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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4

    隔了两天,安珏恢复精神,说要给奶奶做一道三杯鸡。

    找遍菜市场都没找到黑麻油,去超市的途中又被新开的杂货店吸引,逛到中午才回来。

    进了家门,往空置的玻璃瓶插上洋甘菊,又摆上新买的收纳盒,把杂物通通收了进去。

    洗手做饭的中途,安珏收到一通来电。

    她快速洗净手上细碎的葱姜蒜末,接听时有些慌乱:“姜阿姨。

    ”倪稚京的母亲姜雪笑声爽朗:“小珏呀,好久没联系啦。

    上次你给阿姨寄的柚子桂花果酱是怎么做的呀?味道太好喽。

    还没跟你道谢呢,打你电话一直打不通。

    ”安珏喏声:“对不起阿姨,前阵子我有点事,很忙。

    ”“没事没事,现在你回潭州了哦?还是家里好嘛。

    也正好,阿姨这里有个空缺找不到人接手。

    你愿不愿意试试呀?”怎么会找不到人呢?不过是善意的借口。

    “当然愿意。

    谢谢阿姨和稚京。

    ”“哎呀,稚京可不知道这事儿,跟她没关系。

    ”“好,谢谢阿姨。

    ”手上的香料残味熏酸了眼睛,安珏挂了电话,找纸巾揩去。

    姜雪从前在文体局当科长,但凡潭州筹办文艺演出,舞台戏剧,她多有经手,人脉很广。

    帮安珏在当地挂靠一个琴行,对她而言不算难。

    难的是要找到最好的。

    调音师这行没有既定体系,业务背后的利益倒是盘根错节。

    有些老琴行是酒香不怕巷子深,但薪酬太低门面寒碜。

    新开的琴行看着气派,又怕后续会安排安珏参与调音无关的应酬。

    姜雪办完这事之后还有点纠结,但对安珏而言不知省去多少辛苦,已是千恩万谢。

    在琴行注册登记的次日,就有客户联系下单。

    明明是从小长大的地方,安珏却要顺着手机上的地图软件找路。

    这些年,潭州吃到嘉海的省会扩建红利,各行各业蓬勃发展起来。

    岛上因而大幅整改,旧区变新区,街道改了拆、拆了改,令归乡游子有种飘然无着之感。

    过去打的士,说出店名,师傅就能准确定位目的地。

    现在只能说街道了,还不一定准确。

    下了的士,绕过一个六层购物中心,这才柳暗花明,安珏始知要去的小区就在明中附近。

    印象中,这片区从前是农贸市场和自建棚户区的地盘,人尽皆知的脏乱差。

    后来学区房的概念当道,脏乱差摇身一变成了金饽饽。

    拆迁后再建,挂牌价高得惊人。

    比如安珏到访的这个小区,保安只招警校毕业的,嗅觉灵敏,再三盘问登记过后才放了她进去。

    开门的客户是位年近四十的丽人,头发高高盘起,即便在家,也是妆容精致。

    她居高临下地打量安珏,一开口就不大客气:“天呢,你几天没睡觉了?吓人一跳。

    你们上门工作的,都不用捯饬一下形象吗……算了算了,我家没有给工人准备的拖鞋,你穿鞋套吧,别弄脏我家地毯。

    ”安珏微笑:“我会仔细的,太太放心。

    ”伸手不打笑脸人。

    纪太太嘴巴努了努,没再吱声。

    纪太太将安珏带进儿童房,粉蓝色的定制家具,穿公主裙的小女孩也像泡在棉花糖里的天使,一个劲儿朝她招手:“漂亮姐姐,钢琴在这在这!”安珏弯下腰,本想摸摸她可爱的小脑袋,到底还是收回手:“小钢琴家,你好呀。

    ”小女孩捂住嘴咯咯笑。

    安珏把工具箱轻轻放在地面,伸手掀开了防尘罩。

    罩下是一沓乱糟糟的琴谱和考级作品集,她分门别类,悉数堆在琴凳上,然后打开了钢琴顶盖——“你都没问我女儿是哪些键松了,就要开始调音吗?”纪太太倚在门边,“一个调音师这么不专业?”“刚才收拾琴谱的时候,发现您女儿最近在练国风曲目,所以不出意外就是小调五声音阶的这几个有问题……”安珏拿起调音锤敲键示意。

