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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本故事纯属虚构,如有雷同纯属巧合!

    本故事纯属虚构,如有雷同纯属巧合!

    本故事纯属虚构,如有雷同纯属巧合!

    第1章

    启程的月台

    铜川火车站站台上,三月的风裹挟着皖南特有的湿冷,像无数细小的冰针,扎进盛建军的后颈。他缩了缩脖子,劣质夹克粗糙的领口摩擦着皮肤,带来一阵刺痒。他怀里抱着三岁的女儿盛小雨,小小的身体带着奶香和温热的重量,沉甸甸地压在他臂弯里,也压在他心上。小雨把脸埋在他颈窝,细软的头发蹭得他下巴发痒,两只小手死死攥着他夹克的前襟,仿佛那是唯一能抓住的浮木。

    爸爸不走……

    孩子闷闷的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眼泪已经洇湿了他肩头一小片布料,留下深色的印记。

    盛建军喉咙发紧,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扼住。他只能更用力地抱紧女儿,下巴轻轻蹭着她柔软的头顶,声音哑得厉害:小雨乖,爸爸去北京……挣钱,挣好多钱,给小雨买漂亮裙子,买大房子,买……买能唱好多歌的琴。

    他搜肠刮肚地描绘着那个模糊而遥远的好日子,每一个字都像砂纸磨过喉咙。他不敢低头看女儿的眼睛,那双酷似妻子严冬萍的杏眼,此刻一定盛满了不解和恐惧。

    不要钱……要爸爸……

    小雨猛地抬起头,小脸上泪痕交错,大眼睛里蓄满的水光终于滚落下来,砸在盛建军粗糙的手背上,滚烫。她的小手胡乱地拍打着他的胸膛,带着孩子气的不讲理和撕心裂肺的委屈。爸爸不走!火车坏!飞走!爸爸变成火车飞走!

    小雨!

    一声压抑着不耐的低斥自身后响起。

    盛建军身体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他抱着女儿转过身。严冬萍就站在两步开外,初春清冷的晨光勾勒出她略显单薄的身影。她穿着一件半旧的米色呢子大衣,头发简单地挽在脑后,露出光洁的额头和那张依旧秀气的脸。只是此刻,那双漂亮的杏眼里没有离别的哀愁,只有一层薄薄的、冰封似的倦怠,还有一丝极力掩饰却依旧从眉梢眼角渗出来的焦躁。她手里捏着一张小小的、色彩俗艳的网店宣传单,指尖无意识地捻着纸页的边缘,发出细微的窸窣声。

    下来,别缠着你爸。

    严冬萍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冷硬。她伸出手,不是去抱女儿,而是直接去掰小雨紧抓着盛建军衣服的手指。火车要开了,别耽误事。

    小雨的哭声陡然拔高,小手死死攥着,指节都泛了白。不!妈妈坏!我要爸爸!

    严冬萍的眉头拧得更紧,手上的力道加重了些。盛小雨!听话!

    冬萍……

    盛建军看着妻子用力掰扯女儿手指的动作,心头像被针狠狠扎了一下。他下意识地想护住女儿的小手,手臂微微收紧。

    怎么

    严冬萍抬眼看他,那层薄冰似乎裂开一道缝隙,露出底下翻涌的、复杂的情绪

    是怨是烦还是别的什么她很快又垂下眼帘,目光落在他肩上那个鼓鼓囊囊、洗得发白的帆布背包上,语气生硬地转了话题,东西都带齐了身份证、充电器、我昨晚给你塞进去的那包感冒冲剂……北京那边冷,听说地下室更潮,自己当心点。

    嗯,都带了。

    盛建军点点头,喉咙依旧发堵。他腾出一只手,笨拙地想去碰触妻子的胳膊,想最后感受一点属于家的温度。严冬萍却像是被烫到一般,手臂细微地往后一缩,避开了。她顺势将终于从盛建军怀里挣扎出来的小雨拉到自己身边,紧紧箍住女儿还在扭动的身体。

    行了,别磨蹭了。

    她别开脸,目光投向远处铁轨尽头灰蒙蒙的天空,声音平板无波,到了那边,安顿下来就打电话。干活……注意安全。钱……

    她顿了顿,舌尖似乎顶了一下上颚,才接着说下去,省着点花,家里……样样都要钱。房贷、车贷、小雨上幼儿园……哪一样不是窟窿你在外头,别大手大脚。

    每一个字,都像一块冰冷的石头,沉甸甸地投入盛建军的心湖。他张了张嘴,想说我知道,想说你放心,想说我会拼命干,可最终,所有的话都哽在喉咙里,化作一声沉闷的嗯。他弯腰,重新拎起那个沉重的帆布包。包里塞满了东西,除了几件换洗衣物,最占分量、也最让他心头滚烫的,是厚厚一叠用皮筋仔细捆好的画纸。那是小雨的杰作

    歪歪扭扭的太阳,长着四条腿的房子,还有无数个涂得黑乎乎、勉强能看出是三个小人手拉手的全家福。每一张,都被他像宝贝一样收着。此刻,背包带子深深勒进他肩头的肌肉,那份沉甸甸的实物感,奇异地给了他一丝支撑。

    就在这时,一阵浓烈呛人的烟味飘了过来。盛建军抬起头,看见岳父严有福背着手,慢悠悠地踱到近前。老人穿着件半旧的藏蓝色中山装,头发梳得一丝不苟,脸上沟壑纵横,一双眼睛却锐利得像鹰隼,上上下下地打量着盛建军,目光最终落在他肩头那个寒酸的背包上,嘴角向下撇了撇,形成一个刻薄的弧度。

    建军啊,

    严有福嘬了一口夹在指间的廉价香烟,慢条斯理地开口,烟雾随着他的话语喷吐出来,模糊了他有些浑浊却精明的眼神。这趟去北京,路远,担子也重。家里头,冬萍一个人带个孩子,不容易。你呢,是入赘到我们严家的女婿……

    他刻意加重了入赘两个字,像两根冰冷的钉子,瞬间楔进盛建军的耳膜,也钉进了他早已被生活磨得有些麻木的自尊里。盛建军感到一股熟悉的、带着铁锈味的羞耻感从胃里翻涌上来,他下意识地挺直了有些佝偻的背脊。

    严有福似乎很满意盛建军瞬间绷紧的身体反应,他弹了弹烟灰,灰白的烟灰飘落在冰冷的水泥站台上。……就得有入赘女婿的觉悟。男人嘛,养家糊口是本分。你在外头,甭管多苦多累,钱,得按时往家里拿。冬萍和小雨,才是你的根,你的本。别学那些个没出息的男人,出去几年,心就野了,钱也见不着几个子儿,忘了自己姓什么,更忘了自己端的是谁家的饭碗。

    他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训诫意味,每一个音节都像裹着冰渣,砸在盛建军的心坎上。那目光,像在审视一件即将押送出去的货物,评估着他最终能换回多少价值。

    盛建军只觉得脸上火辣辣的,仿佛被无形的鞭子抽过。他垂下眼,盯着自己脚上那双刷洗得发白、边缘已经有些开胶的旧皮鞋,鞋尖沾着从出租屋一路走来踩上的泥点。入赘。这个身份,如同一个烙印,从他踏进严家门的那天起就深深烫在他的骨头上。他来自安庆怀宁乡下,家境贫寒,能娶到铜川市区的严冬萍,在旁人眼里已是祖坟冒青烟。这份高攀,代价就是他必须加倍地付出,加倍地证明自己。严有福的话,不过是再一次,在这离别的当口,将这份沉重的枷锁,冰冷地、赤裸裸地套回他的脖子上,提醒他永远无法挣脱的身份和必须履行的义务。

    爸,我知道了。

    盛建军的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他抬起头,努力想挤出一个让岳父放心的表情,嘴角却僵硬得如同冻住。他不敢去看严冬萍此刻的神情,是默认是漠然还是也带着一丝被父亲话语刺痛的难堪

    呜

    !

