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举报楼上那个深夜扰民的男人后,我被迫每天听他隔着门板,用那把能让人耳朵怀孕的嗓子,对别的女人说着最缠绵的情话——直到他捏着我的下巴,气息灼热:‘陈修复师,听够了吗要不要…亲自体验下原声’1
陈晨觉得自己的神经快要被楼上的声音锯断了。
镊子尖在放大镜下微微颤抖,悬在一页薄如蝉翼、边缘焦脆的明代信笺上方。
这页纸承载着四百年前一位才女未寄出的相思,脆弱得仿佛一口气就能吹散。
她屏住呼吸,指尖稳得如同焊在钢架上,全副心神都凝聚在那道细微的裂痕上,试图用特制的植物纤维浆液进行毫厘级的填补。
这是她今天第十三次尝试。
前十二次,都毁在楼上。
咚!
又是一声闷响,像是沉重的家具被粗暴挪动,震得天花板吊灯都跟着晃了一下。
陈晨手一抖,镊子尖险险擦过信笺边缘,带起一小片肉眼几乎看不见的纸屑。
她猛地闭上眼,深吸一口气,胸腔里翻腾的怒火几乎要把理智烧穿。
三天了!整整三天!楼上那位不知名的邻居,像个精力过剩的午夜幽灵,从晚上十一点开始准时上岗,乒乒乓乓、拖拖拉拉、鬼哭狼嚎,一直能折腾到凌晨两三点!
陈晨睁开眼,眼底是熬出来的红血丝,眼下是浓重的青黑。
她小心翼翼地将镊子插回消毒瓶,摘下高倍放大镜,揉了揉酸胀的太阳穴。
修复台柔和的护眼灯下,她的脸色苍白得像她手边待修复的宣纸。
寂静只维持了不到五分钟。
正当她重新调整呼吸,准备进行第十四次尝试时,声音又来了。
这一次,不是撞击,是说话声。准确地说,是……情话。
一个男人的声音,低沉、磁性,带着一种刻意压低的沙哑,透过并不怎么隔音的天花板,清晰地钻进陈晨的耳朵里:
……宝贝,别躲……你知道我忍了多久……
陈晨的耳朵腾地一下烧了起来。她僵在原地,手里的工具差点掉下去。
那声音,该死的好听!像最醇厚的低音提琴,拨动着空气的弦。但内容……内容简直不堪入耳!
紧接着,一个略显娇嗲的女声响起,带着喘息和笑意:嗯~别闹……痒……
陈晨头皮发麻,一把捂住了自己的耳朵。这不是扰民!这是深夜放送十八禁广播剧现场版!
啊~轻点……
女声陡然拔高,带着夸张的颤音。
嘶……陈晨倒抽一口冷气,感觉自己的鸡皮疙瘩掉了一地。她忍无可忍,冲到墙边,抄起靠在墙角的备用长柄鸡毛掸子,用尽全身力气朝着天花板——
咚咚咚!咚咚咚!
她连捅了十几下,力道大得震得自己虎口发麻。楼上的声音戛然而止。
世界终于清净了。
陈晨靠着墙滑坐在地板上,长舒一口气,疲惫感如同潮水般瞬间将她淹没。
她抱着膝盖,把头埋进去。
不行,再这样下去,她不仅修复不了古籍,自己先得神经衰弱进医院。
那页承载着四百年前心事的信笺,等不起。
她需要睡眠,她需要安静!而楼上那位,显然没有半点公德心!
凌晨一点十七分。
陈晨把自己摔进单人床,用枕头死死捂住耳朵,像只鸵鸟。
身体的疲惫叫嚣着要休息,大脑却异常清醒,竖着耳朵警惕着楼上的动静。
死寂。
就在她意识开始模糊,即将坠入梦乡的边缘时——
嗯~啊~要坏了~樊凡哥哥~
一声高亢、婉转、极尽诱惑之能事的女声呻吟,毫无预兆地、清晰地穿透了楼板,像根冰冷的针,狠狠扎进陈晨的耳膜!
啊——!
陈晨猛地从床上弹坐起来,发出一声短促的、崩溃的尖叫。
黑暗中,她胸口剧烈起伏,眼睛瞪得老大,里面全是红血丝和无处发泄的狂怒。
樊凡楼上那个扰民狂魔叫樊凡
她打开手机录音功能,屏住呼吸。
楼上沉寂了几秒,接着,那个低沉磁性的男声再次响起,这次带着一种近乎宠溺的无奈笑意:
小妖精……这就受不了了嗯……乖,再来一次……
别……嗯啊……
录音的红点闪烁了足足两分钟,清晰地记录下这一段令人面红耳赤的午夜电台精选片段。
够了!真的够了!
陈晨握着滚烫的手机,指尖因为用力而泛白。
最后一丝犹豫被彻底碾碎。她不是没想过沟通,但对方这架势,显然沟通无效!她点开手机通讯录,找到物业24小时值班电话,毫不犹豫地拨了过去。
嘟…嘟…
电话接通得很快,一个带着浓重睡意的男声传来:喂物业值班室。
你好,我是7栋2单元501的住户,陈晨。陈晨的声音异常冷静,甚至有些发冷,每一个字都像冰珠子砸在地上,我要实名举报楼上601的住户,樊凡先生。
举报对方似乎清醒了一点,举报什么
严重扰民!深夜制造巨大噪音!陈晨语速很快,条理清晰,时间持续至少三天,每晚从十一点左右开始,一直持续到凌晨两三点!噪音类型包括但不限于:重物拖拽撞击声、高声喧哗、以及……
她顿了一下,似乎在斟酌用词,最终还是选择了最直接的方式,以及进行带有明显色情意味的不道德活动时发出的巨大声响!严重影响我的正常休息和工作!
啊这……电话那头的物业显然懵了,大概很少接到这么具体又劲爆的投诉,色情……活动陈小姐,这个……你有证据吗
我有录音!陈晨斩钉截铁,如果需要,我可以立刻提供录音片段作为证据!
另外,我是一名古籍修复师,我的工作需要高度集中和安静的环境,他这种行为已经严重干扰了我的工作进度,造成了实质性的损失!
我要求物业立刻介入处理,勒令其停止扰民行为!否则,我不排除采取报警或向房东投诉等进一步措施!
她的语气强硬,不容置疑,带着被逼到绝境的决绝。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只能听到模糊的键盘敲击声。大概是在记录。
呃……好的,陈小姐,7栋2单元601,樊凡是吧情况我们了解了。
我们会尽快联系该住户,核实情况,并要求他整改,注意邻里休息时间。
录音……呃,暂时不用提供,我们先沟通看看效果。
尽快!陈晨强调,我希望明天晚上能睡个安稳觉。否则,我会直接联系房东张太太。
明白明白,我们一定尽快处理。物业连声应承,语气带着点敷衍。
挂断电话,陈晨像打完了一场硬仗,浑身脱力地靠在床头。
手机屏幕的光映着她苍白的脸和眼底浓重的阴影。
她把刚刚录下的那段精彩片段保存好,文件名冷冰冰地标注着:【601樊凡深夜扰民证据_01.30_0130】。
举报了。终于举报了。
她长长地、长长地呼出一口浊气,仿佛要把积攒了几天的郁结和愤怒都吐出去。
紧绷的神经稍微松弛了一点,疲惫感排山倒海般袭来。
她把手机丢在一边,拉高被子蒙住头。
世界,该清净了吧
意识沉沉下坠,就在她即将完全陷入黑暗的睡梦时——
叮咚!叮咚!叮咚!
门铃声,急促、响亮、带着一种毫不掩饰的、来势汹汹的意味,骤然在寂静的凌晨炸响!
陈晨的心脏猛地一缩,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瞬间惊醒!
她猛地掀开被子坐起,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几乎要撞碎肋骨。
凌晨一点四十七分!谁会在这时候按门铃!
一个极其不好的预感,如同冰冷的蛇,倏地窜上她的脊背。
她赤着脚,踩在冰凉的地板上,一步一步,极其缓慢地挪到门边。
老旧的门上没有猫眼。她屏住呼吸,手放在冰冷的门把手上,指尖微微颤抖。
门外,一片沉寂。但那无形的压迫感,却透过门板,沉沉地压了过来。
陈晨咬紧下唇,深吸一口气,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猛地拉开了门——
门外走廊昏黄的声控灯下,站着一个男人。
很高。肩宽腿长。
简单的黑色T恤包裹着紧实流畅的肌肉线条。
头发微乱,像是刚被吵醒,几缕碎发垂落在饱满的额前。
但那双眼睛,在灯光下锐利得像淬了寒冰的刀锋,带着明显的、毫不掩饰的怒意和……被冒犯的戾气。
他微微低着头,目光沉沉地锁在陈晨脸上,那张脸英俊得极具侵略性,下颌线绷得紧紧的。
陈晨的呼吸瞬间停滞了。
她认得这个声音!就在几分钟前,她的录音里,这个声音还在用那把低沉磁性的嗓子,说着让人脸红心跳的情话!
楼上的噪音制造者,扰民狂魔,被举报对象——樊凡。
他找上门来了。
空气仿佛凝固了。
只有陈晨擂鼓般的心跳声,在死寂的凌晨里,清晰得震耳欲聋。
樊凡的视线像探照灯,扫过陈晨苍白的脸、浓重的黑眼圈、凌乱的睡衣,最后定格在她惊惶未定的眼睛里。
他扯了扯嘴角,那笑容冰冷,没有半分暖意,低沉的声音裹挟着山雨欲来的压迫感,一字一句砸向陈晨:
陈晨501的
他向前逼近一步,高大的身影几乎将门外的光线完全挡住,投下一片极具威胁性的阴影,将陈晨完全笼罩其中。
刚才是你,举报我
2
门外的声控灯因为持续的动静还亮着,昏黄的光线像一层油腻的薄纱,笼罩在门口这片狭窄的空间里。
陈晨的心脏在樊凡那句冰冷的质问落地后,几乎停止了跳动。
血液像是瞬间冻住,又在下一秒疯狂奔涌,冲击着她的耳膜,发出巨大的嗡鸣。
他知道了!物业的动作居然这么快!还是他……就在楼下等着
凌晨冰冷的空气顺着敞开的门缝灌进来,激得她裸露在睡衣外的皮肤起了一层细小的疙瘩。
她下意识地想后退,把自己藏回安全的黑暗里,但脚底却像被钉在了冰凉的地板上。
樊凡就站在门外,距离近得她能闻到他身上传来的、刚沐浴过后的淡淡清爽气息,混合着一丝……烟草味这与他此刻周身散发的、极具压迫感的低气压形成了一种诡异的反差。
他太高了。陈晨需要微微仰头才能对上他的视线。
那双眼睛在灯下是深潭般的墨色,此刻正翻涌着毫不掩饰的怒意和一种被侵犯了领地的戾气。
他微微眯着眼,锐利的目光像手术刀,一寸寸刮过陈晨苍白的脸、眼底浓重的青黑、微微颤抖的嘴唇,最后定格在她强作镇定的眼睛里。
说话。他的声音压得更低,像被砂纸打磨过,带着一种危险的磁性,是你举报我
陈晨攥紧了门把手,冰冷的金属硌得掌心生疼。这疼痛让她混乱的大脑找回了一丝清明。怕什么是他扰民在先!是他理亏!
她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挺直了因为寒冷和紧张而微微瑟缩的脊背。
不能怂!她迎上樊凡那极具压迫感的目光,声音因为之前的尖叫和此刻的紧绷而有些沙哑,但异常清晰:
是我。樊凡先生,对吧
她准确地叫出了他的名字,带着一种刻意的、疏离的正式感。
这是她从录音里捕捉到的信息,也是她此刻唯一能抓住的武器。
樊凡的眉梢几不可察地挑了一下,似乎有些意外她知道自己的名字。
他扯了扯嘴角,那笑容非但没有半分暖意,反而更添了几分讥诮。
行,知道我是谁就好。他往前又逼近了小半步,高大的身躯带来的阴影几乎将陈晨完全吞噬。
陈晨甚至能感觉到他身体散发出的热量,带着侵略性。
陈晨小姐,他模仿着她的语气,带着明显的嘲弄,能解释一下吗我做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值得你凌晨一点多去物业实名举报我‘深夜进行不道德活动,严重扰民’
他刻意加重了不道德活动几个字,语气里的讽刺几乎要溢出来。
陈晨的脸颊瞬间涨红,一半是羞恼,一半是愤怒。
她猛地举起一直攥在另一只手里的手机,屏幕还停留在那个录音文件的界面,文件名清晰可见。
解释她的声音因为激动拔高了一些,带着被逼到墙角的尖锐,这就是解释!你自己听听!
她手指用力,点开了播放键。
寂静的凌晨走廊里,手机扬声器里传出的声音被放大了无数倍,清晰得令人头皮发麻:
嗯~啊~要坏了~樊凡哥哥~
小妖精……这就受不了了嗯……乖,再来一次……
别……嗯啊……
那娇媚婉转的女声喘息和樊凡低沉宠溺的回应,在空旷的楼道里反复回荡,带着一种诡异的、令人极度不适的羞耻感。
樊凡的脸色,在第一个音节蹦出来时,就彻底沉了下去。
不是愤怒,而是一种混合着荒谬、愕然和……极度无语的表情。
陈晨按停了录音,胸口剧烈起伏,像一只被激怒的小兽,眼睛死死瞪着樊凡,仿佛在说:铁证如山!你还有什么好狡辩的!
短暂的死寂。
樊凡看着陈晨因为愤怒和羞耻而涨红的脸,看着她眼底燃烧的、固执的怒火,又看了看她手里那个还在微微发烫、仿佛握着什么惊天罪证的手机。
他忽然抬手,用力地、缓慢地抹了一把脸。
然后,一声极其短促的、充满荒谬感的低笑从他喉咙里滚了出来。
呵……
这笑声像是一个开关,瞬间点燃了陈晨压抑的怒火:你笑什么!觉得很好笑吗深更半夜制造这种噪音,严重影响别人休息和工作,你很得意
樊凡放下手,脸上的荒谬感还未完全褪去,但眼神却重新变得锐利,甚至带上了一丝看傻子的怜悯。
噪音工作他盯着陈晨,一字一顿,语速不快,却带着强大的压迫感,陈小姐,麻烦你用你那……嗯,大概是用来修复古董的脑袋,好好想想。
他向前倾身,那张英俊得极具侵略性的脸离陈晨更近了些,温热的气息几乎拂过她的额发。
陈晨能清晰地看到他浓密的睫毛和紧抿的唇线。
你听到的这些,他用下巴点了点她的手机,语气带着一种近乎刻薄的讥诮,是我!在!工!作!
工作陈晨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声音都变了调,什么工作需要深更半夜在家里发出这种……这种声音!她实在说不出那个词。
配音。樊凡直起身,双手插进黑色运动裤的口袋里,姿态看似随意,但紧绷的下颌线暴露了他的不爽,职业配音演员,懂吗就是靠嗓子吃饭的。
你刚才听到的,是我在练习一部广播剧的台词片段。
他顿了顿,目光像X光一样扫过陈晨,嘴角勾起一个极其恶劣的弧度:陈小姐,你思想这么不健康,听到点拟声词就联想到‘不道德活动’想象力还挺丰富啊。
轰的一下,陈晨感觉全身的血液都冲到了头顶,脸颊烫得能煎鸡蛋。
羞耻、尴尬和被嘲弄的愤怒交织在一起,让她几乎喘不过气。
配音演员她强撑着反驳,声音却有些发虚,谁……谁知道你说的是不是真的!就算是工作,你也不能深更半夜制造这么大噪音!这是扰民!是缺乏公德心!
