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晚自习的最后几分钟,简直漫长无边。没人敢出声说话,教室里此起彼伏的动作摩擦声也无一不显示出躁动不安。
姜仪景也不例外,甚至她把脚都伸到走道,只虚虚搭在椅子边沿,盯着时钟倒数,一副铃声一响立刻就要弹射出去的架势。
黄枝晓的腿从她背后绕,也是准备要起跑的架势。
秒针分针重叠,铃声不负众望地响起,两人率先跑出教室。
教学楼a栋第一层的第一间教室,有什么重大活动通常是首当其冲被检查,但也是有它的好处的——比如,不必受上下楼高峰期的拥堵之苦,早自习踩点时间可控,晚自习下课畅通无阻。
乌漆麻黑的夜晚,要在密密麻麻的车堆里准确找到电瓶车,不是件容易的事。
黄枝晓只记得下午停车的大概位置,待走近,倒是姜仪景一眼就认出来。
算上那天晚上,她也才搭了五天顺风车而已,就已经这么熟悉。
吹着晚间清凉而自由的风,有一种逃脱的喜悦,所以她熟悉,在电瓶车上的一切感觉,包括电瓶车本身。
谁都讨厌晚自习,谁都想快点回家。
她也只享受这一段自由的回家之路。
也是在那天晚上,是她最后一次蹭黄枝晓的顺风电瓶车脱离沉闷的晚自习的束缚。
享受过那晚的风,就迎来周末。
学校惯例是周六晚上走读学生不上晚课,周日下午和晚上全体休假,她利用这时间,把行李搬回学校宿舍。
那时她正上高二下学期,过完年林姝兰突然宣布她不再和姜成民一起外出务工,要留在家里照顾两个孩子上学。
由此可得她做家庭主妇的理由有二。
先说出来的是:“男孩子调皮啊,除了我管不住,逸清就这一学期升初中了,划片区的学校教育资源不太行,得考进一中啊,这半年太关键了。
”接着才说:“姜仪景这一学期上完也高三了,虽然是文科吧,但高考也蛮重要的,我回来管着她,她也好有点紧迫感冲一冲,我也不对她抱太大希望,能上本科就行了。
”所以高二下学期开学报名那天,姜仪景办理了走读。
一中离她家说远也不远,论近也不近,最要紧的是没有公交连接,她和林姝兰都不会骑车,要走读的话,早上天没亮林姝兰要送她到人多的路口,晚自习下课也必须要走路来接她回家。
一开始姜仪景是不愿意的。
十点下课,走回家至少就十点半了,她洗漱再怎么加快速度也要十来分钟,她要再看会儿书,就接近十二点。
早上也需要早起至少一个小时,睡觉的时间压缩再压缩。
可林姝兰很坚持,在一众亲戚面前扬言:“我不工作专门回来,就能为了你住家里安静能不受影响安心高考,你却还去住校,那我在家干待着的意义是什么?”她再坚持住校那就是不承恩情、不识好歹的罪人。
况且她本来就是期待的,期待了很久很久的,能与真正该亲厚的家人住在同一屋檐下其乐融融。
可现实与构想的差距甚远。
她们互相不能忍受,矛盾比放假期间更加剧烈。
林姝兰看不惯她早上磨磨蹭蹭起不来床、晚上走路速度慢、洗漱动作会吵醒姜逸清;姜仪景则惶恐于早上喊她起床的第一声就充满焦急和愠怒、路上走得再迫切也嫌她慢、轻手轻脚也仍觉得她太吵。
她潜意识不敢睡太沉,听见房门打开有人走出来就立刻惊醒,好几次看时间才入睡半小时而已。
都是幻听。
黄枝晓听她说完,问她家在哪儿,然后在脑子里串了串路线:“绕是绕一点儿,但我从滨海大道走,还不用过那个很陡的坡。
”姜仪景本以为,解决了挨骂最多的接送问题,可能会太平一点儿了,并不如她所愿。
