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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二章

    确认看不出哭过的痕迹,姜仪景对着手机屏幕不断调试笑容的弧度,才走出隔间。

    近来加班产生的怨气在她脸上不复存在,她又重回初入公司那样,不停被叫“小仪”也不显出烦闷,始终散发微笑着任劳任怨忙碌。

    只有她自己知道,她需要多用力才能做到。

    胸口处持续在隐隐钝痛,总使她忍不住,眼眶一热。

    耳道里还存在相呼应的搏动的刺痛,连带着太阳穴、天灵盖、每一根神经末梢一同阵痛。

    哪里都很痛。

    很快,她就变得病恹恹的,无精打采,主管五分钟一叫的“小仪”可以从她左边耳道钻进去,再从右边耳道溜出去。

    左右连通,可听声音只觉得好空旷,好遥远。

    一切还在照旧进行,除了不能被忽视的痛感和日渐低迷的精气神,什么都很正常。

    如果没有在起床后惊现在枕头上的黏糊的脓血的话。

    她无法确认患处在哪,因为处处都很痛,耳道里挤压出绵长的嗡鸣,世界有短暂的静止,她用手指去堵住,会稍稍缓解一点。

    有不明物的触感,脆脆的,沙沙的,像一脚踩上铺满在地的枯树叶。

    拿下来一看,沾了一些已经干涸成碎纸状的脓血。

    她又用力地去抠外耳道,更多细小的碎屑沾满指腹。

    她盯着手指上和枕头上黄红相间的痕迹,久久地发愣,后怕袭来。

    给主管请事假,打来电话:“请事假具体是什么事由。

    ”姜仪景只笼统地说:“有些不舒服,想休息。

    ”“身体不舒服吗?”“是的。

    ”“那要开三甲医院的证明。

    ”“我请的是事假,”姜仪景有气无力地强调,“不是病假。

    ”“那也是要出具的哈,避免虚假请假,工作无法正常开展,”主管温和地说,“当然,也是关心你的身体健康的哈,实在不舒服就去医院,证明也可以后面补,也是比较人性化的。

    ”姜仪景鼻端呼出重重的一口气,自己说出来不觉得很扯吗?她居然还是拖着沉重的身体去到公司,打卡超时了17分钟,人事的消息立刻到:「小仪,咱们的制度是迟到十分钟以内扣20,十分钟以上的话算半天旷工哦~而且本月的全勤也要取消了哈~跟你同步一下,以后注意上班时间哦~」oa一提交,人事就急匆匆地跑过来找主管窃窃私语。

    姜仪景只聚焦于电脑屏幕,一副什么事都与她无关的模样。

    主管叫上她去之前面试的会客室,劝她不要意气用事,开始追忆初见面的美好:“还记得你当时穿了件蓝色的衣服,看起来特别柔和美好,我当时就想,年轻真好啊。

    ”姜仪景点头:“当时面试我也有很深刻的印象。

    ”毕竟友好得那么与众不同。

    主管还跟那时一样关切地对她说:“如果你实在不舒服,我可以批假让你好好休息。

    ”“我感觉很严重,一两天大概好不了,我需要较长的时间调理,”姜仪景遗憾地摇头,“公司也不可能付出用人成本等我完全康复吧?”主管一时无言,隔了一会儿再开口,竟带了哭腔:“你一直叫我为姐,听习惯了我也在心里把你当作妹妹了,知道会有要分别的一天,没想到会这么快……”按正常来说,姜仪景就该心软改口说不走了。

    也是这时,她才后知后觉这公司人人都以亲昵的称呼相称是何用意。

    她借助心口的钝痛,很轻易地就鼻头酸涩,一行清泪直流:“我也是很舍不得,毕竟大家,尤其是利姐你,对我特别关照……”她反过味来,这种流于表面的关照的背面,其实是一种软性控制,用情感和亲切达到日常共情,温水煮青蛙似的完成服从性测试,甚至会让人对正常的诉求感到不合情理。