噪音樊凡像是被踩到了尾巴,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丝被质疑专业素养的恼怒,我承认搬东西有声音,那是我在调整录音设备位置!至于练习……
他向前一步,几乎与陈晨脚尖相抵,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她,那双深潭般的眼睛里跳跃着冰冷的火焰:陈修复师,你告诉我,一个配音演员什么时候练习最有效夜深人静,万籁俱寂,情绪最容易沉浸!白天外面车水马龙,楼上楼下装修,隔壁小孩哭闹,你让我怎么进入角色怎么保证录音质量
他语速极快,逻辑清晰,带着一种职业性的不容置疑。
我……陈晨被他突然爆发的气势压得一窒,但一想到那几晚被折磨得生不如死的痛苦,想到那页差点毁掉的明代信笺,她心头那把火又噌地烧了起来。
那是你的问题!她也豁出去了,仰着头,毫不退缩地迎上他冰冷的视线,你有你的工作需求,我也有我的!我是古籍修复师!我的工作需要绝对安静!哪怕一丝杂音都可能毁掉一件承载了几百年历史的文物!你追求你的沉浸感,难道我的工作就不重要我的睡眠就不重要
她的声音因为激动而微微发颤,但眼神却异常坚定,带着一种为自身权益据理力争的执拗光芒。
你深更半夜在楼上激情澎湃地‘再来一次’,有没有想过楼下的人第二天还要用极度稳定的手去修复比头发丝还细的裂痕!你有没有想过连续三天睡不好觉是什么感觉!她越说越激动,眼圈不受控制地微微泛红,那是积压了太久的委屈和愤怒。
樊凡看着眼前这个像只炸毛小猫一样的女人。她穿着毛茸茸的兔子睡衣,头发乱糟糟,脸色苍白,黑眼圈浓重,明明看起来脆弱得一推就倒,但那双眼睛里的火苗却烧得异常旺盛,仿佛要将他洞穿。
他第一次注意到她睡衣领口露出的纤细锁骨,和她因为激动而微微起伏的胸口。还有她刚才说……古籍修复师
他眼里的冰霜似乎裂开了一丝缝隙,但很快又被更深的烦躁覆盖。
他烦躁地啧了一声,移开视线,扫了一眼陈晨身后灯光昏暗的玄关,似乎想穿透墙壁看看她口中那个需要极度稳定的工作台。
行,他重新看向陈晨,语气依旧硬邦邦的,但少了些刻薄的讥诮,多了点被打断思路的不耐烦,就算你说得有道理。
但麻烦你下次想当正义使者之前,先搞清楚状况!别动不动就给人扣‘不道德活动’的大帽子!我名声坏了,你赔得起
陈晨被他噎了一下,脸颊又是一热。举报内容确实……有点那啥。
但她很快又梗起脖子:那噪音呢你打算怎么办继续深更半夜‘沉浸式’工作,然后让我继续去物业投诉或者报警
她摆明了态度:别想糊弄过去!问题必须解决!
樊凡盯着她看了几秒。
走廊里陷入一种紧绷的沉默。
声控灯因为太久没动静,啪地灭了。
黑暗中,只剩下两人近在咫尺的呼吸声,一个急促,一个压抑。
几秒钟后,啪,灯又因为樊凡一声不耐的啧重新亮起。
昏黄的光线下,樊凡的眉头拧成了一个结。
他似乎在权衡利弊。最终,他像是极其不情愿地,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
知道了。
陈晨没说话,只是用那双带着红血丝的眼睛,固执地看着他,等他下文。
樊凡被她看得极其不自在,喉结滚动了一下,别开脸,语气生硬得像在念说明书:我……会想办法加强隔音。晚上十一点后,尽量用设备控制,减少……嗯,‘噪音’外泄。
尽量陈晨对这个模糊的词很不满意。
保证!樊凡没好气地回头瞪她一眼,行了吧保证十一点后,不让你再听到……那些‘乱七八糟’的声音!他显然对乱七八糟这个形容也感到憋屈。
还有重物拖拽撞击声!陈晨补充。
樊凡深吸一口气,像是在极力忍耐:……行!都行!
那好,陈晨终于稍稍松了口气,但依旧保持着警惕,我接受你的解决方案。如果有效,我会撤回投诉。但如果……
没有如果!樊凡打断她,语气斩钉截铁,带着不容置疑的自信,这点小事,我还搞不定
他再次看向陈晨,眼神复杂。眼前的女孩,卸下了刚才的尖锐和愤怒,疲惫感重新爬上她的眉眼,让她看起来异常脆弱,像一件易碎的瓷器。但就是这样一个看起来弱不禁风的人,居然敢实名举报他,还敢跟他针锋相对到现在……
他的目光不经意间越过陈晨的肩膀,落在了她玄关尽头、工作间虚掩的门缝里透出的一角灯光。柔和的灯光下,隐约能看到一张宽大的工作台,上面似乎摆放着一些他叫不出名字的、精巧的工具,还有……一本摊开的、纸张泛黄脆弱的厚重书籍
古籍修复师……原来是真的在修那些老古董
一丝极其微弱的、连他自己都没察觉的好奇和……别的什么情绪,飞快地掠过心底。
他收回目光,重新落在陈晨脸上。所有的情绪都被他迅速收敛,只剩下惯常的疏离和一丝被麻烦缠上的不耐。
协议达成他伸出右手,手指修长干净,骨节分明。
陈晨看着他伸过来的手,犹豫了一下。
那双手,刚才在录音里,还轻点、别躲……她甩掉脑子里不合时宜的画面,飞快地伸出自己的手,指尖轻轻碰了一下他的掌心,一触即分。
嗯。她低低应了一声。
樊凡收回手,指尖仿佛还残留着一点冰凉的、细腻的触感。
他最后深深看了陈晨一眼,那眼神锐利依旧,却又似乎多了一点难以言喻的探究。
他扯了扯嘴角,留下一个意味不明的评价:
陈修复师他低声重复了一遍这个称呼,像是在品味什么,……有意思。
说完,不等陈晨反应,他利落地转身,高大的身影毫不留恋地没入楼梯间的黑暗里,脚步声快速远去。
砰。
陈晨几乎是立刻关上了门,反锁,背靠着冰冷的门板,才感觉自己像被抽掉了所有力气,双腿发软,缓缓滑坐到地上。
心脏还在胸腔里狂跳,后知后觉的寒意顺着脊椎爬上来。刚才的针锋相对耗尽了她的勇气。
他……太有压迫感了。那双眼睛,像是能看透人心。
陈晨抬起手,看着自己刚才和樊凡短暂接触过的指尖。冰凉的触感似乎还在。她甩甩头,试图把那个男人英俊却冰冷的脸、刻薄的话语、还有最后那句意味不明的有意思从脑子里赶出去。
世界终于安静了。
她扶着门板站起来,拖着疲惫不堪的身体走向卧室。经过工作间时,她下意识地看了一眼那扇虚掩的门。
柔和的灯光下,那页脆弱的明代信笺静静地躺在工作台上,等待着她的修复。
陈晨走过去,轻轻关上了工作间的门,隔绝了外面的世界。
她把自己摔进床里,用被子裹紧自己。身体累极了,大脑却异常清醒。
樊凡……配音演员……
她闭上眼,黑暗中,那个低沉磁性的、带着宠溺笑意的声音,却不受控制地、清晰地在她脑海里回响起来:
小妖精……这就受不了了嗯……乖,再来一次……
陈晨猛地用被子蒙住头,发出一声懊恼的低吟。
该死!明明协议达成了,为什么感觉……更糟了
3
世界,真的清净了。
陈晨躺在自己那张不算宽大但足够柔软的床上,望着熟悉的天花板,感受着一种近乎奢侈的宁静。
没有撞击声,没有拖拽声,更没有那些让人头皮发麻、面红耳赤的午夜电台。
只有窗外偶尔传来的、模糊而遥远的城市夜曲,反而成了绝佳的催眠白噪音。
樊凡说到做到。自从那晚凌晨的对峙之后,一连几天,楼上都安静得像没人住一样。十一点一过,仿佛按下了静音键。
陈晨终于睡上了几天安稳觉,眼底那浓重的、如同烟熏妆般的青黑,终于淡去了一些。
那页承载着四百年心事的明代信笺,也在一个阳光明媚的午后,被她用无比稳定的手和全副心神,完美地修复好了那道细微的裂痕。
当最后一道加固浆液干透,在护眼灯下呈现出温润的光泽时,陈晨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一种久违的、纯粹的成就感充盈心间。
生活似乎回到了正轨。平静,专注,带着修复古籍时特有的、与时光对话的沉静感。
只是……偶尔,在极度安静的深夜,当她放下镊子,揉着酸涩的眼睛,准备结束一天的工作时,她会不自觉地侧耳倾听一下。
天花板一片沉寂。
她说不清自己是庆幸,还是……有一点点微不可察的……空落
这个念头刚冒出来,就被她用力甩掉。
空落什么难道还想听那些让人尴尬的再来一次吗她一定是被那几晚折磨得精神还没完全恢复!对,就是这样!
这天傍晚,陈晨结束了一天的工作,从修复中心出来。
夕阳的余晖给这座古老建筑的石墙镀上了一层温暖的金色。
她习惯性地戴上耳机,点开常听的古典乐电台,想用舒缓的旋律洗去一天的疲惫。
手指在屏幕上漫无目的地滑动着。
突然,一个推送标题跳入眼帘:【年度爆款广播剧《长夜烬明》全集限免!CV樊凡倾情演绎深情帝王!】。
樊凡
陈晨的手指顿住了。
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不疼,却带来一阵莫名的悸动。
那个扰民狂魔毒舌邻居配音演员……樊凡
鬼使神差地,她指尖偏离了原本的古典乐图标,点开了那个推送链接。
页面跳转到一个热门的音频平台,《长夜烬明》的封面是一幅水墨风格的古风画卷。
她犹豫了一下。听不听
一个声音在脑子里说:有什么好听的不就是那个深更半夜扰民的家伙吗声音再好听也掩盖不了他缺乏公德心的事实!
另一个声音却在蛊惑:就……听听看看看他到底配成什么样知己知彼嘛……而且,他保证过晚上安静了,这算是……和平时期的正常交流
最终,那点被压抑的、该死的好奇心占了上风。她深吸一口气,像是要做什么重大决定,手指悬在播放按钮上方几秒,然后,用力点了下去。
耳机里,舒缓的古琴前奏流淌出来,带着淡淡的哀愁。
几秒后,一个声音响起。
陈晨的呼吸,瞬间屏住了。
那声音……
低沉,醇厚,如同最上等的陈年美酒,带着一种历经沧桑的磁性。
它不疾不徐地响起,讲述着一段尘封的宫廷往事。
每一个字都清晰圆润,带着恰到好处的共鸣,仿佛不是从耳机里传来,而是直接敲击在她的耳膜上,震动着她的心弦。
这……这是樊凡的声音
和她记忆里那个在凌晨楼道里冰冷质问的、或是录音里带着宠溺调笑的,截然不同!
耳机里的声音继续流淌,念着帝王面对心上人离去的独白:
>
……她转身走入风雪,未曾回头。孤的掌心还残留着她指尖的温度,却已冰冷刺骨。这万里江山,千般繁华,于孤,不过一座囚笼。囚不住她,亦囚不住这蚀骨的孤寂……
那声音里蕴含的情感,厚重得像化不开的浓墨。是帝王的威严下,深藏不露的刻骨柔情和无边孤寂。每一个停顿,每一次气息的转换,都精准地传递着文字背后的千钧重量。
陈晨站在熙熙攘攘的街边,夕阳的暖光落在她身上,她却浑然不觉。
周围的喧嚣仿佛被一层无形的屏障隔绝了。她完全沉浸在那个由声音构筑的世界里。
她能看到风雪中孤独的背影,能感受到帝王掌心残留的温度和刺骨的冰冷,能触摸到那繁华背后的无边孤寂……这一切,都源于那个声音的魔力!
不知不觉,一首歌的时间过去了。
耳机里传来片尾舒缓的音乐和演职员表播报:旁白及男主角萧烬——CV:樊凡……
音乐结束,自动跳转到下一首欢快的流行歌曲。
陈晨猛地回过神,像是被人从深水里拽了出来,心脏还在胸腔里咚咚地剧烈跳动着。
她下意识地捂住胸口,指尖能清晰地感受到那里的悸动。
她低头看着手机屏幕上那个名字——樊凡。
原来……他说的配音演员,是真的。
原来……他的声音,剥离了那些让她尴尬的拟声词和深夜的噪音滤镜后,竟然拥有如此……震撼人心的力量。
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在她心底蔓延开来。
有惊讶,有震撼,有对声音艺术的重新认知,还有一丝……连她自己都不愿深究的、被征服的悸动。
她竟然……有点理解他说的夜深人静,情绪沉浸了。
那样的演绎,那样的情感浓度,确实需要极致的专注和环境。
但这不代表他扰民是对的!陈晨赶紧在心里给自己敲警钟。欣赏归欣赏,原则归原则!
她深吸几口气,平复下有些紊乱的心跳,收起手机,快步往家走。
只是,耳机里那低沉醇厚的帝王独白,却像烙印一样,在她脑海里反复回响。
……
几天后,古籍修复中心,小型会议室。
气氛有些凝重。
不行,还是不行!纪录片项目负责人李姐烦躁地揉着眉心,把耳机重重地拍在桌子上,这都第几个了声音要么太年轻浮躁,要么太匠气死板,要么就是感情不到位!我们要的是那种能承载千年历史厚重感的声音!要有底蕴,有温度,能让人一听就仿佛触摸到那些泛黄的书页,闻到时光的味道!懂吗
会议桌旁坐着几个核心修复师,包括陈晨。
大家面面相觑,都看到了彼此脸上的无奈。
这部关于古籍修复与传承的纪录片是中心今年的重点项目,旁白配音至关重要。
已经试了好几个业内口碑不错的老师,甚至请了电台的老播音员,但效果始终达不到李姐要求的灵魂契合度。
李姐,时间很紧了。旁边一个年轻修复师小声提醒,下周就要交样片给台里初审了。
李姐重重叹了口气,疲惫地靠在椅背上:我知道时间紧!可找不到合适的声音,这片子的魂就没了!你们想想,还有没有认识的声音大咖或者……那种特别有故事感、有沉淀感的非专业人才也行!只要声音合适!
会议室里一片沉默。大家平时埋头故纸堆,社交圈实在有限。
陈晨低着头,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会议桌光滑的木质纹理。
一个名字,不受控制地、极其清晰地跳进了她的脑海——樊凡。
他那低沉醇厚、充满故事感和情感张力的声音,仿佛还在她耳边回响。
那个演绎孤寂帝王的声音……那种厚重感……那种仿佛能穿透时光的质感……
或许……一个细小的声音从她唇边溢出,在安静的会议室里显得格外清晰。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到她身上。
嗯小陈,你说什么李姐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立刻坐直了身体看向她。
陈晨的心跳瞬间加速,脸颊有些发烫。
她觉得自己一定是疯了,怎么会想到推荐那个毒舌邻居可是……可是他的声音……真的太契合了!
