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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9章

    *

    散朝之后,女帝回了寝殿徽猷殿,独留了谢明庭商议政事。

    “知道朕为什么叫你来么?”她开门见山地道。

    谢明庭沉默了一息,答非所问:“陛下不该让臣来主持新法。”

    “诚如楚国公所言,臣是有污点的人,新法的主持者,臣并不适合这个位置,早晚,会为陛下招来诘难。”

    “朕知道。”嬴怀瑜道。

    “可是有思,这件事只有你能做。那份万言书是你写的,有关新法的全部设想与构思都是你的,你又在义兴亲身实践过,没有人比你更合适。再者,说句难听的话,朕也是要用你为饵,让那些奸人自己跳出来。你,不会埋怨朕吧?”

    女帝目光温和,落在脸上时却如刀锋冰冷。谢明庭微微低眸:“臣不敢。”

    “雷霆雨露,俱是天恩。而于臣言,陛下肯将吾妇给臣,便是天大的恩德。无论陛下要臣做什么,臣都会肝脑涂地,以报陛下之恩。”

    不该是知遇之恩么?女帝在心内自嘲一笑。

    看起来,自己再怎么对他用心栽培,费尽心思将他扶到人臣之极的位置,在他心里怕也比不过默认了顾识茵归于他的“恩情”。

    可那又哪里是恩情,他们这对君臣彼此都心知肚明,那是威胁,是胁迫。

    神色却也和缓了些,女帝难得地纡尊降贵地安抚他:“你放心,你和你夫人的事,也算朕一手酿成。你在那个位置好好干就是了,其它的事,都交给朕。不管发生什么,朕总会护着你的。”

    “朕不会是秦惠文王,你也不会是商鞅。兔死狗烹、鸟尽弓藏的事,朕不会做。”

    话既说至这个份上,再拒绝就成了不知好歹。谢明庭没再坚持,只道:“臣有一事,斗胆想问陛下。”

    “你说。”

    “楚淮舟,何时成了京兆尹。”

    他难得主动问起旁事,一开口却是有关新任京兆尹。女帝微微疑惑,道:

    “是封家舅舅举荐的,正好,他在东阳县干得不错,三年期满,朕就召他回京了,让他主管京畿诸事。”

    “怎么了?是有什么顾虑吗?”

    “没什么。”谢明庭摇头,顿一顿,声如玉漏清鸣,低低地应,“楚兄知道我与茵茵的事。”

    随后,便将东阳县发生的事捡紧要之处说了。

    这样?嬴怀瑜微微蹙眉。

    如此说来倒也是个祸患,但楚淮舟人品尚可,她还信得过。便安慰他:“没事的,淮舟很识大体,对你的新法也很支持,不会因私废公。”

    “但还有一件事,你得做好心理准备。”

    这话说来已然奇怪,谢明庭疑惑抬首,心跳不知何故而变得疾快。

    女帝轻轻拊掌,立时便有女官奉着盛着卷宗的托盘进来,她示意女官将卷宗拿给谢明庭:“你自己看吧。”

    谢明庭奉双手接过,展开卷宗看了起来,不过片刻便疑惑抬目:“这案子臣知道,陛下为何此时重提?”

    女帝却坚持:“你看完再说。”

    他只得看了下去,是闻喜县主杀害识茵母亲的那桩案子,却比原先的卷宗更加详细,且添了许多从前不曾见过的细节。

    陈郡有女子谢氏,善丹青,犹善山水梨花,因以女子之身不容于世俗,遂化名扮作男子,与京中爱好丹青的文人雅士交游。

    与她交好的人中,既有平民布衣之中的同好,也不乏贵族王侯。那卷宗里一一记录着与她交游融洽的人的名字,当看到某个熟悉的名字时,谢明庭心头剧跳,翻阅卷宗的动作越来越快。

    “后来的事,父皇应该告诉过你。”女帝屏退女官,娓娓说道,“她既与安平侯沈训交好,遭来安平侯之妻、前闻喜县主的嫉恨,将其掳走,囚禁私牢,剖腹取子,一尸两命。”

    “你是不是好奇,朕为什么在这个时候重提此案?”