    “行了,你心里有数就好。

    ”纪太太打断她,“调完音,保养清洁也要仔细点。

    ”安珏抬起头,眸光澄定:“太太,这个项目不在服务范围内。

    ”“不就是加钱吗?”“这个真做不了,很抱歉。

    ”“我得去跟你们周老板说两句,给我介绍的都什么人啊?真不靠谱。

    ”小女孩起先抱着娃娃躲在门后看,只等纪太太甩头走了,才上前扯住安珏的袖套:“姐姐,你不要生我妈妈的气,她和爸爸吵架了,所以心情才不好的。

    ”“姐姐没有生气。

    ”“真的吗?可别人都说,我妈妈脾气很坏。

    ”“你妈妈一定很好,不然怎么会教出你这样的小天使呢?”“那姐姐的妈妈也一定很好咯?”安珏换了把弯杆扳手,目光趋于柔软:“嗯,我妈妈也是很好很好的。

    ”因为是在潭州做的第一单调音,安珏格外仔细,足足花了两个半小时。

    小女孩在主卧睡饱了午觉,醒后又跑过来问:“漂亮姐姐,你弹一首曲子给我听好不好?”安珏终于可以摸摸她的小脑袋了:“姐姐不会弹钢琴,对不起呀。

    ”“这样啊……但姐姐会给钢琴看病,也很厉害哦!”收拾好工具箱,安珏走回大门边,纪太太过来:“二维码呢?”安珏愣了下,她用不太惯智能手机,过去也多是走琴行公账,或收现金。

