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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梅望舒简短地介绍,“他是我新请来的护院。吃用按照一等护院待遇发放。”

    常伯应了下来,领着新来的向护院就要去西边跨院。

    向野尘却站在原地不动,气恼地怒瞪着梅望舒。

    愤怒的眼神倒提醒了她。梅望舒拦住常伯,多叮嘱了一句,“向护院的月饷和其他护院不同,走我的私账。对了,我有差事单独给他,给他个清净院落单独住下,住处离主院近些。”

    向野尘这才满意地去了。

    嫣然在前面领路,两人沿着抄手游廊,随意说了些最近几月家中的情况,到了东边正院。

    屋里早已备好了热水,大木桶,沐浴用的药水也煮好了,褐色的一大锅,刚从灶上端下来,咕噜咕噜冒着泡倒进了木桶里。

    门户紧闭的内室内,梅望舒终于能够卸下所有的重担和伪装,舒舒服服、毫无负担地泡了场暌违已久的热澡。

    满头青丝湿漉漉地披散下来,她闭着眼,昏昏欲睡地靠在大木桶边缘,嫣然站在身后,拆了她头顶的男式发髻,指尖轻轻按摩着头皮。

    “只泡两刻钟。”梅望舒忽然挣扎着醒过来,看向角落处的更漏,“两刻钟后,把我叫起来。等下还要入宫述职。”

    “半个时辰,不能再少了。否则药效不能完全起作用。”嫣然轻声埋怨,“大人又想跟上次那样,人都快走到殿前了,疼得站不住,半路又回来?”

    “两刻钟,准点叫醒我。“梅望舒趴在木桶边缘,浓黑长睫低垂,盯着水波晃动的水面,”陛下在宫里等着,不好耽搁太久。”

    第二锅刚煎煮好的褐色的沐浴汤药,顺着木桶边缘缓缓倒入了热水里。

    “刚才江边赐下的参姜汤,驱寒药效应该是极好的,大人应该多喝些。”

    哗啦啦的沐浴水声中,嫣然轻声慢语道,“良药苦口利于病,大人读书是极多的,为何浅显的道理却不听从呢。”

    梅望舒想起刚才那盅汤药就头疼。

    “你现在这么说,是因为喝的人不是你。一口下去的滋味……“她轻轻吸了口气,”死人都能活了。”

    嫣然捂着嘴笑起来,终于放过她家大人,换了个话题,

    “大人遇到阴冷天就浑身酸痛的毛病,一半是旧疾,一半是宫寒。”

    她拿起木勺舀了些热水,在木桶中搅匀,又拿起篦子,缓缓梳篦起梅望舒浓密乌黑的长发。

    “恕妾身直言,大人每月服用的药需停了。再吃下去,不只是宫寒伤身,以后想要子嗣的话,会格外艰难。”

    梅望舒懒洋洋地翻了个身,趴在木桶边,任由嫣然捞起她水中的半截乌发,继续梳篦着。

    “我梅家的正室夫人是你,想要子嗣,自然是你生,与我何干。”

    嫣然气得手一抖,木篦子掉进了水里。

    “你、你……”她急忙用木勺去捞,把水里漂着的篦子捞起来,在自家‘夫君’光洁的额头气恼地轻轻敲了一下。

    “和大人说正经事,少来说笑打岔。”

    梅望舒闭着眼,唇边露出一丝浅笑。

    “嫣然,我已经二十六了。”

    “二十六岁,不算晚呀。妾身家乡那边,有四十岁的夫人还能老蚌怀珠,生下幼子的。”

    “不,我的意思是,二十六岁了,还顶着如今这样的身份,这样的活法。今日不知明日事,今年不知明年事。每每平静度过一日,都感觉是偷来的好时光。”

    梅望舒睁开湿漉漉的浓长眼睫,”只要一家人像现在这样,都好好的,我便心满意足了。至于子嗣,看天意吧,命里无缘不强求。”

    “药煎好了就拿来,别放冷了。”她最后温和地道。

    嫣然沉默着给木桶里加了一勺热水,起身出去拿药了。

    喝完了药,困意上涌,梅望舒眸子半睁半闭,挣扎着叮嘱了一句,“两刻钟后叫我起身……”便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

    皇城东暖阁内。

    这处暖阁的位置,正好介于前三殿和后六宫之间,是供君王退朝后临时休憩的场所,虽然还没到数九隆冬,暖阁里已经早早通了地龙,温暖如春。

    身穿海涛云纹行龙常服、头戴翼善冠的年轻帝王,端正坐在紫檀木大书桌后,对着摊开的一本奏折,陷入沉思。

    书桌的下首方位置,低头回禀完了今年京察事务的安排、却久久不得回应的吏部重臣,徐老尚书,抬起衣袖,擦了擦额头滴下的热汗。

    陛下为何始终沉思不语。

    可是他哪里说错话了?

