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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6章

    识茵一时心乱如麻。

    胸前的衣襟都被他蹭得凌乱,

    心间莫名有些恼,

    又有些酸涩。

    然她何曾见过他这般可怜无助的模样,无论如何也狠不下心肠来,只好慢腾腾地回抱住了他,双手小心地避开他腹部的伤口,交握在身后。

    “好了,我不走就是了。”她声音温温柔柔的,又怜惜地问,“还疼吗?”

    他点点头,却又摇头。识茵扑哧一笑:“我抱着就不疼啦?”

    “你身上很香。”他颦着眉,声音很是虚浮,“是茉莉的味道。”

    茉莉可以清心静神,许是能缓解他的痛苦,此自然之理,然此时此刻,识茵却不知因何微红了脸颊,脸上亦微微发烫。

    她不知说什么,只好以手轻捧着他的头,轻抚着他后脑勺予以安抚。

    静默如水纹在二人间无风自涌,她身上那股淡淡的茉莉体香有如轻纱将他笼罩,更如数只无形的手,抚揉着他额上凛绷的青筋,予他以安慰。

    “你还是躺着吧。”她安抚地轻拍着他的肩,语调轻柔地哄孩子一般,“我不会走的。你这样坐着,对腹部的伤口也不好。先躺下,我去找个话本来给你念。”

    “要乖啊,明郎。”

    许是这一声关怀又真诚,他终于不情不愿地松开他,叫她小心翼翼地搀扶着躺下了。

    识茵便去书架旁取了两三本陈砾新采买回来的话本,这时铃铛疾响,轻轻的一声“喵”声,是汤圆儿从月洞窗里跳进来,摇着尾巴走了过来。

    小猫咪如今已经长大,雪团子一般,粉妆玉琢。识茵将它抱住,以商议的口吻道:“鹤奴哥哥受了伤,我们汤圆儿自己玩好不好?”

    自她去年走后,汤圆儿一直养在府中,由谢明庭、谢云谏兄弟两个养着,平素多是云袅她们喂养。而她刚回义兴不久,又去永世小住了几日,和这小家伙自然没有从前亲密了。

    好在汤圆儿还算听她的话,在她怀中撒娇地蹭了蹭,顺从地被她抱进一旁垫着锦褥的篾箩。

    安顿好汤圆儿后,她整整衣裳,又走回榻边来坐下。正当她拆开那些话本打开其中一篇之时,谢明庭忽挪了过来,将头搁在了她腿上。

    哎?

    她心脏如同被鼓槌轻敲,懵懵地瞧见腿上突然多出的一颗脑袋。

    男人俊颜苍白,闭目喃喃:“这样……你就不会走了。”

    病中的他竟然这样无理取闹,活像个小孩子。识茵哭笑不得。却也不好再丢开他,只得调整了坐姿令他枕得更舒服了些,道:“我那给你讲故事吧。”

    她擒起那册话本子来,按照话本上的内容一一讲给他听。是个幽深宫掖里皇帝公主不伦之念的故事,某朝皇子幼时不得父亲宠爱,如弃幽宫,一次为母求药时,因饥寒晕倒在雪地,为父亲宠妃带进宫的便宜女儿所救,两人从此在深宫里相依为命,一段孽缘就此展开。

    后来,皇子的生母为皇帝及宠妃虐杀,皇子弑父杀兄上位,并因其母迁怒到曾经相依为命的妹妹,遂以报复为名,在妹妹与驸马大婚之日公然抢亲,将驸马下狱,将公主囚禁,硬生生拆散一对有情人……

    故事也正从这里展开,至于后面,悉是皇帝的强取豪夺之举,打压对他忠心耿耿的驸马一家、□□妹妹……识茵越读越觉得不对劲,她把话本直接翻到结尾,当看到二人竟还重归于好的结局,霎时气得胸中一口气堵住,说不出话。

    冷不防垂在腰间的手被他轻轻握住,谢明庭问:“怎么了?”

