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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四章

    城中村的信号时有时无,有也只是显示最微弱的一格。

    百无聊赖时想玩手机,姜仪景只能在阳台上不断去尝试哪个位置能接收到信号。

    空气中隐约又飘着股霉臭味,遮光帘已经被她扔掉了,那只能是——伸鼻子去嗅了嗅昨晚刚重新清洗一遍的衣服,衣摆还在往下滴着水,就又晾臭了……她烦躁地扯下,力道过大,衣架绕着铁杆转了个360°的圈,像在极力拯救自己,却还是被弹落。

    她不急着去捡起,将衣服丢进水桶里,加入过量洗衣液浸泡。

    刷个视频看两秒钟要卡五分钟,她拿着手机左移一下右移一下地寻找信号的缺口,断断续续地看,很快就失了兴致。

    便又去刷别的图文形式的平台,图片也迟迟加载不出来。

    最后,手机辗转到微信朋友圈。

    信号这会儿却莫名其妙突然好起来了,一点进去就成功刷出最新一条——程予娣的婚礼电子请柬。

    眼睛还没看清楚,就径直点进去了,一张一张的婚纱合照跳出来。

    看着幸福美满的笑脸,她不由得想起来那个夜晚在操场看台上的谈话。

    当时程予娣说她们是同类,时至今日她仍觉得根本算不上。

    那句“不幸的人各有各的不幸”,倒是说得很精准。

    莫名的,姜仪景突然发现此刻,她居然是有些羡慕程予娣的,即使是不合情理,甚至算得上是缺德的那种羡慕。

    程予娣的不幸是摆在明面上的,家庭出身的不幸,父母毫不掩饰的重男轻女,对她足够坏,她便可以无所顾忌地去怨恨、去逃离,通过这些不幸她才能知晓自己要的幸福是什么样的,而不顾一切地去找寻、追求它。

    反观林姝兰和姜成民,从小将她抛给外婆和舅舅看管,没有正儿八经照顾过她一天。

    可并非是不闻不问,该提供的物质条件从来没有缺少过。

    每每有矛盾和冲突,也总是有“补偿”紧随其后——买新衣服、换新手机,以及“吃饭了”、“帮我操作一下手机这个功能”。

    这些打一巴掌给个甜枣的台阶递过来,姜仪景便不得不识得好歹地顺着走下去,而那些对她的斥责、贬低和痛苦便就此揭过去了。

    除了她这个当事人以外的人,都轻松揭过去了。

    只有姜仪景自己,时常在为这时好时坏的亲属关系踌躇着——只在意给她提供的物质,从不关心她的感受、心情和真实需求,她从来没有获取过稳定的真切的关爱,而那些用金钱便能唾手可得的物质,也总能真令她生出庞杂而绵密的愧疚。

    程予娣说得没错,她惨得太轻了,够不到能让她有道理去怨恨的程度,也让她狠不下心真的远离他们。

    电子请柬播完,停在最后的页面上,是婚宴的时间和地点,弹幕滚动着新婚祝福。

    姜仪景退出去看日历,中秋节,正是团圆的节日。

    程予娣说得没错,因为她足够惨,所以她也该足够圆满。

    姜仪景没有再点进微信去送祝福,直接清理掉后台,想了想又点进去把朋友圈入口关闭了。

    她不会再偷窥别人的圆满。

    申照肸的消息准时发来。

    从她来珠市,申照肸来找她聊天的频率很高,总是问她在这边是否适应,是否有找到新工作,有没有过得开心。

    在学校对面碰见申照肸那个傍晚,她有提起过自己当晚就要去珠市了,会来关注她的近况似乎也在情理之中,但未免太过频繁。

    姜仪景在宿舍群里发:「我感觉有点奇怪」淡笑盈即刻响应,在家里复习实在是有些枯燥:「何事称奇?」姜仪景想了想:「那谁是不是在」打出这几个字她突然顿住,该怎么定义?偷偷关注?视奸?程度似乎都太深了些。