    虽然陛下性情仁和,但遇到臣子的错处,向来是会当面指出的。如今突然不说话,不回应,把他晾在这里,究竟是何意……

    徐尚书惴惴不安,心跳如鼓。

    一名内侍无声无息地进来,替换了御案头温冷的茶水,又悄无声息地退下了。

    窗外庭院中,淙淙的细流水从狭长的竹管中流泻下来,灌注到下方的竹筒里。

    嗒!

    一声清脆的声响打破了满室静谧,竹筒翻转到了上方。庭院中又响起了淙淙的细微流水声。

    沉思中的君王被响声惊醒,放下奏折,望了眼庭院中摆放的小型日冕。

    接近午时了。

    他收回目光,和颜悦色地对暖阁内坐立不安的徐尚书道,“徐卿继续说,朕听着。”

    两刻钟后,徐尚书带着满身冷汗,告退出了东暖阁。

    出去时正好迎面撞见等候的苏怀忠苏公公。

    “苏公公来了。”徐尚书勉强打了招呼。

    “哟,徐老大人的脸色怎么这么差。”苏怀忠好心道,“是不是累着了。要不要去旁边坐一会儿,用些点心,歇一歇。”

    徐尚书苦笑摇头。

    今日面圣,陛下批阅得格外仔细,将一份例行京察奏本里的几处疏漏,连带一个错字,挨个圈出来了。

    虽说天子仁厚,什么斥责话语也没说……身为臣下,羞惭无地。

    徐尚书掩面而去。

    苏怀忠目送着吏部重臣仓皇远去的背影,琢磨了片刻,低声对御前伺候的几个徒子徒孙道,“今儿诸事不利,各自把皮都绷紧些!御前别犯错!”

    御前小内侍们肃然点头,将脚步声更轻了。

    苏怀忠轻手轻脚地进去,跪下请安。

    紫檀木大书桌后,元和帝应声沉稳抬头,目光往苏怀忠身后一扫,没人。

    “没跟着你入宫来?”

    苏怀忠起身垂首回禀道,“梅学士先回家去了。”

    元和帝随手翻开下一本奏折,“见着人了?如何?”

    “人瘦了些,唇色发白,气色看着不太好。陛下赐的参姜茶喝了一盅,精神明显缓过来不少,脸上也有血色了。”

    元和帝点点头,又问,“他对他那夫人态度如何?”

    苏怀忠这下为难了。

    他思来想去,斟酌着用词,最后硬着头皮如实回答,“新婚不久的夫妻,几个月未见,自然是……是态度亲近。梅夫人说了句‘一日不见,如隔三秋’,梅学士回赠了个玉镯子给梅夫人。”

    通了地龙的东暖阁,仿佛一瞬间冻结,坠入了冰天雪地之中。

    紫檀木书桌后的年轻帝王半晌没说话。

    东暖阁里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

    只有庭院里的细微流水声,依旧在耳边淙淙响着。

    最后,还是元和帝轻笑了声,打破了暖阁窒息般的安静。

    “是了,新婚燕尔,正是如胶似漆时,朕却强命他出京办差,倒成了棒打鸳鸯的恶人了。……难怪他不愿来见朕。”

    苏怀忠听到最后一句,心里猛地一跳,急忙回禀分辩,“回陛下,梅学士的原话,‘臣满身尘土,先回家中稍作洗漱,尽快入宫面圣述职。’以老奴看来,梅学士的神色并无任何委屈不满,疲惫倒是有的。确实是风尘仆仆。”

    元和帝听了,神色略缓和了些,“你没有和他说,朕在这儿一直等着?”

    “老奴说了,但梅学士确实身上沾染了些灰土,以往几次回京的惯例,也都是先回家沐浴,再入宫面圣。老奴就没坚持——”

    对着桌后泛起冷意的乌黑眸子,苏怀忠心神俱震,急忙跪下,“老奴的过错!老奴这就去梅学士府上,把人亲自请来!”

