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文蓝转青20241212首发天空阴沉,黑云浓厚杂乱,狂风呼啸着肆虐,世间万物像是要赶在末日降临前做最后的狂欢。闷雷轰然大作,骤雨猛烈来袭。
姜仪景正趴在桌子上小憩,忽地在梦里一脚踩空坠入万丈深渊,突如其来的强失重感使得身体一整个大抽动,像一条搁在砧板上濒死的鱼,耗尽最后一丝生命力的跳动。
能明显感觉到周围同学惊恐又迅速收敛的目光,她维持表面镇定,假装无事发生,实则心脏哐哐直跳,马上就要从她的耳道里逃出来,钻进地缝里去。
胡乱轻翻两页书,小心翼翼地理理文具、挪挪水杯,一通装忙流程下来,仍是如坐针毡。
抬眼熟练地往一个方向看去,目光触及那端坐的身影,她不可思议地觉得心定于一处。
那身影总有使她安定的神奇魔力。
大四伊始,空荡荡的课表、无所事事的日子让姜仪景尤感焦虑。
照理来说,这种闲适的生活正是前三年她所梦寐以求的,巴不得每天课少些,得以在宿舍躺到四肢退化才好。
可如今真叫她躺,倒像是谁往她床上撒了把图钉。
眼瞅着朋友们都在忙碌着,或考研,或考公,抑或是向梦中情职投递简历争取实习机会,总之都有个前进的方向。
唯有她没个确切的目标。
其实之前也是有的,不过那也不是她的梦想。
中学时期,姜仪景严重偏科,数学差到简直令人发指,哪怕文字学科手拿把掐,仍不能完全补上数学的漏洞。
家里人早在她选择文科时就已失望透顶,高三更是发出最后通牒:考不上本科就进厂打工。
她这才有了发愤图强的劲头。
处于最后冲刺的关键阶段,她这种长期“稳定”在二三十分的差生已然是被放弃,老师在课上争分夺秒,讲课如开飞机,咻咻咻地就飞走老远,只留她站在地面看飞机划过的白色尾气发愣。
害怕被老师同学厌蠢,她只好悄悄埋头练题,总结不足,尝试女娲补天,悲哀地发现自己连基础的公式都弄不明白,只能死马当活马医地对症下药,将几本必修书拉通记忆了三四遍。
好歹有些起色。
她从不觉得自己是个幸运的人,考场上惴惴不安地拿到试卷,惊奇地发现竟比平时练的题目得心应手了许多。
分数出炉,家里人将她的数学成绩称作“走了狗屎运”,她自己也长舒一口气——好幸运,不用进厂做衣服了。
考出好分数并不意味着万事大吉。
志愿被“离家太远”、“气候不好,冬天很冷”诸如此类为她考虑的缘由,以及“要不是我拿进厂鞭策你,你会收获这个成绩吗”这种绑架她的话驳回四五次后,她麻木地将几栏意向专业统统填成英语,他们才终于露出欣慰的笑:“英语老师多么吃香啊,稳定轻松,还有带薪寒暑假。
”英语是她整个中学的绝对强项,再加上被家人预期、为老师鼓舞,她也觉得这可能算得上是她最好的职业归宿了。
完全不是那么一回事。
上了大学才知道,她自认为的强科,其实也就那样,相较于条件更好的人,她毫无优势。
维持及格线的成绩单和家人的满意度皆没有正向反馈,她越来越丧失信心,直至羞于站上讲台,纠结之下还放弃了成为教师这个“梦想”。
她自己尚且不能对这个学科和职业充满热情,如何能承载底下众多学子的未来?而那充满热情的事物又在哪里?实际上,她从小到大都没有一个热衷的事物,没有心驰神往的追求,没有终其一生必须要实现的梦想。
