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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闻莱嗅到了空气中久违的药水味,世界瞬间澄明一片,入目皆是清一色的白。

    穿白大褂的医生,陈列架上白色的药盒,铺好被单的白色病床……

    妈的,连供人饮水的塑料杯都是白色的。

    闻莱一面感到心累,一面乖乖地举起胳膊收紧那根冰凉不堪的温度计。

    许如意双手按住她孱弱的肩膀,两指不重不轻地往锁骨边缘处摁,那快地方没什么肉,缺少天然的保护层,闻莱不禁痛呼:“嘶……好了好了,我不会逃的,你不要摁了,好痛啊。”

    “你上次也这么说,上上次还是这么说,你现在的信用值在我这里已经降到负一分了。”

    “啊,为什么?”闻莱疑惑道,“上次不还是零分吗?”

    “因为一是刚刚扣的!”许如意一脸无情。“……”

    “怎么可以这样,不公平,我都说了这次不会偷跑的,你给我加回来。”

    闻莱发出抗议,嘴角高高翘起,她不开心。

    她固执的模样老可爱了,有点不聪明又有点小机灵。

    许如意忍不住捏了捏她气鼓鼓的小脸:“烧退了就可以回家了,你忍一下好不咯。”

    哄小孩的语气,闻莱努努嘴说好的咯。

    时间掐着分秒不差,腋下一松,戴着老花眼镜的男医生对着水银温度计看了又看。

    确信:“39.2。”

    “欧买噶,39.202C,幸好我们来的早,不然,你真烧成笨蛋了。”许如意满脸的不可思议,“我烧得最严重的一次才3802C左右,你这也太严重了,昨晚被子没盖好?着凉了?”

    闻莱整个人头昏脑胀的,本能地依靠在好友的臂弯里,趁医生走到里屋配药水,她仰着头同许如意低语,

    “乱讲,明明是39.1度。”她吐了吐舌头

    02

    ,小声吐槽医生看的不准,还没她这个眼冒金星的病人厉害,她说:“不会烧成笨蛋的,我有经验。”

    许如意听着心里挺不是滋味,这得需要生多少次病,遭多少磨难,才能心平气和地讲出这句话。

    闻莱连续打了三个呵欠,医生这才端着注射盘从门口出来,“小姑娘,你是要在里面挂水,还是在外面?”

    闻莱软趴趴地歪在许如意怀里,眼皮打架,她一闻药水味就犯困,一困就不想说话。

    “里面外面有什么区别吗?”许如意将她扶稳。

    医生开始拆一次性针头的包装,塑料袋噼里啪啦地作响:“去里面可以睡床,但看不了电视,躺外面可以看电视。”

    许如意新奇道:“现在医务室都那么人性化了吗?还有电视看。”

    她拍了拍闻莱的胳膊,“选哪种?”

    鱼和熊掌不可兼得的道理似乎在任何地方都适用,她选择了床就要舍弃电视,选择了电视就要抛弃床,就不能把它俩拼在一起吗。

    为难了几秒,“电视吧。”她说。

    “好的。”许如意扶她起身。

    医务室的面积算不上大,也算不上小,总共两个房间,进门左手边的房间是存放药品的地方,正前方摆了一张办公桌。

    而墙的背后就是医生所说的里面,另一个房间,里面摆了两张床,床与床之间夹着一个柜子,和普通病房的构造一个样,剩下的外面则是放输液椅的区域。

    每把椅子都是可移动的,病号可以随意调整位置,想躺哪躺哪,果然很人性化,她们都看见一张木制的摇摇椅。

    不用猜就知道,那是医生专门买给自己、用来发呆打盹、喝茶聊天的休闲单品。

    闻莱看着心动,躺上去得多舒服啊,电视机就安装在椅子前面的墙顶,省的她们动手搬。

    征得主人家的同意,许如意牵着闻莱的手,兴奋地走过去:“听说这种椅子对脊椎不良患者非常友好唉,你觉得怎么样?”

