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走到操场,程予娣忽才想起般:“你脚还没好,是不是不能多走路啊?那我们去那边坐吧。”她说罢便自顾自去看台坐下。
姜仪景跟着过去,却站在原地没有下一步动作。
程予娣将两条腿上下叠起,手肘撑在大腿上,身体前倾,展示出松弛随意。
她见姜仪景还站着,拍拍旁边的座位,熟稔地邀请道:“你坐啊,站着倒像是在审问我。
”程予娣一直是轻松的玩笑语气,姜仪景却莫名感觉到凉意。
纵使这段时间常常偶遇,她与程予娣也绝没有熟到有需要两个人单独说的特殊话题。
因此,在宿舍大门口面对程予娣的邀约,她的第一反应也是要找借口婉拒掉。
程予娣突然对她笑了,用朋友般关切又充满八卦意味的语气说:“才一段时间没碰见你们,你和游迹星,已经在一起了吗?”姜仪景怔然,平日里程予娣说笑还算自然,此刻她笑起来却有一种,说不出来的阴森诡异,简直像看见一条满身都是脚的蜈蚣,正从她的脚边一寸一寸往上爬。
见她依旧不吭声,程予娣继续道:“我可知道很多关于他的事情哦,你不知道的,他不会告诉你的事情。
”姜仪景与她隔开一个座位坐下,随着坐的动作,自然而然望到天空。
先前圆满的月亮被影影绰绰的黑云遮盖住一部分,显出细长的、似眼眶的形状,残月在其中透出炯炯的白光,竟像狰狞着脸在窥视。
程予娣并不计较她的避之不及,看向跑道,轻声说:“你看,这么多人在散步嘞。
像你跟游迹星每天晚上一样,一圈又一圈不厌其烦。
你们真有那么多话可讲吗?”“想到什么就聊什么,”姜仪景紧接着直奔主题道,“你想跟我说什么呢?”程予娣反问:“仪景,从我的名字,你能联想到什么?”“娣”。
姜仪景大概能窥见其中的含义。
她没有说话。
程予娣面对沉默,没有任何尴尬、难堪之类的情绪流露,径直自己说着,语气平淡得像是在说别人的故事:“很显而易见吧。
你知道吗?我有三个姐姐,我下面还有两个妹妹,可这还一定不是最后的数量……”在那个不算发达的边陲小镇,程予娣的家庭称得上是奇葩中的奇葩。
她的父母常年累月争吵,小到一条凳子摆放的位置,都能吵上整整一天。
而大事呢?她家的大事就那一桩,也是她父母为数不多的和谐相处的时间——为她们六姐妹名字中的“娣”努力耕耘之时。
说到这里,程予娣嗤笑一声,轻蔑道:“他们两口子也不知道在执着什么,我早就替他们许过愿了,这辈子只能拥有名字中的这个‘娣’,无论再来多少个。
”她轻松的语气包裹着满满的怨毒的恨意。
她竟恨亲生父母吗?当然恨,凭什么不恨。
家里的“娣”们仿佛生来的目的就那一个,要为那尚不存在且永远不会存在的弟做出奉献——象征性地读几年免除学杂费的书,到可以打工赚钱或是嫁娶的年龄便立即要创造价值。
讽刺的是,他们如此厌恶“娣”,而“娣”们的容貌却都出奇一致的标志,再加上从小“悉心培养”的农活家务技能,“貌美如花的免费保姆”这个标签的含金量直接拉满,于是他们总有抬高彩礼的优势。
可她程予娣不一样,身处在这样的“女结婚员培养皿”之中,偏偏她学习成绩异常出众,这是令他们两口子深恶痛绝的。
因为程予娣学习好,镇上人皆唯成绩至上,迫于舆论,他们便不得不供她读书。
其实他们哪里还有脸面,有的只是人情世故下的表层体面罢了,而里子早已烂透,上面爬满了密密麻麻的蛆虫和苍蝇。
学习能力是天赐礼物,知识储备丰富使程予娣明白,只有读书才是让她逃出这糜烂腐朽的家庭的唯一出路。
所以,当他们找各式各样的理由想要让她辍学,她每次都跑去找老师卖惨求助。
程予娣笑道:“我本来就惨啊,卖卖惨达成目的又怎么了?”成绩拔尖的学生总是有特殊关照的,她次次都能在舆论的庇佑下得偿所愿。
只是回家便不好过了,她上头三个姐姐都已经在给这个家反向供血,她已经是家里最大的吃闲饭的孩子,却还要花着他们不存在的儿子的钱去上那没有用的学校。
她处处被容不下,动辄用最恶毒最肮脏的话咒骂和下足了死手的暴打是常态,天寒地冻、滴水成冰的时节将她关在门外自生自灭也不在少数。
邻居对于她家的情况心知肚明,而她优异的成绩则是她拥有特殊关照的砝码,在她放学不能进门只能瑟缩在门口时,朝她伸出援手。
是他们在可怜她吗?不,这都是她应该得到的。
“他们本就生活幸福,给我分一点他们的幸福不是公平的吗?那就是我应得的啊,我这么惨啊。