她始终得过且过着,扬言“活一天算一天”,现下却因周围人纷纷在为未来埋头苦干,只剩自己在迷雾之中飘摇而紧张焦虑起来。
那段时间她可以说是草木皆兵、杯弓蛇影,任何一丁点风吹草动都能使她精神高度紧绷。
譬如说,她原是安安静静地在宿舍枯坐,早听见有脚步声在靠近,心知接下来就该开门进屋,钥匙插进锁孔里拧开的声音一响起,她依旧会应激,一瞬间心脏抽紧,从椅子上猛地弹起来还在突突狂跳。
譬如说,与室友们欢声笑语时,一阵手机铃声清脆响起,她明明很清楚她的手机常年静音,那不是打给她,她也会像被钉在空气上。
譬如说,她与室友们本是和谐相处的,却会因她们突然来拍了一下她的肩膀而烦躁厌恶,随即又因这份负面情绪而掀起铺天盖地的内疚。
她每天什么事情也没做,仍觉得好累好疲惫,每当这种时候,便会去蛋糕店买一份巧克力熔岩蛋糕,挂在阳台栏杆上,用勺子小口小口地往嘴里挖。
巧克力在口中化开,静静看着底下走来走去的人,都在各忙各的事,没人在注意她。
为什么没人在看她?往下看,三层楼高度,掉下去估计也摔不死,但一定会断胳膊折腿,假如头正好磕到花坛坚硬的边角说不定会当场死掉,可没办法把握准头啊,也会吓到奔波忙碌的大学生,更何况巧克力熔岩还没吃完,可是花了六十块呢。
一则著名的视频回响在耳侧:“要二十块呢。
”表情有了一丝裂缝,上一秒还在考虑要不要死、要怎么死,突然又笑起来,似乎有些诡异。
于是笑得更开怀。
心情转好,暂时还是不死了吧。
她便捧着失去四个角的熔岩蛋糕退避三舍,警惕地看着阳台栏杆后退至屋内,好像生怕它会自然脱落导致她失足坠下楼。
一个人待在宿舍,九月份还维持着难耐的暑气,她也只开了头顶的小吊扇,听着它咯吱咯吱地运作。
如果它突然掉下来,砸在她头上,应该会毙命,扇叶不是裸露的,场面不会太血腥,她的室友们也不用那么辛苦地备考了。
可她们三个也会被吓到吧?她默默从风扇底下移开,躲到床板底下方才安了心。
无所事事的独处时光本该是极其美妙的,她只感觉四周寂寥无声,世界上好像就她一个人,没有人能感受到她的存在。
这并不是美妙的感受。
她开始给自己找事情忙,泡图书馆去了。
脱离中学那种“两眼一睁就是学”的状态,大学图书馆算得上是能与人并肩同行的唯一理想空间了。
大家互不认识,在各自的位置上埋头,偶尔抬个眼在空气里对视一刹那,很快又同时移开,甚至有个固定的时间见到彼此,次数多了自然而然会开始期待明天还会不会跟这个人坐在一块儿。
这种光明正大的偷窥和猜测,无限放大了某种微妙的感觉。
更何况,他本身就带给姜仪景许多无法言说的感觉。
他的头发黑亮蓬松,看起来就充满生命的蓬勃活力与生机;插在发间的手修长匀称,肩背宽阔平直,坐姿挺直,站起来应当也是挺拔的;他垂头看书时表现出的平稳专注力……总之,外形、气质和周身散发出的感觉,无一不精准狙击姜仪景的取向。
他所带给她的感觉强烈到,总怀疑以前是不是看见过他,可记忆里除今天是没有别的印象的。
大概是因为她从来都惧怕与人有语言交流,甚至是无言的眼神交汇,在有人的地方总有拘束,只看一些无关紧要的地方,比如背的包是何种色彩、桌上摆放了些什么物品等等,其余的便不敢多看。
她转而去看他桌面,看看能不能找到些眼熟的物件。
显然是没有的,他的桌面不像她,净摆些零零碎碎的玩意儿,他就只是伏着本书在验算纸上写,旁边放着另一本用作参考的书。