    谢明庭此时已将内容大致浏览完,心中那股不祥的预感就此成真。他闭上眼,似被卸去全身气力般喃喃出身:“我知道……”

    那姓谢的女子,是茵茵的生母。而背后唆使闻喜县主杀她之人,是他母亲……

    当初在新安时太上皇便明确告诉过他们,识茵的生母谢知冉已死,是死在闻喜县主的手下。

    但这份出自太上皇麾下苍龙府的卷宗比大理寺收录的那份却更为详细,不仅记载了谢知冉与安平侯的交往,还记载了与他父亲的交往——谢知冉是父亲堂叔的私生女,因不被谢家承认,便来找了父亲,得以认祖归宗。

    因为同族的关系,也因为二人有相同的爱好,他们越走越近,在善妒的母亲看来已经超过了堂兄妹该有的界限,便于十二年前,唆使闻喜县主将已经嫁人的谢氏掳走,囚之暗室,剖腹取子,致使她凄惨地死去。

    他想起小时候父母总是争吵,言语间总听见母亲哭诉父亲的背叛,父亲则总是发誓赌咒,绝未做过对不起母亲的事。那时的他不会想到,母亲口中让父亲背叛她的人,会是识茵的母亲。

    更不会想到,茵茵的杀母仇人,会是母亲……

    茵茵从小就父母双亡,她父母去世之时,她还不满六岁,自幼寄人篱下,吃尽了苦头。

    也是因为没有亲人,这些天她才一直缠着他想要与他诞育子嗣。可若她知道了他是她杀母仇人之子,她会有多难过?又怎么能够承受得住?

    心脏处仿佛插进一把利刃,是撕心裂肺、几令人窒息的疼。他深吸一口气容自己缓了片刻才慢慢平复下来,胸口依旧疼痛如裂。

    女帝又道:“这件事,原本在新安的时候太上皇就想告诉你,后来义兴郡发洪水,派来送信的人遭遇山洪,这才耽搁了。”

    “朕也知道,你和你母亲关系不睦,她做的恶不该算在你的头上。但谢卿,顾氏是你的妻子,朕担心这桩旧事会被有心之人翻出来,利用她对付你。”

    “今日朝堂之上,玄英那番指控虽是救你,却也堵了你的后路。将来事情再被翻出,你就是欺君之罪,不单是你,连云谏也会受到牵连。所以你无论如何要和你夫人说好,不能让她被奸人利用。”

    “臣知道。”谢明庭低低地说,眼中一片恍惚。

    “所以,你会告诉她么?”女帝又问。

    身为上位者,她自是残忍的,将球踢回来让他选择。谢明庭静默地闭眼片刻,哑声开口:“我想告诉她。”

    他们家已经很对不起她了,她有知情的权力;

    他也答应过她,此生不会再对她有任何欺骗和隐瞒。

    可,他又清楚地知道,他们两个的感情才刚刚开始,她受不住这样的刺激。她本就是被他强求得来的,如果她知道了她母亲的事,她真的不会要他的……

    五脏六腑都痛苦得似绞在了一处。女帝又幽幽道:“我父皇的意思也是建议你和你夫人坦诚。如果两个人真心相爱,这些阻碍也不是不可逾越。不过……”

    她忽然话锋一转,“不过我觉得这个关头属实有些敏感,或许可以等这件事情稍稍过去,又或者,你们的感情好一些,再慢慢告诉她……”

    “有思,你觉得呢?”

    他便明白了女帝的意思,木然点点头,悬丝傀儡般毫无自己的意识:“她现在不会知道。”

    女帝原也是这个想法,见他同意,心中微松:“那你就瞒好,过后再告诉她吧。这件事,除了你我君臣,还有我父皇,应该没人知道,不会传出去叫你难做。”

    “你夫人……朕也负她良多。父皇说你夫人在律法上颇有见解与心得,有机会你也将她带进来,也陪朕说说话。”

    ……

    到最后,谢明庭不知是怎样走出的女帝寝殿,脚步虚浮,双目放空,谢云谏原本同周玄英候在外面,见到他这幅行尸走肉的样子,骇了一跳:

    “哥,你怎么了?”

    周玄英原还想酸他几句怎么和小鱼待了这么久,见状,嘲笑的话便噤了声,伸手在他肩上拍了一把:“喂,你大白日的见鬼了?”

    谢明庭回过神,看着弟弟那张满是担忧的脸,忽然间竟有些羡慕起他的不知情来。

    “没事。”他摇摇头,勉强淡淡一笑,“我们回去吧。”

    这件事,他还须得问一问母亲。既然知晓茵茵是谢知冉的女儿,为什么会同意将她娶过来,又为什么那般想他们有孩子?