”姜仪景侧头看程予娣,凭借一点昏暗灯光的映衬,看清她精致立体的侧脸。
程予娣墨一般黑的长发与白皙的皮肤对比愈发强烈,长睫在惨白的脸颊投下细长的阴影,跟随眨眼动作轻轻扇动,像蜈蚣的腿在她脸上缓缓爬行。
她的唇色却是鲜艳欲滴,好似她浑身的血液都集中于这一点,诡异的红泛着不自然的光泽,嘴角勾起,不是人在笑,只有皮在笑。
姜仪景顿觉毛骨悚然。
程予娣仿若从地狱里爬出来的鬼,说话声音里全部是阴森森的寒气,突然笑着将身体侧过并往姜仪景那边靠:“你应该能懂我的吧?我们不是一样的人吗?”姜仪景蹙眉,本能地将身体往远离程予娣的那一侧偏向,心里一浪一浪地后悔刚刚没多隔开几个座位,哦不,后悔的应该是她竟真的跟着她过来单独谈话。
明知道她们不可能有特殊的事情谈论。
程予娣继续说着:“我都知道的,你也是不被家庭重视的孩子。
”她察觉到自己情绪失控,极快地整理好情绪,继续对姜仪景说:“你有个弟弟吧,还有没有个姐姐呢?我听得不太真切,但能推断出你和我是一样的,又好像和我不一样。
”见姜仪景可怖地瞪她,程予娣毫无情绪地宽慰道:“别害怕,我没有用什么可怕的方法调查你,除你摔跤的那一次,还听过几次你打电话。
”“都是和家里人打电话吧?你平常轻言细语和颜悦色的,打那些电话的时候倒是不一般,控诉他们对你的不公,语气倒是很是坚决有力。
”程予娣停顿了下,叹了口气道:“幸福的人永远是千篇一律的得天独厚,而不幸的人各有各的不幸法。
”“我们应该是同类啊,姜仪景,”程予娣惋惜道,“可是偏偏你连惨都不彻底,该怎么说呢?你这样还怎么达到目的呢。
”“为什么你有正正经经的名字,为什么你跟父母仅仅是前途上的矛盾,不够,完全不够,”她说到此处,近乎失声,“太轻了,不够激烈……”她怨气冲天道:“你难道不应该也和我一样,处于热闹的边缘没有存在感吗?为什么哪怕你也常常不说话,所有也会一直记得你,主动靠近你,对你散发好意,你从来不会落单?”她又重新笑出来,比哭还难看:“你怎么能真的幸福呢?”姜仪景觉得她简直是个疯子,再也不想继续听下去了。
察觉她想走,程予娣阴阴说:“游迹星的事我还没开始说呢,你就要走了?”程予娣的话几乎都是些怨毒的抱怨,姜仪景没有义务承担她这么多的负面能量,她本身的负能量已经足够压垮她了。
她不搭腔,头也不回地往阶梯走,程予娣在她身后说:“游迹星对谁都热情开朗,你怎么确定他对你真的就是特殊?”她没有停步。
“我在他刚进校就认识他,我们在同一个部门,经常一起做事,我比你还早就认识他了。
”姜仪景就快要下完台阶了。
“他以前有过一个女朋友,你不想知道他曾经喜欢过的人是什么样的吗?”姜仪景停在最后一级台阶上。
程予娣很快就飘到她身边,这个台阶上已经可以被灯照到,而程予娣身上照样布满阴影,没有光的所在。
她像是从幽深的水里钻出的阴湿水鬼,随便抓住一条腿,就会不管不顾地将其扯进冰凉彻骨的夜晚的河水,一起往下坠、往下坠。
“那个女生,和游迹星很像,他们是幸福的那一类人,千篇一律的阳光明媚,连名字都是。
他们是同类,和我们是截然不同的,而你,跟我才是同类。
”程予娣摊开手在手心写字,一笔一划的,嘴上鬼气森森地跟随手上动作念着:“申、照、肸,她叫申照肸。
”姜仪景看着程予娣走下最后一级台阶,光明的大灯照在她后背上,她一步一步却是往漆黑、没有光的所在走去。
姜仪景在原地站了会儿。
她是断然不会相信的。
程予娣的风评本就不好,今天来找她说的这一堆疯话更是证实了那些流言并不是空穴来风。
程予娣所说的,她是一个字也不会相信的。
她提前发消息告知过游迹星她到宿舍了,没有说要和程予娣谈话的事,只说自己要忙,她还以为程予娣真有关于他的秘密。
油然生起一股浓到化不开的愧疚,她怎么可以听信别人的只言片语,怀疑他对她有所隐瞒呢。
提前告知过不能回消息,游迹星照样给她发了许多消息,兴高采烈地给她说他预备去做什么,什么洗澡啦、洗衣服啦、洗头膏用光了该买啦……他把他所见所想的全部分享给她。
他怎么可能有隐瞒呢。
她内疚到忍不住颤抖。
好想他,她立刻就想见到他。
游迹星最后一条消息是:「我和室友打两把游戏哦,你忙完了找我。
」她看时间显示21:17,抖着手给他拍去一张塑胶跑道的照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