    一声悠长而凄厉的汽笛声,如同巨兽的悲鸣,骤然撕裂了站台上嘈杂的背景音。巨大的绿色铁皮车厢连接处发出沉闷的哐当撞击声,整个站台似乎都随之轻轻一震。这声音像一把冰冷的锥子,瞬间刺穿了所有离愁别绪和压抑的暗流。

    旅客朋友们请注意,由铜川开往北京方向的K1476次列车即将发车,请送亲友的旅客尽快下车……

    广播里女播音员字正腔圆却毫无感情的声音,机械地重复着最后的催促。

    时间到了。

    这冰冷的宣告让盛建军浑身一颤。他猛地转头看向那列即将带走他的绿色长龙,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骤然停止了跳动,随即又疯狂地擂动起来,撞击着胸腔,发出沉闷的巨响。他几乎是下意识地再次看向严冬萍和小雨。

    严冬萍的身体似乎也因为这汽笛声而绷紧了。她箍着小雨的手臂收得更紧,嘴唇抿成一条苍白的直线。当盛建军的目光投来时,她飞快地抬眼,两人的视线在空中短暂地碰撞了一下。那一眼,极其复杂。盛建军似乎捕捉到了一丝极其细微的、几乎无法察觉的慌乱,像受惊的鸟雀飞快掠过水面,瞬间便沉入深潭般的眼底,快得让他以为是错觉。随即,那潭水又迅速冻结,恢复了之前的平静,甚至比之前更冷,更硬,带着一种近乎决绝的疏离。她别开脸,目光重新投向别处,仿佛眼前即将远行的丈夫,与站台上任何一个陌生旅客并无不同。

    只有她紧紧抓着小雨肩膀、指节因用力而泛白的手,泄露了一丝她极力想要压制的情绪。那情绪是什么盛建军不敢深想。是解脱是怨怼还是……一丝连她自己都不愿承认的、被这离别和父亲的话挑起的尖锐痛楚

    爸爸!

    小雨的哭喊再次爆发,比刚才更加凄厉绝望。她像只受惊的小兽,在母亲怀里疯狂地扭动挣扎,小手拼命伸向盛建军的方向,小小的身体爆发出惊人的力量。爸爸不走!火车坏!坏火车!爸爸回来!回来啊!

    泪水在她脸上肆意奔流,沾湿了衣襟。

    小雨!

    盛建军心如刀绞,本能地就想冲过去再次抱住女儿。他往前迈了一步。

    建军!快上车!

    严有福提高了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同时用夹着烟的手,朝车厢入口的方向用力指了指,烟头的红光在微暗的晨光里急促地明灭着。

    严冬萍也像是被女儿的哭喊和父亲的催促惊醒,她猛地用力,几乎是将小雨半抱半拖地往后拉了一步,拉开了与盛建军的距离。她的声音带着一种强压下的急促和冰冷:快走!别误了车!到了……打电话!

    最后三个字,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那一步的距离,在盛建军眼中,瞬间被无限放大,变成了一道冰冷而深不见底的鸿沟。女儿撕心裂肺的哭喊,妻子冰冷催促的话语,岳父严厉命令的眼神,还有那如同催命符般的汽笛声……所有的声音、画面、情绪,都化作一股巨大的、混乱的洪流,狠狠冲击着他。他感到一阵眩晕,脚下像踩在棉花上。

    他最后深深地看了一眼。小雨哭得小脸通红,上气不接下气,被母亲死死抱住,徒劳地朝他伸着小手。严冬萍侧着脸,晨光勾勒出她紧绷的下颌线,看不清表情,只有那紧抿的唇线透着一股拒人千里的冷硬。岳父严有福则皱着眉,不耐烦地挥着手,示意他快走。

    盛建军猛地吸了一口气,那冰冷的、混杂着煤烟、铁锈和廉价烟草味的空气呛入肺腑,带来一阵刺痛。他不再犹豫,或者说,他失去了犹豫的能力。他像一具被无形丝线操控的木偶,猛地转身,肩膀重重撞开身边一个同样行色匆匆的旅客,也顾不上道歉,几乎是踉跄着,朝着最近的那扇敞开的、如同怪兽巨口般的绿色车门冲去。

    哐当!

    沉重的车门在他身后猛地合拢,发出金属撞击的巨响,隔绝了站台上的一切声音。那撕心裂肺的哭喊,那冰冷的催促,那严厉的命令,瞬间被压缩成一片模糊的、令人窒息的嗡鸣。

    车厢连接处狭窄而拥挤,弥漫着汗味、泡面味和劣质烟草混合的浑浊气息。盛建军后背重重地靠在冰冷滑腻的车厢壁上,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心脏依旧在胸腔里疯狂地擂动,震得他耳膜嗡嗡作响。他感到一阵虚脱般的无力,双腿发软,几乎要顺着车厢壁滑坐到肮脏的地板上。

    就在这时,车身猛地一震,伴随着金属轮轴摩擦铁轨发出的刺耳尖啸,列车缓缓启动了。

    站台开始向后移动。

    盛建军像被电击般猛地抬起头,扑向连接处那扇布满污渍和划痕的小窗。他急切地、几乎是贪婪地将脸贴在冰冷的玻璃上,视线在迅速后退的站台上慌乱地搜寻。

    找到了!

    站台的边缘,那米色的身影依旧清晰。严冬萍抱着还在剧烈抽噎的小雨,站在原地,并没有立刻离开。她的脸,正朝着列车启动的方向。隔着迅速拉远的距离和模糊的、布满水汽的肮脏车窗,盛建军看不清她脸上的表情。但他似乎看到,在列车加速带起的风中,她额前一缕散落的发丝被吹起,拂过脸颊。

    就在那一瞬间,就在盛建军拼命想要捕捉妻子最后一丝表情的瞬间,他仿佛看到

    严冬萍的嘴角,似乎极其轻微地向上牵动了一下。

    那是一个极其短暂、极其细微的动作。快得像幻觉,像车窗上水痕扭曲光线造成的错觉。是如释重负是嘲讽还是……仅仅是因为抱不动挣扎的女儿而绷紧了嘴角

    盛建军无法分辨。那模糊的、一闪而过的弧度,像一根冰冷的针,猝不及防地刺入他因离别而剧痛的心脏深处。一股寒意,比车厢连接处灌进来的冷风更甚,瞬间从脚底窜上脊背。

    他猛地闭上眼,不敢再看。后背离开冰冷的车厢壁,他颓然地转过身,沉重的帆布背包随着他的动作滑落到脚边,发出一声闷响。他靠着另一侧同样冰冷油腻的车厢壁,缓缓地、深深地蹲了下去,将脸深深地埋进自己粗糙、带着汗味和灰尘气息的双手里。

    站台彻底消失在视野之外。列车驶离城市,窗外的景色变成了单调的、初春荒芜的田野和灰蒙蒙的天空。车厢连接处依旧摇晃着,充斥着各种噪音和气味。

    不知过了多久,盛建军才慢慢抬起头。脸上没有泪痕,只有一种被抽干了所有情绪的、深不见底的疲惫和茫然。他摸索着,拉开了脚边那个帆布背包最外层的拉链。手指有些颤抖,在里面摸索了片刻,掏出了一张折叠得整整齐齐的画纸。

    他小心翼翼地展开。

    画纸的边缘已经有些磨损卷曲。上面是小雨稚嫩的笔触。一个歪歪扭扭的大太阳,放射着长短不一的线条。太阳下面,是一个方方的房子,房子旁边站着三个手拉手的小人。中间那个最小的小人,脑袋上画着几根竖起的短线,代表头发。左边那个高大些的小人,被涂上了棕色的衣服(小雨坚持那是爸爸的夹克颜色)。右边那个小人,则被笨拙地画上了几道弯曲的线条,代表妈妈的头发。三个小人的脸上,都画着大大的、向上弯起的黑色弧线

    那是小雨理解的笑。

    画的右下角,用更稚嫩的笔迹,歪歪扭扭地写着两个字:家。雨。

    盛建军的指尖,带着厚茧,极其轻柔地拂过那三个手拉手的小人,拂过那个大大的、笨拙的笑字,最后停留在家字上。纸张粗糙的纹理摩擦着指腹。

    他维持着蹲坐的姿势,蜷缩在车厢连接处这个最不起眼的、弥漫着各种浑浊气味的角落里。高大的身躯缩成一团,额头抵着膝盖,双手紧紧攥着那张薄薄的画纸,像攥着最后一点微弱的火种,试图抵御这铁皮巨兽内部无孔不入的冰冷和喧嚣。

    列车呼啸着,坚定不移地驶向北方,驶向那个名为北京的、充满未知和辛劳的庞大城市。车轮碾过铁轨的接缝,发出单调而重复的哐当……哐当……声,如同命运沉重的鼓点,敲打在盛建军空旷的心房上。

    他维持着这个姿势,很久,很久。直到双腿麻木失去知觉,直到车厢连接处的光线由清冷的晨光变为白昼的明亮,又渐渐染上黄昏的昏黄。他始终没有动,只是将那张画纸攥得更紧,紧到纸张的边缘深深嵌入掌心,留下几道清晰的、带着墨迹的红色凹痕。

    画纸上,三个小人手拉着手,脸上是永恒不变的、大大的、黑色的笑容。那笑容,在车厢顶部昏暗灯光的映照下,在盛建军低垂的视线里,显得如此巨大,如此空洞,又如此……遥远。