    闻莱调整好最后的坐姿,双脚踩上突出的底座,身体大部分贴着椅背,闭眼感受:“还行,有点硌肉。”

    完了,她额外强调一句,“我脊椎没问题,别总把我当成六十岁的老太太。”

    话外音被识破,许如意嘴里嘟囔:“爬一层楼就喊好累好累,站在太阳底下要不了十分钟就中暑,洗把冷水脸都可能感冒,你不是老人家谁是老人家,体质弱成这样,说不定还不如老人家呢。”

    “我有那么脆弱吗?”闻莱自我怀疑地问道。

    “你说呢?”

    她不敢说……

    扎针的流程很快走完,许如意拿着遥控器站在她身后,一会儿问她想看什么剧,一会儿问要不要接杯热水放她旁边,铁了心要帮闻莱解决一切琐事才肯离开。

    “你一个人真的行吗?”许如意依然不放心,执着道,“我还是留下来陪你吧,我和周晓说了,她会帮我们一起请假的。”

    “不要了。”闻莱果断摇头,已经耽误她不少时间了,她不想因为自己的一点小事,三番两次地麻烦自己的朋友。

    “你快回去吧,不用担心我,我能行的。”

    “那大课间,铃一响我就来接你。”许如意对她说。

    离去的人已经远去,徒留落寞在漫天的尘埃里飞。

    是什么时候开始学会承受每一份孤独的,或许就像现在这样。

    屏幕中的高清画面逐渐转变为虚影,墙上的挂钟在嘀嗒嘀,饮水机时不时冒出咕咚的气泡声,闻莱在这些自然的白噪音中听见了另一种声音。

    可她早已没有多余的意识去分辨它来自谁,来自哪里。到底是低估了病魔的能力,仿佛只有忘却一切,睡一觉,等天再亮一些,她才会重新好起来。

    周郁迦进门时,携带的气味像夏日苦橙,既有阳光曝晒后的浓郁,也有雨后初霁般的清新。

    他脱下被太阳烘烤过的校服外套,然后随意地搭在椅子边缘,人靠上去,姿态懒散却不失规矩感,纯色短T之下,露出的小臂肌肉线条紧实性感,肩线流畅,肤色健康,气色良好。

    就完全看不出,他是有什么病的样子。

    “哪里不舒服?”校医从电脑前抬头,十分公式化地询问。

    “后背疼。”周郁迦答。

    “由什么引起的?是吃了什么,还是做了什么,还是忽然就疼了?”

    周郁迦想了想,说:“昨天不小心撞了一下。”

    医生点头,“撞到什么了?有多疼?”

    周郁迦:“撞树了。”

    至于有多疼,周郁迦无法形容,如果是微疼的话,他压根不需要白跑这一趟,可偏偏……

    “把衣服掀上去我看看。”

    本以为屋里就他一人,直到他眼角余光扫向某一个点,衣角还未掀上一半,他硬生生顿住,顺便清了清嗓子,“我能进屋里脱吗?”

    医生扶了扶老花眼睛,不明白他这话的由头在哪里:“在这脱不是一样的吗。”

    周郁迦装模作样地理了理衣服褶皱,掩饰尴尬:“有女生在这,不太方便。”

    经他一说,忘性极大的医生放佛也才刚想起来,他的地盘躺了这么一个人,他往不远处看一眼。

    摇椅上闻莱的睡姿很好很乖,几乎没有什么小动作,电视剧的音量被她调得格外低,不仔细听的话,真心让人忽视她的存在。

    “她睡着了,看不见也听不见,男孩子不要太害羞。”

    这和害不害羞没关系,他只是单纯觉得太冒犯了,在陌生女孩面前袒胸露乳对他而言,本身就是一种很不礼貌的行为,尽管此时事件比较特殊。

    “那我更不能趁人之危了。”他说,漫不经心的语调,眼神却格外严谨。

    说罢,他径直走过去,拉开了闻莱对面的帘子,医生戴好一次性手套跟上。

    整个过程,周郁迦完全做到了目不斜视,经过的脚步也压得轻,丝毫没有惊扰到陷入梦境中的女孩,医生有样学样,匀速地拉上帘子,本该是“哗啦”一下的。

    蓝色的帘子一合上,将周郁迦和闻莱所处的位置分成两块小天地,互不干扰,却又相互协调。

    她在他的对面,他在她的对面。

    事已至此,周郁迦麻利地脱掉自己的上衣,他的上半身暴露在空气里,裸露的肌肤在光晕下隐隐泛着茶色的光泽,手臂健硕,胸膛结实,腰腹精窄,每一条线条都恰到好处,处处散发强烈的美感。

