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说起来,朕前几日做了一个梦。梦到了雪卿。”偌大而安静的东暖阁里,响起帝王低沉轻缓的嗓音,
“那是个极其荒诞的梦。他在梦里,是个女子。”
邢以宁腿脚一软,碰的一声,踢到了贵妃榻边的木腿。
他赶紧撑着锦缎扶手,把身体艰难支撑住,“陛下恕罪。臣、臣今晚也饮酒过量了。”
洛信原并没有在意。
他今夜宫宴的酒确实喝得过量了。
此时此刻,他已经沉浸入自己的思绪中,完全没有注意周围,只自顾自地往下说去,
“在梦里,他的女装打扮好看极了。穿着沉香色的对襟窄袖春衫,月白襦裙,珍珠步摇,珍珠耳坠子。跪坐在一处殿室的窗边蒲团上,面前摆着棋盘。听到朕过去,远远地转过头来,对着朕笑了笑。”
“那时间……仿佛是三月的春天。窗户半开着,一阵风吹进来,暖融融的,从窗外吹进了许多的杏花,纷纷扬扬地洒在棋盘上。他穿着女装,明眸皓齿,阳光照在他身上,脸上,人仿佛在发光。”
洛信原缓缓陈述着那美好的梦境,声音里不自觉地透出些笑意来,
“朕在梦里也觉得惊奇,怎么会是如此荒诞不经的梦。醒过来之后,却想……若是真的,多好。”
邢以宁头皮都发麻了,几乎掩饰不住声音的颤抖,撑着贵妃榻扶手,勉强扯出一丝笑来,
“陛下别多想,梦里都是虚妄。怎么,怎么可能呢。”
“是啊,梦中都是虚妄,怎么可能呢。”洛信原低声叹道,”他虽相貌偏柔,面如好女,但胸襟雄壮,天下哪有女子有如此胆略。”
说到这里,他的声线渐渐温柔下去,“多少人被他的外表模样骗了去。朕却知道,他向来胆大得很,多少人不敢想的事,他敢想;多少人不敢做的事,他敢去做。铲除郗党,就连林思时都劝朕,过几年再动手,忍忍,再忍忍。只有雪卿劝朕,多年忍辱,卧薪尝胆,时机足够了。是时候放手一搏。”
说到这里,他露出了遗憾的神色,幽幽道,“若他是女子,乔装为官十年……算是欺君之罪了。”
碰——邢以宁再次撞到了贵妃榻的木脚。
洛信原依然没有在意,大度地摆了摆手。
嘴里说着足以抄家族灭的惊心动魄的‘欺君之罪’,他的唇边却浮现出一丝近乎向往的温柔笑意,
“欺君是不赦大罪。他若犯了如此大罪,便是他的老师也无法求情。朕可以光明正大把他罢官下狱。从此,世上再无梅学士,只有朕的雪卿。”
邢以宁的衣摆袖口都开始细微发抖,脸上勉强笑着,笑容却比哭还难看,“陛下,不过是一场梦罢了……”
“邢以宁。”洛信原转过视线,幽幽地对着窗边,“你早看出来了吧。”
邢以宁死撑着,“陛下在说什么,臣不明白——”
洛信原笑了笑,“跟朕装糊涂。上次微服去梅家探病那夜,朕失了自控,你不是当场看出来了?再矢口否认,就不怕朕也治你个欺君之罪?”
邢以宁哑口无言,冷汗涔涔而下,跪倒在地。
“陛下,臣是大夫!对人体知觉敏锐!若是看不出端倪,还如何做御医!但臣……臣一个字也没向梅学士透露!”
“若是你曾向他透露了一个字,此刻你还能好好地站在此处?”洛信原淡笑,“还好你是个聪明人。朕向来喜欢聪明人。”
邢以宁的后背瞬间激起一层后怕的冷汗,俯身行稽首大礼。
“陛下圣明。”
洛信原却再次突兀地换了个话题。
“甜梦香。”
他的指尖摩挲着掌心的乳白色香丸,“朕已经备好了。人,就在宫里。只需在炉里点燃这香,送进去,正好他今夜又醉着。暖帐生香,让他无知无觉地承了宠,从此留在朕身边……”
邢以宁脸色大变,才直起身,再度伏地跪请,额头重重地磕在地上。
“陛下!”他惊吓得声音都变了,“陛下!慎思啊陛下!”
