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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回

    正是梦中,窗外却传来阵阵声响。

    贾迎春迷迷蒙蒙醒来。

    把手往面上一摸,却是满掌冰凉。

    她默默无语,眼见得窗边缝隙有微光进来,远处又兼杂了些鸡鸣鸟叫。

    估摸着辰时左右了。

    她先是在床上坐了一会儿,便披了层衣服悄悄推门向外查看。

    谁知入眼的先是一朵金光,一朵四处飞舞的金光。

    ——却是逐英剑上折射的灿灿日光。

    少年耍得一手好剑,在那院中走的翩若惊鸿,婉若游龙,出剑似水,破空有声,剑过之处飒飒生风,剑光所至,晨雾亦片片碎却。

    她看得不觉坐于槛上,连罗袜已湿都未曾察觉。

    逐英忽地收剑回鞘,转身朝她笑问:“看了这许久?你想学剑么?”原来他早知道她在看。

    贾迎春却忽然浑身抖了一下。

    随后垂了垂眸子,手上微微攥了攥裙摆。

    日光渐渐攀过围墙,又滑落在了她乌黑的鬓发上,带出一众金边。

    良久,她终于是抬了头。

    对着仍静静伫立在原处的少年,她轻声说道:“我想学。

    ”逐英遂慢慢教迎春起势、提剑、刺剑诸般要诀。

    见她招式渐熟,他便去找出了几具人形木桩出来放在她的面前,又嘱咐道:“我去买些早点,你且练着。

    ”谁知等逐英抱着几笼蒸饺,嘴里又衔着一枚包子归来时,那木头桩子上却依然光洁如新,无有半点刻痕。

    而迎春的剑尖,正悬在木桩三尺之处。

    她的手腕,正在微微发颤。

    逐英先是努力将嘴唇里的包子咽下,又把蒸屉放下,问道:“怎么了?”贾迎春垂下眼眸,鸦睫投下灰青的阴影。

    她轻声道:“我没法刺。

    ”逐英略一颦眉,疑惑道:“又不是要你刺甚么大善人,江湖上多是居心叵测之徒,刺下去又如何?”迎春闻言抿唇。

    忽并足而立,但见她右手持剑于身右侧,肘部微屈,两肩下沉。

    ——是很漂亮的起势,显是用了心练的。

    继而屈肘提至胸前,虚步后撤,右手跟着下落,随后拧腰发力,一道寒光闪过,迎春的右臂带着剑,狠狠刺出!谁知刺出后剑锋却陡然变卦,擦过了木桩,刺进了旁边的空气。

    她摇头道:“我”她忽然哭了,泪珠一滴一滴的滚落,带着双肩微微耸动:“我刺不下去。

    ”逐英见她无故哭泣,登时有些慌了,道:“没事没事,看你练的招数很不错,是怎么了吗?为什么刺不下去?”迎春却只是无声哭泣,到后来甚至原地蹲下了,裙摆绽成了一朵小花。

    逐英正急的抓头挠耳不知何如时,忽闻廊下传来一个清清冷冷的嗓音。

    “你在怕什么?”却是褚梅之。

    他似乎方才睡醒,头发松散的耷拉在肩头,左手还在揉着眼睛。

    但是他的目光却清明的,直直望向了迎春。

    迎春又是一颤,随后垂泪抬首。

    她说:“我做了一个梦。

    ”梦里她并没有在当下这个年岁便被许配出去。

    而是直到双十年华方才出阁。

    所嫁仍是孙家,却非联姻——贾府那时已如将倾大厦。

    父亲贾赦把她嫁出去,是为了抵债。

    ——抵他因贪赌好色、散尽家财而欠的五千两债务。

    匆匆忙忙的被嫁去后,夫家孙绍祖半点脸色也未给她。

    这厮原是个贪财好色、酗酒赌博之徒。

    在外面眠花宿柳、包占娈童不提,家里的媳妇丫鬟也是一个不放过的。

    这日这厮又醉醺醺的回来,她实在看不下去,便略劝了几句。

    谁知却被孙绍祖登时拿起鞭子劈头盖脸一顿好抽。

    鞭稍过处,罗衣破碎,肌肤上遍布红痕。

    她躲闪不及,却被力道带至了地上,几乎滚动了起来。

    这厮犹不解恨,还在那里骂道:“醋汁子老婆拧出来的!【1】”又朝她小腹猛踹,疼的她蜷缩起身子,“你别和我充夫人娘子,你老子使了我五千银子,把你准折卖给我的!好不好,打一顿撵在下房里睡去。