    愣神之际,手指没提防触到了屏幕,将那半截话发了出去。

    淡笑盈一时没反应过来:「哪谁?在什么?你别做谜语人啊!」姜仪景突然觉得自己这想法太过荒唐,怎么还在期待他会这样旁敲侧击地通过共友来了解她的近况呢?她打算随口说个别的话题搪塞过去,淡笑盈却突然反应过来了。

    淡笑盈:「游迹星视奸,被你发现?」跟随一个吃瓜脸表情包。

    姜仪景:「怎么会,他肯定在忙着做该做的事情,怎么会做这么无聊的事」淡笑盈还没回复,她便又改口讲出她的猜想:「好吧,其实我就是怀疑他在通过共友了解我的近况,我也以为是不是我想太多,毕竟……可共友实在问得太频繁了,一日三餐、每日早起问候、睡前关切,事无巨细……」她截图了几张发过去,淡笑盈回:「哇塞!这绝对就是游迹星在问啊!」姜仪景:「……其实我是在等你骂醒我的」淡笑盈:「其实你很愿意相信这背后猫着的人是游迹星吧」姜仪景无法反驳,她的确常常给这些对话叠加上游迹星声音和语气,当听见隔壁的暴力、彻夜无法闭眼入眠、起来发现满床的霉斑、衣服洗一遍臭一遍的这些不如意的时刻,用来慰藉自己。

    她都已经换掉了沐浴露和洗衣液,不再听音乐,藏好那串手链和珊瑚绒睡衣,就是为了能规避他的存在,以此靠时间来淡忘。

    可他依旧如影随形,连跟别人的对话都能脑补出这样荒唐的可能性。

    顶端跳出来电打断了她纷乱的思绪,陌生号码归属地是珠市,姜仪景犹豫片刻才接听。

    是面试通过的通知,hr简单复述了之前提过的工作内容和待遇,她回答可以接受,hr便接着询问她最快入职的时间。

    她的沉默令hr讶异:“姜女士,您还有什么顾虑呢?可以尽情提出来,我们再好好协商。

    ”“没有,您说得非常详细,”姜仪景说,“但我还想再考虑一下,可以吗?”“当然可以,”hr温声道,“您面试时的表现特别出色,加上您有提前了解过公司的情况,应该是认可公司的理念和发展,所以我们很期待您的加入。

    我也理解您的顾虑,这样,试用期的薪资,我这边去争取一下给您涨500,转正后的薪资待定,您看可以吗?”姜仪景没立刻吭声,hr继续道:“商务总监对您面试时的印象尤其好,但毕竟您刚毕业不久,上一段工作时间也不长,我们无法确定您的工作能力究竟如何,虽然是转正待定,但肯定也不会低于先前确定的数目,这个您可以放心。

    ”“感谢您和贵公司对我的认可,可我想考虑的不单是您提出的这一条。

    ”“好的明白,那我这边帮您争取,期待您的答复。

    ”挂掉电话,姜仪景没有丝毫开心和兴奋,她也纳闷,竭力去琢磨内心犹豫的原因。

    她垂头看见水桶里泡着的衣服,恍然大悟。

    这里并不是让她感觉良好的舒适地,虽然临近父亲,按道理说该有亲人的依靠,可她丝毫没有稳定安全的感觉,她时刻提心吊胆着,因这环境而不舒服,要是接受了那份工作就意味着她要长时间待在这里,她就要一直如此高度紧张地生活了吗?晚上和姜成民吃饭时,果然被问及工作找得怎么样。

