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三章
天一点点由暗转明,每一秒的细微变化都被姜仪景尽收眼底。算起来,她已经有大半个月没合过眼了。
身体快疲倦到极致,可精神依旧亢奋得很超过,一闭上眼耳畔就3d环绕播放震耳欲聋的怪声,似尖叫,又似痛苦的呻吟。
原来只看着太阳东升西落也并不就等于闲适自得啊。
好久没见过太阳。
来珠市已有二十天,总共就晴了三天,接着气象台发布台风预警,珠市虽未在台风过境的路线上,仍一连落了十六七天的雨了。
雨势时大,时更大,没有要停歇的趋势。
雨声太过响亮,世界就变得很安静,同时其他的怪声音也变得很大声。
脑中虚幻的尖叫和呻吟,慢慢变真实,透过墙体,传进她耳朵,越来越清晰。
男人带着浓重口音的暴怒喊声先一步划破清晨的寂静,再是连续不断的响亮的耳光,小孩哇哇大哭和着女人无助的呻吟紧随其后,顺着破开的口子将寂静撕了个粉碎。
城中村的租客混杂,这栋楼每个房间的面积和布局该是一样的,姜仪景不知第多少次环视房间,如此狭窄,不敢想象隔壁竟挤了一家五口。
暴力和哭喊是隔壁的家常便饭,男人极其易怒,醉醺醺的怒吼总伴随的是小女娃不停在说“爸爸我错了”的哭声,以及女人畏惧隐忍、不敢反抗的悲哀呜咽。
姜仪景听着很火大,每次总会产生一种去敲门咒骂一句“打老婆和小孩八辈子绝种”的冲动。
只是冲动,仅此而已。
她与隔壁的男人打过照面。
下三白眼、吊梢眉,两条细缝中露出的几乎只有白眼仁,颧骨高耸,腮骨大,面部横肉遍布,嘴唇发紫。
奇形怪状的,很不好惹的样子。
这房子是姜成民给她租的,他自己就住在同一栋第五层,她在第三层。
刚到珠市那天,姜成民从火车站把她接到这里,七拐八拐净是穿梭在凹凸不平的小巷,一路看见比猫还大的耗子乱窜。
她警惕地环顾四周,不确定地问:“爸,你要带我去哪儿?”姜成民回答她:“当然是住的地方,一个大单间,还有阳台,才五百租金,比你在锦市住的划算很多吧?”确认这人真是她爸,暂时放下醒来会发现自己身在东南亚的顾虑,仍不停问:“还有多久才到啊……”“就在这了。
”姜成民一个黑洞洞的口子,“从这里上楼就是。
”青天白日,这里面竟黑得伸手不见五指。
她摸索着跟随上楼,姜成民在门口东找西找,没见钥匙,便打电话给房东。
她站在旁边等待,隔壁的门从里头打开,走出来的男人从她身边经过,眼睛丝毫不收敛,从下到上、再从上到下地打量她,眼珠子简直要粘她身上了。
那人走开了,持续的恶心呕吐感席卷,姜仪景不自觉拧紧眉,去拉姜成民的衣角,瑟缩到他身后,不安的颤声:“爸……”姜成民完全没听见,一门心思只在和房东的交涉上。
进到屋里,姜仪景那股不安感愈发强烈。
说是单间,一开门只看见四面墙,和一张光秃秃只有床板在的木头床,什么都没有的毛坯房,看起来自然就大;说是带阳台,与对面楼的距离也就一胳膊,光线全部被遮挡,就是通常称做的“握手楼”。
窗户外边的防盗网锈迹斑斑,看起来轻轻一拽就会掉,从对面轻轻迈一步就过来了。
最要紧的是,阳台上的卫生间居然连门都没有。
姜仪景看着那猪肝色的木头床,还有那扇与这环境尤其适配的生锈大铁门,眉心拧得更紧:“好像监狱……”“监狱?”姜成民不认可的语气,“有的住就不错了,我们刚出来讨生活的时候,只能住厂里的宿舍,十几个人住的地方还没这大嘞……”他完全没觉得有哪处不对劲,自顾自地仰面躺在床板上:“这屋多好啊,床多大多舒服啊,比我那屋都好,哎呀你们这代人就是过得太安逸了……”隔壁的动静渐歇,姜仪景从那张床上坐起身,强烈感觉从后脑勺到脚后跟那一条彻底被磨平了,现在从侧面看她绝对是一条很扁的人。
床板上只垫张凉席,这跟直接睡在一块钢板上有什么区别?抱怨环境不如去适应环境,她也有努力做出过让自己尽量能舒服适应的改变。
她网购了遮光帘和记忆棉床垫,没用到三天,就开始连绵不绝地下起雨。
一夜之间,遮光帘飘出一股非常奇怪的味儿。
不可言喻的味道,不需要刻意凑近去闻,就站在四方房间与阳台的连接处,那味道就软绵但强硬地迎面袭来。
像酸菜变质了散发出的软烂黏糊的酸馊味,又好似闷了一整天脱掉鞋子的酸汗脚味……无法精准描述出那股怪味儿,只需要知道它拥有闻一下就蹿起一股无名火的强大杀伤力。
她想着拆下来洗洗还能用,拿到手里才看见上面布满绿的白的霉菌斑。
于是她又实施了一项符合她出身地本土地域特色但在珠市水土不服的举措——打开窗通风。
她感觉自己是被一只热情的狗从睡梦中舔醒的……浑身上下、里里外外舔了个遍,整个人就跟泡在唾液里,胶黏胶黏的。
起身一看,这才发现是怎么回事呢——整张凉席上,细细密密滋生了满满的霉菌,不拘于两种颜色,深绿浅绿、棕的黄的、红的褐的……像谁的填色盘打翻在她床上了。
一抹床垫,潮乎乎的,就像是一湾蓄满水的肥厚池塘,胶黏发臭。
十多天以来,她起床的流程已经是固定:擦床板、凉席,开吹风机吹干。
去洗澡洗衣服,吹风机吹干。
如若晾在阳台等衣服自然风干,那基本上只有还没晾干又臭了这一种下场。
姜仪景平静到没有丝毫情绪,做完这些,重新坐回床上——不要问她为什么不躺下,一直躺着绝对会真的成为一片扁人;也不要问为什么还要坐硬如铁板的床上,除此之外没别的能坐的地方。
刚抵达珠市的那三天,还好她抓紧面试了几家公司,不至于现下在这样恶劣的天气里无法出行而感觉压力和焦虑。
不过也都还没收到面试结果,她只觉得有两家面试时体感还不错,可她并不敢真觉得自己不错,惧怕落空。
莫名其妙的,她想到了不该想的人。
心中漾起一股酸涩和轻轻一瞬的钝痛,立刻又反应过来将其统统压下。
她早就跟自己立下约定,只许她难过一周,就必须要ove
on。
眼下都快两个月了,她不能在任由自己还沉浸在回忆里。
她不能再对不起她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