顶着众人期待的目光,陈晨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用尽量专业客观的语气开口:
李姐,各位老师……我可能……认识一个人。
她顿了顿,组织着语言:他……不是传统意义上的播音员或者配音大咖。但他是职业配音演员,声音……非常有特点。低沉,醇厚,很有故事感和……历史沉淀感。情感表达非常细腻,感染力很强。
她努力回忆着那天在街边听到的感觉:他之前配过一个古风角色,那种孤寂、厚重、仿佛承载了千年的感觉……我觉得,和我们的片子想要表达的那种‘凝固的时间’、‘与历史对话’的意境,可能……会契合。
李姐的眼睛亮了起来:哦真有这样的人叫什么名字有作品吗
他叫樊凡。陈晨说出这个名字时,感觉耳根更热了,作品……有部挺火的广播剧叫《长夜烬明》,他配的男主角。
李姐您可以……听一下片尾那段帝王独白,大概就能感受到他的声线和风格。
樊凡李姐对这个名字似乎有点陌生,但立刻拿出手机,《长夜烬明》是吧我搜搜……
会议室里其他人都好奇地看着陈晨,没想到这个平时安静话不多、专注修复的小陈,居然还认识配音圈的人。
李姐快速搜索到音频,戴上耳机,点开了陈晨说的那个片段。
会议室里安静下来,只剩下李姐耳机里隐约漏出的、细微的声音震动。
陈晨紧张地看着李姐的表情。只见李姐的眉头先是微微蹙起,似乎在仔细分辨,渐渐地,她的眉头舒展开,眼神变得越来越专注,甚至带上了一丝……惊艳
几分钟后,李姐摘下耳机,脸上是掩饰不住的激动和兴奋。
就是他了!她一拍桌子,声音都拔高了,这声音!这感觉!太对了!那种厚重感,那种历经沧桑的深沉,还有那种内敛的情感张力!简直是为我们这部片子量身定做的!小陈!
李姐热切的目光投向陈晨:太好了!你简直是及时雨!能联系上他吗越快越好!我们需要他尽快来试音!条件可以谈!
陈晨被李姐的激动弄得有点懵,下意识地点点头:呃……我……我有他联系方式。
太好了!李姐立刻拍板,小陈,这个任务就交给你了!务必!尽快!把他请过来!你是项目组成员,又认识他,由你出面沟通最合适!需要什么支持尽管说!
我……陈晨看着李姐殷切的眼神和同事们投来的或惊讶或佩服的目光,那句其实我们关系不太好卡在喉咙里,怎么也说不出口。
她只能硬着头皮,从手机通讯录里翻出那个仅仅因为一次深夜扰民投诉才存下的号码,名字备注还是冷冰冰的:601
樊凡(扰民)。
看着这行字,陈晨感觉自己的脸颊又开始发烫。
她深吸一口气,仿佛即将奔赴的不是一次工作邀约,而是一场……前途未卜的战役。
走出会议室,站在安静的走廊里,陈晨盯着手机屏幕上那个名字,指尖悬在呼叫按钮上方,犹豫了足足一分钟。
最终,她一咬牙,按了下去。
嘟……嘟……
等待接通的忙音,每一声都敲在她的心尖上。她甚至能清晰地听到自己越来越快的心跳声。
他会接吗
他会答应吗
他会不会……又用那种刻薄讥诮的语气,把她怼回来
就在陈晨紧张得手心冒汗,几乎想挂断电话的时候——
喂
电话接通了。
一个熟悉的、低沉磁性的声音透过听筒传来,带着一丝刚睡醒般的慵懒沙哑,少了平日的冰冷和攻击性,却依旧清晰地穿透了陈晨的耳膜,让她握着手机的手指微微一颤。
……陈晨张了张嘴,一时竟忘了准备好的开场白。
说话。电话那头的声音似乎清醒了一些,语气里带上了一丝惯常的不耐,哪位
陈晨猛地回神,清了清嗓子,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专业:……樊凡先生你好,我是陈晨。
电话那头沉默了。
足足三秒钟的静默,让陈晨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她几乎能想象出电话那头,樊凡那张英俊的脸上此刻可能浮现的、那种混合着惊讶、玩味和……看好戏的表情。
果然,下一秒,那个慵懒沙哑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一种毫不掩饰的、刻意拖长的语调:
哦~~~
那一个哦字,百转千回,充满了戏谑和意味深长。
陈……修……复……师他慢悠悠地念出她的职业称谓,尾音微微上扬,像带着钩子,真是稀客啊。
陈晨的脸颊腾地一下烧了起来。她能感觉到电话那头传来的、无形的压迫感和戏谑。她深吸一口气,忽略他那欠揍的语气,直奔主题:
樊先生,打扰了。是这样的,我这边有一个工作上的事情想和你沟通。我们古籍修复中心正在制作一部纪录片,需要一位旁白配音,要求声音……
等等。樊凡懒洋洋地打断了她,似乎对她的公事公办毫不意外,又或者……是故意为之。
电话那头传来布料摩擦的细微声响,还有……似乎是水声
陈晨的心跳漏了一拍。
紧接着,樊凡那带着水汽、磁性得更加撩人心魄的声音,裹挟着一丝恶劣的笑意,清晰地传了过来:
工作配音陈修复师……
他故意停顿了一下,像是在欣赏电话这头陈晨的窘迫,然后,慢条斯理地、带着某种恶趣味地,抛出了那句让陈晨瞬间血液倒流的话:
你该不会是……又想听我‘工作’了吧
4
你该不会是……又想听我‘工作’了吧
樊凡那带着水汽、磁性又恶劣的调侃,像一根烧红的针,隔着电话线精准地扎在陈晨的耳膜上,瞬间点燃了她脸颊的燎原大火。
樊先生!陈晨的声音不受控制地拔高,带着被踩了尾巴的羞恼,请你严肃一点!我在说正事!是代表古籍修复中心,正式邀请你为我们的纪录片项目试音!
电话那头传来一声低低的、意味不明的轻笑,像羽毛搔过心尖,更让陈晨抓狂。
哦正式邀请樊凡的语调依旧慵懒,但似乎收起了几分刻意的恶趣味,纪录片关于什么的
古籍修复与传承。陈晨努力平复呼吸,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更专业,我们需要一位声音能承载历史厚重感、传达时光沉淀与匠人精神的旁白。李主任听过你在《长夜烬明》里的演绎,认为你的声线和风格非常契合。
李主任樊凡似乎思考了一下,行吧。时间地点
陈晨报出了中心地址和约定的试音时间——明天上午十点。
知道了。樊凡答应得很干脆,干脆得让陈晨有点意外。
但下一秒,他那带着钩子的声音又响了起来:不过,陈修复师……
陈晨的心瞬间又提了起来。
既然是专业性这么强的纪录片,他慢悠悠地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掌控感,为了保证效果,我需要一个绝对安静的环境,这点你懂。
中心有专业录音棚,隔音效果……
还不够。樊凡打断她,语气笃定,我的设备和我习惯的环境,更能发挥。或者……
他故意停顿了一下,像是在抛出一个诱饵:……去你家上次你捅天花板抗议的那个时间点,我看挺安静的。
不可能!陈晨想也没想就拒绝,脸颊烫得能煎蛋。去她家开什么玩笑!
那就只有一个选择了。樊凡似乎早就料到她的反应,轻笑一声,我的工作室。就在楼上,601。你上来过吗
陈晨:……
她不仅没上去过,现在也一点不想上去!
另外,樊凡的声音恢复了工作式的冷静,却带着不容商榷的强势,我需要一位‘古籍顾问’全程在场。
确保我对文本的历史背景、情感基调和那些……嗯,破纸烂书的细节理解到位。毕竟,我不是你们圈子里的人,万一理解有偏差,配出来不伦不类,砸的是你们片子的招牌,对吧
陈晨心里咯噔一下。顾问全程在场这岂不是意味着她要和这个毒舌邻居在封闭空间里共处很长时间
中心有专业的研究员可以……
不熟,沟通效率低。樊凡再次干脆地否决,你推荐的,你负责。
而且,陈修复师,他的声音压低了些,带着一丝若有似无的探究,你既然敢推荐我,总得对我有点信心吧或者说……你怕什么
最后那句怕什么,像个小钩子,精准地戳中了陈晨那点不肯服输的倔强。
怕谁怕他!她只是……不想跟他独处!
好!陈晨几乎是咬着牙应了下来,带着一种破罐子破摔的决绝,明天十点,601!我带资料!
恭候大驾。樊凡的声音里似乎带着一丝得逞的笑意,干脆利落地挂了电话。
嘟…嘟…
忙音响起,陈晨还举着手机,僵在原地,感觉像打了一场身心俱疲的仗。
……
第二天上午九点五十八分。
陈晨站在601的深灰色防盗门前,手里紧紧攥着一个厚厚的文件夹,里面是纪录片的旁白文稿和一些精选的古籍图片资料。
她深吸一口气,再深吸一口气,才鼓起勇气,按响了门铃。
门几乎在她按下的瞬间就开了。
樊凡站在门内。他没穿上次那件随意的黑T恤,而是一件质地柔软的深灰色高领羊绒衫,衬得他肩宽腰窄,身姿挺拔。
头发似乎精心打理过,几缕碎发随意地搭在饱满的额前,少了几分戾气,多了几分……艺术工作者的气息
他双手插在黑色休闲裤的口袋里,姿态慵懒,但那双眼睛依旧锐利如鹰隼,此刻正带着一种毫不掩饰的打量,落在陈晨身上。
很准时,陈修复师。他侧身让开通道,嘴角勾起一个似笑非笑的弧度,请进。
陈晨忽略他话里的调侃,目不斜视地走了进去。一股淡淡的、清冽的雪松混合着皮革的味道扑面而来,和他本人的气质很搭。
入眼是一个极其宽敞的客厅,但和普通居家的温馨不同,这里更像一个……专业的工作空间。
巨大的落地窗被厚重的深灰色遮光帘挡住了一半。客厅中央的核心区域,被改造成了一个半开放的专业录音区。
一套复杂的黑色录音设备安静地矗立着,各种指示灯闪烁着幽微的光。
一个造型独特的悬臂话筒立在防震架上,旁边是专业的监听耳机。
靠墙是一排顶天立地的书柜,里面塞满了书籍、剧本和一些陈晨看不懂的专业设备。整个空间干净、利落、冰冷,充满一种高效而专注的氛围。
随便坐。樊凡指了指靠窗的一张看起来就很舒服的皮质单人沙发,自己则径直走向录音区,开始调试设备,动作熟练而专注。
陈晨在沙发上坐下,柔软的皮质包裹感让她紧绷的神经稍微放松了一点点。
她把文件夹放在旁边的矮几上,目光不由自主地追随着樊凡。
他调试设备时,神情是前所未有的专注和认真。微蹙着眉,手指在复杂的旋钮和推子间快速而精准地移动,眼神锐利地盯着显示屏上的波形图。那种全身心投入工作的气场,与他平日里的慵懒毒舌判若两人,带着一种强大的、不容置疑的专业魅力。
喝什么樊凡头也没回地问,声音在工作状态下显得异常冷静,咖啡水
水,谢谢。陈晨下意识地回答。
樊凡随手拿起旁边小冰箱里的一瓶矿泉水,精准地抛了过来。
陈晨手忙脚乱地接住,冰凉的触感让她一个激灵。
资料。樊凡调试完毕,转过身,朝她伸出手。
陈晨赶紧把文件夹递过去。
樊凡接过,没有立刻翻看,而是走到她旁边的另一张单人沙发坐下,长腿随意地交叠。
沙发距离不远不近,陈晨甚至能闻到他身上那股清冽的雪松气息。
他翻开文件夹,目光快速扫过文稿,神情专注。阳光透过没拉严实的窗帘缝隙,在他高挺的鼻梁和下颌线上投下一道利落的剪影。
他看得很快,偶尔修长的手指会无意识地轻轻敲击着纸张边缘,发出细微的声响。
陈晨屏住呼吸,尽量降低自己的存在感,目光却忍不住落在他翻动纸张的手指上。骨节分明,干净有力。
这段,‘指尖拂过虫蛀的孔洞,如同触摸岁月流逝的伤痕’……樊凡忽然开口,声音低沉平稳,带着思考的韵律感,打破了沉默,这个‘伤痕’的意象,具体想表达什么是惋惜还是……一种对时光力量的敬畏
陈晨愣了一下,没想到他这么快就进入状态,提出的问题还如此精准。
她立刻端正坐姿,认真地解释:两者都有。虫蛀是古籍最常见的病害之一,是时间流逝带来的必然损伤,修复师看到会惋惜。
但同时,这些痕迹也是古籍经历漫长岁月的证明,触摸它们,能感受到历史的厚重和时光的无情力量,所以也包含敬畏。
嗯。樊凡点点头,手指点着文稿,明白了。那这里的‘楮皮纸的纤维在浆液中舒展,如同沉睡的灵魂被唤醒’……‘灵魂’指的是
是修复师赋予古籍的‘新生’。陈晨的眼睛亮了起来,谈到专业领域,她身上的拘谨和紧张褪去了不少,声音也多了几分神采,楮皮纸是古籍常用的纸张,修复时,特制的浆液浸润纤维,让原本脆化蜷曲的纸张重新舒展、恢复韧性和强度,这个过程,就像让一本濒临消亡的古籍重新获得生命。所以是‘灵魂被唤醒’。
樊凡抬起头,目光从文稿移向陈晨。他看着她眼中闪烁的、纯粹而专注的光芒,看着她因为解释而微微泛红的脸颊,看着她流畅地描述着那些破纸烂书的神奇新生过程。
那眼神,不再是审视或探究,而是带着一丝……纯粹的欣赏甚至有点……新奇
有意思。他低声说了一句,嘴角似乎牵起一个极淡的弧度,然后重新低下头看稿,继续。
接下来的时间,在一种奇异的、高度专注的和谐中度过。
樊凡提问精准,直指文稿中涉及古籍修复专业知识和情感内核的关键点。
陈晨则用清晰、专业、充满热忱的语言一一解答,偶尔还会翻开带来的图片资料,指着上面显微镜下的纸张纤维或者修复前后的对比图进行更直观的说明。
樊凡听得很认真,时不时点头,偶尔会追问一句细节。
他不再毒舌,也不再刻意调侃,完全沉浸在对文本的理解和消化中。
陈晨渐渐放松下来。她发现,当剥离掉那些扰民的噪音和刻薄的言语,专注于工作时,樊凡是一个极其高效和敏锐的合作者。
他对文字的理解力、对情感的捕捉力,都让她暗自心惊。
终于,樊凡合上了文件夹,身体往后靠进沙发里,闭了闭眼,似乎在脑海里整合信息。
再睁开时,那双深潭般的眼睛里,闪烁着一种跃跃欲试的光芒。
差不多了。他站起身,走向录音区,试试
陈晨的心跳莫名快了一拍,点点头。
樊凡戴上监听耳机,调整了一下悬臂话筒的高度和角度。
他站在话筒前,微微垂眸,整个人的气场瞬间变了。
不再是慵懒的邻居,不再是尖锐的质询者,而是一个即将进入角色的、气场全开的专业演员。
录音棚柔和的顶灯落在他身上,勾勒出他专注而沉静的侧影。
他对着话筒,轻轻吸了一口气。再开口时,声音已不复刚才讨论时的冷静平稳,而是染上了一层难以言喻的、厚重而温润的质感:
>
泛黄的书页,承载着墨痕的呼吸。每一次指尖的触碰,都仿佛叩响一扇尘封千年的门扉……
陈晨屏住了呼吸。
这声音……!