    第2章

    北京不相信眼泪

    西二旗城中村的地下室,像一块被遗忘在巨大城市机器缝隙里的霉斑。空气永远是粘稠的,带着一股挥之不去的、混杂着劣质漂白水、陈年潮气、隔壁公共厕所飘来的氨水味,以及无数租客廉价饭菜混杂而成的复杂气息。这气息无孔不入,附着在墙壁上斑驳脱落的墙皮上,渗透进盛建军那张吱呀作响的单人床铺的棉絮里,甚至钻进他每一次呼吸的深处,成为他在这座城市最初、也最深刻的烙印。

    盛建军推开那扇薄得像纸板、漆皮剥落的木门时,一股更浓郁的霉味混合着汗馊味扑面而来。他几乎是踉跄着撞进去的,沉重的帆布背包从肩头滑落,咚地一声砸在冰冷的水泥地上,激起一小片灰尘。他顾不上这些,反手用力甩上门,背靠着门板,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仿佛刚从一场生死搏斗中逃脱。

    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擂动,撞击着肋骨,发出沉闷的声响。汗水像开了闸的洪水,从额角、鬓边、后颈汹涌地淌下,浸透了里面那件廉价棉质T恤的领口和前胸后背,紧紧贴在皮肤上,冰冷又粘腻。他身上的蓝色外卖工服外套敞开着,拉链不知何时崩开了,歪斜地挂在身上,沾满了不知在哪里蹭上的灰黑色污迹。两条腿像是灌满了沉重的铅块,又像是被无数根烧红的钢针反复穿刺,从膝盖骨深处传来一阵阵尖锐、钻心的刺痛,伴随着无法抑制的颤抖。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肺部,带来火辣辣的灼烧感。

    他慢慢滑坐到地上,后背贴着冰凉的门板,试图汲取一丝凉意来平息身体里翻江倒海般的燥热和疼痛。视线有些模糊,汗水流进眼睛里,带来一阵刺痛。他抬起手,用同样沾满灰尘和汗水的袖子胡乱抹了一把脸。

    累。深入骨髓的累。一种掏空了所有力气,连灵魂都被挤压得变了形的疲惫。

    今天跑了多少单他脑子里一片混沌,数字像受惊的鱼群在浑浊的水里乱窜。三十七还是三十九他记不清了。只记得从早上六点被闹钟惊醒,囫囵吞下两个冰冷的馒头开始,他的双腿就像上了发条的机器,再也没有停歇过。早高峰的写字楼,午间的商场,傍晚的老旧居民区……他穿梭在电梯停摆的楼梯间,奔跑在车流汹涌的十字路口,像一只不知疲倦的工蚁,背负着沉重的保温箱,追逐着手机屏幕上不断跳动、催促的倒计时。

    最要命的是那些没有电梯的老楼。六层,七层,甚至九层。他一级一级地往上爬,沉重的保温箱勒在肩上,每一次抬腿,膝盖都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汗水模糊了视线,喉咙干得像要冒烟,肺叶如同破旧的风箱,每一次扩张都带着撕裂般的痛楚。爬到顶楼,敲开门,递上餐盒,挤出职业性的、肌肉僵硬的微笑,说一句祝您用餐愉快,然后转身,再一级一级地往下冲,冲向下一单,冲向下一座等待攀爬的高楼。

    膝盖的疼痛越来越清晰,像有无数根细小的针在里面搅动。他下意识地伸手去揉捏左膝,触手一片滚烫,关节处肿胀得厉害。他知道,这是老毛病了,积劳成疾的积液。医生说过要休息,要治疗。休息治疗他咧了咧嘴,一个无声的、苦涩的弧度在汗湿的脸上扯开。休息一天,就意味着少赚一天的钱。少赚一天的钱,就意味着……他不敢深想下去。

    目光落在脚边那个鼓鼓囊囊的帆布背包上。他挣扎着伸出手,拉开最外层的拉链,手指在里面摸索着,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小心翼翼。指尖触碰到那叠熟悉的、边缘已经有些磨损卷曲的画纸。他顿了顿,没有立刻拿出来。只是感受着那粗糙纸张的触感,仿佛能从中汲取到一丝微弱的力量。

    他扶着门板,艰难地站起身。双腿的酸痛让他几乎站立不稳。他拖着沉重的步子,走到房间中央那张唯一的、摇摇晃晃的旧桌子旁。桌子上堆放着杂物:半袋没吃完的挂面,一包榨菜,一个掉了漆的搪瓷缸子,还有一部屏幕裂了条细缝的旧手机。

    他拿起手机,屏幕亮起,显示着时间:晚上十点四十七分。还有一条未读信息,是平台发来的今日结算单。他点开,一串数字跳入眼帘:今日完成单量:38单。基础配送费:152元。超时扣款:-15元(因电梯故障爬楼导致两单超时)。顾客打赏:+5元。实收金额:142元。

    142元。

    盛建军盯着这个数字,看了很久。汗水顺着他的下巴滴落在手机屏幕上,晕开一小片模糊的水渍。142元。这是他今天爬了不知多少层楼,跑了不知多少公里,膝盖疼得像要碎掉,换来的。他默默计算着:房租一天30(这个阴暗潮湿的地下室),吃饭就算最省,一天也要15块(馒头榨菜挂面),电话费、流量费……七七八八扣下来,能攒下的……

    他放下手机,动作有些迟缓。然后,他弯下腰,开始解身上那件脏污的蓝色外卖工服外套的扣子。手指因为脱力和酸痛而微微颤抖,解了好几下才解开。脱下外套,里面那件灰色棉T恤已经完全湿透,紧紧贴在身上,勾勒出他因为长期奔波而显得精瘦却结实的身体轮廓。他随手将湿透的外套搭在椅背上,那衣服沉甸甸的,仿佛吸饱了汗水。

    他走到墙角那个用砖头垫着一块木板充当的简易衣柜前,打开一个同样破旧的、印着褪色广告的旅行袋。袋子里面是几件叠得还算整齐的换洗衣物,最上面放着一个厚厚的、用牛皮纸仔细包好的本子。

    盛建军拿出那个本子,走回桌边坐下。他小心翼翼地揭开牛皮纸,露出里面一个深蓝色封面的硬壳笔记本。封面上用黑色记号笔工整地写着几个字:小雨成长基金。

    他翻开本子。扉页上贴着一张小小的、有些模糊的照片,是女儿小雨百日时拍的,咧着没牙的小嘴笑。盛建军的指尖在那小小的笑脸上轻轻拂过,眼神里闪过一丝柔软的痛楚。

    他翻过扉页,后面是密密麻麻的记录。每一页都用直尺打好了格子,日期、收入金额、支出项目、结余金额,一笔一笔,清晰无比。字迹不算漂亮,但极其工整,透着一股近乎执拗的认真。

    他拿起桌上那支笔帽已经裂开的圆珠笔,拧开笔帽,在本子最新一页的空白处,郑重地写下今天的日期:2019年4月12日。

    然后,在收入金额那一栏,他用力地、一笔一划地写下:142.00。

    他停下笔,看着那个数字。142。它孤零零地躺在那里,显得有些单薄。他沉默了片刻,然后翻回前面几页。过去的记录清晰地展现在眼前:4月11日,128元;4月10日,135元;4月9日,141元……每一天的数字都在一百多块上下浮动。

    他重新翻回今天这一页,目光落在结余金额上。他需要计算今天的净收入。房租30,饭钱算15,再预留点其他开销……他拿起笔,在旁边的草稿纸上飞快地计算着。142减30,减15……97。他犹豫了一下,又在草稿纸上写下:交通(电动车充电)3元。142-30-15-3=94元。

    94元。

    他深吸一口气,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在存入金额那一栏,用力地写下了:90.00。

    这意味着,他今天只能给自己留下4块钱。4块钱,在物价飞涨的北京,连一瓶最便宜的矿泉水都买不到。但他没有丝毫犹豫。他迅速在支出项目里写上:房租30,餐费15,交通3。然后,在结余金额那一栏,他写下了一个新的数字:累计存入

    9600.00。

    他看着那个9600.00,眼神专注,仿佛那不是一串冰冷的数字,而是某种看得见摸得着的希望。距离一万块,只差四百了。快了。他在心里默默地说。快了。

    合上本子,重新用牛皮纸仔细包好,放回旅行袋的最深处。做完这一切,他才感到胃里传来一阵强烈的、火烧火燎的饥饿感。他拿起桌上那半袋挂面,走到房间角落那个小小的、布满油污的电磁炉旁。锅里还剩着一点早上煮面留下的浑浊面汤。他懒得换水,直接往锅里加了点自来水,按下开关。