    唯有背部凹陷处,一大块新增的淤青是那么的触目惊心。

    中年医生先是不吝啬地夸了他一番,夸他身材好,身体看上去特别棒,腹肌练得不错。

    但是,和他年轻时候相比,略逊一筹。

    伤势看着严重,仔细检查一番也只是皮外伤。

    医生出去拿了两支药膏后返回,捞起袖子开始给他涂。

    周郁迦全程就嗯嗯笑两声,说自己瞎练的,哪能跟您年轻时候比啊,您一看就是这个——他竖了大拇指。

    医生被哄得一溜一溜的,涂药膏的手法也不自觉地放慢,轻柔地抹开,细致地抹匀,边嘱咐:“洗澡的时候尽量别碰水,有条件的话,睡前可以热敷一下,乳白色的药膏一天涂一次,等它彻底干透,再涂一遍褐色的药膏,这是祛疤的。”

    周郁迦微点着头,属于药膏的清凉气味迅速蔓延至鼻尖,背部传来细密的疼痛感,它开始发挥功效。

    站在他身后的人同时注意到了他的肩膀在往里微缩,颈肩淌出细汗,解释道:“这药膏第一次抹是有些疼,涂多了就不会了。”

    同样,药效也会削弱。

    就跟吃食堂的饭菜一个道理,刚开始新鲜感十足,要不了几天,索然无味。

    医生是过来人,了解小男孩心里的小九九。

    疼有什么不好意思说的,他下手也不重啊。

    第0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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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0005

    两段梦

    睡着以后,闻莱做了两段梦,梦里的故事和场景都与寒溪镇有关,她成长的地方,承载着她童年的珍贵缩影,永远的避风港。

    家乡的一年四季都很美,而她最偏爱一半是果香,一半是日光的夏天。

    推开窗,青色的波浪在阳光的照耀下闪闪发光,她喜欢迎着自由的风,手脚并用地爬上瓦砌的屋顶,目视天边,她的眼中倒映着五彩斑斓的世界。

    鞋底铺满易碎的瓦片,稍不留神,一旦踩空,小闻莱就会立马摔得四肢着地,屁股开花。

    但是,被爱的人一直都,有恃无恐。

    当她安全踩上倒数第七根梯子横杆,底下站着的英朗少年会条件反射地张开双臂,宠溺地冲她笑,她偏头,确定他在那,然后松开扶梯,落到他怀里,甜甜地喊他:“陈书哥哥。”

    他的力气很大,每次都能稳稳地拖住她,被喊到名字的少年将她放到地下,毫不嫌弃地用手拍掉她身上脏兮兮的灰,又帮她把散乱的鞋带系好。

    她低头,看着他琥珀色的眼睛,说:“我想要六只蝴蝶。”

    于是,陈书解开了另一条完整的绳,按照她的要求,熟练地系了六个蝴蝶结,一边三只,一双就是六只。

    完后,她满意地笑了笑,指着他的鞋子:“你看,我们加起来就有十二只蝴蝶啦。”

    那年他刚好十二岁,她七岁。

    陈书脸上漾着温和的笑意,像三月的明媚春光,柔柔地洒向她暗色的窗格。

    他摊开手,她回握,掌心贴掌心,步伐一致地迈向堂前修葺的庭院。

    天色渐晚,西山的红日已缓缓晕开,庭中的花草被罩上一层温柔的薄纱,盛放的桔梗与栀子花瓣于清风中轻轻晃动,夏虫隐匿于花丛之下瑟瑟鸣叫,不久,院中的石灯笼被点亮,散发朦胧的光晕。

    此情此景,岁月静好。

    可她一点也不静,一点也不好,中药端上桌的时候,仍旧是热气腾腾,碗里冒出的白烟熏得她难受极了,那苦得要命的气味令她表情失控,胃里翻江倒海,还没喝,她就作呕了。

    闻莱可怜巴巴地望着妈妈,弱弱央求:“妈妈,我能不能不喝这个呀,这个好苦好黑。”