    他方才实则并没怎么听,什么皇子公主,一听便是街头民间胡诌出来骗妇人的,他并不是很感兴趣。

    而因了那味砒|霜,他的头又实在疼得厉害,很难集中精神,自然更没心情听什么故事。

    “没什么好讲的。”识茵气鼓鼓地说,狗皇帝固然可恶,被狗皇帝害得家破人亡还能重归于好,这是什么道理?换作是她,是绝不会原谅对方的!

    不过话又说回来,谢明庭也只比这人好一点儿……但他既已改悔,眼下她也不想计较太多,只道:

    “想是陈砾没什么买话本的经验,这故事一点儿也不有趣,我再换一个念给你听。”

    陈砾的确没什么买话本的经验,这一次的故事,却是一对夫妻相爱却因家族对立不能言明,十年夫妻终成怨侣,一双儿女相继惨死,最后,妻子逼杀丈夫,自己也饮鸩殉情。

    这样的话本子,写出来除了与人添堵也没什么用处了,哪里能讲给病人听?

    识茵将腹诽都咽在喉中,她放下书:“罢了,我给你背《魏律》吧。你早点睡着,也能少来折腾我……”

    “不必了。”他睁眼望着小娘子云际新月的一张芙蕖面,微微而笑,如珠玉耀目,“我知茵茵是心疼我。只要茵茵不走,我就没事的。”

    “……”

    所以搞了这半天,他是故意消遣她是么??

    识茵忽然又不想理他,欲起身离开。

    谢明庭却叹口气,慢慢抬起一只手,想要触碰这轮瑶池仙月:“安寝北楼上,明月入我牖。”

    我独卧在北堂之上,有明月照耀进我的窗子。

    “照之有余辉,揽之不盈手……”

    月亮落入窗中,光晖有馀,用手揽之,则不盈手。

    她就是那轮从天穹照进他幽暗人生的明月,只是何时,他的月亮才肯落入他的怀中呢?

    手指已然触到她的眉骨,他看着那张愣住的脸,因是逆光而坐,她神情晦暗,似是不悦。便不敢再触碰,犹豫着想将手收回去。

    识茵却是听懂了他话中隐晦的情思,她微微赧颜,心间激烈地抗争之后,还是决定看在他是个病人的份上,迁就他一次。

    于是低首,她主动将脸颊放进他下撤的手里,叹口气轻轻地嘟哝:“……真是上辈子欠了你的。”

    窗边屋外,谢云谏正擒着今日郡府的紧要文件急匆匆地走来,步履生风。

    才走到窗边,一个“哥”字便急慌慌地要跃出唇舌,然眼角余光忽瞥见窗间的情形,脚步止住,定睛而视,竟是硬生生愣住。

    月洞似的窗中,他看见哥哥枕在他心爱的女孩子怀中,亦看见她纤手抚过哥哥半边苍白脸颊,正低头轻声和他说着什么。

    夕阳映照之下,二人视线相视,她正温柔地将他颊边乱发别开,眼中浅笑盈盈,恍如蕴着万点明星,是看他时从不曾有过的欣悦与倾慕……

    一旁的篾箩里则睡着汤圆儿,夕阳随游尘而入,如水纹在淡青帷帐上粼粼游动。当真岁月静好。

    识茵……茵茵……喜欢的果真是哥哥……

    不是他……

    他麻木地站着,怔怔地看着屋中的情形,心脏处开始攀上极致的疼痛,如深植藤蔓,在血肉里生根发芽,又似铁马冰河,裂土封疆。

    这时,屋间的哥哥似感知到什么,迷惘而艰难地直起身来欲往窗边望,谢云谏双目一黯,径直拔步离开。

    *

    自此日后,谢云谏变得有些消沉。

    他不再如往常那般随随便便就敢踏入哥哥养病的屋子,推说了要忙公务,每日的汇报也交由了陈砾交进来,已是许久不曾踏足那方屋子。以至于识茵还担心是否公务繁杂会累倒他。

    谢明庭自知那日的情形弟弟必定是瞧见了,否则便无法解释那阵猝然的心痛。但他们三人之间,总要有人退出。他是始作俑者与既得利益者,并无资格和立场去劝解弟弟,便只能寄希望于他能自己早日想通,不至于伤得太深。

