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温意初的长明烛火也开始疯狂跳跃,显然和柳折一样气愤。婉娘惨笑:“报官……如何报得?”
容与已是听明白了。
阴婚在此地极为盛行,被人视为寻常。起初是官商勾结,搜刮民财,穷人穷得娶不上亲。有人想要得个圆满,死后有妻相伴,才出现买卖尸体的现象。穷人都被逼到买尸体的地步了,再打压下去难保不会激起民怨,民不举官不究,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成了习俗。
一开始买的尸体,都是些正常病逝的女尸。可利益驱使之下,必然会出现道德败坏,法律践踏。当买卖尸体形成产业链,从中有利可图,越来越多的黑心人把手伸向这块灰色地带。所谓僧多粥少,当光棍多,女尸少时,总会有人让活生生的女子,被迫“病逝”,变成尸体,拿去买卖。
冯家姐妹这样的遭遇,是陋习之下无数受害女子的缩影。
这里的官员当然不会管了。有官商压迫,垄断知识,不让百姓富裕,使得百姓无知,才有今日阴婚盛行,愚昧麻木之景。
晟朝的律法没有禁止阴婚这一项,因为当初制定法律的人甚至没有想到会有人拿尸体去买卖婚配,自然无从针对此举做出判处。永远是先有罪犯再有警察,先有罪行再有律法。法无禁止即可为,这种违反人伦的习俗才会如此猖獗。
而想要破除这些陋习,光靠一个平民是无法推翻的。
除非他拥有权柄。
胡伟魂飞魄散,温意初无动于衷。婉娘遭逢迫害,温意初义愤填膺。他不只是为婉娘的遭遇不平,而是恨世道人心。他既然看到这些苦难,就不能视而不见。
温意初真不介意害死他的人么?
介意是介意的,只是跟他真正的心愿相比不值一提。
两个月后,温意初金榜题名的喜报就会传来。按照一般情况,容与要是在两个月里扳倒胡家,替温意初报仇,成功等到喜报,就算任务完成。
可温意初的长明烛燃烧时间可持续三年,而非两月。三年的任务期限,容与要做的显然不是报仇这么简单。
温意初志在朝堂,志在天下四方,志在惠济万民。
容与身为魔王,这回怕是要跟着打抱不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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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折和婉娘将话题突然转移到冯二娘和冯三娘那儿,牛大见势不对,连忙扯回来:“什么报官不报官,现在讲的是咱们的事儿。大人,冯婉娘她爹娘早就将她卖给我了,这书生一分钱不花,凭什么抢走我的婆娘?”
晏昭皱眉:“女子并非物品,岂可买卖。她愿跟谁,需看她意愿。”
婉娘立刻道:“我自是跟随柳郎!我只认柳郎做我的官人!”
“可她是我的!”牛大虽害怕晏昭,仍然不甘心,“她身上还穿着红嫁衣,是与我结的亲……”
容与道:“方才你们皆以为他要吃你们,你急于保全自己,不顾她死活。柳折却护着她。可见你又不喜欢她,何必纠缠不放?”
牛大不是文化人,反反复复只会说一句话:“她与我成的亲……”
这三只鬼没去地府投胎,都是有执念。柳折和婉娘的执念自然是彼此,牛大的执念就是必须要娶个媳妇儿。他和冯婉没感情基础,当然不会像柳折一样以命相护,可执念是没那么容易消的。
晏昭开口:“你确定她身上穿的,是与你成亲的嫁衣?”
“怎么不是,明明是红的……”
柳折与牛大一愣。
婉娘身上穿的,粗看是件大红嫁衣,细看就能发现不对——是那件被血染红的白裳,为柳折守孝时穿的。
“她是穿着这身孝衣撞棺而亡,再被换上另一件嫁衣结阴亲。鬼魂所著衣物,通常是入棺时的寿衣,若是别的衣物,定是生前穿着那日记忆太深,执念太强,死后都不愿忘记。她穿着的,是被鲜血染红的孝衣,而非与你冥婚时的嫁衣,说明她真正想嫁的人是柳折,不是你。”晏昭难得一口气说这么多话,还很流畅。
当然,这被血染红的孝衣也是冯婉死后想要嫁给柳折的执念太深,才能变得全红,不代表她死时真的流了那么多血。
牛大嘟囔:“可我钱都花了……”
“你去给她爹娘托梦,让他们给你烧点纸钱,也能抵消。”容与说。
牛大:“我不要钱……”只想要媳妇儿。
“还没说完。你拿着那钱去阴间打点一番,来世投个好胎,也能娶妻。”容与半是利诱半是威胁,“若再留于世上,这辈子只能做单身鬼。你选哪个?”
