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章
姜仪景放下手机就开始收拾行李,不管后面作何打算,当务之急是先离开此地。音乐播放中断,她凑过去看,有电话打进来了——是外婆。
她深呼吸几个回合,默念让自己一定要稳住情绪,不要失控,才接起。
外婆柔和地先问她:“吃过饭没啊?”姜仪景带着笑意回答:“正要去吃呢。
”“你爸爸说他做了你爱吃的,叫你去吃嘞。
”外婆的语气有些试探的意味。
闻言,姜仪景就清楚了,直说:“我爸他怎么跟您说的?”“你不要置气哈,”外婆先稳住她的情绪,“你爸也是想让你吃点好的嘛,听说你在那里吃不惯,想给你改善改善伙食,你没胃口也得好好跟爸爸说明白不是?”“我跟他说得很明白了,”姜仪景耐着性子跟老人解释,“他说他要去找大伯,我说我不去,因为我最近一直睡不好,我想睡觉,我今天好不容易有瞌睡了。
”她说着说着有些委屈涌上心头。
“那你爸爸说他做好了饭来叫你,你不领情还凶了他,”外婆似是不相信这一面之词,跟她确认,“有这回事吗?”“他这么跟您说的?”姜仪景顿了顿,止住呼之欲出的控诉,缓了缓才说,“我妈在您旁边吗?我刚刚听见她声音了,我有话跟她说。
”“在在在,”外婆忙不迭将电话转移给旁的人,“来,姝兰,要跟你说两句。
”“喂,”林姝兰接过电话。
姜仪景没等她说别的,径直说:“外婆现在听得见吗?”“怎么了?”林姝兰没回答她的问题,倒是反问。
“你先确保外婆听不见我的话。
”“好了,听不见了。
”姜仪景深吸一口气:“他跟你们说我不领情,还凶他,那他怎么不跟你们讲清楚前因后果?我跟他说了两三次,我不去大伯那里过节,我只想睡觉,我很多很多天没有合过眼了,我今天好不容易有困意我只想睡觉!”她缓了缓情绪,继续说:“可他非要拉我去买菜,还说什么都按照我的喜好做饭,尊重我的意愿,可是我当时的意愿是睡觉啊,不是吃饭!”她的声音尖利了,林姝兰的声音也立刻要尖利起来:“这还不都是为了你……”“又为了我好是吗?”姜仪景笑了一声,“那他有没有说,他在我屋外面发疯砸门的时候喊了些什么?”“他叫着嚷着问我是不是要死了,要死就死远点,别死在他面前了,”姜仪景突然完全平静下来,不再有歇斯底里的情绪,“妈,您觉得,这也是为我好吗?他告状有意略去这一部分没说,想必也是门清的,这不是在为我好吧?”“还是要说,这只是一时情急口不择言呢?”电话那头沉默如幽深的洞穴,姜仪景说完话才猛然悟透一个现象所隐含的深意——男人以“勤做饭,宠老婆,听老婆话”盛名,由此取得一个踏实本分的好名声。
可一个家庭除却做饭,还有许多未被提及的事项。
拿她家来说,家庭事务基本都归林姝兰操持,负责除做饭以外的大部分家务、家庭的开支规划、子女的学业、管教叛逆的女儿……听起来就令人精疲力尽,竟就那么简单地被定义为“太老实了,什么都听老婆的”,轻而易举地抹去其中的辛酸苦辣。
姜仪景忽然明白这个的底层逻辑只是,他们根本不具备处理问题的能力,遇事只会意气用事无能狂怒,所以女性只能选择挑起大梁做一家之主,而他们就得以在外宣扬自己多么多么爱老婆,什么都听老婆的,便就此怡然自得地做起甩手掌柜。
姜仪景推开门走出去,隔壁的门大开,女人和两个小女孩坐在门口,依靠走道昏暗的灯光择菜和写作业,屋内隐约传来游戏音效。
女人看见她,笑了笑表示问候,她也笑着向女人点点头。
无言,但一片祥和。
男人不在的难得祥和。
她自以为可以无波无澜地把钥匙交给姜成民,再毫无负担地即刻逃离这里。
敲开五楼的那扇铁门,烟臭味扑鼻,姜成民手忙脚乱,去开窗通风,两只手不停在空中扇着,想让空气快点流通。
他状若无事发生,平常地招呼她:“赶紧吃饭吧,我先把饭菜热一热。
”姜仪景定睛在床底下歪七扭八栽着十几个烟头的蚊香盘。
事情发生后,没有任何举措去解决或弥补,而是靠猛抽尼古丁来麻痹神经。
虽然这种做法并不让人意外,在落空感之中居然还能隐藏一丝歉疚。
熟悉的复杂情绪涌上来。
她静立在门口片刻,还是选择坐下吃掉那一锅专门符合她口味却没一样菜是她爱吃的火锅。
应付了几口,才把三楼的钥匙递给姜成民:“我今天就要走了。
”姜成民说:“不是说入职一段时间看看情况再就近搬家吗?”“不是,”姜仪景语气淡淡,“我推掉了入职邀约,打算回锦市了。
”姜成民把筷子摔在桌面,意料之中的怒气一触即发。
姜仪景神色如平静的水面,轻声说:“我在这里待着一点儿也不舒服,你和妈指定会说我就是过得太安逸了吃不得一点苦,所以在今天之前,我一直在忍耐,睡不着吃不下长了满腿的湿疹我也在竭力去克服。
”“可今天,我再忍不下去了,”姜仪景偏头去看床底,“你的举动和言行让我觉得,这个地方没有安全可言,我要一直提心吊胆地守住那扇门,担惊受怕,唯恐下一刻被人砸开,而你们只会觉得我在小题大做。
”——这只不过是家人之间的一点小摩擦,姜仪景你怎么能记亲人的仇呢。
除当事人以外的所有人都能大度地揭开。
姜仪景突然有些后悔。
如果没有悟透这些就好了,她还可以稀里糊涂地维系这份亲情,糊里糊涂地继续过寻求家人关切爱护的日子。
可她并不希望她自己只依赖亲属关系而放弃成为她自己,她是独立的个体,她没必要负担他们的不如意,她是她自己。
思及此,她不由得一怔,口中低声重复:“独立的个体……”像是玻璃窗上的朦胧雾气被擦去,视野开阔得一切都清晰可见。
她双手握着行李杆,看着游迹星从出口走出,身姿挺拔,每一步都走得平稳有力。
他戴着白色口罩,笑意仍从眼睛里流出,一如初次所见。
一如初次所见,他能带给她别人给不了的安宁,她从他那里感受到两个可以沟通的灵魂、下意识的惦念、满眼的怜惜和爱护,以及看得见摸得着的在意。
她喜欢他,也不由自主地对他产生无穷尽的依恋。
因为从未体验过如此确切的爱与被爱,她不受控制地让自己完全沉浸其中,遗忘了每个人都是独立的个体。
他们在相爱,这一定是毋庸置疑的。
但相偎相依相互扶持的一对恋人,也该有独立的空间,她应该相信,他的爱不会因为一段时间没有联系就会消失不见。
她应该坚信,他和他的爱,该是永存。
游迹星走到她面前,她仰头对上他的笑眼,眼泪就在这一瞬滚落。
她已经憋了太久。
积攒的郁结如溃烂的创口,外表结痂,可内里的腐肉生出脓疮,时刻隐隐作痛着。
如今她重获治疗的特效药,挤出其中的脓疮,敷在伤口上镇痛,很快便会愈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