    人人其乐融融,个个关系亲厚,只是996的隐藏款福报。

    中耳炎控制到不会影响日常生活,姜仪景便躺不住了,顶着炎炎烈日,也必须要到处去面试。

    一天起码要安排两个,至少两家公司。

    如若接近,一天三四家也是常有的。

    她所面试的岗位还是p,只是有意地避开游戏行业。

    她也有考虑过换赛道,可她的专业本就限制大,专八暂未出成绩专业相关的更是已读不回,她的简历像是被盖上了p的钢印,怎么也去不掉,只有这个岗位才愿意回她几句。

    但大部分也只是回几句。

    所以一旦有面试邀请,不论多远,她都必须要去尝试。

    皆是无效面试。

    她坐在冷气充足的地铁中,一边啃面包,一边狂记面试技巧。

    瞟见时间,脑中灵光一闪,不受控制地开始联想:此时此刻,他应该也正在吃午饭吧?在吃什么呢?大概是食堂二楼的套饭,方便快捷,菜品多样,他赶时间都会去那里吃。

    意识到自己的走神,她轻晃脑袋,逼自己不要再继续想,现在背问答技巧才是关键。

    她退掉自己的账号,才去输入那串烂熟于心的数字,关注数量+3,粉丝数目保持不变。

    主页的视频还在,他们拍的视频一条也没有删。

    她心里产生一点波澜,说不清具体,似痛似爽似遗憾不甘。

    除此之外还能看见他的收藏,就多了两个保研相关的经验贴。

    挺好的。

    至少她离开之后,他的学习和生活在照常进行。

    同时又有些揪心,原来她的离开,对他来说什么都不会影响到。

    拉动椅子的刺耳摩擦声让他回了神,笔尖停留演算纸上,往后翻多页,相同处都现出一点墨迹。

    时间太久,思路已经被打散,只得从头开始重新演算一遍。

    “我觉得,数学学得好的人都太厉害了!”他脑中突然划过这句话。

    神色顿时哀戚,那一团黑墨落了一点晶亮。

    hr又如出一辙地闪烁其词,她现如今已经不会再追问有哪里不合适,要回纸质简历,离开面试地点。

    从地铁出来,已近傍晚,正对着如火的夕阳。

    日薄西山。

    没了毒辣的太阳,居民才得以从制冷空间走出来沾沾地气。

    公园里尽是悠闲游荡的人,小孩欢声笑语地撒着欢。

    她一步一步沉重地行走,人群的声音十分失真,像是隔着层真空罩,好吵,又好空旷。

    暴晒后的热气残留些许,从下往上烤得她汗流浃背,汗淌得很夸张,整个人像刚从水里捞出来,可好像又没被捞出来,四周的空气黏着又稀薄。

    水鬼。

    她脑海里浮现对应的形象。

    头很沉,脚步却虚浮,眼前骤然一黑,听见有人在焦急地喊:“妹妹,你还好吧……”中暑加上低血糖,她毫无预兆地晕在路边,好心的路人叫了急救。

    吊着点滴,眩晕和恶心感慢慢被压下去。

    她看着来电显示,思索片刻,还是点了接通。

    外婆苍老的声音柔和,她立刻哽在喉头。

    “你在哪里哦?”外婆问。

    她想着要怎么隐瞒,医院特有的声音被听了去,外婆立刻焦急起来:“在医院啊?身体不舒服啊?”“没事,”她吸了吸鼻子,“就是被热到了,中暑,吊瓶点滴就行了。

    ”外婆还是不放心地叮嘱她一个人在外要照顾好自己的身体等等,她一一应下,老人才安下心。

    这边刚挂断没多久,林姝兰的电话又打来。

    一接通:“最近工作怎么样?”很明显,这通电话一定是外婆让她打的,自然也是知道姜仪景中暑在医院,可第一句话也不是关心她的身体怎么样。

    她久久没有回应,林姝兰察觉:“你是不是没干了?”姜仪景没有力气,只轻轻“嗯”了声。

    预想中的责怪没有传来,林淑兰只问:“那你接下来准备怎么办?”“在找工作。

    ”“找到了吗?”“正在找。

    ”只听得见人声的喧闹,良久,林姝兰罕见地平和:“只是一个建议,去珠市找吧。

    沿海,更发达,工作机会也更多,你爸爸在那边能有个照应。

    ”她当时没正面回答,第二天拿起手机刷招聘,竟全是她面过或者询问过无果的岗位。

    或许换个环境真有不同的际遇也说不准。

    心乱如麻,她点开播放器,一首一首全部是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他们共同创建的歌单还在那,只是再也不能一起听这些歌曲了。