    水很快烧开了,咕嘟咕嘟冒着泡。他抓了一把挂面扔进去,面条在浑浊的水里散开。他又撕开一包榨菜,倒了一半进去,用筷子搅了搅。这就是他的晚餐。

    他端着搪瓷缸子,里面盛着热气腾腾、寡淡无味的面条,坐回桌边。刚挑起一筷子面条,还没来得及送进嘴里,桌上的手机突然响了起来。是视频通话的请求铃声,屏幕上跳动着两个字:萍。

    是严冬萍。

    盛建军的心猛地一跳,一股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瞬间涌了上来。他几乎是手忙脚乱地放下缸子,拿起手机,手指在接听键上悬停了一秒,然后用力按了下去。

    屏幕亮起,出现了家里的画面。背景是熟悉的客厅,灯光有些昏暗。严冬萍的脸出现在屏幕中央,她似乎刚洗过澡,头发还湿漉漉地披在肩上,穿着一件居家的旧T恤,脸上没什么表情,显得有些疲惫。

    喂盛建军的声音有些沙哑,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和期待。

    嗯。严冬萍应了一声,声音平平的,没什么起伏。她的目光在屏幕里扫了一下,似乎在看他身后的环境,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但很快又舒展开。吃饭了吗

    刚……刚煮了点面。盛建军连忙说,下意识地把手里还端着的搪瓷缸子往旁边挪了挪,不想让她看到里面简陋的内容。

    哦。严冬萍淡淡地应了一声,视线又飘开了,似乎对他的晚餐毫无兴趣。今天……怎么样

    还行,跑了三十多单。盛建军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轻松一些,平台结算了,刚记了账。他顿了顿,补充道,今天存了九十,快一万了。

    他说这话时,心里带着一丝微弱的期盼,希望能从妻子那里得到一点回应,哪怕只是一个嗯或者一句知道了也好。

    然而,严冬萍只是又哦了一声,脸上依旧没什么波澜,仿佛他说的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数字。她的目光落在了屏幕之外,似乎在看着别处。

    盛建军的心沉了沉。他舔了舔有些干裂的嘴唇,刚想再问问家里的情况,问问小雨,严冬萍却像是想起了什么,对着屏幕外喊了一声:小雨小雨!过来,跟爸爸说句话。

    盛建军的心立刻又提了起来,所有的疲惫和失落瞬间被一股强烈的渴望取代。他下意识地挺直了背脊,脸往屏幕前凑了凑,眼睛紧紧盯着屏幕,心脏在胸腔里怦怦直跳。

    一阵踢踢踏踏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很快,一个小小的身影挤进了屏幕。是小雨。她似乎刚玩过,小脸红扑扑的,额前的碎发被汗水打湿了,贴在脑门上。她穿着一件粉色的卡通睡衣,手里还抱着一个旧旧的、掉了只耳朵的毛绒兔子。

    小雨!盛建军的声音瞬间柔和下来,带着无法掩饰的激动和思念,想爸爸了吗

    小雨睁着圆溜溜的大眼睛,好奇地看着手机屏幕里的盛建军。她似乎有些认生,小嘴微微张着,没有立刻说话,只是抱着兔子,歪着小脑袋打量着。

    小雨,快叫爸爸。严冬萍在旁边催促道,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烦躁。

    小雨眨了眨眼,长长的睫毛像小扇子一样扑闪。她看着屏幕里那个熟悉又有点陌生的面孔,看着他那双充满期盼的眼睛。然后,她的小嘴动了动,奶声奶气地、清晰地吐出三个字:

    手机叔叔。

    轰!

    这三个字,像三道无形的惊雷,毫无征兆地、狠狠地劈在盛建军的头顶!

    他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凝固成一个极其怪异、极其难看的表情。所有的激动,所有的期盼,所有的思念,都在这一刻被这三个字碾得粉碎!一股冰冷的寒意,比地下室最深的潮气还要刺骨,瞬间从脚底板窜起,沿着脊椎一路冲上头顶,让他整个人都僵在了那里,动弹不得。

    手机叔叔

    他成了手机叔叔

    那个他日夜思念,为了她甘愿忍受一切苦累,在无数个疲惫的深夜里靠着她的画作才能入睡的女儿……叫他手机叔叔

    巨大的荒谬感和尖锐的痛楚像两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了他的心脏,用力地撕扯、挤压。他感到一阵窒息般的眩晕,眼前发黑,手机屏幕里女儿那张天真无邪的小脸变得模糊、扭曲。

    小雨!胡说什么!严冬萍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明显的恼怒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她伸手去拉小雨,这是爸爸!快叫爸爸!

    小雨被妈妈突然提高的声音吓了一跳,小嘴一瘪,大眼睛里迅速蓄满了泪水,抱着兔子就往后退,带着哭腔喊:就是手机叔叔!手机里会动的叔叔!我不要!我要看佩奇!她挣扎着,扭动着小身体,想要逃离屏幕的范围。

    盛小雨!严冬萍的声音更严厉了,伸手去抓她。

    哇

    !小雨彻底被吓到了,放声大哭起来,小脸涨得通红,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滚落。妈妈坏!我要佩奇!不要手机叔叔!不要!

    孩子的哭喊声尖锐地刺破手机听筒,像一把把烧红的小刀,狠狠扎进盛建军的耳膜,也扎进他早已鲜血淋漓的心脏。他看着屏幕里女儿哭得撕心裂肺、拼命抗拒的样子,看着妻子手忙脚乱、带着怒气和尴尬去安抚女儿的样子……

    他张了张嘴,喉咙里像是堵着一团浸透了冰水的棉花,又冷又硬,发不出任何声音。他想说小雨别哭,想说爸爸在这里,可是所有的声音都被那巨大的、冰冷的绝望死死扼住。

    最终,他只是眼睁睁地看着屏幕一阵晃动,画面翻转,对准了天花板上一盏昏暗的吸顶灯。手机里只剩下女儿越来越远的、撕心裂肺的哭喊声,以及严冬萍压抑着烦躁的、模糊的安抚声:好了好了,不哭了,看佩奇,看佩奇……

    几秒钟后,通话被挂断了。

    屏幕瞬间暗了下去,映出盛建军那张惨白、僵硬、毫无血色的脸。

    房间里死一般的寂静。只有地下室管道深处传来的、若有若无的滴水声,滴答……滴答……像是某种缓慢的、无情的倒计时。

    盛建军维持着那个姿势,一动不动。手里还紧紧攥着那个冰冷的手机,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出青白色。桌上,搪瓷缸子里那碗早已坨成一团、冰冷的面条,散发着一股令人作呕的、淀粉凝固后的酸馊气。

    他慢慢地、极其缓慢地低下头,目光落在桌面上那个深蓝色的笔记本上。小雨成长基金。那六个字,此刻像六个巨大的嘲讽,狠狠地钉在他的视线里。

    手机叔叔。

    他猛地闭上眼睛,一股滚烫的、带着铁锈味的液体猛地冲上眼眶,灼烧着眼球。他死死地咬着牙,下颌骨因为用力而剧烈地颤抖着,发出咯咯的轻响。他用尽全身的力气,将那几乎要冲破堤坝的酸楚和屈辱,硬生生地压了回去。

    不能哭。盛建军,你不能哭。

    他深吸一口气,再深吸一口气。那地下室浑浊的空气灌入肺腑,带着浓重的霉味和绝望的气息。

    他重新睁开眼睛,眼神里所有的痛苦、茫然、脆弱都被强行压到了最深处,只剩下一种近乎麻木的、空洞的平静。他伸出手,不是去碰那碗冰冷的面条,而是再次拉开了脚边帆布背包的拉链。

    手指在里面摸索着,带着一种近乎自虐般的固执。他摸到了那叠画纸。他抽出一张,展开。

    还是那张画。歪歪扭扭的太阳,长着四条腿的房子,三个手拉手的小人。大大的、黑色的笑容。

    他盯着那个代表爸爸的、穿着棕色衣服的小人。那个小人脸上,黑色的弧线弯得那么夸张,那么用力。

    手机叔叔。

    盛建军的手指,带着厚茧,极其用力地、近乎粗暴地拂过那个爸爸小人。粗糙的纸张边缘刮擦着他的指腹,带来一阵细微的刺痛。

    他维持着这个姿势,盯着那张画,看了很久,很久。直到窗外的天色彻底黑透,直到地下室唯一那扇高悬的小窗再也透不进一丝光亮,房间里只剩下桌上一盏昏黄台灯投下的、摇摇晃晃的光晕。