遮遮掩掩去窥得他书上的内容,油然而起一种奇妙的崇拜。
密密麻麻、井井有条的高数演算步骤,对于她这样数学烂到家的人来说,完全是需要双手合十朝他拜上一拜。
姜仪景由此获得了去图书馆的无限动力。
并很快掌握了他来去图书馆的规律。
这根本不需要耗费很多精力,她只需要每天勤勤恳恳踩着图书馆开门的时间,坐她第一次看见他的位置上,静候他出现便好了。
幸运的是,他总是坐固定的位置,哪怕有时候没那么幸运,姜仪景也可以从他进门就捕捉到他的去向。
他对于她来说,实在太显眼了。
有过一次他坐在她身侧,起先她是很欣喜的,为着半个月以来的第一次近距离接触。
当她一靠近坐下,便预感不妙了。
她的心脏简直比她本人还要兴奋,就想要赶紧跳出来与他见上一面;她也忘记了该如何咽口水,害怕发出强烈的声响,刻意之下,本能的吞咽动作也变得艰难,或许口水变成了锋利的刀刃,划拉得嗓子生疼。
她承受不了这种紧张无措感,更害怕自己太过刻意僵硬的动作会引他发现,只好收拾东西落荒而逃。
缩短了距离,才有了距离。
不仅仅是座位的距离,更是一前一后行走的距离。
姜仪景每每跟在他后面走,果然没错,他身姿挺拨,走路再快,身形也是相当平稳的。
他老穿黑、白这两种颜色,简简单单却十分有型,穿在她身上格外沉闷黯淡的这两种颜色,他穿起来显得朝气蓬勃。
他的头发永远是蓬松的,乌黑茂密,走在路上被风带起,飞扬的发丝展现出无限灵动的生命力。
食堂那两三个窗口的饭菜果然更好吃,难怪他重复光顾;南楼和北楼宿舍隔得虽远,可她已经熟悉每一块地砖的纹路;姜仪景每晚走在操场跑道上,数着他跑完一圈的时间,期待他从身边跑过。
他带起的风没有意料之中的酸臭汗味和浓烈刺鼻的香水味,是一种清新的味道。
好好闻,好想知道是什么牌子的洗衣液!不知不觉间,姜仪景已经将自己对这个人的甜蜜意淫完美融入她的泥泞小道上,未经同意就将他拉进迷雾之中与她作伴,尽管他并不认识她。
要是能认识他不敢想象该有多好。
她被自己这个念头吓到。
她并非能主动争取什么的性格,对于任何事物主动,都让她有一种索要的羞耻感。
纠结来纠结去,还是扯下张便利贴,笔尖悬在空中迟迟落不下去。
她打开搜索软件,在其中搜“如何成功向图书馆crh索要微信”……照着样板写了十多张不同类型的纸条,全部被她夹入单词书里不见天日。
担心当面给他会被拒绝,又根本找不到机会悄无声息地递给他啊!她埋伏观察,找准时机,不断练习掀开书页——塞进纸条——合上书,这一连串动作,必须练到惟手熟尔的程度才可以,打定主意要趁他什么时候离开座位,就飞速过去把纸条这么往他书里一夹。
功夫不负有心人。
正午饭点,学习区的人陆陆续续去吃饭了,包括他。
燥候到整个空间就剩姜仪景一个人,她仍似做贼,担忧有人会看见,左顾右盼望风,确认没人了才起身,往他位置走去。
一眼被书上的内容吸引。
实则是她无法错过能更了解他一点的机遇。
他的字迹如他本人,端正工整,横是横竖是竖,一笔一划清晰分明。
没忘记正事,把纸条的一半夹进书里,另一半露出方便他看见,就听身后传来动静:“你在干什么?”她浑身一颤,脑中激荡,胸腔里掀起惊涛骇浪。
窗外的雨却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