    ——虽然他也知道,更深的伤,从前他已给过弟弟了。

    又七日,谢明庭的伤情养得好一些了,渐渐能正常起居,头痛的毛病也暂时得到抑制。

    如今郡中诸事平定,又恢复了往日的繁华热闹。而因了越王上次的造访,谢云谏与燕栩两个开始在军中整顿武装、陈兵备战,准备迎接即将到来的叛乱。周玄英也返回了京师,向女帝密奏郡中之事。

    只洪灾刚过,唯恐有疫气在暗中蛰伏、卷土重来,郡府便决定举行傩神驱疫的仪式。

    那几日谢明庭都在养伤,自然是谢云谏拍的板。事情就此安排下去。

    腊月十五日,西市。

    是夜,云空月灿,鼓吹清和,别门出户,万人空巷,都涌至西市,将两侧道路、茶坊酒肆,围得水泄不通。

    唯有用作驱疫的那片空地被郡兵以枪矛隔开,设了一圈的鼓乐钲乐,此时尚未开场,戴上傩神面具的乐师都在鼓钲前待命。

    场上未设灯檠,风清月皎,尚能视物。不久,一驾马车缓缓驶入人群,不知是谁率先瞧见了车中坐着的人,兴奋地高呼:“那是府台和夫人!”

    “府台?”

    “府台上回不是在永世县被潥阳郡的人害了么?这是大好了吗?”

    “那可真是太好了,可见天佑府台!天佑忠良!”

    仿如火种投入充栋之薪,整个人群瞬时被点燃。马车一路行过熙熙攘攘的人群,触目皆是百姓欢欣的笑脸,入耳皆是人群的欢声与赞颂,祝福声震耳欲聋。

    谢明庭一直微笑回应着他的子民,另一侧的识茵,也因百姓的爱屋及乌而不得不莞尔颔首回应。

    饶是已经在永世县领略过一回他的得民心,再次见到,识茵还是会觉得震撼。

    这还是一年前初来义兴时同她说着百姓只是赋税和徭役的数字的谢明庭么?他究竟在这里都做了些什么,竟如此受到百姓的爱戴。

    二人在举行仪式的空地前停下,被迎入正对举行地的一座华美的酒楼里。此楼是周鸿的产业,此时自然早已清场。周鸿谄媚地笑着将二人延入楼前早已备好的两把黄花梨圈椅坐了。

    谢明庭冲他颔首:“开始吧。”

    “开始!”

    周鸿一声清喝,传令声一声一声传了下去。

    但闻场上鼓声一响,钲声十响,西边的街道里渐渐人头攒动,二十四名由十至十二岁男童扮演的侲子戴赤巾、着玄衣,提灯跑来:

    “傩神行道,诸邪回避!”

    “傩神行道,诸邪回避!”

    儿童的声音清脆又神圣,手中还擎着桃木弓、棘枝箭,不断地向四周射散,意谓射杀疫鬼。

    而伴随着激昂的迎神鼓乐,十二位武士相继登场,皆覆假面,饰玄羽,浓墨重彩,肃穆森严,分别对应着傩神座下的甲作、巯胃、雄伯、腾简、揽诸、伯奇、强梁、祖明、委随、错断、穷奇、腾根十二位神兽。

    驱傩的队伍跳跃呼号,手持火把,进入楼前的空地。那二十四名侲子又唱道:“甲作食「歹凶」,巯胃食虎,雄伯食魅,腾简食不祥,揽诸食咎,伯奇食梦,强梁、祖明共食磔死寄生,委隋食观,错断食巨,穷奇、腾根共食蛊,凡使一十二神追恶凶,赫汝躯,拉汝干,节解汝肉,抽汝肺肠,汝不急去,后者为粮!”

    原先执戈戍卫的兵士早已无声无息退了下去,取而代之的是整个傩神队伍,他们手擒火把,在场上旋转奔跑,跳着傩舞。激起的沙石若雨点纷飞飘散,手中火光如流星般迅疾,仿若真能令疫鬼毙命、驱疫鬼于四方。

    场上鼓声阵阵,场下欢呼声声,人群欢乐声几乎要掀去天幕。

    然很快便有人发现不对:

    “傩神呢?”

    “傩神如何还不来?”