    当日有你爷爷在时,希图上我们的富贵,赶着相与的!论理,我和你父亲是一辈,如今强压我的头,卖了一辈。

    就不该做了这门亲,倒没的叫人看着赶势利似的!【2】”这人颠倒黑白把她羞辱了一通不说,又真的把她撵到下房去住。

    饶是如此,她却也无处诉冤哭泣的。

    好不容易回了趟贾府,邢夫人避而不见,王夫人只捻着佛珠,对她劝说道:“却又有什么办法呢?我的儿,这就是命数。

    ”她终于叫了一声:“我不信我的命就这么不好!”——那是她唯一一次关于自身命数的叫喊。

    但最后还是湮没在风声里。

    她最后还是被带回了孙府。

    随着贾家日日倾褪,那孙绍祖也越发肆无忌惮,动不动踢打责骂。

    她身上新伤叠着旧伤,都是青一块紫一块,淤痕遍体,通身没有半点好肉。

    后来学得乖觉,她每日掐算着孙绍祖回来的时辰,早早就往下房住去,倒也偷了几日安宁。

    但终于到了那一天。

    那夜三更,孙绍祖回来,却没去自己屋内和丫鬟们厮混,倒是一路摸到她在的下房来。

    他破门而入,一把将她从床上拽起,浓烈的酒气混着脂粉味扑鼻滚来,熏得令人作呕。

    “贱人。

    ”那人喷着唾沫星子骂道:“你家如今连狗都不如,还要占正房位置!恁不讲羞耻的老婆,怎不早死了干净?”她低头敛眉的不吱声,十指却已经死死的掐进了掌心。

    却不知这沉默如同火上浇油,孙绍祖抡起巴掌劈面打来,几下过后,她但觉头晕目眩,天旋地转,唇齿间腥甜弥漫。

    那厮边打还边骂道““装这死出给谁看?你爹使了我银子不还,什么样的人生什么样的闺女,你也占着位置不挪窝!”他又一巴掌往她太阳穴打去,直使得她目前似乎金光迸溅,耳畔嗡鸣:“装你妈的贞洁良妇!”那边孙绍祖见她仍是不应,忽然狰狞一笑。

    呛啷一声,他腰上的佩剑已然出鞘。

    紧跟着她尚未回过神的瞬间,腹部一凉。

    她低头看去,衣服上已晕开大片血迹。

    又是寒光一闪间,剑已被那厮收回,而肚子上,却赫然多了个血淋淋的窟窿。

    那厮还不解气,又连刺数剑。

    鲜血如泉喷涌,溅得粉墙斑斑血痕,地上积成血洼,映着她渐渐涣散的眼眸。

    “这不像是梦。

    ”贾迎春不自觉的绞着衣角,身子犹然在微微发颤。

    “我没有做过如此真实的梦鞭笞之痛、剑刃之寒,竟似刻骨。

    ”她轻声说着,突然便抱住了自己的腹部。

    众人一时默然。

    褚梅之忽也蹲了下来,平静的直视着她,说道:“但是这终究是场梦,对不对?你看——”他指向四周“我们已经从京城离开,坐了两夜一昼的急船,来到此处沧州的院落。

    那些梦中的事情,一桩都未真个发生,是不是?”迎春还未应答,逐英却突然拍了拍褚梅之,在旁边道:“你没法练就不练,等想开了再练。

    ”他似乎眼眶有些发红,挠着头道:“多练练基本功,扎扎马步也很好。

    你觉得呢?”迎春微微抬了抬头,看了看他。

    阳光吹的少年的头发毛茸茸、金灿灿的。

    她看在眼里,很细微、很细微的笑了笑。

    随后点头。

    日光向晚,红霞满天。

    众人用过晚饭,贾迎春回房。

    她揭开一些窗纱,又去看院中练剑的三人。

    其实昨夜,在那场已经诉说的、可怖的噩梦之后,她又做了一个梦。

    却不再是未曾发生的事情了。

    而是她真实的经历。

    梦里先是垂髫时候,她最爱在棋坪前学习背记。

    谁知邢夫人看见了,却教导她道:“女子无才便是德。

    ”硬生生收了棋具,逼她学针黹。

    女红费手,她又手笨。

    学了几日手上便斑斑血迹。

    邢夫人看到却冷眼相对:“这般粗苯。

    又怎么嫁人?嫁了婆家也是要嫌弃。

    ”再大些了,每逢宴席,她总被强拉着见客。

    她分明不爱去,也不善交际,却只得低着头跟在邢夫人身后,还要被她拉着笑道:“我们家的二姑娘最是个闷性子,不如别的姑娘伶俐。

    ”是了,别的姊妹都很伶俐,也聪明,知道自己想要什么。

    有些时候她分明早早就想好像要与姊妹们聚在一起玩些什么,又讨论些什么,却每每有其他的姊妹跳出来:“我们作诗罢。

    ”“我们今儿击鼓传花罢。

    ”再给安排一句:“二姐姐你来限令,这个你最拿手。

    ”是以后来姐妹们再一起玩乐,她也总是独自往那树荫底下穿花看书。

    最后便是今年议亲时候。

    父亲不容她申辩,只丢下一句给她:“该嫁孙家。

    ”——是了,从小到大,总是有人告诉她:你该干这个,你该干那个。

    她总有无数该干的事情,却从没做过一件想做的事情。

    是以今早她梦醒了,枕边却是一片冰凉。

    愣了一会儿,她起身推开门后。

    却有人问了她一句话。

    那句话是:“你想么?”似乎是迟来了十几载的问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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