    她听见了熟悉的旋律,自然而然想起上次听它的心境,以及一起听的人。

    洗澡时水莲花香气将她包围;打开衣柜翻找衣服,不注意摸到软乎的珊瑚绒睡衣。

    这些统统能带她穿梭时空,回溯那些感知到幸福和爱意的记忆碎片。

    她可以尽情沉浸在回忆里,可惜,回忆不能回应她的爱和思念。

    她妄想再见他,场景都只能是午夜模糊的梦境。

    她满脸泪痕地睁开眼,看见他满脸焦急和心疼地叫着乖乖。

    她肯定会立刻抱住他大哭,再泣不成声地控诉:“我梦见我们分开了很痛苦还以为我们这辈子都不会再见了。

    ”他呢。

    他肯定会抚摸她的后背,安慰她都是梦,他们不会分开的。

    可这才是梦。

    一换掉头像,淡笑盈就闻着味赶来:“咋了?和男朋友闹别扭了?”“不是,”姜仪景淡淡道,“分手了。

    ”“什么?!不会是那小子……”“不是,”她赶紧打断,“他没做错什么,反倒是我在无理取闹。

    ”淡笑盈听完,支支吾吾半天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姜仪景笑了一下:“没事,我已经调理好了,我现在的伤心难过,也是公平的。

    ”毕竟他始终在温暖她,用他的能量血液渡给她维持无法自行愈合的伤口。

    他感觉累和负担是自然的。

    当她拿拧巴、需要他的陪伴和他的爱去“审讯”他,以爱的名义点燃自焚的祭奠时,他又在用怎样的意志力来对抗无助呢?她直至现在才懂得设身处地地去领悟他的苦楚。

    “救赎”的情节是断断不存在的。

    如果她的伤痛需要愈合,那只能是她自己的课题,除此以外,没有人能救得了她。

    淡笑盈问她:“我来找你,陪你喝一杯?”“买醉吗?”姜仪景笑了笑,“还是算了吧,我已经够糊涂了。

    况且,真能靠麻痹神经来遗忘痛苦吗?”遗忘痛苦的话,说不定换个地方可以做到。

    她把这间与他一同租下的房屋挂了转租,设定的是一周时间,不管有没有转成功,她都得走了。

    一个念头不断纠结又打消,打消又重铸,她终于做下决定。

    地铁内播报“大学城站到了”,她跟随那些记忆,一一重新看过一遍,最后停在学校大门口,隔街远望。

    终于转身要离开,迎面就撞上了申照肸,听对方惊异地喊她:“仪景!好长时间不见了!”姜仪景朝她笑笑:“好久不见。

    ”“来找他?”申照肸一副了然的模样。

    她摇头,又点头,再摇头,什么也没多说。

    “你们吵架了?”姜仪景静止一瞬,缓缓点头。

    她居然打心底里不想与人承认他们已经分手的事实。

    酸楚一股一股漾起。

    申照肸挽她的胳膊:“别管那男的了,走,我们吃麻薯去!”她嚼不出味儿来,笑得勉强,看着申照肸不断摆角度给三种麻薯拍合照。

    天已擦黑,申照肸非要坚持送她到地铁口。

    目送姜仪景离开,申照肸像是生怕要过期,着急忙慌地编辑朋友圈,加上那张特意框进那串黄色水晶手链的照片。

    想了想,挑选了列表里的某个人设为「提醒他看」。

    “可得好好感谢我这个助攻工具人哦,你们俩小情侣。

    ”那人的消息立刻就私发过来,她非常满意:“我得坐主桌!”游迹星慌忙跑到学校门口,申照肸等在那儿,看好戏的模样:“哟,这下知道着急了?为什么不好好哄?为什么要吵架?”“她人呢?”游迹星喘气相当急促。

    “走了呀,”申照肸耸肩,“估计地铁都坐半程了。

    ”游迹星立刻朝那个方向跑了两步,停顿。

    申照肸纳闷:“快去追啊!你应该知道她住在哪儿,直接去敲门认错哄人啊!”可以这样做吗?如果真是吵架,这样做说不准能哄得好。

    可是他们不是吵架。

    游迹星双手插进汗湿的头发里,将脸埋进臂弯,万念俱灰地喃喃自语:“行不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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