    “人既然没请来,又何必现在去。平白打扰了他们夫妻的春闺画眉之乐,对朕生出怨怼。”

    年轻的君王起身走了几步,将半开的窗棂全数打开,迎面对着呼啸刮进的穿堂冷风,心平气和道,“无妨,朕在这里等他。”

    上等和田玉雕刻的梅枝傲雪镇纸放在桌案上,镇住了三尺素纸。

    元和帝提笔挽袖,笔走龙蛇,写下八个行草大字:

    一日不见,如隔三秋。

    第3章

    梅望舒进宫的时刻,正好午时正。

    领她往东暖阁走的内侍是个熟人,算是苏怀忠公公的干儿子,负责御前司茶的小洪宝。

    “梅学士可算来了。”

    小洪宝压低了嗓子,小声和她通气,“今儿可真是不太平,圣上早上召见吏部徐老尚书,不知道出了什么岔子,徐老大人出来时脸色那个难看哟。后来召了鸿胪寺几位大人,询问北魏使节入京朝觐的安排事宜,又不知哪里出了岔子,刚才传话出来,个个罚俸半年。”

    刚说到这里,人也正好走到了东暖阁外头,刚好听到吱呀一声,雕花木门从里面拉开。

    三四位鸿胪寺官员躬身退出,个个面红耳赤,汗出如浆。

    梅望舒认识打头那位,正是鸿胪寺卿俞光宗,平日里算是有些交情,过去打了个招呼。

    俞光宗神色恍惚,眼神发直,半晌才认出人来,勉强打了个招呼,“梅学士回京了?”

    “今早刚刚入的京。”梅望舒关切问了句,“鸿胪卿,各位大人,这是……怎么了?”

    俞光宗闷不吭声,摇头作揖,踉跄走了。

    身后的鸿胪寺主簿过来行礼,“时隔十年之后,北魏国再度派遣使节入京朝觐,难怪圣上关切。俞大人在御前提出了开设国宴,清平歌舞,武士对战,展示国威,殿前回赐的行程,其实都是遵循前例,并不算错。但圣上又追问了几句……对方带来的武士武力如何,擅长什么兵器,如何确保我国武士对战获胜,展示国威,而不是辱我国威……俞大人不能答……我等亦不能。唉,惭愧无地。区区罚俸的处置,已经是圣上仁慈。”

    几位鸿胪寺官员以袖掩面而去。

    梅望舒望着紧闭的暖阁朱门,琢磨了片刻,低声问小洪宝,“圣上今日,是不是心情不大好?”

    小洪宝嘶了声,赶紧道,“奴婢可不敢妄自揣测圣意。”

    暖阁门边伺候的内侍见了来人,立刻飞奔进去通传。

    梅望舒端端正正站在门外等候觐见,等了片刻,又回身看了眼几位鸿胪寺官员狼狈远去的背影,露出了思索的神色。

    小洪宝站在旁边陪着,瞥见梅望舒的神色动作,低声劝了句,“圣上心情好不好,那是别家大人要琢磨的事。梅学士您怕什么呀。”

    梅望舒轻声道,“几个月没见圣上了。多问问总没错。”

    两人正低声嘀咕着,觐见的消息已经通传了进去,苏怀忠亲自打开了暖阁门,“梅学士请。”

    两人一前一后,踩着柔软的地毯进了暖阁。

    东暖阁乃是历代天子休憩之地,铺着西域进贡的极厚的羊毛毡毯。陛下亲政后,因为有言官上书谏言,为了节约宫中开支,曾经吩咐把所有殿室的毛皮地垫全撤了。

    此举获得了朝野上下的交口称赞。

    但没过半年,朝中上了年纪的那些老大人们开始抱怨,宫中免不了要行跪拜礼,撤了柔软暖和的毡毯,剩下一层冷冰冰的青砖地面,年纪大了,拜倒膝盖疼,站着寒气顺着腿脚上来,地龙也不管用。

    梅望舒明里暗里听了几次,知道老臣们抹不开面子,希望她在中间传个话。

    圣上听了,没说什么,过几天,内库里收着的西域羊毛毡毯又拿出来,重新铺在各处殿室。

    朝野上下再次交口称赞,都是圣明天子体恤臣下的佳话。

    这些其实和梅望舒没什么关系。

    自从元和帝亲政之后,除了逢年过节,所有朝臣必须叩拜觐见、山呼万岁的大朝会,两人单独会面的时候,圣上无一例外,都免礼赐座。

    今日暖阁会面,乃是回京后的首次述职,意义不同寻常。梅望舒按照惯例,由苏怀忠领到御前,撩起官服衣摆,略微躬身,做出行礼觐见的姿态。

    “臣,梅望舒,恭请圣安。”

    然而,不知怎么了,以往那句极为熟悉的‘免礼平身’,却迟迟不来。

    耳边只响起落笔疾书的沙沙声响。

    梅望舒微微一怔。

    就在她略一迟疑的时候,行礼的姿势已经做到位,如箭上满弓弦,这个跪拜礼不能不行了。

    她敛目垂首,撩起官服衣摆,拜了下去。

    黑檀木桌案后方,伏案忙碌的身影,正在聚精会神地批阅奏折,似乎完全没有注意到她的到来。

    苏怀忠去外头接了新沏好的茶盘过来,转头进来几步,看见眼前的场面,惊得他哎哟一声,赶紧出声提醒,“陛下,梅学士来啦。”