和她在手机里听到的《长夜烬明》不同,更沉静,更内敛,却蕴含着更深邃的力量。
它像缓缓流淌的时光之河,带着沉淀千年的沙砾感,每一个字都仿佛拥有重量,轻轻敲打在聆听者的心上。
他念得并不快,甚至有些慢,像是在小心翼翼地抚摸那些脆弱的纸张。
声音里没有刻意煽情,却饱含着对历史的敬畏、对文字的珍视、对修复师指尖艺术的惊叹。
陈晨仿佛看到了一双无形的手,正温柔地拂去古籍上的尘埃;看到了时光的印记在声音的魔力下缓缓流淌;感受到了那份属于古老文明的、沉甸甸的呼吸……
她完全被带入了那个由他的声音构筑的世界,忘记了这里是601,忘记了眼前的人是那个扰民又毒舌的樊凡。她只是一个被声音深深打动的听众。
樊凡配完了一段,停下来,摘下耳机,看向陈晨,眼神带着询问:感觉怎么样情感基调对吗‘叩响门扉’这里,力量是重一点,还是再轻一点,更有那种小心翼翼的探索感
陈晨还沉浸在那种震撼的余韵里,有些恍惚。她看着樊凡认真的眼神,那里面没有戏谑,只有对完美的追求。
她下意识地站起来,走到录音区旁边,指着文稿,声音因为激动而有些微颤:这里……太对了!就是这种感觉!那种对历史的敬畏和小心翼翼的探索感!不过‘尘封千年的门扉’后面那句,‘倾听来自时间长河深处的低语’,‘低语’那里,或许……气息可以再放轻一点,更飘渺一点就像真的在捕捉那些微弱的历史回响
她一边说,一边不自觉地用手比划着,眼神亮得惊人。
樊凡看着她,看着她因为投入和激动而微微发光的脸庞,看着她专注地分析着声音的细节。
他忽然发现,这个平时看起来安静甚至有点拘谨的古籍修复师,在谈论她热爱的事物时,整个人都在发光,有一种别样的、生动的魅力。
他点点头,没有反驳,而是重新戴上耳机,对着话筒,根据她的建议,重新调整气息和语调,又试了一次。
>
……倾听来自时间长河深处的低语……
这一次,那低语二字,轻如叹息,带着一种近乎虚幻的飘渺感,却又清晰地传递出历史的悠远和神秘。
陈晨的眼睛瞬间更亮了,用力点头:对!就是这样!太棒了!
樊凡看着她毫不掩饰的赞叹和兴奋,嘴角终于扬起了一个真实的、带着成就感的笑容。
他摘下耳机,随手拿起矮几上那瓶只喝了一口的矿泉水,拧开瓶盖,仰头灌了一大口。
喉结随着吞咽的动作上下滚动,几滴水珠顺着他利落的下颌线滑落,没入羊绒衫的领口。
他放下水瓶,目光落在陈晨脸上,带着一丝轻松的笑意:看来,陈修复师不只是会修书,耳朵也很灵。
这句夸奖很直接,没有之前的刻薄,反而让陈晨有点不好意思,脸颊微红:是你理解力和表现力强。
樊凡不置可否地挑了挑眉,目光扫过她放在矮几上的文件夹,那里面露出的古籍图片边缘泛着陈旧的黄色。
他忽然开口,语气带着点漫不经心的好奇,却又像是随口一问:
说起来,你每天对着这些破纸烂书修修补补,也这么……投入
沉浸在专业氛围中的陈晨,听到破纸烂书四个字,像被踩了尾巴的猫,瞬间从刚才的和谐氛围中抽离出来。
她猛地抬起头,脸上的红晕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被冒犯的、异常严肃的神情。
她直视着樊凡的眼睛,清澈的眸子里闪烁着不容置疑的坚定光芒,一字一句,清晰地说道:
樊先生,它们不是‘破纸烂书’。
她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沉甸甸的力量:
它们是凝固的时间。
5
它们是凝固的时间。
陈晨那句话,像一颗投入深潭的石子,在樊凡的心底漾开一圈无声的涟漪。
他看着她清澈眼眸里不容置疑的坚定光芒,看着她因为维护心中信仰而微微绷紧的下颌线。
他沉默了。
没有反驳,没有惯常的讥诮。
只是那双深潭般的眼睛,定定地看着她,里面翻涌着一种陈晨读不懂的复杂情绪——是惊讶是触动还是……一丝被那份纯粹信仰所震撼的茫然
时间仿佛在那一刻凝固了几秒。录音棚里只剩下设备指示灯幽微闪烁的声音。
最终,樊凡只是极轻微地挑了下眉梢,什么也没说,重新拿起文稿,仿佛刚才那短暂的对话从未发生。继续吧,下一段。
陈晨悄悄松了口气,心底却莫名有些空落落的。她以为他会反驳,或者至少说点什么。
但他选择了沉默。这沉默,反而让她心里更没底。
工作继续。氛围似乎又回到了之前的专业与高效,但空气中仿佛多了一点无形的东西,沉甸甸的,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张力。
……
接下来的日子,因为纪录片的配音工作,陈晨和樊凡的接触不可避免地多了起来。
有时在601的工作室,有时在修复中心腾出来的临时录音间。
合作越深入,陈晨就越发现,樊凡这个人,和她最初的印象,简直判若两人。
他专业得近乎苛刻。一句台词的情感处理,一个气息的转换,甚至一个字的轻重音,他都能反复琢磨、调整十几遍,直到自己满意为止。
陈晨看着他对着话筒一遍遍重复,眉头紧锁,眼神专注得像在打磨一件稀世珍宝,完全沉浸在自己的声音世界里。
那种对极致的追求,让她这个同样追求毫厘级完美的修复师,都暗自佩服。
他毒舌依旧,但目标转移了。不再是针对她个人,而是更多地落在了文稿、设备,甚至他自己身上。
设备杂音大了点,他能冷着脸骂一句破铜烂铁;自己某一句状态没到位,他会毫不留情地自嘲今天嗓子被门夹了;但对陈晨提供的专业建议,他即使不立刻采纳,也会认真听完,然后说我再试试。
他生活上……有点龟毛。陈晨第一次注意到,是在工作室。
樊凡会极其精准地把用过的水杯放在杯垫正中心;随手翻阅的资料,看完后必定按照页码顺序一丝不苟地码放整齐;甚至他调音台旋钮的角度,似乎都有某种不成文的标准。
这和他工作时录音区可以堆满剧本、稿纸的凌乱形成鲜明对比。有一次陈晨不小心把一张图片资料掉在地上,弯腰去捡时,眼角余光瞥见樊凡的目光飞快地扫过那张纸落地的位置,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他对咖啡有着近乎偏执的挑剔。工作室没有速溶咖啡的影子,只有一台看起来就价值不菲的意式咖啡机和一罐罐贴着不同产地标签的咖啡豆。
某天下午,陈晨带着修改好的文稿过来,正撞见樊凡在操作台前冲咖啡。
他穿着简单的白T恤,袖子随意地卷到手肘,露出线条流畅的小臂。
午后的阳光透过没拉严的窗帘缝隙,在他身上投下温暖的光斑。
他神情专注,动作行云流水:称豆、研磨、布粉、压粉、上机、萃取……深褐色的油脂如同丝绒般缓缓流淌进温热的瓷杯里。
整个空间弥漫着浓郁而醇厚的咖啡香气。
他没有用奶,也没有加糖。
只是端起杯子,凑近鼻尖,深深嗅了一下那氤氲的热气,然后才极其缓慢地啜饮一口,微闭着眼,喉结轻轻滚动,脸上露出一丝近乎虔诚的满足感。
陈晨站在门口,看得有些呆住。
她从未想过,冲一杯咖啡,也能被演绎得像一场仪式,充满了沉静的力量感和……一种难以言喻的性感。
似乎是察觉到她的目光,樊凡睁开眼,端着咖啡杯转过身,看到是她,没什么意外,只是扬了扬下巴:喝吗刚萃的曼特宁,油脂不错。
陈晨下意识地摇头:不用,谢谢。她不太习惯喝这么浓的黑咖。
樊凡也没强求,端着杯子走到沙发边坐下,长腿交叠,姿态慵懒地开始翻看她带来的文稿。
阳光落在他微垂的睫毛上,投下一小片阴影,柔和了他平日过于锐利的轮廓。
那一刻,陈晨的心跳,莫名地漏了一拍。
……
这天,纪录片修复部分的文稿进入关键收尾阶段,涉及大量复杂的技术术语和细腻的情感表达。
陈晨在修复中心自己的工位前埋头核对资料,不知不觉窗外已是华灯初上,中心里的人也走得差不多了。
她揉了揉酸涩的眼睛,看了一眼电脑右下角的时间——晚上九点四十七分。
肚子适时地咕噜叫了一声。她这才想起自己晚饭还没吃。
收拾好东西,关灯锁门。
走出修复中心那栋古老建筑时,外面不知何时下起了瓢泼大雨。
豆大的雨点砸在石板路上,溅起大片水花,天地间一片白茫茫的雨幕,伴随着沉闷的雷声。
陈晨站在屋檐下,看着这倾盆大雨,傻眼了。她没带伞,早上出门还是晴空万里。
手机天气预报显示,这场雨至少要持续到半夜。打车软件排到了两百多位。公交站离这里还有一段距离。
她咬咬牙,把帆布包顶在头上,深吸一口气,准备冲进雨里,跑到前面路口看看能不能拦到车。
冰冷的雨水瞬间浇透了她单薄的衬衫和长裤,布料紧紧贴在皮肤上,带来刺骨的寒意。
视线被雨水模糊,脚下湿滑的石板路需要格外小心。
狂风卷着雨点砸在脸上,生疼。
她深一脚浅一脚地在雨幕中艰难前行,像一叶随时会被掀翻的小舟。
好不容易跑到路口,别说出租车,连私家车都很少。
偶尔有车灯刺破雨幕疾驰而过,溅起半人高的水花,毫不留情地泼了她一身。
陈晨狼狈地抹了把脸上的雨水,冻得牙齿都在打颤。绝望感一点点漫上心头。
就在这时,她眼角的余光似乎瞥到,身后不远处,昏黄的路灯阴影里,似乎有个模糊的人影,也站在雨里,没有打伞,好像在……看着她
心脏猛地一缩!一股寒意瞬间从脚底板窜上天灵盖,比冰冷的雨水更刺骨!
是错觉吗还是……真的有人!
她不敢回头确认,只是下意识地加快了脚步,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鼓。
雨声太大了,她听不清后面的脚步声,但那种如芒在背的感觉,却越来越强烈!
恐惧像冰冷的藤蔓,瞬间缠紧了她的心脏和四肢。
她想起了最近社会新闻里那些深夜独行女性遇袭的报道,想起了这附近相对僻静的老街区环境……巨大的恐慌攫住了她,让她几乎无法呼吸。
怎么办报警来不及了!呼救雨声这么大,谁会听见!
就在她浑身冰冷,手脚发软,几乎要被恐惧淹没的时候,一个名字,像黑暗中唯一的光亮,猛地撞进她混乱的脑海——
樊凡!
她甚至来不及思考为什么在这种危急关头会想到他,只是凭着本能,用颤抖得不成样子的手指,疯狂地在湿漉漉的手机屏幕上滑动,找到那个被她备注为601
樊凡(扰民)的号码,用力按下了拨号键!
嘟……嘟……
忙音在听筒里响起,每一声都像敲在她濒临崩溃的神经上。
快接!快接啊!她在心里绝望地呐喊。
就在她以为电话不会接通,绝望准备挂断时——
喂
电话通了!
樊凡那带着一丝疑惑的低沉嗓音,透过听筒和狂暴的雨声,清晰地传了过来!
樊凡!陈晨的声音带着无法抑制的哭腔和剧烈的颤抖,破碎得不成样子,救…救我!有人…好像…在跟着我!在…在中心后街…路口!雨…雨好大……
她语无伦次,巨大的恐惧让她几乎无法组织完整的句子,只能死死攥着手机,像抓着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电话那头瞬间沉默了。
只有一秒钟的死寂。
下一秒,樊凡冷静到近乎冷酷的声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沉稳力量,穿透了陈晨的恐慌,清晰地传来:
陈晨!听着!别怕!保持通话!他的声音异常冷静,语速快而清晰,告诉我,你现在具体在哪个位置周围有什么明显的标志
这冷静的声音像一剂强心针,瞬间让陈晨濒临崩溃的理智拉回了一丝。
她强迫自己深呼吸,牙齿打着颤,努力辨认四周:
中…中心后街…和…和梧桐巷交叉口…旁边…有个…有个绿色的邮筒…她一边说,一边用余光惊恐地瞥向身后,那个黑影似乎更近了一些!她吓得尖叫一声:他…他过来了!
绿色邮筒!梧桐巷交叉口!我知道了!樊凡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前所未有的急切,陈晨!现在!立刻!往大路上跑!哪条路车多灯亮就往哪跑!别回头!我马上到!
电话里传来急促的脚步声、钥匙碰撞的哗啦声、还有……引擎猛然发动的轰鸣声!
保持通话!别挂!告诉我你的方向!樊凡的声音在引擎声中显得更加紧迫。
陈晨像是被他的指令注入了力量,再也顾不上身后,用尽全身力气,朝着记忆中前方主干道的方向,跌跌撞撞地狂奔起来!冰冷的雨水糊住眼睛,脚下的水坑让她几次趔趄,但她不敢停!手机紧紧贴在耳边,里面传来樊凡一声声的指引和确认:
跑!继续跑!别停!
看到路口了吗
左转!往有红绿灯的方向跑!
他的声音像黑暗中的灯塔,指引着她,也支撑着她快要散架的意志。
她能听到电话那头引擎的咆哮声和轮胎碾过积水的哗啦声,知道他正以最快的速度赶来!
不知道跑了多久,也许只有几分钟,却漫长得像一个世纪。
终于,前方出现了主干道明亮的路灯和穿梭的车流!希望的光芒瞬间驱散了一些恐惧!
就在她即将冲上人行道的那一刻,刺耳的刹车声在暴雨中响起!
一辆黑色的SUV如同离弦之箭,猛地停在她身边,溅起巨大的水花!驾驶座的车门被大力推开!
樊凡冲了下来!
他甚至没打伞!黑色的头发被雨水彻底打湿,凌乱地贴在额前,几缕碎发遮住了他锐利的眼睛。他身上的深色T恤也瞬间被雨水浸透,勾勒出紧实而充满爆发力的肌肉线条。
他脸色冷峻得可怕,眼神如同出鞘的利刃,瞬间扫过陈晨惊恐苍白的脸,然后凌厉如电般射向她身后那条黑暗的巷子!
人呢!他的声音裹挟着风雨和怒意,低沉得如同闷雷。
陈晨惊魂未定,顺着他的目光回头望去——
昏黄的路灯下,雨幕茫茫,空无一人。
刚才那个如影随形的黑影,仿佛只是一个被恐惧催生出的幻影,消失在了雨夜深处。
紧绷的神经骤然松弛,巨大的脱力感和后怕瞬间席卷了陈晨。
她腿一软,差点瘫倒在地。
一只滚烫而有力的大手,及时地、稳稳地扶住了她的胳膊!
是樊凡!
