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但郎追的学习进度太快了,对基础医书、穴位图的背诵速度都超出了郎善彦的预料,不知不觉孩子就到了可以跟着他一起去郊区义诊的程度。出一趟门,京郊爆了传染病,郎善彦想起儿子的身体也养得差不多了,反正最近不适合出门,那就让他在家把牛痘种了吧。
郎追:行。
郑掌柜亲自来了一趟,给郎追种完痘,守了一夜,见孩子有点轻微发热,也不着急,开了个食补的法子,就又回济和堂忙去了。
秦简立刻拉着栀子姐去厨房,大香二香今日要在家做家务,不过来,就那德福继续守郎追,他摸了摸郎追的额头。
“寅哥儿,难受吗?”
郎追摇头:“除了有点困乏,还好。”
“种痘是这样的,难受个一两天就没事啦,你看,我也种过呢。”那德福拉开衣袖,显摆自己种痘时留下的疤。
郎追抱着枕头笑嘻嘻的歪头:“德福哥,你也上来,我们下棋吧。”
那德福:“好啊好啊。”
两个小孩下起了五子棋,郎追很努力的让棋,还是连赢了十盘,最后他和那德福都很不好意思,幸好那德福心大,拿起随身携带的布袋子,掏出针线说要给姐姐补袜子。
郎追真心诚意地夸:“德福哥,你真好。”
那德福:“那是,我可好了,以后我大姐嫁人的时候,我还要给她绣红盖头呢。”
郎追:“你玛法和太太会答应吗?”
他记得那家的老头老太太别看头发花白,那老头还瘫在床上,人依旧是两架封建思想的战斗机,对大香二香非打即骂,能让尊贵的男丁那德福给姐姐做针线吗?
那德福哼哼地笑:“我就要做,我姐姐对我好,我也要对她好,玛法又不能下炕打我呀,太太也追不上我,他们顶多嘴里骂几句,还能怎么着?”
这孩子还怪有良心的,和郎追见过的“耀祖”们截然不同。
说起那家的老头老太,老头绝对是糖尿病,这个很好判断,因为郎追和阿玛去看诊的时候,清楚地看到那老头已经有糖尿病足了,济和堂也没胰岛素开给他,只能煎中药喝着。
那老太太则有着典型的甲状腺疾病的特征,她的眼球突出,甲状腺肿大,身材很瘦,遇事急躁脾气大。
可怜栀子姐,在封建时代遇上甲亢的婆婆,公公瘫了丈夫死了,下面拖着三个孩子,这什么地狱模式难怪那德福小小一个孩子都经常念叨“我妈不容易”。
那德福又说:“我就是不喜欢他们,家里都窘迫成什么样了,就他们还在乱花钱,今儿点心明儿喝茶,门口鸡爪子一个又一个的,我妈快被压死了,对了,她胸口痛,待会你给她看看?”
门口的鸡爪子是时下商贩画在欠债的人门板上的痕迹,有人和他们买东西又没钱,如果是那种家有铁杆庄稼、能按时领钱粮的旗人,他们也让赊账,就是门板上画一道,几道白痕汇聚到一起就像鸡爪子,等发饷第二日再来讨。
现下旗人都这样,不寅吃卯粮的才是少。
郎追点头:“行啊,我就看看。”
那德福念叨完,往榻上一歪,眼皮子一垂一垂,他今儿起得早,才做了一阵活就又犯困了。
郎追伸出小手拍了拍他:“睡吧。”
那德福迷迷糊糊:“唔,睡一会儿,你难受就叫我。”
郎追分了毯子盖他身上,靠着看了会儿书,最后也眯了一阵,脑海中轻轻嗡鸣一声,这是有人希望与他通感,是格里沙吗?郎追睁开眼,发现自己身上盖着的大红棉被变成了深蓝的绸面。
他维持着侧躺的姿势,枕头旁也侧躺着一个金发蓝眼的孩子,那孩子弯弯眼睛:“寅寅,我刚才好想你,没想到真的见到你了。”
“菲尼克斯。”
郎追适应了一下两个视角:“你的妈妈身体好了吗?”
菲尼克斯回道:“她已经好了,我们才坐船到了美国,现在我在费城,这里是凌晨四点,你那里是白天,为什么?”
这孩子很敏锐,格里沙是在和郎追通感到第五次时才发现明明他那边是白天,郎追这儿却是夜晚。
当时格里沙是这么解释的:“我们这儿就算是白天,也经常黑乎乎的,我有点分不清。”
在气候恶劣的地方待久了就是格里沙小朋友这样的。
郎追回道:“美国和中国有12个小时的时差,我这里是下午四点,菲尼克斯,这么晚了,你怎么不睡觉呢?”