周六晚上她学习中途接水喝,就被骂懒散考不上本科。
她忍不住回嘴,争吵一发不可收拾,堆积的情绪爆发,姜仪景的喊声也尖利起来:“你不想看见我,那我去住校就好了啊!反正我在家也是碍你眼,反正我一直都是容不下的。
”周日上午她重新办理了住校,黄枝晓说要帮她搬行李,用电瓶车。
姜仪景没所谓地笑笑:“你放过它吧,那么小巧的身体要驮两个人和一个大箱子,我都不忍心。
”快五年了,小巧的车身变旧了,姜仪景还是一眼就认出。
黄枝晓在这里看见她很惊喜,摘掉头盔,下车走到她面前:“真是你啊!我都没想到这么多年的头一次见面还是在一中校门口,果然是个圈啊。
”姜仪景还没来得及回什么,大门里有人在喊:“黄枝晓,我在这儿,快把饭盒递给我!快!”“你等我会儿啊,”黄枝晓一句话把人钉在原地,把饭盒递给妹妹,又返回去继续与故人寒暄,“时间好快啊,感觉高考完那天在这里告别还是昨天发生的事,结果我们都大四了,大学都快毕业了。
”姜仪景只会笑,有些生疏:“是啊。
”黄枝晓也在笑,话有点抱怨:“你倒是一毕业就人间蒸发,□□完全不用了,微信也加不到。
”说着便掏出手机要扫码。
做完这流程,姜仪景本以为就此该各回各家了。
毕竟也三年多没见,早就有过太多变化。
而她始终认为,没有联系就不存在。
她不合时宜地分心想到另一个人,已经一个小时没有和游迹星取得联系了。
她的心瞬间有一丁点空荡。
黄枝晓竟邀请她:“一起吃饭吧。
还记得吗?你常常装病请假,偷偷在假条上加我的名字,我们趁周五两节自习课用来大扫除的时间溜出校吃饭,那家盖浇饭还在开呢。
”“我还记得你最爱吃的是鱼香茄子,还点这个吗?”黄枝晓指着菜单询问,正好助姜仪景避免选择,欣然点头。
这个时间店里就她俩,饭也上得快。
鱼香茄子先被端上,姜仪景下意识把饭往前推了推,黄枝晓熟练地先挖走一勺尝味道。
有什么记忆重叠,两个身穿蓝白相间校服的女孩子,曾经也是这样不谋而合地品尝一口对方的饭。
黄枝晓品尝过后惊喜地瞪大眼睛,说:“完全没有变化诶!”姜仪景吃过一口,认同:“是的,没有变化,还是那时候的味道,太怀念了!”两人间的生疏突然被这一碗鱼香茄子盖浇饭冲淡,一句接一句地聊开,甚至恍惚间觉得,这只是用一张请假条溜出来的平常的周五下午。
这么久没联系,也并不如姜仪景所料想的那样,有改变。
黄枝晓将她所想说出来:“一切都没有变化啊。
”有一个人影又不由分说地钻出来。
姜仪景想,她并没有在想他,只是觉得这么好吃的鱼香茄子盖浇饭,他一定也会爱吃,他还可以听得她们回忆往昔。
他会觉得她和朋友的高中生活有趣吗?会有同样的感想吗?晚上可以问问他吗?她轻轻说:“我是有变化的,因为遇到的一个人。
”“男朋友啊?”黄枝晓心知肚明地笑。
“你怎么知道?”“你刚刚想他了吧?”黄枝晓笑着故意埋怨道,“跟我说着话,突然露出含羞幸福的笑脸,一看就是恋爱中啊。
”姜仪景不好意思地嘿嘿笑两声:“他让我改变了很多,让我学会了正确与人相处,改良了我的性格。
”“不是啊,”黄枝晓摇摇头道,“我都说了呀,一切都没有变化,你也是,还是和高中时候一样,一点儿变化也没有……”文理分科后,姜仪景从原班级分出来,划分到文科班去。
文科重点班只有三个,林姝兰和姜成民商量着怎么也要想个招,重点班和普通班的学习氛围是不能比的。
姜仪景不想,但是不能说。