    可如果,如果真是他想的那样,他们两个,又该怎么办……

    武威郡主此时却并不在侯府中。

    趁着两个儿子入宫参加朝会,她亦换上一身骑装,轻车从简来到了北邙山中,兴致高昂地狩猎。一直跑马到晌午时分才回到别院,暂作休息。

    回到房间,她命几名心腹移开书柜,露出柜后墙上的机关。机关转动,现出另一道房门,沿着长长的阶梯一直往下走,便到了一间密室的入口。

    室中灯火幽绝,伸手不见五指,她持着火把在昏暗中晃了晃,橘黄火光,照出这间囚室的全貌。这才能看清室中原已关了个人。

    是名看不出年龄的女子,蓬头垢面,衣衫褴褛,突然出现的火光使得她下意识伸手去遮眼睛,行动间便一阵锁链声响,在这静室里格外清晰。

    但看清来者面目,她惊恐地往后缩着,带动锁链疾响,嘴里亦发出一阵奇怪的声音,凌乱不成语。

    武威郡主微笑:“谢氏,我们又见面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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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96

    ?

    第

    96

    章

    ◎地牢◎

    闻见这一声,

    那被唤作谢氏的女子骤然一个哆嗦,以手撑地,恐惧地往后缩着,

    似一头张皇的兽。

    室内阴暗,

    更弥漫着阵阵恶臭,

    武威郡主在秦嬷嬷的搀扶下步入暗室,嫌弃地捂了捂鼻子:“不是叫你们每隔一旬就给她洗一次澡么?怎么搞成这样,是想熏死我吗?”

    “去,先把她这身脏皮给我换了,再来回话。”

    小半个时辰后,

    谢氏被清洗干净,重新带回室内。

    室内重新熏了香,点了灯,

    谢氏脸上的污渍褪去,发髻重挽,这才又现出原本的相貌。

    长时间的不见天光使得她的脸色变得像雪一样苍白,

    人也瘦骨嶙峋,眼窝凹陷,脸上瘦得只剩下皮,

    脸型小巧,

    还勉强能看出几分青年时的温婉秀丽。

    她一双手腕已因长时间佩戴锁链而变得无力,两只原本能执妙笔、绘江河的手软趴趴地垂着,

    像是悬丝傀儡上强行安装上去的部件。

    一条腿也已瘸了,此刻蹲坐在地上,

    便只能僵直地别在一边。

    对面的黄花梨铺鹅绒软座上,

    武威郡主将人打量了一晌,

    皱眉道:“怎么把人养成这样。”

    “我是让你们好生养着我这位亲家母,

    可没让你们虐待她。这人要是给我养死了,以后还怎么抱外孙啊。”

    室中陪侍的仆妇慌忙跪下来请罪,只将责任推到谢氏身上,言是她不肯用饭云云。谢氏原本黯淡无光的眼中却一瞬涌满了泪花,低着头,咬唇呜呜地哭了起来。

    她眼中混沌一片,没有半点影子。武威郡主眉头皱得更深。

    “眼睛呢?”她伸手在谢氏眼前晃了晃,“这是看不见了吗?这可怎么好啊?将来还要你亲眼瞧瞧你女儿给我儿子生的孩子呢,这就瞎了?”

    “孩子”二字一出,谢氏抖得更厉害了。一名婆子讪讪地应:“应该是长时间没见到太阳的关系,找个大夫治一治就好了。”

    “那就行。”武威郡主道,“总之,尽快把她身子给我养好,特别是这双眼,留着还有用呢!”

    仆妇喏喏称是。武威郡主又转向谢氏,笑晏晏地道:“不过看不见,能听见也是一样的。前几天晚上你应该听见你女儿的浪|叫了吧?瞧她在床上那幅骚浪劲儿,求着我儿子和她生孩子呢,就是不知道比不比得过你当年呢?”

    “不过应该是比不过吧。”

    不待对方回答——自然,她就是想答也答不了了。郡主蔑然地吹了吹指甲上鲜丽的凤仙花蔻丹,自顾说了下去:

    “她哪知道她母亲有多淫.荡无耻,连同族的堂兄都敢勾引,虽说做的是和你一样的事,可她不知情,还以为合法夫妻呢,又哪里比得过你们这种明知是灭伦还要勾搭成奸的奸夫淫|妇呢!”