他掌心的温度,透过她湿透冰凉的衣袖传来,带着一种灼人的力量。
没事了。他低头看着她,声音依旧低沉,但那股骇人的戾气似乎收敛了一些,带着一种劫后余生的沙哑,上车。
他几乎是半扶半抱地,将浑身湿透、瑟瑟发抖的陈晨塞进了副驾驶座。
车内开着暖风,干燥温暖的气息瞬间包裹了她冰冷的身体。
樊凡迅速绕回驾驶座,关上车门。隔绝了外面狂暴的风雨声,车内瞬间陷入一种奇异的安静。
只有暖风鼓动的呼呼声,以及两人粗重未平的喘息声。
樊凡没有立刻开车。
他抽了几张纸巾,胡乱地擦了一把脸上的雨水,然后侧过身,看向缩在副驾座位里、脸色惨白如纸、嘴唇还在微微颤抖的陈晨。
他的目光扫过她湿透贴在脸颊的黑发,扫过她还在滴水的衣角,最后落在她惊惶未定、如同受惊小鹿般的眼睛里。
那眼神,复杂得难以形容——有未散的戾气,有深沉的担忧,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心疼
他伸出手,似乎想碰碰她的脸,确认她的状况。但手伸到一半,又硬生生停在了半空,最终只是握紧了方向盘,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伤到没有他开口,声音带着一丝压抑的紧绷。
陈晨摇摇头,牙齿还在打颤:没…没有…就是…就是吓到了…
她抱着自己冰冷的胳膊,试图汲取一点温暖,声音带着劫后余生的哽咽:谢谢…谢谢你…
樊凡没说话,只是深深地看了她一眼,然后猛地发动了车子。
黑色的SUV平稳地汇入车流,将那片令人心悸的黑暗和暴雨远远甩在身后。
车内的暖风开得很足,陈晨冰冷的身体渐渐回暖,紧绷的神经也慢慢松弛下来。
她靠在椅背上,疲惫感如同潮水般涌来。侧过头,看着驾驶座上的樊凡。
他专注地开着车,侧脸的线条在窗外流动的光影中显得格外冷硬。湿透的T恤贴在身上,勾勒出宽阔的肩膀和紧实的背肌轮廓。发梢还在往下滴水,滑过他紧绷的下颌线。
刚才他冲下车的样子,如同愤怒的猎豹,带着一种摧毁一切威胁的狂暴气势。
可现在,在这个狭小的温暖空间里,他又恢复了某种沉静,只是那紧握方向盘的手和微抿的唇线,泄露了他内心并不平静。
一种前所未有的安全感,混杂着说不清道不明的复杂情绪,悄悄在陈晨心底蔓延开来。
她看着他被雨水打湿的侧影,看着他专注开车的模样,心跳,在劫后余生的平静中,以一种陌生的节奏,悄然加速。
车子平稳地驶向她家的小区。停稳在单元楼下。
樊凡熄了火,解下安全带,却没有立刻下车。
他转过头,看向陈晨。
车内的光线昏暗,他墨色的眼眸深不见底,里面翻涌着陈晨看不懂的情绪。
以后,他开口,声音低沉,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语气,打破了车内的寂静,加班这么晚……
他停顿了一下,似乎在斟酌措辞,目光沉沉地锁在陈晨还有些苍白的脸上:
提前说。
6
以后加班这么晚,提前说。
樊凡那句话,裹挟着雨夜未散的湿气和不容置疑的力道,沉甸甸地砸在陈晨心上。
直到她冲完热水澡,裹着厚厚的毯子缩在沙发里,捧着姜茶,那低沉的声音还在耳边回响。
不是商量,是通知。带着一种……近乎霸道的保护欲。
陈晨捧着温热的杯子,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杯壁。
窗外的雨还在淅淅沥沥,敲打着玻璃。
身体回暖了,心却像被投入了一颗石子,一圈圈涟漪荡漾开去,久久无法平静。
她脑海里反复回放着雨夜里的画面:刺破雨幕的黑色SUV,他冲下车时湿发凌乱、眼神如刃的样子,他滚烫掌心透过湿冷衣袖传来的温度,还有车厢里他沉默专注的侧影……
脸又开始发烫。她把微凉的脸颊贴在温热的杯壁上,试图驱散那莫名的热度。
樊凡……他好像,真的和最初那个扰民毒舌男不太一样了。
……
雨夜之后,有些事情,在无声无息中悄然改变。
纪录片配音工作进入收尾阶段,陈晨依旧需要频繁和樊凡沟通细节,地点有时在中心录音间,更多时候在601那个高效冰冷的工作室。
合作依旧专业高效,但空气里似乎总飘浮着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因子。
樊凡的顺路变得频繁起来。
那天,陈晨又在修复中心加班核对一批新到的残片资料。
窗外华灯初上,胃里空得有点难受。她揉了揉眉心,正准备点个外卖对付一下,工作室的门被轻轻敲响了。
进。她头也没抬,以为是同事。
门开了,一股诱人的食物香气先飘了进来。
陈晨诧异地抬头,只见樊凡单手插在黑色大衣口袋里,另一只手拎着一个印着老字号粥铺logo的保温袋,斜倚在门框上。
他刚结束一个线上会议,眉眼间还带着一丝工作后的倦意,但那双眼睛在灯光下依旧锐利。
还没走他走进来,目光扫过她桌上摊开的资料和电脑屏幕。
嗯,还有一点。陈晨有些局促地站起身,你怎么……
路过。樊凡言简意赅,把保温袋放在她桌上,这家艇仔粥还不错,料足,不腥。顺路带的。
顺路陈晨看着那个离修复中心起码绕了三条街的老字号粥铺招牌,心里嘀咕:这路顺得可真够远的。
嗯。樊凡面不改色,仿佛真是顺路经过,趁热吃。核对资料用脑过度,低血糖晕在这里,我可没空再送一次医院。
语气还是那么欠揍,带着点樊凡式的刻薄。
但陈晨看着那个还冒着热气的保温袋,再看看他看似随意却明显是特意送过来的样子,心底某个角落,像被温水浸过,软了一下。
她打开袋子,浓郁的粥香扑面而来。是她喜欢的口味,加了蛋丝、鱼片、花生米,热气腾腾。
谢谢……她低声道。
樊凡嗯了一声,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一瞬,似乎确认她状态还行,便转身:走了。吃完早点回去。
高大的身影消失在门口,留下满室的粥香和一丝若有似无的雪松气息。
陈晨捧起温热的粥碗,小口小口地吃着,暖意从胃里一直蔓延到四肢百骸。
隔墙互动成了心照不宣的小游戏。
自从雨夜之后,陈晨发现,樊凡在家的时间似乎……变多了而且,他好像掌握了一种新的骚扰方式。
有时,是晚上九点多。陈晨刚洗完澡,正坐在书桌前整理工作笔记。头顶的天花板会隐约传来樊凡练习台词的声音。不再是深夜激情戏码,而是……一些深情款款的告白。
>
你是我贫瘠土地上,最后一朵玫瑰。
那声音低沉舒缓,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温柔,穿透并不完美的楼板,清晰地落入陈晨耳中。
她握着笔的手指一顿,心跳莫名快了一拍。
有时,是周末的午后。陈晨窝在沙发里看一本关于古籍装帧的书。楼上会突然响起一段字正腔圆、语速飞快的贯口练习,噼里啪啦像炒豆子,充满了蓬勃的生命力和……喜感陈晨忍不住噗嗤一声笑出来,书都拿不稳了。
更多时候,是一些搞怪的、模仿动画片角色的夸张声音,惟妙惟肖,充满了孩子气的顽皮。
陈晨发现自己会不自觉地竖起耳朵,像在期待什么。
当那些或深情、或搞笑、或专业的声音隔着楼板传来时,她会停下手中的事,微微仰头,唇角不自觉地上扬,露出连她自己都没察觉的笑容。
有一次,她修复一本清代诗稿时,对其中一句欲寄彩笺兼尺素,山长水阔知何处的情感理解卡了壳,总觉得少了点东西。她烦躁地放下镊子,盯着那行娟秀的小楷发呆。
就在这时,头顶传来樊凡清晰的声音,像是在练习一段电影旁白:
>
思念没有声音,却震耳欲聋。它藏在未寄出的信笺里,藏在望断天涯的目光里,藏在……山长水阔的沉默里。
那声音低沉悠远,带着一种穿越时空的怅惘。
陈晨猛地一震!如同醍醐灌顶!
山长水阔的沉默……对!就是这种欲说还休、无处寄托的沉默感!是空间阻隔带来的绝望,更是情感无法传递的窒息!
困扰她的瓶颈瞬间打通!她几乎是立刻拿起工具,重新投入修复,指尖带着一种豁然开朗的流畅感。
第二天,她抱着一沓需要情感注入建议的修复难点资料,噔噔噔跑上了601。
门开了,樊凡穿着宽松的灰色卫衣,头发乱糟糟的,像是刚起床,一脸你又来干嘛的表情。
请教!陈晨把资料往前一递,眼睛亮晶晶的,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狡黠,樊老师,这段描述修复后古籍‘焕发新生’的文字,情感基调怎么把握更贴切是纯粹的喜悦,还是带着点……失而复得的感慨
樊凡挑眉看着她,又看看她手里那沓明显是借口的资料,嘴角慢慢勾起一个了然又带着点玩味的弧度。
进来。他侧身让开,语气慵懒,陈修复师,你这‘请教’的频率……有点高啊
陈晨假装没听见他话里的调侃,抱着资料,像只偷到鱼的小猫,溜进了工作室。
纪录片的配音工作,终于完美收官。
庆功宴安排在一家氛围不错的私房菜馆。项目组的成员,修复中心的领导,还有樊凡工作室的几个人都在。气氛热烈融洽。
陈晨作为核心顾问和牵线人,自然被灌了不少酒。她酒量浅,几杯红酒下肚,脸颊就飞起了红霞,眼神也有些迷蒙,但还努力保持着清醒,小口吃着菜。
来!小陈!必须再敬你一杯!一位喝嗨了的中心领导端着酒杯过来,多亏了你慧眼识珠,找到樊老师这‘天作之合’!这声音配得,绝了!
李主任,我真不能喝了……陈晨连忙摆手,感觉头有点晕。
诶!最后一杯!最后一杯!给个面子!李主任不依不饶。
陈晨看着递到面前的酒杯,正为难着,一只骨节分明的大手突然伸了过来,稳稳地接过了那只酒杯。
是樊凡。
他不知何时走到了她身边,高大的身影带来一种无形的压迫感。他脸上带着社交场合惯有的、恰到好处的微笑,眼神却平静无波。
李主任,他晃了晃手里的酒杯,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盖过了周围的喧闹,陈修复师酒量浅,这杯,我替她。
说完,不等对方反应,他仰头,干脆利落地将那杯红酒一饮而尽。喉结随着吞咽的动作利落地滚动了一下,杯壁上留下一抹淡淡的唇印。
好!樊老师爽快!李主任愣了一下,随即哈哈大笑,拍了拍樊凡的肩膀,又去别桌敬酒了。
周围响起善意的起哄声和掌声。
陈晨怔怔地站在原地,看着樊凡近在咫尺的侧脸。
他刚放下酒杯,唇上还沾着一点酒液的湿润光泽,在灯光下显得……有些诱人。
刚才他替她挡酒的动作,那么自然,那么强势,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保护姿态。
他身上的雪松气息混合着淡淡的酒香,强势地侵入她的感官。
心跳,在酒精和这突如其来的靠近下,彻底失了控,像擂鼓一样在胸腔里疯狂撞击。
樊凡放下空杯,转过头,目光沉沉地落在陈晨微微泛红的脸上。
她迷蒙的眼睛里清晰地映着他的影子,带着一丝无措和……藏不住的悸动。
周围的喧嚣仿佛瞬间被按下了静音键。只有两人之间流淌的、无声的电流在噼啪作响。
樊凡微微俯身,凑近陈晨的耳边。温热的呼吸带着红酒的醇香,拂过她敏感的耳廓和颈侧细嫩的肌肤,激起一阵细微的战栗。
他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气声,低沉而缓慢地开口,每一个字都像带着小钩子,轻轻搔刮着她的心尖:
他们说的‘天作之合’……
他故意停顿了一下,满意地看着陈晨小巧的耳垂瞬间变得通红,才继续低语,声音里带着一丝慵懒的笑意和……毫不掩饰的试探:
……你觉得呢
7
他们说的‘天作之合’……
……你觉得呢
樊凡那低沉含笑的耳语,裹挟着温热的气息和淡淡的酒香,像带着细小电流的羽毛,狠狠搔刮过陈晨的耳廓和心尖。
庆功宴喧嚣的背景音瞬间被抽离,只剩下擂鼓般的心跳声在耳膜里疯狂鼓噪。
她猛地抬起头,撞进樊凡近在咫尺的深眸里。那双眼睛在包厢迷离的光线下,像盛着碎钻的深潭,清晰地映着她此刻的慌乱无措和脸颊滚烫的红晕。
他嘴角噙着一丝慵懒而笃定的笑意,仿佛早已看穿她心底的兵荒马乱,正饶有兴致地欣赏她的窘迫。
时间仿佛凝固了一瞬。
陈晨张了张嘴,喉咙却像被什么堵住,发不出任何声音。
只觉得脸颊烫得快要烧起来,脑子一片空白。
周围同事们的起哄声似乎也察觉到了这方寸之地的微妙气氛,渐渐低了下去,好奇的目光若有似无地飘过来。
就在她几乎要溺毙在他深邃的目光和那致命的暧昧里时,樊凡却轻笑一声,极其自然地直起身,拉开了那点令人窒息的距离。
他抬手,极其随意地拂了一下陈晨肩头并不存在的灰尘,动作轻得像一阵风。
开个玩笑。他语气轻松,仿佛刚才那近乎挑逗的耳语真的只是随口一说,目光转向旁边好奇的同事,李主任刚说下一场去哪KTV我请。
话题被轻巧地带过,气氛重新活络起来。同事们欢呼着簇拥樊凡讨论下一场安排。
陈晨却僵在原地,像被施了定身咒。
肩膀上被他指尖拂过的地方,仿佛还残留着细微的麻痒感。那句开个玩笑像一盆冷水,浇熄了她心头刚刚燃起的悸动火苗,却留下了一片更深的、湿漉漉的茫然和……一丝难以言喻的失落。
原来……只是玩笑吗
……
那份在庆功宴上被撩拨又瞬间冷却的复杂心绪,像一团乱麻,缠绕了陈晨好几天。
她刻意减少了去601的频率,连隔墙互动也似乎默契地暂停了。
她需要时间理清自己,也需要空间消化那晚樊凡若即若离的态度。
然而,树欲静而风不止。
这天下午,陈晨正埋头在修复台前,用细如发丝的毛笔蘸取特制的金粉,小心翼翼地填补一本明代佛经扉页上脱落的金漆纹样。
阳光透过高窗,落在她专注的侧脸和手中的金粉上,跳跃着细碎的光芒。
晨晨!你快看这个!同组的实习生小林突然拿着手机,一脸气愤地冲到她工位前,把屏幕怼到她眼前。
陈晨被她吓了一跳,毛笔尖一抖,一滴金粉险些滴落在珍贵的经卷上!她赶紧稳住手,蹙眉看向小林的手机屏幕。
是一个拥有几十万粉丝的本地生活类博主苏苏爱生活的微博页面。最新一条博文发布于一小时前,标题赫然是:
【惊!深扒某声音男神背后的心机女!靠举报上位手段了得!】
博文没有直接点名,但配的几张模糊偷拍照,却像冰锥一样狠狠刺穿了陈晨的瞳孔!
第一张:樊凡侧身站在陈晨家楼下单元门口,微微低头看着她(雨夜送她回家那次)。
第二张:两人在修复中心附近的咖啡馆靠窗位置相对而坐,樊凡推了一个保温袋给陈晨(送粥那次)。
第三张:庆功宴上,樊凡俯身凑在陈晨耳边说话,角度抓拍得极其暧昧(那句你觉得呢的瞬间)!
博文内容更是极尽暗示和恶意揣测:
>
吃瓜!最近因为某部爆火纪录片旁白大受关注的‘声音男神’F,人设快崩了[吃瓜]
据知情人士爆料,这位‘男神’之前的邻居,就是纪录片项目的核心顾问C女士!两人关系匪浅啊![嘘]
>
重点来了!据说两人最初的交集,是C女士‘实名举报’F先生深夜扰民![震惊]
这是什么新型搭讪方式举报变邻居,邻居变同事C女士这波操作666啊![佩服]
>
看看这些‘偶遇’照片(懂的都懂),C女士这‘顾问’当得可真‘尽责’,连私人时间都‘顾问’到咖啡馆和家门口了庆功宴上更是‘亲密无间’,F男神亲自‘俯身指导’[色]
这上位速度,简直教科书级别!