    他猛地站起身,动作因为膝盖的剧痛而趔趄了一下。他抓起桌上那个深蓝色的笔记本,翻开,翻到最新那页。看着那个94元的结余,看着那个90.00的存入金额。

    然后,他拿起笔,在存入金额后面,那个90.00的旁边,用力地、狠狠地写下了一个新的数字:+5.00。

    那是顾客的打赏。他原本没打算记进去的,五块钱,他想留着明天早上买两个肉包子犒劳一下自己。

    但现在,他把它加上了。

    存入金额:95.00。

    累计存入:9605.00。

    距离一万块,只差三百九十五了。

    他合上笔记本,重新包好,放回旅行袋深处。动作机械,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平静。

    他端起桌上那碗早已冰冷、坨成一团的面条,走到水池边。看着浑浊的面汤里漂浮的几根榨菜丝,他没有犹豫,仰起头,咕咚咕咚,将冰冷的、带着馊味的面条和面汤,一股脑地灌进了喉咙里。

    冰冷的液体滑过食道,落入胃袋,带来一阵痉挛般的寒意。

    他放下搪瓷缸子,抹了一把嘴。然后,他走到床边,重重地躺了下去。破旧的单人床发出一阵不堪重负的呻吟。

    黑暗中,他睁着眼睛,望着天花板上那片被昏黄灯光勉强照亮的、布满蛛网和水渍的斑驳痕迹。

    手机叔叔。

    他闭上眼睛,将那三个字,连同胃里冰冷的食物带来的不适感,一起狠狠地咽了下去。

    明天,还有更多的楼梯要爬。还有更多的94元要挣。还有更多的95.00要存。

    北京不相信眼泪。这座城市只认识奔跑的脚步,和银行卡里不断跳动的数字。

    他翻了个身,将脸埋进带着浓重霉味的枕头里。膝盖的刺痛在黑暗中变得更加清晰、尖锐。

    他需要休息。哪怕只有几个小时。明天,太阳升起的时候,他必须再次变成那个不知疲倦的、奔跑的机器。

    为了那个叫他手机叔叔的女儿。

    为了那个累计9605.00的数字。

    为了那个……遥远的,画在纸上的,家。

    第3章

    南方的梅雨

    铜川的雨,是从四月底开始下的。起初只是零星的、带着试探意味的雨丝,悄无声息地落在老屋灰黑色的瓦片上,溅起细小的水花,很快就被干燥的空气吸走,只留下几点深色的湿痕。但没过几天,那雨便变了性子,仿佛积蓄了太久的力量,终于找到了宣泄的出口。它不再是温柔的试探,而是变成了连绵不绝的、带着粘稠湿气的倾泻。雨水不分昼夜地从铅灰色的天幕中泼洒下来,敲打着瓦片,冲刷着院墙,在低洼处汇成浑浊的水流,汩汩地淌过青石板铺就的巷子。

    严冬萍坐在堂屋靠窗的旧藤椅上,手里捧着一杯早已凉透的姜茶。窗外的雨幕将世界分割成模糊的色块,院墙外那棵老樟树的枝叶在风雨中狂乱地摇摆,发出哗啦啦的声响,像是无数只手在绝望地拍打。潮湿的寒气无孔不入,即便关紧了门窗,那股带着泥土腥气和霉味的湿冷,依旧丝丝缕缕地钻进屋里,缠绕在人的皮肤上,渗进骨头缝里。

    她下意识地裹紧了身上那件薄薄的针织开衫,目光却有些失焦地落在窗玻璃上蜿蜒流下的水痕上。屋子里很安静,只有雨声和墙角老式挂钟单调的嘀嗒声。小雨在里屋睡着了,偶尔传来几声含糊的梦呓。这份安静本该让人放松,此刻却像一块沉重的石头,压在严冬萍的心口,让她有些喘不过气。

    她的视线不由自主地飘向放在八仙桌一角的手机。那部屏幕边缘已经有些磨损的手机,此刻安静地躺在那里,像一块沉默的黑色砖头。她盯着它,眼神复杂,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焦虑和……恐惧。

    几天前,也是这样一个阴雨连绵的下午,她鬼使神差地点开了手机里那个下载了很久却一直没怎么用的炒股软件。最初只是好奇,想看看那个被邻居王姐吹得天花乱坠的发财路子到底是怎么回事。她输入了沈建军上次汇来的五千块钱

    那是他攒了半个月,特意多打回来,说是给小雨买新衣服和交幼儿园兴趣班费用的钱。

    屏幕上跳动着红红绿绿的数字和弯弯曲曲的线条,像一幅令人眼花缭乱的抽象画。王姐在微信语音里兴奋地指点着:冬萍你看这个‘铜峰科技’,今天肯定涨!赶紧买!听姐的没错!

    她的声音带着一种蛊惑人心的急切。

    严冬萍的手指在屏幕上悬停着,心脏莫名地跳得有些快。五千块,不是小数目。沈建军在北京爬多少层楼,送多少份外卖才能攒下这五千块她脑子里闪过他穿着那身洗得发白的蓝色工服,在视频通话里疲惫不堪的脸。但另一个声音在王姐的鼓噪和屏幕跳动的数字诱惑下,越来越响:万一呢万一真像王姐说的那样,几天就能赚个几百上千呢那点钱,对沈建军来说可能只是多跑几单,对她来说,却能让手头宽裕不少,能少看几次婆婆的脸色,能……证明点什么

    鬼使神差地,她点了下去。买入。五千块瞬间变成了屏幕上代表铜峰科技的一串数字和一个小小的持仓标志。

    接下来的两天,她几乎每隔几分钟就要看一眼手机。看着代表铜峰科技的那条线颤巍巍地往上爬了一点点,她心头也跟着升起一丝微弱的、带着罪恶感的雀跃。王姐说得对!真的能赚钱!她甚至开始盘算,等赚到一千块,就把它取出来,给小雨报那个她一直想上的绘画班……

    然而,第三天,那条线毫无征兆地,像断了线的风筝,一头栽了下去。鲜红的数字,刺眼地显示着亏损:-1200。

    严冬萍的心猛地一沉。她慌了,手指颤抖着点开王姐的微信:王姐!跌了!跌了好多!怎么办

    王姐的语音很快回了过来,依旧带着那种笃定的腔调,只是语速更快了些:哎呀,正常波动!别慌!这叫洗盘!庄家吓唬散户呢!拿着!肯定还会涨!说不定明天就拉个涨停板!

    严冬萍看着那刺眼的亏损数字,听着王姐的话,心里七上八下。是割肉止损还是像王姐说的那样,再等等万一明天真的涨回来呢那亏掉的一千二不就回来了说不定还能赚点……她抱着侥幸心理,咬咬牙,没动。

    结果,第四天,那条线跌得更狠。亏损变成了:-3500。

    严冬萍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头顶,浑身冰凉。她手指哆嗦着,几乎握不住手机。她再次给王姐发消息,声音都带了哭腔:王姐!又跌了!三千五没了!怎么办啊!

    这次,王姐的回复慢了很多,语气也变得含糊起来:这个……这个庄家太狠了……冬萍啊,要不……你再等等说不定有反弹或者……你还有钱吗补点仓摊薄成本

    补仓严冬萍看着账户里仅剩的一千多块余额,那是家里这个月的生活费。她再也不敢了。巨大的恐慌攫住了她。她看着那不断跳动的、越来越大的亏损数字,感觉像是有一只无形的手,正把她往一个深不见底的冰窟窿里拖拽。她终于承受不住,在亏损达到-4200的时候,颤抖着手指,点下了卖出。

    五千块本金,只剩下八百块零头回到了账户里。

    那一刻,严冬萍瘫坐在椅子上,浑身脱力,手机从无力的手中滑落,啪地一声掉在地上。屏幕碎裂的纹路像一张狰狞的蛛网,爬满了那代表绝望的数字。四千二百块。沈建军要爬多少层楼要送多少份外卖要忍受多少白眼和催促才能挣回这四千二百块而她,只用了几次轻率的点击,就把它变成了冰冷的、刺眼的负数。

    巨大的懊悔和恐惧像冰冷的潮水,瞬间将她淹没。她不敢告诉任何人。不敢告诉远在北京的沈建军,不敢告诉精明的婆婆,更不敢告诉整天念叨着家里开销大的父亲严有福。她只能把这个可怕的秘密死死地捂在心里,像捂着一块随时会爆炸的烙铁,日夜灼烧着她。

    嘀嗒……嘀嗒……

    墙角挂钟的声音在寂静的雨声中显得格外清晰,每一声都像敲在严冬萍紧绷的神经上。她猛地回过神,端起桌上那杯早已凉透的姜茶,狠狠地灌了一大口。冰冷的液体滑过喉咙,带来一阵刺痛,却丝毫无法浇灭心头的焦灼。

    钱。她需要钱。必须尽快把这四千二百块的窟窿填上。否则,下个月沈建军汇钱回来,账就对不上了。她该怎么解释

    网店。她脑子里只剩下这个念头。只有靠网店了。她必须把网店的生意做起来,尽快赚到钱。

    她放下杯子,几乎是扑到桌边,拿起那部屏幕碎裂的手机。手指因为紧张和用力而微微颤抖,在冰冷的屏幕上快速滑动、点击。登录网店后台,查看订单,回复咨询,处理售后……她的动作带着一种近乎疯狂的急切。屏幕碎裂的纹路在灯光下折射出扭曲的光线,映在她因为焦虑而显得有些苍白的脸上。

    叮咚!