    沙沙的书写声停住了。

    书桌后响起了檀木椅摩擦地面的声响。君王的视线抬起,居高临下地扫过来,仿佛这时才注意到下方拜倒的身影,淡淡道了一声:

    “雪卿来了,朕竟没看到,怎么也不提醒朕一声。快免礼,平身,赐座。”

    ——

    御赐下的交椅,按惯例只能坐个侧边,以示敬意。

    梅望舒回京第一日觐见便出了状况,虽不知原因,圣上当真没注意呢,还是什么别的原因,谨慎些总归没错。

    毕竟,龙椅上的这位,这一世虽然是性情宽仁、人人称道的明但她毕竟多经历过一世,有些前尘往事,始终难以忘怀。

    她心里多了警惕,便按照觐见的规矩,规规矩矩地侧坐着,从八月头抵达江南道开始,直接御前述职。

    此次巡视的事务繁杂,线索多又繁琐。所幸她记忆极好,叙事有条不紊,温润的嗓音在暖阁中响起,将事情按轻重娓娓道来。说到中途,已经一口气说了两刻钟,口干舌燥,停了停。

    苏怀忠捧了杯热茶过来,梅望舒谢过,接过来喝了口,火烧火燎的嗓子眼总算好过了些。

    御前奏事不得直视龙颜,她垂眸打量着手里的兔毫盏,黑釉盏口浮起了乳白色的细致浮沫,水痕隐约,无论茶色还是杯盏都是极少见的珍品。

    茶香满室,入口回甘。她正要抿第二口的时候,眼角余光赫然发现圣上正在盯着她。

    偌大的黑檀木书桌后,轻便常服的年轻帝王,以一个散漫随意的姿势,手肘搁在桌案上,指尖按着打开的奏本,原本应该专注盯着奏本的幽深黝黑的眸光,此刻却久久地停留在她的面容之上。

    梅望舒嘴里含着的这口好茶,便喝不下了。

    “陛下……?”她放下茶盏,谨慎问了句,“臣是否哪里说错了?还请陛下明示。”

    那道沉甸甸的、仿佛化形实质的视线收了回去,重新埋入连篇累牍的奏折中。

    “瘦了。比起七月离京时,人更苍白了几分。”

    元和帝翻开新的奏折,眼中一目十行地扫过,嘴里轻描淡写问,“那么多诗词夸赞江南道的美食美景美人,怎么雪卿去了几个月,江南道的水土竟如此不养人?”

    梅望舒微微一笑,“北人去了南地,水土不服,确实没法子。再说了,文人墨客们去江南道吟风弄月,臣去江南道办差,岂能一概而论。此次南去,臣和两位巡查御史整天关在官衙里,埋头案牍之间,日夜追查陈年文书账册,三个月没怎么晒太阳,肤色变白……这个,并非臣所愿。陛下若是看不习惯,等开了春,臣多出城踏青几次,务必早日晒回原本的颜色。”

    眉眼舒展,姿态闲适,含笑说几句半真半假的俏皮话,是从前惯常相处的模样。

    君臣四个月不见面带来的微妙隔阂,便无声无息地消融在这熟悉的相处对话中。

    御桌案后,元和帝的神色细微放松下来,重新拿起狼毫,笔尖沾了点朱墨,开始在奏本上勾勾画画。

    “开春踏青还早着呢。趁秋冬多养养,把气色养回来。审核查账是御史台的差事,你领的差事和他们不一样,怎么把你也牵扯进去了。”

    “陛下实在是为难人。”梅望舒叹息说,“不去和两位御史大人坐起一起查账,难道要臣抱着尚方宝剑,直愣愣往他们面前一坐,把剑锋架在两位御史的脖子上,大喝一句,‘本官盯着你们呢,胆敢渎职同污者死!’?”

    几个御前内侍忍笑忍得脸都青了。

    元和帝呛了一声,捂着嘴低低咳了几下,抬手把狼毫不小心落在奏章上的朱色墨点涂掉。

    “行了,少贫嘴。此次江南道走了一趟,听说带回来整船的证物?既然两位御史都是兢兢业业办差的能臣,等案件查实了,论功行赏,少不了他们两个的。”

    梅望舒几口茶润了嗓子,还要继续述职,刚起头就被打断了,“今天你说的够多了。不是还有两个御史么,叫他们各自拟一本奏折呈上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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