牛大一听,立刻选择投胎。
原来拿冥币贿赂鬼差就能来世娶上媳妇儿,早知道这样,他还留在这儿干嘛?
他的执念就是娶妻,如果投胎能娶,不投就永远单身,那当然是魂归地府!
“既然选了,托完梦便走吧。”容与打发道。
牛大感激道:“是是!”
他欢天喜地离开了。
如此轻易就化解了一个鬼魂的执念,柳折和婉娘一愣,随即要给恩人道谢,什么当牛做马必将报答……
“不用。”晏昭终于说出最重要的台词,“我想问个路。”
柳折:“……”
婉娘:“……”
“不止。”容与补充,“还想让你们帮个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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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冯柳二鬼指路,容与和晏昭终于找到了正确的下山方向。
晏昭道:“六道轮回自有命数,纸钱能在阴司办事,却不能逆天改命。他来世堕入畜生道也未可知,你怎能确定他会娶妻?”
“不能确定。”容与毫无愧疚之心,“把他忽悠走不就行了么?不然要耽搁到什么时候。”
晏昭:“……”竟然不是很意外。
晏昭又问:“我听冯婉唤柳折官人,官人是何意?”
容与道:“就是夫君的意思。”
晏昭若有所思。
容与看他一眼:“想听我唤啊?成亲就能听到了。”
“……容容。”晏昭突然说,“我的寿衣是玄色,可我身上这件是红色。”
“怎么?”容与嘴上漫不经心的,脑海中却响起晏昭刚刚说的话——鬼魂所著衣物,通常是入棺时的寿衣,若是别的衣物,定是生前穿着那日记忆太深,执念太强,死后都不愿忘记。
晏昭偏过首看他。
“我生前记忆最深之时,一定是做你官人那日。”
第55章
棺人9
冥婚新娘vs千年鬼王
容与想到上个世界傅浅知精心筹备的?那场中式婚礼,他?到最后都没能穿上那件大红喜服。
怨念可真够深的。
“你是越来越会?讲话了。别管生前还是前生,现在我又不是不和你成亲,是你自己不答应。”容与毫不客气道,“不娶何撩?”
晏昭无言以对,想解释自己不是不想娶,可他那种毫无缘由的顾虑与恐慌实在莫名其妙,说出来也不会?令人信服。
所幸容与也不需要听他的?解释,已经下山直奔温意初的?书院了。
温意初在岳西镇创办了一个文道书院,寓意“文以载道”。文章教人道理,读书使人明智。成人的思维已经根深蒂固,那至少得把孩子们教好,让他们拥有更广阔的?未来。
听起来很豪云壮志,真到了发现地方很是寒碜。不同于繁华主城中气势恢宏,或秀丽或壮观,连一砖一瓦都透着知识气息的书院,文道书院仅仅是一个小破棚子里支着几张桌子板凳,没有窗墙遮挡,四?面漏风。正眼望去,连个描漆烫金的?牌匾都没有,一张白幡上写着“文道书院”四?个遒劲有力的?毛笔字,就算是门面了——不用多说,这几个字出自温意初之手。
温意初性格温吞,字倒是很刚劲,可见书写这四?个字时饱含的坚定信念。
即便如此。
容与打量眼前这个还没有他?魔王宫里牛棚大的茅草棚:这是不是碰瓷书院这两个字了?
他?想象中的书院,就算不是红墙绿瓦金碧辉煌,也该青砖黛瓦小巧玲珑。
这个茅草棚是怎么回事??
那些硬邦邦的板凳坐着不嫌屁股疼?