    一声清脆的消息提示音响起。

    严冬萍的心猛地一跳,迅速点开。是一个新客户的咨询:你好,这件连衣裙还有货吗M码。

    有的亲!现货!今天下单明天就能发!

    严冬萍的手指在虚拟键盘上飞快地敲击着,回复得又快又热情,仿佛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

    哦,那质量怎么样啊看图片还行,实物有色差吗

    对方又问。

    亲放心!我们是实拍图!质量绝对保证!面料柔软透气,版型超正!好多老客户回购呢!

    严冬萍飞快地打着字,脸上挤出一个她自己都看不见的、职业化的笑容,尽管心头的焦灼丝毫没有减轻。

    好吧,那我拍一件试试。包邮吧

    包邮的亲!江浙沪皖满88就包邮哦!亲可以再看看别的,凑个单更划算!

    严冬萍不遗余力地推销着。

    终于,对方下单了。一件连衣裙,98元。

    看着后台跳出的新订单通知,严冬萍紧绷的神经才稍微松弛了一点点。她长长地吁了口气,后背已经被冷汗浸湿了一小片。她站起身,走到墙角的简易货架前,开始翻找那件M码的连衣裙。货架上堆满了各种款式的衣服,用透明的塑料袋装着,显得有些凌乱。她必须尽快打包好,明天一早寄出去。

    就在这时,一阵风猛地灌了进来,带着冰冷的雨丝。原来是堂屋通往里屋的那扇木门没有关严,被风吹开了。一股更浓重的潮气涌了进来。

    严冬萍皱了皱眉,放下手里的衣服,走过去想把门关紧。她的目光不经意间扫过里屋靠墙放着的那张旧梳妆台。梳妆台上方,挂着一个蒙了些灰尘的相框。

    那是她和沈建军的结婚照。

    照片是几年前拍的,在铜川县城里唯一一家像样的影楼。照片上的她穿着洁白的婚纱,脸上带着新嫁娘的羞涩和甜蜜,依偎在穿着黑色西装的沈建军身边。沈建军那时还很年轻,脸上带着憨厚的笑容,眼神明亮,看着镜头,也看着她。背景是影楼千篇一律的欧式布景,虚假,却承载着那一刻真实的幸福和期许。

    严冬萍的脚步顿住了。她站在门口,隔着几步的距离,看着那张照片。照片被镶嵌在木质的相框里,玻璃表面因为潮湿的空气而凝结了一层薄薄的水雾,让照片上两人的面容显得有些模糊不清。

    她看着照片上沈建军那张带着憨笑的脸。那张脸,此刻在她脑海里,却和手机屏幕上那个亏损的数字诡异地重叠在了一起。四千二百块。他累死累活的血汗钱。被她轻飘飘地亏掉了。

    一股莫名的烦躁和怨气,毫无征兆地、猛烈地从心底深处翻涌上来。像一锅被烧开的滚水,咕嘟咕嘟地冒着泡,灼烧着她的五脏六腑。

    为什么为什么他要在北京为什么要把她一个人丢在家里守着这个漏雨的老屋带着一个整天哭闹的孩子应付永远填不满的开销还要面对婆婆的挑剔和父亲那入赘女婿的提醒如果他在家,如果他能分担一点,她是不是就不会鬼迷心窍去碰那个该死的股票是不是就不会亏掉那笔钱

    都是他的错!

    这个念头像毒蛇一样钻进她的脑海,迅速盘踞、膨胀。她看着照片上沈建军的笑容,那笑容此刻在她眼里变得如此刺眼,如此虚伪!他倒是轻松,跑到北京,以为每个月寄点钱回来就万事大吉了他知道她一个人在家有多难吗他知道这老屋到处漏雨吗他知道女儿半夜发烧她一个人抱着去医院有多无助吗他知道她每天精打细算、看人脸色有多憋屈吗

    他不知道!他什么都不知道!他只知道像个傻子一样爬楼送外卖!只知道往那个破本子上记数字!只知道在视频里问钱够不够用!

    一股强烈的、带着毁灭欲的冲动猛地攫住了严冬萍。她几步冲到梳妆台前,胸口剧烈地起伏着,眼睛死死盯着照片里沈建军的脸。她伸出手,不是去擦拭玻璃上的水雾,而是猛地一把将那个相框从墙上扯了下来!

    木质的相框有些分量,带着灰尘和墙上的潮气,哐地一声被她重重地掼在梳妆台上。玻璃表面被震得嗡嗡作响。

    她喘着粗气,手指因为激动而颤抖着,摸索到相框背面的卡扣。她用力掰开卡扣,将背板拆了下来。那张结婚照露了出来。

    照片因为年代和潮湿,边缘已经有些微微泛黄。照片上的两个人,笑容依旧。

    严冬萍的目光像淬了毒的刀子,死死钉在沈建军的影像上。她伸出右手,拇指和食指的指甲,狠狠地掐住了照片上沈建军的肩膀位置。

    然后,她用力。

    嘶啦

    !

    一声轻微却刺耳的撕裂声响起。

    照片上,穿着黑色西装的沈建军,从肩膀处被硬生生地撕开了一道口子!照片纸坚韧的纤维被强行扯断,发出令人牙酸的声音。

    严冬萍的动作没有丝毫停顿。她的眼神冰冷,带着一种近乎疯狂的决绝。指甲掐着那道裂口,继续用力,向下撕扯!

    嘶啦

    嘶啦

    照片上沈建军的影像,从肩膀到胸口,再到腰部……被她的指甲粗暴地、一点点地撕裂开来!边缘参差不齐,像被野兽啃噬过一般。照片上,只剩下她穿着婚纱的部分还完好,而沈建军的部分,已经被撕成了几片扭曲的碎块,粘连在底板上,或者被她捏在指间。

    看着照片上那个变得支离破碎、面目全非的丈夫,严冬萍胸口那股翻腾的怨气和烦躁,似乎得到了某种扭曲的宣泄。她急促地喘息着,手指因为用力而微微颤抖。她捏着那几片残破的照片碎片,指尖用力,将它们揉捏成一团,狠狠地攥在手心。坚硬的纸片边缘硌着掌心的软肉,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她却浑然不觉。

    她松开手,任由那团被揉得不成样子的纸团滚落在梳妆台布满灰尘的台面上。然后,她像是耗尽了所有力气,颓然地跌坐在梳妆台前的旧木凳上,后背靠着冰冷的墙壁。

    窗外的雨声更大了,哗啦啦地冲刷着屋顶。堂屋里,被她刚才的举动惊动,传来小雨带着睡意的、模糊的呼唤:妈妈……

    严冬萍没有回应。她只是呆呆地坐着,目光空洞地望着梳妆台上那一片狼藉

    碎裂的玻璃,歪倒的背板,被撕毁的照片,还有那团蜷缩在灰尘里的纸团。

    过了许久,她才像是从一场噩梦中惊醒。她猛地站起身,动作有些慌乱。她抓起梳妆台上那团纸屑,像是要销毁什么罪证一般,快步走到堂屋角落的垃圾桶旁,用力地将它丢了进去。

    然后,她深吸了几口带着浓重霉味的潮湿空气,努力平复着剧烈的心跳。她走回八仙桌旁,拿起手机,屏幕碎裂的纹路在灯光下依旧刺眼。她强迫自己重新点开网店后台,点开那个新订单,开始填写快递单信息。

    她的手指在屏幕上划动着,动作恢复了之前的流畅,甚至带着一种刻意的、近乎麻木的平静。仿佛刚才那场发生在里屋的、无声的毁灭风暴,从未发生过。

    只是,她的眼神深处,有什么东西似乎彻底沉了下去,冻结成了更深的寒冰。

    她填好快递单,放下手机,再次走向货架去拿那件连衣裙。当她经过里屋门口时,目光下意识地又瞥向了梳妆台的方向。

    梳妆台上,相框的背板还歪在那里,玻璃碎片散落着。而那张被撕毁的照片,只剩下严冬萍穿着婚纱的部分,孤零零地躺在梳妆台的角落里。照片上,她依偎的位置,如今只剩下一个撕裂的、空荡荡的豁口。婚纱的裙摆依旧洁白,脸上的笑容却因为照片的撕裂和环境的昏暗,显得格外诡异和……孤单。