    谢氏终忍不住,捂着脸呜呜痛哭起来,似是痛苦到了极点。

    房内鸦雀无声,气氛凝滞得像是冬日沿着屋檐流下的冰。

    “哭什么。”武威郡主冷笑,“你既做得出灭伦的事,还怕人家说么?”

    “还是说,你对这个女婿不满意?你应当见过的吧,当初你哥打着带孩子们去龙门临摹碑帖的名义,实际却是和你在洞窟里偷情私会,你难道不曾见过我那两个可爱的儿子么?许给咱们茵茵的,是大的那个,他今年已经二十四岁,出落得文武双全、相貌比他父亲还要俊美,年纪轻轻就已经是正二品的尚书丞,京城不知多少公侯千金想做我家的媳妇,给咱们茵茵做夫婿,难道还委屈她了吗?”

    “我当初就说过,我不会杀你,也不会报复到这个孩子身上,我会让她平平安安地长大,为她择一个才貌双全的郎君,我做到了啊!”

    “两个孩子感情很好呢,想是不久就能诞下子嗣,就像当初你一样。等她把孩子一生,到时候,咱们可就有孙子抱了。”

    谢氏原就处在崩溃的边缘,闻见这一句,已是控制不住地大哭起来,以头抢地,试图自戕。两旁的仆妇忙将她拉住。

    武威郡主冷笑:“想死?早干嘛去了,现在晚了。”

    “我说过的,我所受之痛,所遭之辱,他日必得让你偿之十倍!这才哪到哪儿呢,几句话你就受不得了。”

    那可怜的妇人既被锁链捆住,又被健妇拉着两臂,动弹不得,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只垂着头,低低地哭。

    秦嬷嬷心有不忍,忍不住插言:“郡主,时辰不早了,两位公子这会儿应当下朝了。”

    武威郡主这才点点头,缓缓舒出胸间一股恶气,厌恶地看了谢氏一眼,转而吩咐那些仆妇:

    “把她给我看好了,不许她自戕,也不许再虐待,给我养得白白胖胖的,眼睛治好,身上少了一根毫毛唯你们是问。”

    她起身离开,走至门边,又忽然停下:“谢知冉。”

    “你想死,好去跟你哥团聚。可我偏不,我就要你活着。留着你这条贱命,等着你的外孙出世吧!”

    *

    铜驼坊,陈留侯府。

    谢明庭同弟弟谢云谏一路疾驰归府,轻敏矫捷地自马上跳下。被风掀起的红色官袍,有如一团赤色的云从天空飘落。

    “母亲在府中吗?”他将马缰抛给等候在门边的陈管事。

    陈管事却答:“回大公子,贵主今日一早就去北邙山打猎了,说是晚上才回来呢。”

    他点点头,强抑着凌乱的心绪抬步往里走。这时陈砾又匆匆上前,将京兆府尹的一封书信递给他。

    原是那日归京,他让陈砾把云梨送去了京兆府,以谋杀杀人未遂罪羁押候审。彼时他尚不知晓新任的京兆尹就是楚淮舟,而此时楚淮舟派人送信过来,为的则是云梨的年龄问题。

    《魏律》,未满十五岁而杀人者,多由死刑减罪一等,判为流放。然未满十一岁的杀人犯,则最多关几年牢狱。若是杀人未遂的,只怕连牢也不会坐了。

    然而云梨是孤儿出身,她自己都说不清自己过没过十一这个坎。楚淮舟复信过来,就是想问他知不知道云梨确切的年龄。

    他们与云梨非亲非故哪会知道,只怕连收留她的嬴彻都不会知道。谢明庭的本意也就是找个地方安置她,哪里又是真心在意她的判决,他烦躁地揉揉眉心:“先搁着吧。”

    他先回了鹿鸣院,其时夕阳在窗,金灿灿的夕光将窗边开得正盛的玉兰花正映在窗上,窗内,识茵正在书案边静坐温习《魏律》,手边放着一碗黑乎乎的汤药,苦涩的药香与浓稠的墨香在窗边交织。

    她看得认真,连夫婿归来也未察觉。又随手端过药碗,将苦涩的汤药一饮而尽,新月似的眉都紧紧颦在一处。

    谢明庭悄无声息地走进来:“这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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