邢以宁肝胆欲裂,想起今夜若是点起甜梦香,让陛下入了帐的后果;又想起刚才那句‘身为女子,为官十年,欺君之罪’,梅雪卿的下场……
不知哪里突然迸发的勇气,他豁出命去,扑过去死死抱住洛信原的双腿,几乎喊破了音,
“陛下,想想雪卿十年伴驾!隆冬深夜,为了维护陛下,冲撞郗贼被罚,几乎冻死在冰雪中!从此落下一身伤病!耿耿忠臣,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啊,陛下!求陛下放过雪卿!成全一世贤君良臣的青史佳话!”
洛信原坐着没动。
原本松松握着一粒甜梦香丸的手掌猛然攥紧。片刻之后,重新缓缓松开了。
摊开手掌,保持着一动不动的姿势,晦暗的目光垂下,久久地凝视着手里已经被捏成齑粉的香丸。
哒!
窗外的流水细竹发出清脆的响声。
那清脆声响仿佛一声惊雷,震醒了迷雾深林徘徊游荡的暗夜野兽。
洛信原起身走到窗边,拉开整扇木窗。
在呼啸的夜风之中,把手里的香丸碎屑纷纷扬扬撒了出去。
“好个贤君良臣,一世佳话。”
黯淡烛火在风中摇曳,年轻的帝王双手握紧窗棂,声音低沉隐忍,面对窗外夜色的乌黑眸中,浮起一层痛苦薄光,一字一顿,从牙缝里挤出三个字。
“滚出去。”
——
梅望舒离京的日子,定在宫宴两日后。
一场盛大宫宴,京城所有的亲朋好友聚齐。该告别的都告别过了,该说的辞行言语也都说尽了。
如此离开,虽然和最初的筹划有些不同,也很好。
这天一大早,特意选了满朝文武早朝的时辰,收拾好了箱笼细软,打发了京城当地雇请的小厮仆妇,将御赐的宅邸大门贴上封条,带着嫣然,常伯,坚决跟着主家的几名跟随多年的家仆护院,分乘几辆车,在寒风里出了城。
马车宽大,嫣然和她同坐一车,小声嘀咕着:
“大人怎么选了这个时辰走。再晚些,其他人就算了,至少叶老尚书伉俪能过来送一送,当面告个别。”
“特意选了上朝的时辰,就是不想劳动老师他们。”
梅望舒今日穿了身天青色的便服袍子,松松披了件氅衣,神色轻松带笑,“他们也都知道的。虽然离京,并不会断了联系,以后还是会继续书信来往。”
嫣然还是有些遗憾,“话虽这么说,如果今天有人特意来城外送别,那才叫情深义重。”
梅望舒正在笑,忽然听到向野尘的声音从队伍后面传过来,远远喊道,“主家,有人从官道后面追上来了。”
梅望舒下了车,往身后的官道尽头望去。
果然看到一骑快马从京城方向孤身赶来,在路边勒停了马,除下风帽,露出一张憔悴发青的面孔。
那面孔极为熟悉,赫然是宫宴当日才喝酒道别过的邢以宁,邢医官。
“出什么事了?才几日不见,怎么憔悴成这样。”梅望舒迎上去,“这两天在宫里连续当值,累着你了?赶紧回家休息去,何必特意来送。”
邢以宁的嘴角往下撇,露出要哭不哭的神情。
“出什么事了?”他自嘲,“宫里连太后娘娘都不在了,就剩几位老太妃,夜里连药房偷药的耗子都嫌冷不出来,我当值能出什么事!”
梅望舒听他话里带刺,转身往旁边僻静处走开几步。
四下里无人,她这才诧异追问,“到底怎么了,让你心气不顺成这样?总不会是圣上喝醉酒,折腾你了?你追过来诉苦?”
邢以宁苦哈哈笑了几声,抬手抹了把眼角的泪,
“圣上心气不舒坦,你又闹着离京,可不就是折腾我么。看你今日一身鹤氅,两肩轻松,哈哈哈,莫非以为启程归乡养病,京城的一切就可以抛去脑后了?”
他咬牙凑近过来,“我提醒过你!别随随便便把圣上扔了!他不会轻易放你!回家养病,梅雪卿,你以为你回了老家,就能从此闲云野鹤,海阔天空了?你怎么会有如此天真的念头!”