    窗外的雨,还在不知疲倦地下着。雨水顺着老屋瓦片的缝隙渗透下来,汇聚成小小的水流,沿着墙壁内侧缓缓流淌。最终,一滴浑浊的水珠,挣脱了引力的束缚,啪嗒一声,不偏不倚地滴落在梳妆台角落,那张仅存的、带着撕裂豁口的照片上。

    水珠迅速洇开,浸湿了照片上严冬萍洁白的婚纱裙摆,也模糊了她脸上那抹早已失去温度的笑容。那水渍的边缘,正缓缓地、无情地,向着照片上那个空荡荡的、代表着沈建军的撕裂豁口蔓延过去。

    第4章

    钢琴的谜题

    七月流火,铜川的空气却依旧粘稠得化不开。白晃晃的烈日炙烤着老城区低矮的屋顶、灰扑扑的街道,升腾起一片扭曲视线的热浪。蝉在枝头声嘶力竭地鸣叫着,单调而令人烦躁的噪音,顺着老屋的窗缝门缝顽强地钻进来,钻进严冬萍嗡嗡作响的脑子里。

    她刚从外面回来。顶着毒日头跑了一个上午的布料批发市场,讨价还价,跟蹬三轮的脚夫计较搬运费,汗湿的头发黏在汗津津的额角颈侧。手臂被沉重的样品布料袋勒出了深红的印记,又麻又痛。网店的订单量勉强爬升了一些,但远水救不了近火。沈建军汇过来的钱已经见底,那四万二千块的巨大空洞如同一只蹲伏在暗处的巨兽,每日啃噬着她摇摇欲坠的神经。焦虑像湿热的藤蔓,将她一圈圈缠紧,呼吸都带着沉重的压抑感。

    客厅里闷热得像个蒸笼。老旧吊扇在头顶有气无力地转动,扇叶搅起的风都是滚烫的,非但不能解暑,反而吹得人更加烦闷。严冬萍将沉重的布料袋扔在角落,后背已经被汗水完全浸透。她走到桌旁,端起那个印着褪色红双喜字样的搪瓷缸子,咕咚咕咚灌了几大口凉白开。凉水滑过喉咙,却浇不灭心头的燥火。

    砰!砰!砰!

    突如其来的、粗暴的敲门声猛地响起,像几记重锤砸在薄薄的门板上,也砸在严冬萍紧绷的心弦上。

    严冬萍手一抖,搪瓷缸子差点脱手。这声音她熟悉。楼下租户老张那个混不吝的儿子。她皱眉,带着被打扰的极度不耐走到门边,隔着门板没好气地问:谁啊

    我!开门!快开门!门外传来的声音果然印证了她的猜想,粗嘎,带着一股痞气和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

    严冬萍心里窝着一团火。这些天积累的疲惫、焦虑加上此刻这蛮横的敲门声,火星瞬间被点燃。干什么有什么事她的语气也硬了起来。

    楼下漏水了!把我家天花都淹了!是不是你家水管又爆了赶紧开门给我看看!门外的声音更大更凶了,还伴随着不耐烦地用脚踹门板的动静,哐!哐!

    水管严冬萍心里咯噔一下。这老屋年久失修,水管老化爆裂不是第一次了。她下意识地扭头看向洗手间的方向。一种糟糕的预感迅速攫住了她。

    就在她犹豫的瞬间,洗手间里传来哗啦一声异响!紧接着是水流汹涌冲击地面的声音!

    不好!真的又爆了!

    严冬萍也顾不上门外的人了,转身就往洗手间冲。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眼前的景象让她瞬间头皮发麻!

    墙角一根锈迹斑斑的铸铁水管,靠近连接处的地方裂开了一道大口子!浑浊的铁锈水混杂着冷水,正从裂缝里疯狂地向外喷射!水流像失控的喷泉,带着刺鼻的铁腥味,溅射到墙上、马桶上、地面上,发出嘶嘶的嚣叫。地面已经积起了一滩浑浊的水洼,并且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扩大,漫过门槛,向着客厅蔓延!

    她下意识想冲过去用手堵住裂口,但那喷射的力量如此之大,冰冷的水柱直接冲击在她的手臂上,又痛又凉。浑浊的锈水瞬间湿透了她半边衣袖。

    操!妈的!我就知道!门外那痞子听见水流声,骂得更凶了,脚踹门板的力度更大,傻娘们儿赶紧开门!淹我家了!

    等等!我……严冬萍的声音带上了慌乱和无措,她试图解释,但哗哗的水声和她自己的心跳声盖过了一切。家里连个像样的工具都没有,她一个女人,面对这突然爆发的灾难,完全手足无措。巨大的无力感瞬间淹没了她。楼下是出了名的难缠,漏水到他们家,今天这事绝对无法善了!赔偿!争吵!甚至……她不敢想下去。

    就在这绝望混乱、浑身湿透又无比狼狈的当口,门外痞子的叫骂声和粗暴的踹门声戛然而止。

    冬萍怎么了里面出什么事了一个温和、沉稳,带着明显关切的男声在门外响起,穿透了水流的喧嚣和严冬萍咚咚的心跳。

    是陈向明!

    严冬萍愣了一下,随即一股奇异的、混杂着狼狈、尴尬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求助欲望涌了上来。

    陈……陈老板她声音发抖。

    是我,我在楼下听见动静就上来看看。把门开一下。陈向明的语气依旧温和,却带着一种让人莫名安心的沉稳。

    严冬萍此刻也顾不上许多了,她湿淋淋地冲到门边,费力地拉开因为潮湿而有点卡顿的门闩,打开了门。

    门外站着两个人。前面是楼下租户老张的儿子,染着一头枯黄的头发,穿着背心裤衩,脸上是毫不掩饰的怒气和烦躁。而他身后,站着高大的陈向明。陈向明今天穿着一件质地考究的浅灰色亚麻衬衫,袖子随意地挽到手肘,露出结实的小臂。他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关切,目光越过那黄毛痞子,直接落在严冬萍湿透的衣袖和惊慌失措的脸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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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陈向明只是淡淡地瞥了那痞子一眼,那眼神平静,却带着一种无形的压力,让原本叫嚣的黄毛痞子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闭上了嘴,只是仍恨恨地盯着严冬萍。

    水管爆了陈向明不等严冬萍回答,已经敏锐地听见了洗手间里持续不断的水声。他眉头微蹙,没有再多说一句废话,甚至没有再看那个黄毛痞子,径直侧身越过严冬萍,脚步沉稳地走向洗手间方向。他经过时,带起一阵轻微的、干净的皂角和一种淡淡的、像是雪松般清冽的男士香水的味道,与他高大笔挺、衣着考究的形象异常吻合。

    那个黄毛痞子似乎还想跟着进去理论,但陈向明回头看了他一眼,语气平静无波,却带着不容置喙的分量:麻烦你,去一楼把水阀总闸关一下。不然你家损失更大。他精准地抓住了对方的命门。

    黄毛痞子张了张嘴,对上陈向明沉稳的目光,又看了看哗哗流水的洗手间,脸上变幻了几下,最终还是骂骂咧咧地转身跑下楼去了。

    陈向明已经走进了洗手间,他身形高大,在这狭小、满地积水、弥漫着铁锈和水腥味的空间里显得更加有压迫感。但他丝毫没有在意地上的污秽,直接蹲下身,凑近那根还在疯狂喷射的裂口水管。他伸出大手,用力按住破裂处的上方,试图减缓水流压力。冰冷浑浊的水流冲击着他的手背和手腕,他身上的浅灰色衬衫下摆迅速沾湿了深色的水渍。但他毫不在意,动作利落,检查着裂口的情况。

    严冬萍站在洗手间门口,看着他宽厚的后背。水珠顺着他短短的发茬往下滴。他身上那件看起来价值不菲的衬衫,就这么毫无顾忌地浸在锈水里。她心头五味杂陈。是尴尬是感激还是一种久违的、在孤立无援时被人伸出手的酸楚她手里攥着一条干毛巾,有些无措地递过去:陈老板…你…擦擦…

    陈向明回头,水珠顺着他线条硬朗的下颌线滑落。他看了看毛巾,又看向严冬萍,脸上露出一个安抚性质的、极淡的笑容,没有接过毛巾,目光在她沾着铁锈水渍、还隐隐发红的手臂上停留了一瞬。没事。裂得不小,老铸铁管太脆了。他的声音盖过了水流声,得换一段管子才行。