曾经一把贵妃椅,一副美人榻都要用万年梧桐神木打造,铺上柔软云霞为垫的容与,看着眼前的?环境,迟迟没有迈进去一步。
血玉镯:都是教书育人,这怎么能叫碰瓷?贫困山区和大城市当然不能比了,温意初又没钱买房,他?是下乡支教的?志愿者。希望小学难道就不是学校了吗?
容与:说的很有道理。
他?走进草棚,推开屋门。温意初平日里教孩子念书识字都在外面,里面就是他的?住处。
血玉镯甚感欣慰,浑身上下充满资本主义腐朽气息的大魔王,终于能够深入底层体验劳动人民的?辛苦与伟大。
温意初的?住处很小,推开门就能把屋里的?一切尽收眼底——一张木床,床头叠着灰蓝棉被。一副桌椅,桌上供着父母牌位。除此之外,还有一套文房四宝,一架整整齐齐的?书,大概是温意初最珍贵的财富。麻雀虽小五脏俱全,温意初安贫乐道,觉得这样的日子非常快乐充实。
但在容与眼中,这叫家徒四?壁,难以生存。
一尘不染。
一贫如洗。
容与:我就住在这里?
血玉镯:嗯呢。
容与转身就走:“我们还是回墓里。”
这还不如晏昭那墓穴呢!
晏昭不解:“怎么了?”
都千辛万苦回家了,怎么又要原路返回?
他?们从山里出来一趟不容易。
容与说:“这里我住不下去。”
晏昭看了眼屋内,确实是简陋了些?……不止一些?。
他?有些?心疼容与往常住的?都是这样的地方。要是住惯了倒也罢,可见过昨夜他?墓中华丽新房,再回到这寒屋陋舍,多少都会生出巨大落差感,他?能够理解。
“不用回去。”晏昭拦住容与,拉着他?一道进屋,顺手将门关上。
他?一施法,屋内模样大变,焕然一新。精致雕花床上叠着锦被,桌椅换成金丝楠木,斑驳墙壁雪白如洗,连书架都变得气派起来。
外观上还是那个寒碜的?茅屋,内里却是堪比王府。
容与看着顷刻间翻天覆地,再次感叹,有法术就是好使。
这其中原理他?知晓,不过是幻术,实际上屋子还是那么简陋。但这不重要,视觉效果到了就行。
反正他现在这肉眼凡胎,也看不出真实的?样子。
然而再怎么变,幻觉终究是幻觉,假的?成不了真,屋子就这么小,也不能变大。对住惯了大房子的?容与来说,迟早要换地方住。
按照大魔王曾经的?高标准严要求,就算是凡人修筑的?皇宫也得遭嫌弃。但将就了几个世界,容与委屈惯了。这穷乡僻壤想来也知道没好地方,镇上修建得最气派的宅子就是胡家。他?勉为其难决定住到那里。至于胡家人?去睡大街还是住桥洞他?并不关心。
打定主意的容与:我纡尊降贵选择胡家,真是让他?们的寒舍蓬荜生辉。
血玉镯:你这个蓬荜生辉用得可以列入中学生常用词语标准错误用法。
胡家人听了要吐血。合着他?们被赶出家门还得万分荣幸感谢大魔王。
它开?始同情起被大魔王盯上的?凡人了。它想起昨天它问大魔王寒窗苦读和荣华富贵选哪个,大魔王的?回答是,选荣华富贵,但不会?要别人赐予的?,他?只会堂而皇之霸占胡家,掌控别人……
恐怕那时候起,大魔王的?魔爪就已经不准备放过胡家了。
容与义正辞严:哪里错误了?我就是替天行道的?正义之光。谁让他们害了气运之子呢?
血玉镯已经看透:你才?不是为气运之子伸张正义,纯粹是镇里没有比胡家更好的?房子了!