菲尼克斯有些低落:“我在船上睡太久了,所以醒得也很早。”
懂了,这孩子还没把时差倒过来。
菲尼克斯又问:“他是谁?”他指指睡得肚皮朝天、打着小呼噜的那德福。
郎追:“邻居家的哥哥。”
菲尼克斯有点担心:“他会吵到你吗?我觉得你很不舒服。”
他这么一说,郎追才想起来自己依然在发热,而在通感时,菲尼克斯也能感受到这些。
郎追回道:“我不要紧,这只是种了牛痘后的常见反应,他是来陪我的。”
菲尼克斯:“他真好,可惜我没有邻居。”
他看起来有些落寞,郎追从他的视野中只看到宽阔而黑暗的卧室,一个孩子在凌晨四点醒来,独自待在这样的环境里,的确会很难受。
郎追拉住他的小手摇了摇,两人脸对脸躺了一阵,菲尼克斯的声音放轻:“你屋外的花真好看,那是什么?”
郎追回头看了一眼,笑了:“是杏树开花了,春天开花,五月到七月成熟,结出的果子叫杏。”
菲尼克斯:“杏甜吗?”
郎追:“成熟的杏很甜。”
说到杏,郎追想到一句词,“东厢月,一天风露,杏花如雪。”
昨夜他住的东厢房窗外明月高悬,清晨落了一阵小雨,杏花盛开时如同满树白雪堆叠,宋朝的范成大用这首词书写闺怨,郎追心中没有幽怨,只觉得杏花开得很美。
他坐起来,爬到窗边轻嗅,菲尼克斯就感到鼻间有一股轻淡而略带苦味的香气,但是很好闻。
“杏花是象征幸福和幸运的花,菲尼克斯,我们说不定要有好运了。”
就在此时,那德福突然坐起:“啊!”
郎追和菲尼克斯被吓了一跳,菲尼克斯险些掉线。
那德福一骨碌爬起来,下炕穿鞋:“寅哥儿,我去茅房一趟,好险,我刚才差点尿你的炕了!”
看他匆匆跑出房间,出于一种微妙的心态,郎追对菲尼克斯解释了一句:“我不会尿床哦。”
菲尼克斯小脸一红,说:“我、我也不会,我睡前会上厕所,而且不会睡前喝水。”
郎追点头赞同:“嗯,睡前喝水的话,醒来后容易浮肿。”
只是没想到那德福这一去,不仅上了茅房,还把栀子姐也拉到了东厢房。
秦简跟在后面说:“三岁孩子看什么病啊?寅寅,别乱来啊。”
郎追见菲尼克斯没有掉线的意思,依然睁着蓝蓝的大眼睛望着自己,心想,这孩子在通感这事上似乎能比格里沙坚持得更久。
他嘴上说道:“我就看看,不干别的。”
栀子姐带着忍俊不禁的神情,对郎追这个自己看大的孩子,她很有点宠溺的意思。
这便往床沿一坐,胳膊一伸:“郎大夫,我胸口闷痛,您帮忙看看呗?”
郎追也一本正经地伸出小手,细细手指摁在女子手腕上。
脉象沉细。
“我看看舌头。”
栀子姐伸出舌头,舌尖边缘有些红。
嗯,舌红少津。
郎追问道:“栀子姨,近日你是不是不仅胸口痛,还常觉乏力,夜里多梦,口干,大便干燥?”
栀子姐面色一红,下意识回道:“你怎么知道?”
全中了。
菲尼克斯忍不住“哇”了一声,随即又怕自己被发现似的,捂住自己的嘴巴,这下这孩子是真的掉线了。
郎追眨了眨眼,大脑接收到的两个视野变回一个,看来菲尼克斯想再上线,就要等到明天了。
他想了想,对栀子姐说:“看起来是长时间肝郁气结,血热凝滞,导致的乳癖。”
乳癖就是乳腺增生。
郎追补充道:“但是不严重,栀子姐的身体底子很好,每日吃两次小金丹,每次两粒,好好休息就行,以后还能给大香姐二香姐德福哥带外孙和孙子,说不定能带到重孙辈。”
乳癖严重起来也厉害,发展成乳岩(乳腺癌)就完蛋,但栀子姐这是明显的情绪病,郎追就先说点好话,让她放宽心吧。
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的好话,在现代说一个女人要带孙子带外孙一直劳累到重孙辈,那绝对是骂人的,但在清末,这话却意指“您会长命百岁,子孙满堂”。
听了他的话,栀子姐露出笑意,眉间郁气果然散开些,连那德福也开心地跳起来:“都说娘长寿儿子也长寿,那我以后果然要做老寿星啦!”