    “阿娘,我要看傩神!”

    傩神方相氏,“掌蒙熊皮,黄金四目,玄衣朱裳,执戈扬盾”,率领一众神兽,驱逐疫鬼精怪。

    传闻,只要得到方相氏的祝福,便能百病不侵,一世平安吉祥。是以众人都翘首以待,期盼自己便是那个能得到傩神祝福的幸运儿。

    楼前,识茵也征询地看向了身侧的丈夫。

    方相氏的出场才是整场驱傩仪式的核心,怎么过去这么久,傩神却迟迟不来?

    谢明庭亦有些困惑。

    驱傩是古老又庄严的习俗,傩神方相氏更是重中之重,云谏他们没理由会忘记。

    便是这时,人群中一声兴奋的“来了!”,一名身形清瘦的青年身负羽箭,忽然出现在西侧的天空之上——

    不,确切来说,他立的地方是道旁人家的屋檐。偌大一轮圆月如落屋脊,明光如水,落在他身后,与黑色人影便似阴阳分割,也恰做了傩神出场的背景。

    月色皎皎,因他背月而站,众人看不清他脸,只觉他身姿高大舒展,健壮有力,当是郡中最威武的勇士所扮。

    楼前鼓乐大噪,那立在屋檐上的青年也动起来,狂奔疾驰,腾云驾雾,虽履屋脊青瓦,行如平地。

    眼瞧得傩神入场,人群的欢声顿时更大,整场驱傩仪式被掀至高潮。识茵一双春水梨花的眼也不禁溢出极浅淡的笑,视线一路追随那位“傩神”而去。

    傩神却是越来越近,只见他于人群惊呼中,众目睽睽下,自檐上飞跃而下,轻捷如鸟兽,又一路疾驰,朝识茵奔去。

    众人心知这是傩神选中了幸运儿,要降福祉于他,纷纷起身侧目。

    识茵亦紧张地站起身,看着那朝自己愈来愈近的“傩神”,一种熟悉之感油然而生。

    他俯身牵起她一只手,放在唇边轻碰:“降尔福祉,赐尔无灾!”

    一双蕴满笑意的眼,在凶猛诡谲的傩面下有如万点星辰,灿然碧落。

    是谢云谏。

    作者有话说:

    修狗:哼,茵茵一定被我帅疯了。

    谢庭庭:叫阿嫂……

    抱歉,作者对傩仪不熟,查了很多资料写的太慢了qaq二来期末繁忙,时间不多,能保证日更但是真的就很晚了,放暑假了会准时更的!

    傩神仪式参考各种古籍,也参考了我游jw3视频组的视频。

    甲作食?,巯胃食虎等——《十二兽食鬼歌》

    “掌蒙熊皮,黄金四目,玄衣朱裳,执戈扬盾,帅百隶而时傩,以索室疫”——《周礼夏官·方相氏》

    感谢在2023-06-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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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83

    ?

    第

    83

    章

    ◎我祝你们,夫妇恩爱,白头偕老。◎

    当着众人的面,

    他此举未免太过惊世骇俗,识茵直至指尖触到他温热唇瓣时才反应过来,霎时如遇燃火,

    脸上微赧收回了手去。

    所幸众人相隔甚远,

    除却坐在身旁的谢明庭,

    也只瞧得见“傩神”牵了郡守夫人的手,似是某种新奇的驱疫仪式。

    人群喧闹半点不减,甚至有好事者笑着起哄:“给使君也来一个!给使君也来一个!”

    傩戏发展至如今,已由最初庄严神圣的驱疫仪式走下神坛,变得与民同乐。谢明庭唇边亦浮起浅浅的笑,

    朝弟弟望去。

    但谢云谏只在二人座前转了个圈,几个腾空的跟斗后,便回到驱傩的队伍,

    继续那古老而盛大的仪式。

    ……

    这夜,傩仪直到子时方歇。

    夜幕深蓝,明月也悄悄匿进了云层里,

    马车轧轧行过空阔的街市,车轮声格外清晰。

    车中,识茵小心地在谢明庭身后垫了个隐囊,

    好让他坐得更舒服些。随后轻叹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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