好在最后也没有那样做,因为舅舅的一句话:“对姜仪景来说,做凤尾不如做鸡头,没准儿她在普通班还能有自信学习,在重点班吊车尾,压力越大姜仪景只会更加摆烂,你们还不知道吗?她就是越施压越漏气。
”舅舅很有权威,哪怕他们不服气,也不得不打消这个念头。
随机分到文四班,原班级选文的学生总共就五个,其他四个人好歹是两两分在一个班,彼此有个伴儿,就她单独分到一个班,孤零零的一个人都不认识。
报名的位置是随便坐,她特意选择了角落里不起眼的位置,头撇向窗外静静看,周围像是有一道屏障,把他们的热闹统统隔绝。
第一周的课程对她来说陌生又漫长,摸着石头过河般,时间就尤其慢。
课表上标注的老师只眼熟一个地理老师,是教过她原班级的。
她终于在这里找到一种亲切感。
只可惜地理课被排到了周四,还要熬过三个世纪。
班主任没有一上来就制定一大堆班规班纪,只随意提了点要求,譬如“不让说话就要保持安静”、“手机不要被我发现否则没收”等等,就不再多说什么,正式开始上课。
班上的班委除了班长沿用之前的,其余的都没有由班主任敲定,下课前他交代由班长牵头自由竞选各班委,随后像是甩脱了一个大包袱,悠闲自得地夹着课本离开。
班长在讲台上扯破喉咙宣传:“大家积极点竞选啊,老熟人和新同学们,踊跃点上来展示自我啊!”0个人响应。
高中生已经不再那么执着地想做班委了,中小学还会觉得骄傲,现在他们只觉得麻烦,有空只想补觉。
尤其是课代表,谁会愿意当出头鸟?课前回顾知识点和回答问题永远是课代表先打个样,太可怕了。
班长唱够了独角戏,破罐子破摔地说:“没人竞选,那我就沿用之前原班级的班委名单了,我念到名字就起立,做个自我介绍。
”有人欢喜有人忧,在沿用名单上的那些人顿时愁眉苦脸,想抗拒但不成功,于是只能抗拒另外的:“做啥自我介绍啊,都老熟人了。
”“咱还有几个新同学啊,”班长捻着名单抖了抖,“不介绍新同学到时候交作业都不知道交给谁。
”姜仪景虽然还是很少说话,但已经不再面无表情看向窗外了。
这个班级的老师和同学都随和,氛围让她感觉很自由自在,她随大流笑起来,时不时鼓掌。
印象深刻的是地理课代表,许是因为地理老师的缘故,她对地理课代表也产生了一种亲切熟悉的感觉。
更何况课代表站起来时,鼓掌的声音比不上其他人响亮,姜仪景只觉得惊艳。
在灰头土脸的一众学生中,光艳亮丽的女生最是与众不同的夺目。
第一周剩下的时间还是未知的陌生,但她不再感觉忐忑不安,新班级带给她很多惊喜和放松。
终于盼到地理课,老师走进来,她和姜仪景一样,一开始对这个班是陌生的。
她刚参加工作的,有些紧张地一板一眼做介绍,在人群中扫到了熟悉的面庞,顿时有些激动地说:“诶,仪景你在这个班啊,”正好上一句说到课代表,地理老师便顺嘴说出来,“以前你就是我的课代表,做得非常好,现在你还愿意继续做不?”下面立刻有细细碎碎议论的声音,但没有人站出来说,地理老师就要这样拍板定下来了。
姜仪景顿时芒刺在背,大家会不会在议论她想抢占别人的位置?她当时慌里慌张地宕机中,但有一个念头很清晰,一定要现在就当面说明白,哪怕是私下去说,也会产生很多莫须有的歧义。
这么多天来她第一次主动在全班同学面前开口说话:“吴老师,班长组织我们竞选了班委,您的课代表已经由大家推选出来了,”她展开手掌指过去,在细微地颤抖着,“是黄枝晓同学。