郎追和秦简对视一眼,又说:“不过要是想好得快一些,栀子姐还可以试试针灸。”
栀子姐捂嘴笑:“诶呦,郎大夫,您要用针扎我哪啊?”
郎追报了一串穴位:“人中、百会、四神聪、内关您要不放心,就等我阿玛回来,他下手比我准。”
说完,他拿了纸笔写下自己的诊断结果、治疗建议,递给栀子姐。
秦简直接说:“栀子姐,我带你去找郑掌柜。”
栀子姐:“不了,我可没钱付医药费。”
秦简:“你到我们家看病还要钱?那我成什么人呢!和我走吧。”
她一把拽住栀子姐,一使劲,只有一米五出头的栀子姐就被快一米七的秦简拉走了。
那德福笑嘻嘻爬炕上问:“寅哥儿,你不会和你阿玛学着真东西了吧?”
郎追吐槽:“那他也不能教我假东西啊。”
对于自己这次诊断是否准确,郎追不能说百分百,因为他都三年没给人看过病了,就连读高三那会儿他还给班里的体育生治过脱臼呢,可是自从穿越成郎善彦的儿子后,看病这事就没轮到他过了。
他只能说,就栀子姐那不能说“生活”只能说“牲活”的日子,她撑到今天只是乳癖,已经很了不起了。
郑掌柜见老板娘带着闺蜜过来,挥手让她们等等,看完手头的病人,立刻给栀子姐看。
秦简将郎追写的病历纸递过来:“这是寅寅给看的,您瞧瞧他是不是搞错了?”
郑掌柜稀奇:“寅哥儿还给人看病了?”
他打眼一看,神情郑重起来,过了一阵,郑掌柜露出一丝欣慰的笑,感叹“东家这是后继有人了。”
郑掌柜认为郎追的诊断是对的!秦简面上不动,心中欢喜不已。
栀子姐比秦简还高兴:“那寅寅说我的病不严重,好好养能看到重孙子也是真的?”
郑掌柜看着纸上治病用的穴位,全是疏肝解郁、调畅气机的作用,立刻便明白了郎追哄栀子姐放宽心的心思,他心中惊叹这孩子的体贴与灵性,也不戳破,笑道:“那就看你怕不怕被扎针了。”
栀子姐豪气万丈地说:“我不怕疼,尽管扎!”
郑掌柜:“那您坐稳喽!”
他哈了一声,起身一撩衣摆,手捅烈酒坛子里,用棉布擦拭干净,捏起一根寒光闪闪的银针高高举起。
根据郑掌柜的经验,被他这么针灸的人郁气会散得更快,就是有些人会被吓跑。
女中豪杰栀子姐严阵以待:“来吧!”
作者有话要说:
东厢月,一天风露,杏花如雪。范成大《忆秦娥》
文中乳癖的诊治来自《临证治验录》
针灸参考的是《石学敏针灸验案特辑》
有关旗人寅吃卯粮、赊账时在门板被划鸡爪子,则来自老舍《正红旗下》
第14章
卷毛
京郊的水痘没控制住,郎善彦就回不了家,郎追也岀不了门,但他一点也不无聊。
因为他是一个每天都要去高加索山脉、美国费城免费旅游的三岁幼儿!