    姜仪景细嚼慢咽小口吃着饭,咽下去才说:“收到了入职通知。

    ”“什么公司?”“化妆品公司的商务助理。

    ”姜成民哼出轻蔑的一声:“你这样的学历和专业能找到什么正经公司,别又像上次那样被骗。

    ”姜仪景给他们说起过上家公司的离职理由,而他们固执己见地只断定是她太差劲,所以找的工作也不靠谱。

    姜仪景不辩解,闷头继续吃饭。

    姜成民又哼出一声:“你别去那公司了吧,你自己找的能是什么好工作,我隔壁厂里在招……”姜仪景突然在这一刻猛下决定:“我已经同意那家公司要去了。

    ”她添油加醋地把违反约定的后果说得很严重,姜成民嘟囔了几句,也没再坚持。

    申照肸雷打不动地发来问候,姜仪景编造积极的生活状态回应她,还专门强调自己快要入职新工作,前景不错,以后大概就要在珠市讨生活了。

    申照肸:「啊,珠市那么远,能见着一面可太难了」然后这条消息立刻被撤回,姜仪景揪着不放:「我看到了哦」申照肸找补:「哈哈哈我是说我要见你一面也太难了!而且你就吃不到麻薯了,还有你那么爱吃辣,在珠市肯定不好受吧?」姜仪景:「总能适应的」不论是环境、气候还是吃食,还是别的任何,总能适应的。

    她犹豫了一会儿,又接着发了句:「我还以为你每天来找我是有别的理由,原来你是怕我孤身一人在珠市不适应,你也太贴心了」眼看着顶端反复在“对方正在输入中”和“申照肸”之间变化,她等了好久,申照肸总算发来一条:「你已经猜到了?」姜仪景装傻:「什么呀?你帮我解闷吗?」申照肸发来一个尴尬的eoji表情:「我招」然后是几张截图,每天与游迹星同步近况。

    申照肸求饶:「仪景,你会怪我吗?我只是工具人而已(可怜)」姜仪景:「没事」申照肸:「你真的要在珠市了吗?」姜仪景截取她刚和hr确认offer的记录:「当然,未入职就给我涨薪500了呢,很有前景。

    只不过最近商务总监出差了,没人可以带我熟悉工作,让我十一假期后入职」申照肸为她高兴,末了补一句:「最近这些关心的询问,是真的出自我本心,你相信吗?」姜仪景发送花式比心的表情包:「谢谢你」结束了对话,姜仪景又往上翻记录,点开那几张截图细细地看,他每次收到她编出的积极都只会说:「那就好」他是真的相信她现在过得很好了吧。

    是她早有察觉,故意往好里去编的,可姜仪景现在又不想让他这样认为,实际上是她本来就过得一点儿都不好,死湖一样波澜无惊,又总在飘摇不定。

    她也不明白自己究竟想怎么样了。

    只是把长期关闭的加好友权限打开,再把各个平台黑名单中的人释放。

    中秋前一天,姜成民兴冲冲地跟她说明天去找大伯过节,他最热衷于过这种寓意团圆的节日,好像真能从节日氛围中汲取他迫切寻求的归属。

    姜成民打小没见过母亲,父亲又忙于自我的娱乐无暇顾忌他和大伯两兄弟,他是在各姑婶的轮流照抚下成长的,对家庭齐聚尤其看重。

    可事实是,他一年到头好不容易回趟家,却总是想着去姑婶家串门、与一众老友约聚会、去外面闲逛,在本来的家庭的时间倒是寥寥无几,似乎他的归属总在别处。

    姜仪景长时间缺觉,从天黑睁眼到天亮,潮湿闷热的天气本就令她胃口欠佳,一听姜成民报的那些菜名,油腻感更是令她反胃。

    她虚弱地表示:“我最近睡不好,而且也没胃口,你和大伯过吧,我就不去了。

    ”姜成民不赞同:“中秋哪有不团聚的?”姜仪景:“我之前不在这里你不也和大伯过的,就照你的惯例去过就好了,不用管我。

    ”姜成民没说话,她以为就这样默认了。

    不出意料,当晚她依旧睡不着。

    不是她不想睡觉,她原本困得睁不开眼睛,往床上一躺,被床板一硌,瞌睡全无。

    坚持酝酿了一会儿,她确实是真找不回瞌睡了,便去摸手机,此时已经凌晨两点,姜成民的未读消息是接近零点发来的:「我考虑了一下,明天还是我们俩一起过,你不是说这里的饭菜没味道吗?明天早上去买菜,挑你自己爱吃的,爸给你做」姜仪景深呼一口气:「不用了爸,你就去找大伯吧,真的不用管我,我已经很长一段时间通宵失眠了,我明天只想睡觉,而且天气湿热湿热的,我也没什么胃口吃太油」天蒙蒙亮,她收到回复:「好吧」睡意终于铺天盖地席卷过来,甚至盖过了后背的痛感。