    脑袋转了个弯,这才打开了界面。

    纪太太不耐烦地提醒她:“要收款码呀,难不成你还想付钱给我?”安珏脸色一红,这才点击付款码下方的收钱。

    “谢谢太太,但您多给了一百,我退给……”“啰嗦,当成预支下次的费用就好了啊。

    ”门“咣”的一声关实了。

    调音师这一行,万事开头难。

    因它主要靠的是当地客源相互推荐,口口相传。

    钢琴并非要等到坏了才报修,就算闲置不用的琴,一年一调也是业界常规。

    而家用琴一季度一调,演奏更是随用随调。

    所以这是门长久生意,口碑尤为重要。

    在嘉海的那几年积累起来的客源已是过去式,留恋也无益。

    而今回到潭州,一切从头来过。

    但好像刚做第一单,她就把客户给得罪了。

    纪太太虽然态度不算好,但并没有给出差评反馈,反而利用自身人脉帮安珏做了宣传。

    之后大半个月,安珏几乎就没再闲下来过。

    这样久违的忙碌像避风港,躲在里头,就能一切暂且遗忘。

    她求之不得。

    星期天,奶奶问她能不能休息,天气这么冷。

    顿了顿,又说今天是小年夜,晚上姑姑会过来吃饭。

    安珏对着门前的镜子梳头,发圈咬在齿间,一时无法开口。

    奶奶以为她不乐意,有些讨好地说:“那我让你姑中午过来吧,她吃完就走。

    ”“没事的奶奶,晚上就晚上吧。

    ”今天安珏穿燕麦色羊毛混纺高领,起毛宽摆a字裙,头发卷了个低丸子,用鲨鱼夹夹紧。

    再化了个补气色的淡妆,才发现有些化妆品已经过期了。

    在当调音师前,安珏做了好些年996社畜,疏于自我打理。

    偶尔心血来潮,也会省吃俭用买几条喜欢的唇釉,结果那些饱满冶艳的红都贡献给了两块钱早餐的油纸袋口,实在可惜。

    后来干脆连口红也不涂了。

    可先前纪太太的话点醒了她,没有客户愿意看到上门的工作者不修边幅。

    之后她就没再素面朝天地出过门。

    公私要分开,没谁有义务为另一个人的情绪买单。

    安珏靠在墙上穿靴子,拉链高高拉到膝盖腘窝,又拿起大衣:“今天就去一家,调完我很快就回来了。

    ”“好,好,那我们等你啊。

    ”这次要去的地方是年中刚落成的别墅楼盘,依然是在旧农贸市场附近。

    然而路到此处,曲径通幽,又是另一番风景。

    安珏还是用手机定位,才找到那深宅大院式的小区入口。

    从外墙看进去,别墅风格中式复古,被路边的绿荫密密一遮,徽派青瓦白墙,错落可见。

    在周遭的高层豪宅和商业中心的掩映下,这里闹中取静,有种大隐隐于市之感。

    刚穿过小区闸机口,就有引导员过来接待。

    安珏登记完名字和到访目的,姜雪正巧打来电话问候:“怎么样呀小珏,工作还适应吗?”“很适应。

    谢谢姜阿姨帮忙,现在事情多得都做不完呢。

    ”“哎呀,我只是刚开始帮你打通小小的一条路,后面的事我可帮不上。

    还是你自己能干,别人才会找你呀。

    ”安珏有些抱歉地朝引导员一笑,对方毫不介意,表示尽可以等她说完。

    又客套了几句,姜雪迟疑地切入正题:“小珏啊,那你能不能也帮阿姨一个忙?”“当然,您说。

    ”“嗐,还是稚京这孩子的事。

    稚京和你同年生的,她在年头你在年中,今年也二十八了哦。

    我二十八那年,她都上小学当校霸了!我当然也知道现在时代不同了,二十八岁正芳华,婚姻大事本来也不急的。

    可这回她大舅给她找的对象是真好,韬哥也说呢,好得不得了!”稚京父母感情特别好,知天命的年纪了,当着孩子的面,也还是会“韬哥雪妹”地叫。

    安珏转过头,用眼神示意引导员,自己可以边说边跟着走。

    “阿姨,我也不想推辞。

    但相亲这种事情,还得要稚京愿意才行。

    而且怪我之前惹稚京生气了,这些天不管我怎么给她打电话发消息,她都还没回我。

    ”“这驴脾气真是,但我肚子里爬出来的家伙我还不知道吗,来得快去得快,过几天准又和你好了!小珏,你和稚京从小打断骨头连着筋的,你可得给阿姨帮帮腔。

    人男方在纽约长大,小少爷一个,长得那是又高又帅,年纪也差不多。

    我的妈,这可真是打着灯笼也难找!”“是呀。

    ”安珏耐心应和着,低头走动时裙子却被一段花圃篱笆勾住。

    她轻轻一扯,抬起眼,才发现这里有不惜成本的大片园林造景,住宅也都是独门独院的花园别墅。

    潭州中心地带的别墅大多属于商用,牌匾刻着商标,各类培训理疗或美容馆。

    所以来之前,安珏还以为用户是某个高端琴行。

    可这里,的确只有纯住宅。

    “不过你说稚京这孩子也奇怪啊?她小时候看了多少恋爱,也追星啊,帅哥海报贴得房间哗哗的,结果现在怎么对交往结婚这么排斥的?我和韬哥从不在她面前打架,这父母双全和谐美满——”倪家人都是一说起话来嘴巴就没个把门,姜雪赶紧收了声。

    引导员站在十九号别墅的花园外,对着门牌旁边的门铃轻声说了几句。

    门铃话筒没有传出答复,却听“喀嚓”一声,机械门锁松开了咬啮。

    引导员朝安珏点头示意,然后人就离开了。

    “抱歉姜阿姨,我到客户家门口了。

    这件事我记下了,等我给稚京道完歉,再找个合适的机会和她提,可以吗?”“好的好的,小珏,那麻烦你了啊。

    ”步入门禁,穿过烟萝小径,疏影风清。

    一棵大树不在花期,干秃秃地栽在中庭。

    房门也已大开,但安珏还是象征性地敲了敲。

    “调音师,打扰了。

    ”安珏从包里掏出自带的鞋套,却又看到玄关前有一双向外摆放的拖鞋,深粉色皮草,崭新如初。

    她弯下腰换完鞋,足底如沙陷,合适且舒适。

    中央空调出奇温暖,安珏站了一会儿,想着要不要脱外套,又觉得不礼貌,遂放弃了。

    即便知道别墅普遍是六百平以上的大户型,真当走进其中,还是感慨大得没人性。

    纵使家具齐全,也显得寥落空旷,缺少居住气息。

    底层吊顶做了全挑高,天花板斜向直通屋顶。

    围合摆放的皮沙发后,壁炉里柴火正在哔剥燃烧,发出橡木果子被碾碎的脆响。

    书墙的背景下,三角钢琴摆在深灰色的地毯上。

    红木外身,乌檀黑键,是上上世纪的老古董,李斯特最爱的贝希斯坦。

    潭州当地的钢琴市场,不大可能买到。

    当脑海里产生这个念头,安珏就知道自己该走了。

    可与此同时,她也看到了倚在钢琴边的男人。

    双脚就像灌了铅,顿时动弹不得。

    那个把她从家里赶出来的人,现在又把她请到了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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