郎追午休的时间,也就是中午12点到14点,格里沙都会过来找他玩。
高加索山脉和中国的时差是4小时,所以也可以理解成格里沙在早上8点到10点间会呼叫郎追一次。
跟着格里沙,郎追尝试了很多新鲜有趣的事情。
谢尔盖舅舅是那种会攒钱买普希金诗集,坐在家里如痴如醉品味文字的人,但他的教育方式与柔软的书页不同,超硬核。
他教格里沙如何点壁炉、劈柴、用羊毛织围巾、使用猎枪,布置陷阱,辨识山野间的野果、菌菇,骑着马带着格里沙远远看棕熊如何捕猎,怎么点篝火然后灭掉,防止森林火灾。
波波(高加索牧羊犬)放羊时和一匹落单的狼打了一架,它赢了,狼皮被谢尔盖舅舅扒下来鞣制,奥尔加女士裁剪缝纫,格里沙3岁生日时收到的狼皮大衣就是这么来的。
两人的通感时间近期延长到了15分钟,郎追和格里沙玩久了,开始能听懂一些俄语的日常用语,说还是不利索,郎追发不出弹舌音。
格里沙则从郎追这里学走了炸麻花的技巧,他央求母亲做给他吃,但他们吃麻花时还嫌不够甜,要沾蜂蜜吃,郎追蹭了一下格里沙的味觉,被齁倒了。
但奥尔加女士认为这么吃很美味,她正在考虑要不要再去山下补给时,摆个摊子卖麻花。
夜晚19点到20点,郎追会爬上床睡觉,位于西半球的菲尼克斯会呼叫他,他们的通感时间长一些,起步就是20分钟。
21世纪的费城外号“丧尸之城”,指这座城市有太多药鬼,他们吸了药后就倒在街边,还有些人会用奇怪的姿势摇摇晃晃乱走,形如丧尸。
20世纪初的费城画风就正常多了,这座城市是美国的诞生之城,也是华盛顿之前的首都,有着发达的工业和经济。
但郎追不知道现在的费城具体是什么样子,因为他连橡木庄园都没探索完。
橡木庄园是梅森罗德家族在郊区的临湖庄园,占地多少不知道,但里面有农田,花园,葡萄酒窖,一片森林。
还有可以让数匹赛马奔跑的马场,湖也是菲尼克斯家的,修了私人码头,停泊着十来艘船只。
菲尼克斯介绍说:“我父亲是梅森罗德家族这一代最出色的商人,橡木庄园原来是祖父度假用的,现在完全属于父亲,我的祖父和伯伯、叔叔他们住在另一座庄园里。”
梅森罗德家族从18世纪初便开始深耕费城,他们拥有为数众多的资产,包括房产。
郎追:“你们不住一起吗?我以为大家族都喜欢聚居。”
菲尼克斯神情凝重地摇头:“祖父祖母不喜欢我妈妈,伯伯叔叔也说她是个不体面不听话的女人,父亲就带我们搬出来了。”
据菲尼克斯说,当梅森罗德家族听到最有出息的儿子詹姆斯爱上英国布莱克威尔男爵家的小姐时,老梅森罗德非常高兴,他们寄希望于这次与英国贵族家族联姻,可以使他们进一步打入欧洲的权贵圈子。
菲尼克斯的伯伯叔叔还为此嫉妒过詹姆斯先生。
然而克莱尔女士和他们想象的“贵族小姐”的模样截然不同,她不喜欢在华贵的宴会厅里做一个端庄的珠宝架子,反而为了出门工作这事和詹姆斯先生吵了好几架。
最后克莱尔女士带着还在肚子里的菲尼克斯回了英国,在布莱克威尔男爵夫人开设的医学院里教书,若不是那次火车事故,或许克莱尔女士依然不会再来美国。
但布莱克威尔家族都认为克莱尔女士应该和丈夫走,她的家就在丈夫身边,菲尼克斯也应该回到父亲身边,为以后继承家业做准备。
克莱尔女士在学校的教职被夺走,她的娘家拒绝她住在家族产业中,她几乎是被赶回了丈夫身边。
“幸好妈妈还有医学。”小小的菲尼克斯靠在阳光房的落地窗前,发出这样的感叹。
他的小别墅位于巨大游泳池的西侧,旁边就是图书馆,而父母居住的豪宅位于泳池另一边。
上次郎追和菲尼克斯通感的时间是昨天的早上10点,即美国时间晚上22点。
菲尼克斯被父母的争吵声警醒,抱着枕头靠在门口静静地抹眼泪,郎追在他情绪波动非常剧烈时被召唤出来,只能坐在院中的杏树下陪伴他。
意识到夫妻争吵让儿子难以入眠后,詹姆斯先生和克莱尔女士就让儿子搬到这栋小别墅了。
现在已经没人能从菲尼克斯的脸上看出他曾流过那么多眼泪,他带着郎追在房屋中奔跑时,看起来那样快活。
两人一起穿过长廊,与墙上华金索罗亚巴斯蒂达的画作擦肩而过,阳光透过橡木、玻璃窗,印在他们踩过的地毯,只留下菲尼克斯的脚印。
郎追本人依然身处小小的四合院中,穿着亵衣,盖着绣老虎的大红棉被,脑后是一根小辫,另一个视野却映着世界第一大工业国资本家族庄园中的景象。
这栋建筑有电灯,灯罩却是匠人手工制作,上面有精美至极的镂空雕花。
别墅后面是大片的挂着紫藤花的长廊,还有橡树林排列于两行的大道,然而旁边图书馆里还有羊皮纸制作而成的书籍。
郎追感叹:“我们明明生活在同一个时代,却好像身处不同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