    “不行。”闻玉摇头,斩钉截铁道。

    闻莱心碎了一地,囫囵吞下,然后愤愤地将空碗推给对面的女人,撒腿就跑。

    闻玉丝毫不担心,跑来跑去,总归是那一个地方。

    没错,就是陈书哥哥家。

    陈书家离她家大约百米远,换句话,就是隔壁的隔壁,闻莱每天串他门的次数比隔壁王奶奶家养的小黄狗还要勤快。

    “我讨厌生病!

    “讨厌吃药!”

    “讨厌打针!”

    “讨厌妈妈!”

    她皱着一张脸,坐在他旁边的石凳上,抱不平。

    他没有回应,自顾自捣鼓手边的东西。

    沮丧吗,难过吗?这是肯定的,说着说着,小珍珠掉得像不要钱一样。

    “为什么不理我。”她边擦泪边哭,模样看起来有点呆憨。

    陈书腾出一只手,不紧不慢地摸她的头发,以此安慰。

    显然,效果明显,她逐渐停止哭泣,呜呜闹了几下,转眼就被其他事物吸引。

    “你在干什么?”她凑头。

    他说:“整理资料。”

    “整理资料。”她跟着默念,可惜,词汇量有限。

    她不是很理解,不理解也不多问,伸了手,拿过石桌上摆着的橙子水,抿了一小口。

    陈书家后院种了一棵橙树,春天开花,夏天果实成熟,金灿灿的像灯笼挂满树梢。

    每到夏天,小朋友们约伴而来,怀里揣着一两颗橙子,又心满意足地成群离去。

    她不一样,她更喜欢躲在树荫下乘凉,闻着橙香,伴着琴音,度过漫长的夏季。

    他好像很宝贵这一沓“资料”,反复检查,生怕遗漏,仔仔细细地将一张又一张薄薄的纸页放进浅棕色的文件袋。

    文件袋上面印了四个黑色大字,但是她只认识其中一个。

    “南。”

    东南西北的“南”

    陈书告诉她,他要去很远的地方上学,那有高楼,有霓虹灯,有汽车……有许许多多漂亮的东西。

    夏夜的风提前吹来了离别的序曲,视线越过近处的稀疏灯火,望向远方的群山,她的声音含着希冀。

    “那我们什么时候能再见面呢?”

    陈书只是摇头,或许一年,或许三年,或许永久不见,他给不了明确的答案。

    在经历过离别的年纪,闻莱很早就学会了如何隐藏失落情绪,喉间沁着淡淡的苦涩,怎么咽都咽不下。

    不加糖的橙子水其实是苦的,这也是她不爱吃橙子的原因,她讨厌所有的苦味。

    第二天,小闻莱破天荒睡了个懒觉,日上三竿才悠悠转醒,她洗漱完,穿好鞋,正准备去他家蹭饭,顺便将自己珍藏多年的玻璃罐子作为道别礼物送给他,罐子里装满了各色各样的小石头,每一颗都很特别。

    小心翼翼地捧着玻璃罐,却被妈妈告知,陈书一家已经搬走了,就在天刚亮的时候。

    她不信,抱着罐子冲到了他家门口。

    可惜,那一次,她无法再大摇大摆地走进去,因为她没有钥匙,解不了锁。

    妈妈抱起小小的她,不停地拍她的背,“没关系,宝贝,还有妈妈在,妈妈会一直陪着你。”

    山的那边,火车在铁轨上行驶,当车轮轧过两轨衔接处时会发出轰隆轰隆的响声,她听见了,尤其清晰。

    闻莱挣脱妈妈的怀抱,胡乱抹了泪,赤着脚,朝似乎近在眼前的方向,马不停蹄地奔跑。

    绿色的列车穿梭于群山之间,融入壮丽的自然背景中,也彻底消失于她眼底。

    每日往返的列车不只这一辆,可她多么希望就是这一辆,无论陈书是否在里面,她都要一直喊他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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