不然按照大魔王以往的?尿性,他?应该在墓里和主神大人黏黏糊糊两个月,出来后一天搞定胡家再换地图,而不是第一天就从墓里出来。
地底下条件再好,凡人之躯待久了也会?闷。大魔王第一天就转移阵地绝对是对住宿条件不满意。
而不是为了积极做任务。
容与:嘘,看破不说破。
一个萝卜一个坑,想要占坑,就得把萝卜拔出去。要想入侵胡家大宅,就得先把里面的人赶出去。容与初步制定了一个胡萝卜清除计划——他?不出面,让柳折和冯婉干活去了。
魔王一声令下,永远有无数小弟鞍前马后鞠躬尽瘁,他?只需要坐镇后方,恋爱享受。
反正这屋子他?不会?住太久,但在这短暂的?日子里,能有个美好的幻觉也很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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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下,容与望着焕然一新的室内,愉快地抱住晏昭:“干得漂亮。”
这拥抱一触即分,以至于离开时,晏昭才后知后觉反应过来,贪恋刚才?的?温度。
“饿了吧。”晏昭又变出一桌子可口的饭菜,“吃点东西。”
这吃的?东西何止一点。
容与在山上一整天,为了找路连午饭都没吃。虽说他?一直都是被背的?那个,没消耗什么体力,这会?儿也早就饿得不行。
见了热腾腾香喷喷的饭菜,容与倒没和昨天一样着急去吃,按照原主记忆从角落里翻出一个空牌位:“等着,我先给你刻个牌位。”
温意初除了教书卖字画,还兼职帮人刻牌位。这地方往大了说叫岳城,岳东南西北镇都不富庶,岳西镇是其中最穷文化普及度最低的,几乎都不识字。谁家死了人,要跑到其他镇上花钱请专门的师傅来刻碑刻牌。
温意初来到岳西镇后,会?识字会?雕刻,也经常帮忙刻这些?。他?收的钱少,还不用像其他镇里的?师傅那样跑大老远去请,业务很受欢迎。他?也不嫌晦气,只觉得举手之劳,能帮就帮。
容与没这种助人为乐的?美德。
他?只刻晏昭的名字。
晏昭看着青年坐在桌旁,借着烛光低头凝神,一刀一划刻下自己名字的?模样,心微微一动。
容与刻得很快,字迹漂亮,动作十?分熟稔,仿佛这个名字已在他心中刻了千万遍。
血玉镯惊讶:你为什么这么熟练?
原主拥有的?技能,神使可能会凭借肌肉记忆复刻出几分,但不会?百分百还原。而容与这刻的,比温意初都还完美娴熟。
容与:很值得惊讶吗?我活了这么多年,只有不想学,没有学不会?,掌握的技能多到你无法想象。
血玉镯:你这么多年的技能点不是都点在吃喝玩乐上了吗?
别的它不知道,唯有享受方式,大魔王能发明出一万种,什么焚琴煮鹤,酒池肉林,都是他玩剩下的?。只有镯子想不到,没有魔王做不出。
容与:你真是没有一双善于发现美的眼睛。
容与刻着晏昭的名字,似讥诮般勾唇道:不过我确实本也对雕刻没兴趣,懒得去学,后来倒成了我掌握得最熟练的?技能之一。
血玉镯:这听起来有故事?。
容与垂眼刻着:也没什么故事?。不过就是去三生石上找我和你主人的?名字,没有找到,我就自己刻了个。
传说一双姓名,若为两情相悦,刻于三生石上,可换得天长地久。
然后就被魔王打假了。
血玉镯战战兢兢:你别刻太用力,我觉得你要把牌位给凿穿……
它怀疑大魔王想用刀刻的不是主神大人的?名字,而是主神大人本尊……
容与:别怕,我有分寸。其实我很高兴,我今天也了了一个心愿。
血玉镯:什么心愿?
容与微笑:当初将你家主人名字刻在三生石上毫无反应时,我就很想把他?名字刻在灵位上了。
血玉镯:……
别说了,知道你很想让主神大人去死了……
晏昭不知容与心理活动,但见容与唇边含笑刻他姓名,不免柔肠百转,心道容容真是太温柔了……
“搞定。”最后一刀收工,容与将新鲜出炉的?牌位放到桌上,插上几炷香。温意初原本就时时为父母烧香,家中不缺香。
容与淡定地招呼晏昭坐下:“过来一起吃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