梅望舒一阵愕然。
“到底出了什么事。”她的语调也沉了下来。
邢以宁原地团团转了几圈,下定决心般,塞过来一封书信,咬牙切齿地叮嘱道,
“我今日提着脑袋出来的。你宫宴喝醉、留宿宫中那夜,圣上去东暖阁探望你!说了一番惊世骇俗的话!”
“我是个俗人,我也惜命!但凡我能告诉你的,都写在信里,路上好好读,读完烧了!听我一句劝!回老家第一件事,先给自己买副棺材,把重病不治的消息放出去!”
“只有死讯,才能让宫里那位彻底灭了把你召回京城的心!”
第33章
上元
邢以宁转回去前,三步一回头,殷殷切切地叮嘱一定把信烧了,切勿留下任何痕迹,梅望舒连着答应四五遍,才把人送走了。
嫣然走近过来,吃惊问,“这是怎么了,什么事让邢大人吓成这样。”
梅望舒捏了捏衣袖里薄薄的信纸,微皱了下眉。
“他平日是极谨慎的性子,但谨慎到这样……只怕不是小事。”
车马继续起步,在官道上缓慢前行。
梅望舒拆了那封要紧的信,把厚布帘子掀开一线,借着透进来的冬日斜光,去看写满整张信纸的字迹。
毫无寒暄言语,开头直接便是:
“那夜宫宴劝酒,圣驾醉入东暖阁。”
“命余随侍左右,查验君之病症。”
“七分醉意之下,圣上吐露痴狂梦境。”
“他梦到你为女儿身,某年春日,端坐殿中,身穿沉香色对襟春衫……”
嫣然坐在车厢另一边,不错眼地盯着小红泥炉里的火,等水慢慢煮沸,熄灭了小火,泡好了茶,捧着茶杯起身过来,
“大人,新砌的茶水……哎呀。”
她迎面看到梅望舒呼吸急促,指尖紧紧攥着车窗边挡风的厚布帘子,用力之大,几乎要把布帘子撕下来。
邢医官刚才快马送来的那封信,已经揉成了一小团,握在掌心。
嫣然大吃一惊,急忙把茶杯放在旁边矮几上,“这是怎么了。”
许久不见梅望舒的失态模样,嫣然的心里浮起大片焦虑,嗓音里也带出了哭腔,“都出了京城了,大家都好好的,难道又出什么大事了……”
梅望舒从恍惚里清醒过来,定睛看了眼面前几乎哭出声的嫣然,缓缓松开了拉扯窗布帘子的手。
“不是什么大事。”她轻声抚慰地道。
见嫣然还是满脸惊惶,并不怎么信服,她想了想,又加了两句,
“确实是一件极大的隐患,被人意外知晓。但如今刚刚浮现出端倪,阴错阳差,被某位贵人当做了荒诞梦境。”
“燎原之火刚起了点火星,想一想办法,直接把火星扑灭了即可。刚才是我一时想得过多了,你放宽心,无需担忧太过。”
嫣然被她安抚了一番,终于平静下来,端过沏好的茶,继续裹着毯子补眠去了。
车轮平稳滚动,梅望舒捧着半满的茶杯,在缭缭雾气里沉思良久,把之前心神纷乱时揉成一团的书信再度展开,仔仔细细地从头通读了一边。
起身走到嫣然身侧,把熄了火的红泥炉重新点起,就着那点小火,把信纸一点点地烧成灰烬。
她打定主意,掀开了布帘子,找来常伯,吩咐下去,
“行程有变,把不必要的辎重细软都扔了。车马加快行程,尽快回乡。”
——
炮竹声中一岁除,春风送暖入屠苏。
河东临泉第一富贵门第,临泉梅氏,今年的年过得格外不同,喜气洋洋。
寻常人家千挂爆竹过年,富家门第万挂爆竹庆春,今年梅家门口的爆竹声响,从除夕开始,到正月十五上元节都没停过。
门前几级台阶,厚厚地铺满了爆竹红皮,小厮清扫干净,没过一时三刻,很快又铺了满地。
街坊百姓家的垂髫小儿们围满了门前,蹦蹦跳跳拍手唱着吉利歌谣,翘首等待梅家几个管事从门口出来,个个抱着满筐的铜钱,一把一把豪气地往人群里洒。
“好叫街坊乡邻们得知!”
为首的梅家管事满面笑容地喊道,“今年非比寻常,我们梅家在京城养病多年的大姑娘病愈归家了。我家老爷夫人准备了往年百倍的过年喜钱,街坊乡邻们恭贺新禧,新年万福!”