    她混沌地入睡,虽然还是有不舒服的感觉,可十分满足。

    突然,她被急促的敲门声叫醒,是姜成民的声音:“姜仪景,快起床,我们一起去买菜了,今天完全按照你的意愿,你想吃什么,爸就给你做什么。

    ”姜仪景痛苦地睁开眼,时间才七点过,她闭上眼睛也才不到一小时,她声音沙哑:“爸,你去找大伯吧,我只想睡觉。

    ”外头的人嘟囔了几句,她没听清,她立刻又陷入混沌的梦里。

    这一回叫醒她的不再是有规律的叩叩声,而是一拳一拳砸上来的闷响,还有从墙体透进来的喊叫。

    “外面的,你们砸门也没用哦,绝对推不开的,”几个装扮整齐划一的伴娘双手抵在本就反锁的门板上,脸上洋溢着喜气齐声喊口号,“新娘娶过门,红包来敲门。

    ”外头一阵哄笑,接着从门缝中塞进一个一个红包,齐声喊:“诚意满满,请开门吧!”不能开!姜仪景听着砸门的闷声,嘶吼般在喊:“姜仪景你快要死了是不是?那你赶紧死远点,别死我眼前,也别死在房东的屋子里,不然你让别人怎么再出租?”她不能打开门,外面这人说不定根本不是她爸,而是不知从何而来的暴徒,让他进了门,哪怕她哭着求饶说“爸爸,我错了”也无济于事。

    砸门的力道越发愤怒,每一拳都伴随着一句“要死就死远点”,夹杂着“我都征求你的意愿,做你想吃的饭菜了,你还这么不识好”。

    眼见门上的铁闩都快脱落,门被砸得一晃一晃的。

    不能让他进来!于是姜仪景奋力去推木床,在地板上划出绵长的刺耳声音。

    “呲喇——”话筒突兀发出绵长不绝的啸叫,席间众宾客纷纷捂耳皱眉,婚礼主持人立即将话筒调整位置,随后接入仪式正轨,新郎父母致辞。

    季母的普通话夹杂着浓浓的地方口音,最要紧的就是n和l不分,纵使已经共同生活过一段时间,程予娣仍旧听得云里雾里,不明所以。

    可她依旧笑得很是甜蜜,季家父母对她尤其关照,给予她渴求的全部亲情,她坚信语言沟通不畅也没什么所谓,总会有超乎血缘的亲近,这不就被她遇见了吗?于是她舒心地改口:“爸,妈,以后我和彦川一定好好孝顺您二老。

    ”此话一说出,宴会厅顷刻被掌声点燃,一浪盖过一浪,饱含着对于这个新的小家的祝福。

    可没有人在真正关注如何的其乐融融美满和谐,大家都在强撑着精神,想的是什么时候才能送来筷子开席。

    姜仪景撑坐在歪歪扭扭抵着门的床板上,外头的“风暴”已然停歇,她张嘴大口大口地呼吸,仍不起作用,外头的“暴徒”似乎砸开了门冲进屋来将她死死掐住,可抬头一看,那扇锈迹斑斑的铁门,其上几处拳头大的凸起清晰可辨,但还好好禁闭着。

    她又像是陷入了泥沼里,无尽的黑暗和粘稠一点一点吞噬掉凭她挣扎的空间,湿润冰凉的泥浆渗入骨髓,抑制不住地剧烈颤抖。

    她好像真的会死掉,如他所言,不被发觉地死掉。

    手边的屏幕亮起,黑暗里微弱的光,她也当是珍贵的生的渴望,慌乱地去抓住。

    新的微信好友添加申请,附加说明是:「我有很多没说出口的话,这次一定要完整的跟你说清楚,我马上起飞了,等我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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