>
心疼一波之前对F男神有好感的姐妹们,这‘心机女’段位太高!靠着‘专业顾问’的身份近水楼台,举报都能变成跳板!大家找对象可要擦亮眼啊![叹气]
下面的评论区已经炸开了锅:
>
卧槽!举报上位这操作骚断腿!
>
看着挺清纯一女的,手段这么脏吐了!
>
F男神眼光不行啊!被这种心机婊缠上了
>
只有我好奇他们‘深夜扰民’到底扰的什么民吗[坏笑]
>
保护我方男神!心机女滚粗!
陈晨的脸色瞬间褪得干干净净,苍白得像她手下的宣纸。拿着手机的手指冰凉,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一股冰冷的寒意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让她浑身发冷。
恶意!赤裸裸的恶意!扭曲事实,断章取义,用最恶毒的语言将她钉在心机女的耻辱柱上!
这……这是污蔑!小林气得声音都在抖,苏倩!肯定是她!那个网红配音!之前追樊老师没追到,在录音棚堵过几次,都被樊老师冷脸拒绝了!她这是报复!
苏倩陈晨脑子里一片混乱。她根本不认识这个人!
晨晨,你没事吧小林担忧地看着她惨白的脸。
陈晨用力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陷进掌心,用疼痛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她深吸一口气,把手机还给小林,声音有些发飘,却异常清晰:我没事。清者自清。
话虽如此,但当她走出自己的小工作间,去资料室取东西时,明显感觉到周围同事投来的目光变得异样。
有同情,有好奇,也有……不易察觉的审视和疏离。
就是她啊看着挺老实的……
啧啧,知人知面不知心,举报邻居接近男神这心思……
小声点,别让人听见……
怕什么网上都传开了……
细碎的议论声像针一样钻进耳朵里。陈晨挺直脊背,目不斜视地走过去,努力维持着表面的平静,但只有她自己知道,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又酸又疼,几乎喘不过气。
她只想快点逃离这些目光。
回到自己的工位,她关上门,隔绝了外面的世界。
看着修复台上那页闪耀着金光的佛经,刚才还让她心静神宁的工作,此刻却一个字也看不进去。巨大的委屈和愤怒如同潮水般冲击着她的理智。她想大声反驳,想撕碎那些恶意的揣测,但……跟谁去说怎么说
她点开那个微博页面,看着那些不堪入目的评论,眼眶不受控制地泛起酸涩。
她用力眨了眨眼,把那股湿意逼了回去。不能哭!哭了就输了!
就在这时,工作间的门被轻轻敲响了。
陈晨赶紧抹了一下眼角,深吸一口气:请进。
进来的是项目负责人李姐。她脸色有些凝重,手里拿着手机,显然也看到了那条微博。
小陈,李姐走到她面前,叹了口气,语气带着安抚,网上的东西,别往心里去。
苏倩这个人我知道,风评一直不太好,就爱搞这些小动作蹭热度。我已经让人联系平台处理了,也准备以中心的名义发个声明。
李姐,我……陈晨喉咙发紧,想说点什么。
不用解释。李姐拍拍她的肩膀,眼神真诚,你的人品和工作能力,我们大家都清楚。樊老师那边……要不要跟他说一声这事也牵扯到他。
不……不用了。陈晨下意识地摇头,声音有些干涩。
她不想让他看到自己这么狼狈的样子,更不想……让他误会自己是想利用他炒作。
李姐看着她强撑的倔强和眼底的委屈,又叹了口气:行,你先忙。别被影响,工作要紧。有我在,中心不会让你受委屈。说完,李姐转身离开了。
工作间里重新安静下来。
陈晨看着李姐关上的门,心底涌上一丝暖意,但更多的还是沉甸甸的压抑。
她重新拿起毛笔,试图强迫自己专注于眼前的金粉纹样,可指尖却控制不住地发颤,那璀璨的金粉在她眼中也变得模糊起来。
……
傍晚,陈晨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到家。
单元楼里异常安静,只有她自己的脚步声在空旷的楼道里回响。她拿出钥匙,正准备开门。
咔哒。
身后,传来了熟悉的脚步声。
陈晨开锁的动作猛地顿住,身体瞬间僵硬。她不用回头,也能感觉到那道熟悉的、极具存在感的目光落在她背上。
她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了一下情绪,才缓缓转过身。
樊凡就站在门口。
他没开客厅的大灯,身后工作室的光线勾勒出他高大挺拔的身影轮廓。他穿着简单的黑色T恤和运动裤,手里拿着一个空的马克杯,像是刚倒完咖啡。但他没有立刻回屋,只是站在那里,沉沉地看着她。
楼道里的声控灯因为陈晨的动作亮着,光线清晰地照亮了他脸上的神情。
没有惯常的慵懒或戏谑,也没有工作时的专注锐利。
他脸上是一种陈晨从未见过的冰冷,下颌线绷得紧紧的,薄唇抿成一条直线,那双深潭般的眼睛里翻涌着压抑的、骇人的风暴,像即将爆发的火山口。
空气仿佛凝固了,带着沉重的低气压。
陈晨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他……他知道了他看到了他会怎么想会相信那些污蔑吗
她张了张嘴,想解释,想说不是那样的,但喉咙像是被堵住了,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巨大的委屈和刚才强压下去的酸涩再次涌上眼眶,她只能死死咬着下唇,低下头,不敢再看他的眼睛。
就在她以为会听到他冰冷的质问或者刻薄的嘲讽时——
樊凡动了。
他大步流星地朝她走了过来!高大的身影带着一股强烈的压迫感,瞬间将她笼罩在他身影投下的阴影里!
陈晨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后背抵在了冰冷的防盗门上。
樊凡在她面前站定,距离近得她能清晰地闻到他身上清冽的雪松气息,混杂着一丝咖啡的醇苦。他没有说话,只是伸出手,带着一种不容抗拒的力道,一把夺过了她手里还捏着的手机!
你……陈晨惊愕地看着他。
樊凡看也没看她,直接点开屏幕。
屏幕还停留在那个微博页面。
他看着那刺眼的标题和照片,看着下面不堪入目的评论,眼神里的风暴越来越盛,周身散发出的低气压几乎让周围的温度都下降了几度!
他捏着手机的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手背上青筋隐隐凸起。
几秒钟的死寂。
然后,樊凡猛地抬起头,那双翻涌着怒火的眸子死死锁住陈晨苍白的脸,声音低沉得如同淬了冰,每一个字都带着雷霆万钧的怒意:
谁干的!
陈晨被他眼底的戾气和声音里的寒意震住了,下意识地回答:……苏倩,一个网红配音……
话音未落,樊凡已经低下头,手指在手机屏幕上飞快地操作起来。
他直接用自己的手机拨通了一个号码,开了免提。
嘟…嘟…
电话接通得很快,一个娇嗲做作的女声传来:哎呀樊老师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您居然主动给我打电话是想……
苏倩。樊凡冰冷地打断她,声音没有任何起伏,却带着一种冻入骨髓的寒意,清晰地穿透了听筒,微博,删了。
电话那头显然没料到他是这种语气,愣了一下,随即强笑道:樊老师,您说什么微博呀我怎么听不……
别装傻!樊凡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山雨欲来的狂暴和毫不掩饰的厌恶,我再说最后一遍,把你那条满嘴喷粪、造谣生事的微博,立刻、马上给我删干净!还有所有相关的截图、转发!
他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却更危险,像毒蛇吐信:
否则,苏小姐,造谣的成本是很低,但我的律师函……很贵。
电话那头彻底沉默了,只能听到对方略显急促的呼吸声。显然,樊凡的强硬和直接吓到了她。
樊凡根本不给她思考的时间,继续用那种冰冷慑人的语调,一字一句,清晰地砸过去:
陈晨是我非常尊重且重要的合作伙伴!她的专业和人品,轮不到你这种跳梁小丑置喙!再让我看到你用你那肮脏的手指敲键盘骚扰她、抹黑她……
他故意停顿了一下,让那无声的威胁在空气中弥漫开,然后,用最平淡却最令人胆寒的语气,吐出最后一句:
后果自负。
说完,不等对方有任何反应,他干脆利落地挂断了电话!
整个楼道死一般寂静。只有免提挂断后残留的忙音嘟——地一声长响。
樊凡握着手机,胸膛微微起伏,显然怒气未消。他猛地转过头,看向还僵在门边的陈晨。
陈晨已经完全呆住了。
她仰着头,愣愣地看着他。
看着他因为盛怒而显得更加锋利冷硬的侧脸线条,看着他眼底尚未完全褪去的骇人戾气,听着他刚才那番如同护崽猛兽般毫不留情、雷霆万钧的警告……
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又酸又胀,一股滚烫的热流不受控制地涌上眼眶,瞬间模糊了视线。
樊凡看着她泛红的眼圈和怔忪的表情,眼底的戾气如同潮水般迅速褪去,被一种更深沉、更复杂的情绪取代。他紧抿的唇线似乎软化了一瞬,眉头却几不可察地蹙起。
他向前一步,两人之间的距离近得几乎没有缝隙。他低下头,目光沉沉地锁在陈晨蓄满泪水的眼睛里。
那股强烈的雪松气息混合着他身上未散的怒意,霸道地笼罩着她。
他的声音不再冰冷,反而带着一种劫后余生般的、压抑的沙哑,低沉地落在陈晨的耳边:
别理那些垃圾。
他顿了顿,眼神专注地看着她,仿佛在确认她是否真的无恙,然后,用一种近乎叹息般的、却无比清晰的语调,一字一句地说道:
你很好。
8
别理那些垃圾。
你很好。
樊凡那低沉沙哑,带着劫后余生般压抑,却又无比清晰的话语,像带着温度的石子,一颗颗沉甸甸地坠入陈晨的心湖,激起滔天巨浪,瞬间冲垮了她强筑的堤防。
楼道里昏黄的声控灯,光线柔和地落在他低垂的眼睫上,在他深邃的眼窝投下一小片阴影。
他离得那样近,近得她能清晰地看到他眼底翻涌的、尚未完全褪去的戾气被一种更深沉、更复杂的东西取代——是未消的余怒是深沉的担忧还是……一种她不敢深究的、近乎怜惜的专注
他滚烫的呼吸拂过她的额发,带着他身上特有的清冽雪松气息,霸道地侵占了她的感官。
那句你很好,像带着魔力的咒语,在她混乱的心田里疯狂回响,一遍遍冲刷着网络暴力带来的冰冷污秽。
蓄在眼眶里的泪水再也无法控制,大颗大颗地滚落下来,砸在她冰凉的手背上,也砸在樊凡的视线里。
她不是委屈,不是害怕,而是……一种被强力守护后,骤然卸下所有伪装的脆弱,和被全然肯定后汹涌而出的酸胀暖流。
樊凡看着她无声落泪的样子,眉头狠狠拧紧,下颌线绷得更紧。
他那只空着的手(另一只手还捏着她的手机)动了动,似乎想抬起,想替她擦掉那些碍眼的泪珠,但最终只是更用力地攥成了拳头,指节泛白。
他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声音比刚才更哑,带着一种笨拙的、几乎不像他的紧绷:哭……哭什么不是说了……那些是垃圾。
陈晨用力摇头,眼泪掉得更凶。她不是为垃圾哭,是为他这句你很好哭。
樊凡似乎更无措了,他烦躁地啧了一声,把她的手机塞回她手里,动作有些粗鲁,力道却带着一种刻意的控制。
然后,他猛地后退了一步,拉开了那点令人窒息的近距离。
楼道里的空气重新流动起来,带着一丝尴尬的沉默。
行了,他别开脸,目光落在冰冷的墙壁上,声音恢复了惯常的冷硬,却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别扭,回去洗把脸。眼睛肿了明天怎么修你的‘凝固的时间’
说完,他像是再无法忍受这诡异的气氛,转身,大步流星地走回601,砰地一声关上了门。
巨大的关门声在楼道里回荡,震得陈晨肩膀一缩。
她握着失而复得的、还带着他掌心余温的手机,愣愣地看着那扇紧闭的深灰色防盗门,脸上的泪痕未干,心底却像被投入了一颗暖石,熨帖得不可思议。
那句你很好,和他最后那点笨拙的别扭,像一把钥匙,轻轻旋开了她心底某扇紧闭的门。
……
网络的风波,在樊凡那通雷霆万钧的电话警告和李姐代表修复中心发出的严正声明双重夹击下,如同投入沸水的冰块,迅速消弭。
苏倩删除了那条恶意博文,灰溜溜地沉寂了下去。
同事们看陈晨的目光也恢复了往日的友善,甚至更多了几分理解和钦佩——能让樊凡那种人如此维护,本身就说明了很多问题。
陈晨的生活似乎恢复了平静。
修复古籍,和樊凡沟通纪录片最后的收尾细节。但有些东西,终究不一样了。
她不再刻意躲避樊凡的目光。
有时在601工作室讨论完,樊凡会状似无意地问一句:吃饭没
陈晨如果摇头,他就会啧一声,然后拿起手机点开外卖APP,一边划拉一边问:想吃什么这家新开的粤菜评分还行。
语气还是那么欠揍,带着点樊凡式的施舍感,但陈晨却会抿着唇,悄悄弯了眉眼,报上一个菜名。
樊凡偶尔会在她下楼时,恰好也从601出来,然后一言不发地跟在她身后几步远的地方,直到她走进单元楼。
陈晨不会回头,但能清晰地感觉到他存在的气息,像一道沉默而坚实的影子,让她走在冬夜的寒风里,也觉得格外安心。
那堵隔在501和601之间的楼板,似乎也重新活跃了起来。樊凡的隔墙广播内容更加丰富:有时是字正腔圆的新闻播报,有时是深情款款的诗歌朗诵,有时是模仿某个老艺术家的经典台词,字字珠玑,引人入胜。
陈晨会在他练习间隙,故意用指关节轻轻敲两下天花板,表示收到。
楼上便会安静几秒,然后传来一声极低的、带着愉悦气息的轻笑。
一种无声的、心照不宣的默契,在两人之间悄然流转,带着初春破冰般的暖意。
……
寒冬腊月,一场罕见的强冷空气席卷城市。
气温骤降至零下十度,北风卷着细碎的雪粒子,刮在脸上像刀子。
这天深夜,陈晨正裹着厚厚的毛毯,窝在沙发里看一本古籍修复案例集。室内暖气开得很足,暖洋洋的。突然——
嘀嘀嘀!嘀嘀嘀!
一阵尖锐刺耳的警报声,毫无预兆地穿透楼板,从头顶601传来!