”吴老师十分抱歉,在黄枝晓站起来的同时,姜仪景自然而然地坐下,表情自然地和同学们一起看实至名归的课代表向老师做自我介绍。
黄枝晓是新班级第一个来跟她打招呼的。
她没有同桌,班上学生数量正好是单数,她坐的位置偏僻,又是生面孔,班上其他人多多少少都有自己相熟之人,自然没有人会来坐她旁边。
“谢谢你啊,”黄枝晓笑着说,“虽然我也不是想当课代表,可是被老师不知情地定了其他人,我也会陷入很尴尬的境地。
”“我也怕尴尬,”姜仪景回她同样的笑脸,“而且你本来就是定下来的课代表人选,我只是纠正。
”当然,她们也并没有因此就形影不离。
第一次月考后,学校发出改革学习小组制,要求按成绩划分六等,每个小组内六个等级的学生都要包含,并且座位要正面、左右侧面两两围在一起,这样方便学习讨论。
姜仪景分在第二等,这才有了同桌。
围坐制确实很方便,左右对立着坐,讲话都不用侧头。
一段时间后,讨论没讨论不知道,姜仪景倒是终于有了五个熟悉的同学。
课间,同组的女生突然敲她胳膊,让她看讲台上正在擦黑板的人:“黄枝晓的裤子好透,里面的都看出来了!她都不知道吗?”她们在小声蛐蛐着,谁都不打算告诉她本人,还有种看热闹的兴奋。
姜仪景果断站起来,走上讲台,故意焦急地说:“先不要擦,我还没抄完笔记呢……”她贴上黄枝晓的后背,哀怨地说:“你全都擦完了!”然后小声地说:“别动,你白裤子太透了,我帮你挡住。
”她又大声说:“把你的笔记拿给我抄。
”她们两个人像连体人一样走下讲台,到黄枝晓座位上让她坐下。
黄枝晓感激地把书递给她:“要快点还我。
”“一点点,抄完很快就还给你。
”她并没有比对黄枝晓的笔记抄,她早就誊抄好了。
姜仪景明显能感觉到,小组讨论时的聊天变冷淡了,或者是她说的话被敷衍地接腔,甚至被忽视。
她隐约能猜到原因,于是识趣地闭嘴,回归这样安排座位的本质,只和第一档的学生讨论问题。
好在这种座位制度没过多久就被取缔,原因是老师发现一让讨论,学生全在借机聊天,根本不讨论,小组得出的结论纯靠一等的学生思考得出,剩下五个人只认同。
新的排座位方式是按成绩选座位。
姜仪景是第十七个在座次表上写名字的,她看见正中央二三四排的位置已经被写满了,她远离人群,又在一开始那个不显眼的位置填下姓名。
姜仪景把桌椅板凳拖到相应的位置,正打算去把教室后面空余的位置补到她旁边,转头一看那里已经补上了。
黄枝晓正在拖装书的收纳箱,对上她的眼睛笑得明媚动人:“终于能做同桌了,希望能久一点。
”确实如她所愿,到高中最后一天,她们都一直是同桌。
起先这种按成绩选位置的方式让学生们激动,每次月考出完成绩都叫着嚷着要换座位,姜仪景嫌麻烦不想再搬,黄枝晓也总是填那一个位置。
每次两人就在热火朝天搬动桌椅的环境中观摩盛况。
大规模搬了几次后,新鲜感过了,全班的位置都不再有变动,就这样变成自由的固定了。
“我当时还蛮感谢你的,”黄枝晓有些煽情,“不管是课代表事件,还是擦黑板,还是同桌。
”“好吧,确实是你应该谢的。
”姜仪景坦荡地笑道。
在这种状态下,这句话倒是让两个人笑起来了。
“你真的一点儿没变,”黄枝晓说,“真的,你一直都是这样,谁和你待在一起都感觉放松舒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