门口围拢的半大娃娃们一边喜笑颜开忙着抢喜钱,一边闹哄哄地喊,
“梅大姑娘新年万福!”
“万事吉祥!”
门口喧闹鼎沸的声响,越过层层院墙,传入了梅家内院。
梅望舒穿了一袭洒金提花百蝶裙,紫丁香色对襟褙子,白绒绒的兔毛领边护住纤长白皙的脖颈,微微蹙了眉,往嘈杂声线传来的方向看了眼。
下巴随即被人轻轻用指尖扳了一下。
“大姑娘,看铜镜。正梳着头呢,好好一个飞仙髻,莫要梳歪了。”
母亲身边跟随了几十年的娘家陪嫁,辛妈妈,站在身后,轻言缓语道。
梅望舒坐在光可鉴人的妆奁镜前,对着自己身上的富丽衣着,又细微地蹙了下眉。
“辛妈妈,这身衣裳的颜色太艳了。”
她开口请求,“劳烦辛妈妈和母亲说声,选些素净些的衣裳,莲青色,月白色,沉香色,藕荷色,都可。我在京城里穿惯了素色,蓦然换上大红大紫的袄子,浑身都不舒坦。”
辛妈妈才不觉得。
“夫人的眼光,是整个临泉县最好的。大姑娘身上这件洒金百蝶裙,上百只蝴蝶,没有一只重色重样的,不要说临泉,河东道也找不到第二件来。搭配这件紫丁香色的褙子,衬得大姑娘的气色多好!”
辛妈妈对着铜镜左右打量,越看越觉得自家大姑娘仿佛画中走出的凌波仙子,“逢年过节的好日子,未出阁的姑娘,就是要穿得娇艳些。”
梅望舒默了默,抬手,纤白指尖按压着太阳穴。
头疼。
“我二十六了。不是十五六岁的未出阁的娇艳小姑娘。”她冷静地提醒辛妈妈,“等出了新年正月,我就二十——”
辛妈妈把她的嘴捂住了。
“大姑娘长得这么好,人安静坐着,仙子似的,又早许好人家了,年纪有什么打紧。”她絮絮叨叨地继续念着,手上用篦子细细理着长发,往上挽起,继续梳发髻。
“前几日虞家的五公子过来拜年,跟大姑娘隔窗照了个面,人就像丢了魂似的,在窗下直愣愣站着,临走时三步一回头的,叫人想起一回就笑一回。”
“大姑娘晚些出阁也好。二十多岁嫁过去,一年生个大胖小子,三年抱俩,又不耽误他虞家开枝散叶。大姑娘如今的年岁,想事想得周全,以后教养孩儿,操持内务,处处得心应手。”
梅望舒的指尖按揉着太阳穴,无言以对。
“一年包生,三年抱俩……”她委婉地道,“实在有些困难。”
光可鉴人的铜镜里闪过背后的景象。
一身石榴红对襟袄子的嫣然坐在床边绣墩处,手里拿着个绣绷,低头佯装刺绣,忍笑忍得眼角泪花都出来了。
辛妈妈终于梳好飞仙髻,打开铜镜前的三层云母妆奁木漆盒,从满匣子珠光宝气的头面首饰里挑挑拣拣,选出一件红宝攒金点翠步摇,配套的羊脂玉镶红宝石耳坠,一只足有二两重的纯金梅花如意簪,同套的五瓣梅花钿,细细妆点上去,左看右看,满意极了。
“夫人在外头等着呢。等下见到大姑娘这身富贵打扮,还不知道多高兴。”
梅望舒对着铜镜里满头的珠光宝气,沉默了一阵,说,“有劳辛妈妈了,你先去前厅,我和嫣然几句话便出去见母亲。”
辛妈妈福了一福,笑呵呵出去了。
嫣然忍着笑过来,把沉甸甸的足金梅花如意簪卸了,放回妆奁盒里。
“金簪子太沉,大人肯定不会喜欢。还有哪些大人不喜欢的,妾身一起卸了。”
梅望舒叹了口气,道,“除了花钿,其他所有的。”
她在妆奁里重新翻检了一阵,找出来一副东珠耳坠,珍珠正圆透亮,色质纯净,戴在耳上。
幼时打的耳洞,入京这么多年,早就长合拢了。
如今的耳洞,是几天前新扎的。
她从京城出发,路上刻意加快行程,还是走了大半个月,就连除夕也是在路上过的。直到正月初十那天才到了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