陈晨吓了一跳,手里的书差点掉地上。这声音……像是某种设备的故障警报
紧接着,她听到楼上传来几声暴躁的低咒,然后是急促的脚步声和翻找东西的声音。
过了一会儿,警报声停了,但楼上却陷入了某种不寻常的寂静。
陈晨正疑惑着,手机震动了一下。是樊凡发来的微信,只有一张图片。
点开一看——是一张中央空调控制面板的照片。屏幕上赫然显示着一个巨大的红色惊叹号,下面是冰冷的故障代码。
紧接着,第二条信息跳了出来:
【中央空调,卒。】
【维修工说,主板烧了,配件要从国外调,最快也得三五天。】
陈晨看着手机屏幕,愣了一下。寒冬腊月,没暖气这……
她还没来得及回复,第三条信息又来了,这次是一张动图——一只瑟瑟发抖、裹着小毯子的委屈猫猫头。
下面跟着一行字:
【陈修复师,收留几天打地铺也行。】
陈晨:……
她几乎能想象出樊凡此刻拿着手机,皱着眉头,一脸我很惨但我尽量不表现出来的样子。
她指尖悬在屏幕上方,犹豫着。收留他孤男寡女……虽然楼上楼下住了这么久,但真要同处一个屋檐下……
就在这时,手机又震了:
【暖气没了无所谓,主要是……】
【我那套录音设备,娇贵。低温干燥环境是基本要求。室温低于15度,精密元器件就可能罢工,湿度不够,电容麦的音质就废了。】
【纪录片最后几段补录,还有两个急单,就在下周。】
【陈修复师,你忍心看着‘凝固的时间’因为设备罢工,变成‘凝固的废片’吗[可怜][可怜]】
陈晨看着这一连串的信息,特别是那个凝固的废片,差点没绷住笑出来。
这人……理由找得真是冠冕堂皇!设备娇贵之前他深夜激情练习的时候,怎么没见设备罢工
她几乎能透过屏幕,看到樊凡那双深邃眼睛里此刻正闪烁着怎样可怜兮兮却又暗藏狡黠的光芒。
他精准地抓住了她的软肋——工作,还有……纪录片。
陈晨无奈地叹了口气。
她环顾了一下自己温暖如春的小屋,又想起楼上此刻可能如同冰窖的环境,以及他口中那些娇贵的设备……
她指尖微动,敲下回复:
【……地铺没有。沙发可以。】
消息几乎是秒回:
【成交!】
【陈修复师大义!】
【我收拾东西!马上下来!】
陈晨看着那三个感叹号,仿佛能听到他得逞后低低的笑声。她放下手机,走到门边,深吸一口气,打开了防盗门。
几乎是同时,601的门也开了。
樊凡提着一个不算大的行李箱,肩上挎着他的笔记本电脑包,站在门口。他没穿外套,只套了件深灰色的厚卫衣,头发有点乱,鼻尖和耳朵冻得微微发红,看着确实有几分无家可归的可怜相。
但那双眼睛,在楼道灯光下亮得惊人,带着一种毫不掩饰的、得逞的笑意。
看到陈晨开门,他立刻拖着行李箱走了过来,动作快得像生怕她反悔。
打扰了,陈修复师。他站在501门口,微微低头看着她,嘴角上扬,那笑容坦荡又……欠揍。
陈晨侧身让他进来。一股室外的寒气随着他的进入扑面而来。
樊凡站在温暖的玄关,舒服地喟叹了一声,像只终于找到暖炉的大型猫科动物。
他脱下鞋子,换上陈晨递过来的备用拖鞋(明显小了一号,他穿着有点滑稽),然后目光扫过这间他只在门口惊鸿一瞥过的小屋。
暖色调的灯光,柔软的布艺沙发,窗台上几盆绿植生机勃勃,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属于陈晨的清新气息(像是某种柑橘调的香薰)。
和他楼上那个冰冷高效的工作室截然不同,这里充满了生活气息,温暖而……令人安心。
他的目光最后落在陈晨身上。她穿着毛茸茸的居家服,头发松松挽起,几缕碎发垂在白皙的颈侧,脸颊因为室内的温暖而泛着淡淡的粉色,看起来柔软又……可口。
樊凡喉结几不可察地滚动了一下,移开视线,语气尽量自然:沙发在哪我保证,绝对安静,不吵你工作休息。
陈晨指了指客厅那张不算宽大的双人沙发:那里。浴室在那边,洗漱用品……我拿新的给你。她转身去翻柜子,掩饰自己莫名加快的心跳。
樊凡把行李箱放在沙发旁,环顾着这个即将成为他临时居所的空间。
他看到客厅一角那扇虚掩的门里,透出工作台柔和的灯光,桌上整齐摆放着各种精巧的工具和摊开的古籍。那是属于她的,安静而专注的世界。
一种奇异的、前所未有的归属感,混杂着难以言喻的悸动,悄悄在他心底滋生。
陈晨拿着新的毛巾牙刷出来,就看到樊凡正站在客厅中央,背对着她,微微仰头看着天花板——那是他楼下工作室的方向还是……在感受这里的温度
她轻轻把东西放在沙发扶手上:给。
樊凡转过身,接过东西,指尖不经意擦过她的。两人俱是一顿。
谢谢。他低声道,目光沉沉地看着她。
不客气。陈晨飞快地收回手,感觉被他碰到的指尖有点发烫,那个……我去睡了。你自便。浴室热水左拧是热。
说完,她几乎是逃也似的钻进了自己的卧室,关上了门。
背靠着门板,陈晨按住自己怦怦直跳的心脏,长长地吁出一口气。
客厅里,樊凡听着那声轻微的关门声,看着紧闭的卧室门,又低头看了看手里崭新的、带着淡淡香味的毛巾和牙刷。
他走到那张对他来说略显短小的沙发前,坐下,沙发发出轻微的吱呀声。
他环顾着这个温暖、充满她气息的小空间,嘴角慢慢勾起一个真实的、连他自己都没察觉的、带着点傻气的笑容。
他拿出手机,给助理发了条信息:
【设备低温保护方案启动。】
【未来几天,工作地点变更至501。非紧急勿扰。】
发完信息,他把手机扔在一边,身体向后靠进柔软的沙发靠背里,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目光落在卧室紧闭的门上,眼神在暖黄的灯光下,变得深邃而温柔。
伪同居生活,开始了。
9
501的客厅里,只留了一盏沙发旁的落地灯,散发着暖黄色的、柔和的光晕。
空气里弥漫着陈晨惯用的柑橘香薰的清新气息,混合着一丝……属于樊凡的、清冽的雪松味。
陈晨背靠着卧室门板,清晰地听到外面客厅传来的细微声响:行李箱轮子滚过地板的轻响,拉链拉开的声音,然后是沙发承受重量时发出的轻微吱呀声。
他躺下了。
陈晨屏住呼吸,竖起耳朵。外面很快安静下来,只剩下窗外北风卷着雪粒子敲打玻璃的簌簌声,以及……客厅里那几乎微不可闻的、属于另一个人的呼吸声。
一种前所未有的、奇异的感受包裹着她。她的私人空间里,第一次有了另一个人的存在,一个男人。一个……让她心跳失序的男人。
她蹑手蹑脚地爬上床,关掉自己这边的床头灯。黑暗中,感官被无限放大。
她能清晰地听到沙发那边传来的、樊凡偶尔翻身时衣料摩擦的窸窣声,甚至能想象出他那双无处安放的长腿,在略显短小的沙发上憋屈伸展的样子。
脸颊又开始发烫。她把微凉的脸颊贴在柔软的枕头上,试图驱散那莫名的热度,强迫自己闭上眼睛。
……
接下来的两天,是微妙的平衡与试探。
陈晨的生物钟很规律,七点准时起床。当她轻手轻脚打开卧室门时,客厅的沙发总是已经收拾得整整齐齐,毯子叠成了标准的豆腐块(陈晨严重怀疑这是他的强迫症),樊凡本人却不见踪影。
直到她洗漱完毕,厨房里飘出咖啡的醇香时,601的门才会打开。
樊凡穿着运动服,额发微湿,带着一身室外的寒气回来,显然是刚晨跑结束。
他会极其自然地走到厨房,拿起陈晨刚倒好的温水灌一大口,然后目光扫过她正在准备的简单早餐(通常是面包煎蛋),再顺路从楼下早餐店提上来热腾腾的豆浆油条或者小笼包。
早餐店老板送的,吃不完。他总是这么解释,语气坦然得让人无法反驳。
白天,陈晨去修复中心上班。樊凡则在她的工作间(陈晨默许了他使用那张靠窗的小书桌)处理他的工作。
两人各据一方,互不干扰。空间里只有键盘敲击声、翻动书页的沙沙声,偶尔是樊凡戴着耳机低声试音的片段流淌出来,为这安静的空间增添一丝背景音。
陈晨发现,樊凡工作时极其专注,效率惊人。
他工作时不喜欢被打扰,但当她需要查阅工作间书柜顶层的资料,踮着脚够不着时,一只修长有力的手臂会无声地从旁边伸过来,轻松地帮她取下。
或者当她不小心把水杯放在工作台边缘,他会在水杯滑落前,极其精准地伸手扶住,再面无表情地往里推一推。
没有言语,只有无声的默契和恰到好处的守护。
晚上,陈晨会在厨房准备简单的晚餐。
樊凡有时会倚在门框上看她忙碌,偶尔在她手忙脚乱时,极其自然地接过她手里的锅铲,动作熟练地翻炒几下,再塞回她手里。理由通常是:火候过了,浪费食材。
他做的菜,意外的很好吃。
两人坐在小小的餐桌旁,安静地吃着饭。
窗外是寒冷的冬夜,屋内是温暖的灯光和食物氤氲的热气。一种平淡却真实的烟火气,悄然滋生。
……
第三天晚上,窗外又下起了雨。
不是雪粒子,是淅淅沥沥的、带着初春气息的雨。
雨丝敲打着玻璃窗,发出细密的声响。
纪录片最后的收尾工作顺利完成。
樊凡心情似乎不错,从冰箱里拿出两罐冰啤酒,递了一罐给窝在沙发上看书的陈晨。
庆祝一下他拉开易拉罐拉环,发出嗤的一声轻响。
陈晨放下书,接过冰凉的啤酒罐。
两人隔着沙发扶手坐着,一时无言。只有窗外的雨声,淅淅沥沥,像天然的背景音乐。
看电影吗樊凡忽然提议,拿着遥控器打开了客厅的投影仪,有部老片子,修复版,口碑不错。
好。陈晨点头。她其实有点享受此刻的宁静,不想太快回房间。
投影的光幕亮起,经典的片头音乐流淌出来。是一部黑白老电影,讲述战火纷飞年代里,一段隐忍而深沉的爱情。
两人各自占据沙发一端,中间隔着一个人的距离。
屏幕上光影流转,男女主角在硝烟弥漫的街头相遇,在废墟中相守,在生离死别前压抑着汹涌的情感。
室内的光线很暗,只有屏幕的光映在两人脸上,明明灭灭。
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啤酒麦芽香、柑橘香薰的气息,以及……一种无声流淌的、难以言喻的张力。
当电影放到一个关键情节——男女主角在倾盆大雨的破败屋檐下躲避空袭,雨水顺着残破的瓦片流下,形成一道水帘。四周是炮火的轰鸣和人群的哭喊。在生死未卜的巨大恐惧下,男主角看着身边瑟瑟发抖却强装镇定的女主角,眼中翻涌着无法言说的爱意和绝望。他终于再也按捺不住,伸出手,极其缓慢、极其珍重地,拂开她额前被雨水打湿的头发,然后,一个颤抖而滚烫的吻,轻柔地印在她的额头上。
画面定格在那个瞬间:雨帘如幕,炮火轰鸣,而他虔诚的额吻,是绝望世界里唯一的温柔和锚点。
陈晨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攥住了。她屏住呼吸,眼眶微微发热,完全沉浸在电影营造的巨大情感冲击里。她甚至能感受到那个吻落在额头上时,女主角灵魂的战栗。
就在这时——
一只温热而干燥的大手,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却又极其温柔的力道,轻轻覆上了她搭在膝盖上的手背!
陈晨猛地一颤!像是被电流击中,瞬间从电影的世界里抽离出来!
她僵硬地转过头。
屏幕的光线勾勒出樊凡近在咫尺的侧脸轮廓。他没有看她,依旧专注地看着屏幕,仿佛刚才那个动作只是无意识的。但他的手指,却带着灼人的温度,坚定地、缓慢地穿过她的指缝,然后……十指紧扣!
