长相,亦与他心中一幅未绘五官的画像契合无比,就连那一截流畅秀美的下颌,也与她相似。

    却是弟弟的妻子。

    至于这声音……这声音……

    记忆里的清音婉婉都掩盖在元宵那夜的车水马龙之下,不能分辨。他恍惚回过了神,微微颔首。

    清清淡淡的一声:“嗯。”

    既见过面,接下来的一切礼仪也都顺理成章,侍女在合卺中盛上清酒,谢明庭伸手去拿,没注意新妇尚未跟上,半方合卺轻飘飘地在桌面打了个旋儿,倒将酒水泼出些许。

    新婚之夜,这也算是不吉了,谢明庭目光微顿,识茵心底也是一惊,侍女忙将合卺酒重新斟上。

    这回再无差错,二人各自端起被朱丝绳系在一起的半方合卺,饮尽卺中温酒。

    合卺之后,这对新婚“夫妇”就算是结成了,唯剩最后一道礼仪——圆房。

    识茵被侍女扶起,往湢浴去。他已先她一步起身,清清冷冷的几个字如抛金坠玉:

    “我睡在外面。”

    像是为了答疑一般,他又冷淡开口:“有些事,明日母亲自会告诉你。”

    “只是,过了今夜你就是我谢氏的妇人了,我希望,你能一切以谢氏为重,新妇,汝可明白?”

    这一声冷淡中亦有严厉,与刑狱官审犯人也没什么区别,识茵莫名有些紧张。

    她小声地道:“妾谨记郎君教诲。”

    他淡淡颔首,转身离开。这时身后忽然响起她的呼唤:“云谏?”

    谢明庭敏锐地侧过脸。

    她的声音又小下去,似是新妇含羞难以为情:“我叫识茵。‘映日成华盖,摇风散锦茵’的那个茵。家父说锦茵喻指芳草,盼我能有芳草一般美好的品质,故而取作此名。”

    “我是想问……我日后,是唤你云谏还是郎君呢?”

    原是为此。

    谢明庭眉宇微动,下意识想说随你,略微的停顿过后却道:“你既已过了门,便还是唤郎君吧。”

    他不喜被当作弟弟,哪怕以如今的情形称呼的不同不过是自欺欺人。

    语罢,动身离去。

    案上摆放的红烛依旧炽热,照得屋中渐渐升温,识茵面上也慢慢攀起热意。

    她听说人都对自己的名字格外敏感,故而才在静默中乍然出声试探。

    但夫君的反应也没什么疑点,难道是她多想?

    夜色已深,侍女们又为她打水沐浴,温暖的水流如母亲的手拂过白皙的肩胛与饱满如牡丹花萼的胸脯,沉沉热气袭上来时,识茵紧绷了半日的身子渐渐放松。

    她是小门小户出身,凡事常常亲力亲为,也不习惯别人伺候。屏退侍女后,一个人靠在桶沿上想着入府以来得见的一幕幕,头脑也像是被水浸润一般,有些发涨。

    这个夫君和她印象之中的不一样。

    也和流言里的描述不一样。

    气质秉性,怎么看怎么像传言里夫君的那位兄长。若不是方才她乍然唤他“云谏”时他应得十分迅速,她便要怀疑是李代桃僵。

    可她和夫君到底只见了短短一面,此后虽通过书信,到底不曾亲近接触过,也拿不准他是何脾性。

    她又想起当日元夕灯会上的一局棋。

    彼时棋逢对手,她原以为棋盘对面的他是个光风霁月的男子,后来见面之时,却是个开朗赤诚的青年郎。虽说并不讨厌,但也的的确确有些惊讶。

    或许,仅仅凭借一面和几封书信就先入为主,是她错了。

    罢,既来之,则安之,她不会再回顾家,就必须在陈留侯府留下来。谢家是清贵人家,想来,不至于如此荒唐。

    新婚次日,拜舅姑。

    陈留侯府的家主陈留侯已去世十年,世子谢明庭以未婚为由不肯袭爵,因此说是拜舅姑,实际上能拜的也就只有婆母武威郡主一个。

    她出身凉州叱云氏,是凉州公的堂妹,生父在三十年前朝廷平定秦州叛乱时战死,其母也是女将,一同战死,彼时的天子可怜这孤女无依无靠,特封武威郡主,御赐九节鞭,表彰其父母的忠义。

    叱云氏这一支也是魏朝的老牌勋贵了,自太|祖打天下时便跟随左右,忠心耿耿,世代镇守凉州。也是因此,先前那位凉州公叛乱之时,太上皇并未追究到整个叱云家族的头上,又因其女大义灭亲,及时阻止兵变,仍命她袭爵凉州公,只是免了世袭。后来,不知出于什么原因,又在为女帝挑选丈夫时,选了凉州公与中书丞的独子周玄英。

    换句话说,国朝的“皇后”是武威郡主的堂外甥,叱云氏,是真正的皇亲国戚。

    她将门出身,青年守寡,脾气也不好,独自一人将两个儿子拉扯大,传言看儿媳的眼光是很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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