掌心相贴,肌肤相亲。
陈晨的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撞击,几乎要冲破肋骨!她能清晰地感受到他掌心的纹路,感受到他指节的力量,感受到那源源不断传递过来的、滚烫的温度和……一种无声的、强大的安抚力量。
她想抽回手,指尖却像被定住了,动弹不得。一股酥麻感从相贴的掌心瞬间蔓延至四肢百骸。
樊凡依旧看着屏幕,只是握着她的手,更紧了一些。他的拇指指腹,带着一种安抚的、试探的意味,极其缓慢地、轻轻地摩挲了一下她的手背。
那一下轻抚,像羽毛搔过心尖,彻底击溃了陈晨最后一丝抵抗。她没有抽回手,只是任由他握着,指尖微微蜷缩,感受着那陌生的、令人心悸的亲密。
窗外雨声潺潺,屋内光影浮动。电影里的炮火声仿佛远去,只剩下两人之间清晰可闻的心跳声,交织在一起,分不清彼此。
不知过了多久,电影结束了。片尾悠扬而哀伤的音乐响起。
樊凡终于缓缓转过头,看向陈晨。
屏幕的光映在他深邃的眼眸里,像跳跃的星火。他没有说话,只是那样专注地、深深地凝视着她,目光仿佛带着实质的温度,烫得陈晨脸颊绯红,下意识地想低下头。
他握着她的手,微微用力,阻止了她的退缩。
然后,他倾身,一点点靠近。
他身上清冽的雪松气息混合着淡淡的啤酒香,强势地笼罩过来,带着一种令人窒息的侵略感。陈晨能清晰地看到他浓密的睫毛,挺直的鼻梁,以及那近在咫尺的、形状优美的薄唇。
她的心跳快得像是要爆炸,全身的血液似乎都涌向了脸颊,大脑一片空白,只能被动地看着他靠近,感受着他灼热的呼吸拂过自己的额发、眉心……
一个轻柔得如同叹息般的吻,带着滚烫的温度和不容错辨的珍重,落在了她的额头上。
和陈晨刚刚在电影里看到的那个吻,如出一辙。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静止了。
窗外的雨声、片尾的音乐……一切声音都消失了。只剩下额头上那一点滚烫的触感,如同烙印般清晰深刻。
樊凡的唇并未立刻离开。他保持着这个姿势,温热的呼吸喷洒在她的额际。他闭着眼,浓密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一小片阴影,似乎在感受这一刻的悸动。
陈晨僵在原地,连呼吸都忘了。一股巨大的、难以言喻的酸胀感瞬间涌上鼻尖,眼眶不受控制地湿润了。
许久,樊凡才缓缓抬起头。他没有放开她的手,反而握得更紧。
他看着她泛红的眼眶和怔忪的神情,眼神深邃得像要把她吸进去。
吓到了他开口,声音带着情动后的沙哑,异常低沉。
陈晨摇摇头,又点点头,混乱得像个迷路的孩子。她张了张嘴,想说点什么,喉咙却哽住了。
樊凡看着她慌乱的样子,嘴角牵起一个极淡、却无比温柔的弧度。
他拉着她的手,让她靠得离自己更近一些。两人并肩靠在沙发里,距离近得能感受到彼此的体温。
窗外雨声依旧,淅淅沥沥,像温柔的背景音。
我……樊凡看着前方虚空的一点,似乎在组织语言,声音带着一种罕见的、不易察觉的艰涩,我父母,在我很小的时候就离婚了。各自组建了新家庭,有了新的孩子。我像个皮球,被踢来踢去。
陈晨的心猛地一缩,惊讶地看着他冷硬的侧脸线条。她没想到他会突然说起这个。
他们……都很忙,或者说,都不太知道怎么……爱我。樊凡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丝自嘲的苦笑,我学会的第一件事,就是别期待,别依赖。自己搞定一切,自己保护自己。
所以……说话带刺,习惯性推开别人,好像……成了我的本能。
他顿了顿,似乎在压抑着什么,声音更低了些:我习惯了用声音去扮演各种角色,表达各种情感。
但真实的……亲密关系信任对我来说,很陌生,也很……危险。
他转过头,目光沉沉地锁住陈晨的眼睛,我怕……靠得太近,最后又会像小时候一样,被丢下。
陈晨看着他眼底深藏的、不易察觉的脆弱和自嘲,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又酸又疼。
她终于明白了他那些刻薄话语背后的防备,明白了他偶尔流露出的别扭和疏离。
原来,那层坚硬冰冷的外壳下,包裹着的是这样一颗伤痕累累、害怕被抛弃的心。
她反手,更用力地握紧了他的手,用行动传递着无声的支持。
樊凡感受到她回握的力量,眼底的阴霾似乎被驱散了一些。
他看着她清澈的、盛满理解和心疼的眼睛,喉结滚动了一下。
你呢他低声问,目光落在她工作间虚掩的门缝里透出的灯光,为什么选择……修那些‘凝固的时间’那么安静,那么需要耐心,和这个世界……格格不入。
陈晨顺着他的目光看向自己的工作间,眼神变得柔和而悠远。
因为……它们不会说话,却承载了太多。她声音很轻,像怕惊扰了什么,每一道伤痕,每一处虫蛀,都是时光走过的痕迹。
触摸它们,修复它们,就像在触摸一段段沉默的、被遗忘的生命。
她顿了顿,目光回到樊凡脸上,清澈的眸子里闪烁着温柔而坚定的光芒:
我觉得,总得有人记得。记得那些被时光掩埋的故事,记得那些书写
者的心跳。让它们在新的时代里,重新呼吸。
樊凡静静地听着,看着她眼中闪烁的信仰光芒。那光芒,比他听过的任何华丽台词都更有力量,更动人心魄。
他忽然想起她第一次在他工作室里,严肃地说出它们是凝固的时间时的样子。
原来,他们都在用自己的方式,与时间对话。他用声音赋予文字生命,她用指尖唤醒沉睡的时光。
一种前所未有的、强烈的共鸣和悸动,在他心底汹涌澎湃。
他不再犹豫,伸出手臂,轻轻环住陈晨的肩膀,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珍重,将她拥入怀中。
陈晨的身体微微一僵,随即放松下来,顺从地将头靠在他宽阔而温暖的肩膀上。
他身上清冽的气息将她完全包裹,带着令人安心的力量。
她听着他沉稳有力的心跳声,在淅沥的雨声中,如同最动听的鼓点。
樊凡的下巴轻轻抵着她的发顶,感受着她柔软的发丝和温顺的依靠。
他收紧了手臂,将她抱得更紧些,仿佛拥抱着失而复得的珍宝。
窗外的雨,温柔地敲打着窗棂,像在为这一刻伴奏。
陈晨,樊凡低沉的声音在她头顶响起,带着一种尘埃落定的温柔和坚定,修复那些古籍让你快乐。
他顿了顿,手臂收得更紧,声音低沉得近乎呢喃,却清晰地传入陈晨的耳中:
而修复我……
他微微低头,温热的唇瓣几乎贴着她的耳廓,带着滚烫的呼吸和无比珍重的承诺:
……可能只有你能做到。
10
窗外的雨,不知何时停了。夜色温柔,万籁俱寂。
501客厅的沙发里,相拥的两人,如同两株在风雨后找到依靠的藤蔓,紧密缠绕。
樊凡的下巴轻轻抵着陈晨的发顶,呼吸间是她发丝上淡淡的柑橘清香。
陈晨的脸颊贴着他温暖的颈窝,耳边是他沉稳有力的心跳,如同最安心的鼓点,敲散了雨夜所有的寒意和惊惶。
谁也没有说话,仿佛任何言语都会打破这一刻失而复得般的宁静与圆满。只有交握的手,传递着无声的暖流和确认。
过了许久,樊凡才微微动了动,低沉的声音带着情动后的沙哑,在她头顶响起:沙发……好像有点小。
陈晨忍不住轻笑出声,脸颊在他颈窝蹭了蹭,换来他手臂更紧的环抱。
嗯,她声音闷闷的,带着一丝鼻音,委屈樊老师了。
樊凡哼笑一声,惩罚性地捏了捏她的手心:知道就好。
那晚,樊凡终究没有在憋屈的沙发上将就。
陈晨红着脸,默许了他把客厅那张厚实的羊毛地毯拖到沙发旁,铺上厚厚的垫子和被子,变成了一个临时地铺。
他高大的身躯躺在地铺上,头枕着沙发边缘,长腿随意伸展。
陈晨侧躺在沙发上,稍稍探身,就能看到他近在咫尺的、在昏暗光线下显得格外柔和的侧脸。
,陈修复师。他闭着眼,声音带着倦意,却异常温柔。
……樊凡。陈晨轻声回应,第一次没有用生疏的樊先生。
黑暗中,两人的手越过沙发边缘,在柔软的地毯上,再次悄然相握。掌心相贴的温度,是无声的安眠曲。
……
伪同居的剩余几天,空气里仿佛融化了蜜糖。
陈晨依旧七点起床,但打开卧室门时,客厅的地铺早已收拾得整整齐齐(毯子依旧是豆腐块),厨房里却飘出了咖啡的醇香,还有煎蛋在锅里滋滋作响的声音。
樊凡穿着她的卡通围裙(画面有点滑稽),正站在灶台前,动作算不上特别熟练,但神情专注。
晨光透过窗户落在他身上,勾勒出他挺拔的轮廓和微蹙的眉峰,像是在攻克什么世纪难题。
醒了他头也没回,精准地翻了个面,洗手,准备吃早饭。
陈晨倚在门框上,看着这充满烟火气的一幕,心底软成一片。
她走过去,从背后轻轻环住他的腰,脸颊贴在他宽阔坚实的背上。
樊凡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随即放松下来,嘴角勾起一个愉悦的弧度。
他空出一只手,覆上她环在腰间的手背,轻轻拍了拍。
没有多余的话语,却胜过千言万语。
白天,工作间里依旧是各自忙碌。
但偶尔,当陈晨专注于修复,眉头微蹙时,一杯温度刚好的温水会无声地放在她手边。
或者当她修复完一个难点,长舒一口气时,会听到旁边传来一声极低的、带着赞许气息的轻哼。
樊凡处理工作的间隙,有时会靠在椅背上,目光越过电脑屏幕,落在陈晨专注的侧脸上。
阳光落在她微垂的眼睫上,落在她小心翼翼操纵镊子的指尖上,落在她因为投入而微微抿起的唇线上。
那是一种沉静而强大的力量感,一种对时光极致温柔的对话。
他不再觉得那些古籍是破纸烂书,他开始理解,她指尖下流淌的,是凝固的时光,是无声的史诗。
纪录片《无声的史诗:古籍修复者》正式上线播出,并报名参加了国内一个颇具分量的纪录片奖项评选。
凭借其深刻的主题、精良的制作,以及樊凡那令人灵魂共振的旁白配音,毫无悬念地获得了最佳纪录片和最佳旁白两项大奖!
颁奖典礼当晚,修复中心作为联合制作方,组织核心成员在一个典雅的宴会厅观看直播并庆祝。陈晨作为项目核心顾问和修复代表,自然在列。
当颁奖嘉宾念出最佳旁白——樊凡!时,全场掌声雷动。
镜头切到远程连线的樊凡。他穿着剪裁得体的黑色西装,头发打理得一丝不苟,在工作室的镜头前,英俊得令人屏息。
感谢评委会的认可。他对着镜头,声音沉稳有力,带着获奖者惯有的谦逊,这份荣誉,属于整个《无声的史诗》团队,属于那些用指尖唤醒时光、默默守护文明的古籍修复师们。是他们,赋予了声音讲述的根基和灵魂。
镜头适时地扫过台下修复中心团队所在的位置。陈晨穿着一条简约的米色连衣裙,坐在李姐身边,正微笑着鼓掌,眼睛亮晶晶的,像盛满了星光。
屏幕那头的樊凡,目光似乎穿透了镜头,精准地锁定了她。
他嘴角勾起一个清晰可见的、极其温柔的弧度,声音透过麦克风,清晰地传遍会场:
最后,我想特别感谢一个人。是她,让我真正理解了何为‘凝固的时间’,何为‘无声的史诗’。是她指尖的专注和信仰的光芒,让我的声音有了落点,有了温度。
他没有说出名字,但目光所及,心意昭然。
宴会厅里瞬间响起一片善意的起哄声和掌声!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陈晨身上。
她的脸颊瞬间爆红,像熟透的番茄,下意识地想低下头,却被旁边兴奋的小林紧紧抓住胳膊摇晃。
晨晨!是说你!肯定是说你!小林激动得尖叫。
陈晨的心跳快得像是要飞出胸膛,巨大的甜蜜和羞涩将她淹没。
她看着屏幕里樊凡温柔而坚定的眼神,感受着周围同事祝福的目光,眼底不受控制地泛起幸福的湿意。
……
颁奖典礼的余热还未散去,樊凡公寓的中央空调也终于修好了。
伪同居宣告结束。
樊凡拖着他的小行李箱,站在501门口。陈晨送他出来。
东西都拿齐了陈晨问,心里有点空落落的,习惯了他在的空间,突然要恢复原状,竟有些不舍。
嗯。樊凡应了一声,目光却落在她脸上,带着审视。
怎么了陈晨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
没什么,樊凡忽然伸出手,带着薄茧的指腹轻轻蹭过她眼下淡淡的青色,就是觉得,楼下这灯光,好像没我楼上亮黑眼圈都出来了。
陈晨被他亲昵的动作弄得脸颊微热,拍开他的手:瞎说!明明是你占着沙发,害我睡不好!
樊凡低笑一声,不再逗她。他拿出601的钥匙,在陈晨惊讶的目光中,取下一枚,不容分说地塞进她手里。
拿着。他语气随意,仿佛只是递给她一张无关紧要的纸片,省得下次我‘设备罢工’或者‘被冻死’,还得发微信求你收留。
陈晨握着那枚还带着他体温的金属钥匙,感觉像是握住了一块滚烫的烙铁,心底却甜得发涨。她抬起头,撞进他深邃含笑的眼眸里。
走了。他揉了揉她的发顶,动作自然亲昵,然后拖着行李箱,转身走向楼梯间。
陈晨站在门口,看着他高大的背影消失在楼梯转角,握紧了掌心的钥匙。
生活似乎回到了原点,但又完全不同。
樊凡搬回了601,但501的餐桌上,偶尔会多出一份顺路带上来的早餐。601工作室的门,陈晨可以随时用那把钥匙打开。
有时是去送他落在楼下的文件,有时只是……想看看他工作的样子。
两人依旧各自忙碌在自己的领域。
陈晨在修复中心迎来了一批珍贵的敦煌遗书残卷,修复工作繁重而充满挑战。
樊凡则接了一个大型有声剧项目,经常在工作室忙到深夜。
但他严格遵守着隔音条约,陈晨再没有被午夜电台惊扰过。
这天下午,阳光正好。
陈晨结束了一个阶段的修复工作,将一本经过她妙手回春、重现光彩的清代画谱,小心翼翼地放进展柜。
柔和的射灯下,泛黄的纸张上,细腻的工笔花鸟栩栩如生,仿佛随时会振翅飞出纸面。
她轻轻舒了口气,指尖拂过展柜冰冷的玻璃,眼中满是成就感和对时光的敬畏。
回到家,推开501的门,意外地发现客厅的灯亮着。
工作间的门虚掩着,里面传来樊凡低沉悦耳的嗓音,似乎在进行线上会议。
陈晨放轻脚步,没有打扰他。
她给自己倒了杯水,坐在客厅沙发上,随手拿起一本关于古纸纤维的书翻阅。
夕阳的金辉透过窗户洒进来,给屋内镀上一层温暖的光晕。
工作间的会议似乎结束了。
门被拉开,樊凡走了出来。他穿着舒适的家居服,脸上带着一丝工作后的倦意,但眼神清亮。看到沙发上的陈晨,他脚步顿了一下,随即很自然地走过来,挨着她坐下。
沙发因为他的重量微微凹陷下去。
回来了他伸手,极其自然地拿过她手里的水杯,就着她喝过的地方喝了一大口。
陈晨看着他喉结滚动的样子,脸颊微热,小声抗议:……那是我喝过的。
嗯。樊凡放下杯子,侧过身,一条手臂随意地搭在她身后的沙发靠背上,形成一个半包围的姿态。
他垂眸看着她,目光落在她因为专注工作而显得格外沉静的侧脸上,累不累
还好。陈晨摇头,目光落在工作间虚掩的门上,你呢新项目顺利吗
嗯,刚开完策划会。樊凡顺着她的目光看去,落在她工作台柔和的灯光上,那里摊开着未完成的修复图纸和一些泛黄的纸张。在看什么书他下巴朝她腿上的书点了点。
古纸纤维分析。陈晨把书合上,在想怎么给那批敦煌残卷里最脆弱的几页,定制加固方案。
樊凡的目光从书移到她脸上,看着她眼中闪烁的、谈及专业时特有的光芒。
那光芒纯粹、专注,带着一种抚平躁动的力量。
他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了她一会儿。
夕阳的金辉跳跃在他浓密的睫毛上,在他深邃的眼眸里投下细碎的光影。
陈晨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刚想开口,却见他忽然俯身靠近。
清冽的雪松气息瞬间笼罩下来。
他修长的手指轻轻捏住她的下巴,力道温柔却不容拒绝,让她微微抬起头,迎上他灼热专注的目光。
两人距离近得呼吸可闻。
陈晨能清晰地看到他眼底翻涌的、毫不掩饰的深情和一种……近乎虔诚的欣赏。
樊凡的气息灼热,带着一丝蛊惑的意味,喷洒在她敏感的唇畔。
他看着她瞬间瞪大的眼睛和迅速染上红霞的脸颊,嘴角勾起一个极其性感的、带着点坏心眼的弧度。
他微微偏头,温热的唇几乎贴着她的耳廓,用那把能让人耳朵怀孕的低沉嗓音,带着一丝沙哑的笑意和无限诱惑,一字一句,清晰地问道:
陈修复师……
他故意停顿了一下,满意地感受着她身体的微颤和陡然加速的心跳,然后,才慢条斯理地、带着某种终极宣告的意味,说出了那句贯穿始终的、此刻却只属于她一人的话语:
听够了吗
他的气息拂过她的耳垂,带来一阵酥麻的电流。
要不要……他的声音更低,更哑,像最醇厚的大提琴弦被轻轻拨动,带着引人沉沦的魔力,
……亲自体验下原声
陈晨的心脏在那一瞬间,仿佛停止了跳动。随即,又以前所未有的力度疯狂撞击着胸腔,震耳欲聋!她看着眼前这张放大的、英俊得令人窒息的容颜,看着他眼底只倒映着自己的、浓得化不开的情愫,脸颊滚烫,呼吸急促,大脑一片空白,只剩下那句充满诱惑的亲自体验下原声在疯狂回响。
她忘记了回答,只是遵从着本能,微微闭上了眼睛,长长的睫毛如同受惊的蝶翼般颤抖着,泄露了她内心的悸动和无声的默许。
樊凡看着她这副予取予求的娇憨模样,眼底的笑意和欲望瞬间燎原!他不再犹豫,低下头,带着积攒了漫长时光的渴望和珍重,吻住了那让他朝思暮想的、柔软的唇瓣。
夕阳的金辉温柔地笼罩着相拥亲吻的两人,空气中的尘埃在光柱里缓慢舞蹈,如同被时光凝固的、无声的礼赞。
窗外,城市喧嚣依旧。而在这方小小的、充满书卷气息和温暖灯光的空间里,属于声音与古籍的绝美乐章,终于谱写了最圆满的终章。
他曾以为声音是他唯一的武器和伪装。
直到遇见她,那个用沉默的指尖修复时光的女孩。
他才明白,最动听的声音,是她靠近时,他无法控制的心跳。
而她,是唯一能修复他残破心防的,绝版孤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