    这时,外面的水流声骤然变小,变成了滴滴答答的残余水滴声。显然是楼下的总水阀关掉了。

    黄毛痞子黑着脸又跑了上来,但水闸关闭后,他没了发作的由头,只能叉着腰站在客厅,冲着洗手间方向嚷嚷:管子必须修好!我家天花全泡了!还有壁纸!这个损失谁负责

    陈向明站起身,甩了甩手上的水,走出洗手间。他身上湿了一小片,但气势没有丝毫减弱。他对严冬萍说:别担心,不是什么大事。然后转向那个怒气冲冲的黄毛痞子,语气平和却异常清晰:这位兄弟,损失多少,你列个单子,明天来找我结。水是我工人施工弄坏的,我负责。

    他语气里直接给出了工人施工的理由,轻描淡写地就把责任和可能引起的麻烦,以及严冬萍一个女人的困境,都揽了过去,甚至不给她开口的机会,也堵住了对方继续纠缠的口实。

    黄毛痞子显然被陈向明这种直接包揽、干脆利落又带着点居高临下气势的解决方式噎了一下,憋着一口气,上下打量陈向明几眼,哼了一声:行!明天我找你!说完,又瞪了严冬萍一眼,才悻悻地转身走了。

    一场闹剧,被陈向明三言两语和果断的行动化解于无形。客厅里顿时安静下来,只剩下洗手间里断断续续滴水的声响,以及窗外更加恼人的蝉鸣。

    严冬萍呆呆地站着,手里还攥着那条没送出去的干毛巾。看着陈向明衬衫上的水渍和沾着铁锈的手,再想到自己刚才的孤立无援和可能面临的巨额赔偿纠纷,心头像打翻了调料瓶,复杂难言。感激是真切的,但一种更深沉的无力、自卑以及对眼前这个男人越发复杂的情绪也悄然滋生。她的网店周转还需要钱,女儿的钢琴梦……她更开不了口了。

    陈老板…今天真是…太麻烦你了…我…

    她艰难地开口,声音干涩。她想说谢谢,想说这钱不能让你出,想说自己会还……但每一句话都显得那么苍白无力。

    陈向明摆摆手,打断了她的话。他从口袋里掏出手机,似乎完全没把她刚才的窘迫放在心上,或者说,他早已知晓了一切。他一边快速地在手机上点了几下,一边仿佛随口闲聊:小事,不用放心上。对了,

    他抬起头,目光落在严冬萍带着复杂神情的脸上,笑容温和,听说小雨很喜欢音乐之前送她那套小小的琴键,我看她玩得不亦乐乎。

    他的语气自然,像是聊家常。

    严冬萍一怔,想到女儿抱着那套彩色塑料琴键玩具爱不释手的样子,心头微微一软:是啊,她特别喜欢,没事就按着玩…小孩子,就是瞎玩。

    不是瞎玩。陈向明的语气很笃定,他放下手机,眼神认真地看着严冬萍,小孩子有天赋,或者只是单纯的喜爱,都是值得珍惜和引导的。我听隔壁的王老师说,幼儿园文艺汇演,小雨节奏感特别好。

    他顿了顿,视线掠过严冬萍略显窘迫的家居服和湿漉漉的袖口,声音放得更缓,家里,应该给她置办个真家伙了。不一定要多大牌,但总比玩具琴键好。孩子嘛,起步最重要。

    他的话像一只无形的手,精准地捏住了严冬萍最脆弱的心事

    女儿小小眼睛里的渴望,她自己那份因贫困而无法满足女儿的愧疚。钢琴那是沈建军眼中等同于奢侈品的符号,是严冬萍心底隐隐的、却被现实死死压下去的念头。

    真…真钢琴严冬萍的声音有些发颤,像是被这个突然提出的、遥不可及的字眼烫了一下。她下意识地摇头,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衣角,太贵了…而且…而且家里哪有地方放她现在一屁股债都还不清。

    贵有贵的选择,入门级也有不错的。地方嘛,陈向明环顾了一下这间老旧的堂屋,目光在有些空荡的角落停留了一下,挤挤总是有的。关键是对孩子的兴趣。

    他语气轻松,带着一种过来人的开明。随即,他像是想起什么,看了一眼手机屏幕,哦,我正好认识个琴行的朋友,他们新到了一批价格很合适的练习琴,音色还不错。要不,择日不如撞日下午我要去那边谈点事,顺路带你和小雨去看看

    他的提议如此自然,如此顺理成章,完全将昨天严冬萍酒后那声模糊的嘟囔,包装成了一次偶然提及的、为小朋友着想的顺路参观。他把严冬萍可能的所有拒绝理由都提前堵上了:不贵(入门级)、地方有(挤挤)、适合孩子(兴趣起步)、顺路(方便省事)。

    严冬萍的心跳骤然加速。拒绝的话在嘴边打转:这不合适…太麻烦你了…家里没这个预算……

    但看着陈向明坦然而略带鼓励的眼神,听着洗手间那点余水滴落的声响,再想到女儿抱着塑料琴键时专注快乐的小脸……所有的拒绝理由都变得无比微弱。

    最终,在窗外嘶哑的蝉鸣声中,在还弥漫着水管爆裂后铁锈腥气的空气里,在对面男人温和而笃定的注视下,严冬萍听见自己细微的、带着一丝犹豫、一丝渴望、还有无法言说的负疚和破罐破摔般的声音:那…那真是太麻烦你了…我,我去叫小雨。

    她几乎是落荒而逃般地转身,快步走向里屋。

    下午两点多钟,阳光毒辣。当陈向明那辆黑色的、泛着冷冽光泽的奥迪A6(车牌尾号88)稳稳地停在实验小学门口时,还是引起了一阵小小的骚动。虽然铜川市里有车的人不少,但如此崭新锃亮、棱角分明的豪车,在这种老城区小学门口出现,依旧引人侧目。

    严冬萍带着小雨站在略显拥挤的树荫下,感觉自己像被扔进了聚光灯下。周围那些来接孩子的家长

    大多是爷爷奶奶或同样主妇打扮的女人

    的目光若有若无地飘过来,带着好奇、审视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那些目光让她浑身不自在,像有细小的针在扎。她下意识地侧了侧身子,将小雨挡在身后一点,一只手不自在地拢了拢耳边有些散乱的鬓发。陈向明打开车门,对她和小雨露出温和的笑容:上车吧,外面热。

    车里的冷气开得很足,与外面滚滚的热浪形成两个世界。真皮座椅的触感柔软冰凉,包裹性极好,带着淡淡的皮革和空气清新剂的味道。车载音响流淌出舒缓的轻音乐。一切都干净、整洁、有序,散发着一种与严冬萍生活截然不同的、冰冷昂贵的疏离感。小雨好奇地打量着这大黑车的内部,小脸上满是新奇。严冬萍却只觉得拘谨,手脚都有些不知往哪里放。她甚至不敢去看后视镜里陈向明的眼睛。

    琴行在一个新开的大型商场的一楼。光可鉴人的大理石地面,明亮得晃眼的巨型水晶吊灯,橱窗里陈列着一架架黑得发亮、造型优雅流畅的巨大乐器,在射灯的照耀下散发着艺术品般的光泽。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木香和一种肃穆的气氛。

    陈向明和琴行经理显然很熟稔,微笑着握手寒暄。经理殷勤地将他们引向内侧。陈总,这位是哦,您好您好!经理笑容满面地看着陈向明身后的严冬萍和小雨,目光在两人之间打了个转。

    我朋友带她女儿来看看琴。陈向明轻描淡写地介绍了一句,没有多余解释。

    经理心领神会,立刻堆起更热情的笑容,将她们引到里面一片区域。这里的钢琴相对小一些,高度低一些,但依旧打磨得光亮可鉴。

    小朋友几岁啦真可爱!经理热情地蹲下和小雨说话,让叔叔看看你的小手!嗯!手指修长,天生就是弹琴的料啊!

    他一边说,一边极其熟练地推开一架标着星海商标、大约一人高的亮黑色琴盖,动作潇洒流畅。琴身侧面烙着一个小小的铭牌:型号118,序列号XH2187。

    纯净、透亮的音符随着经理手指的落下,轻盈地跳跃出来。

    小雨的眼睛瞬间亮了,像落满了星星。她挣脱严冬萍的手,小跑到钢琴边,小手试探性地伸出,轻轻摁在一个琴键上。咚……一个简单、却无比真实悦耳的声音,在空旷的琴行大厅里响起。

    这声音,比她那个塑料玩具小钢琴发出的干涩电子音,要美妙何止千百倍!小雨的小脸上绽放出灿烂的、带着惊叹和满足的笑容,又去按另外一个键。

    看着女儿脸上那发自内心的、纯粹的喜悦和陶醉,再听听那流水般倾泻出来的悦耳音符,严冬萍的心被猛地揪紧了。一股强烈的、混合着渴望和酸楚的情绪涌了上来。她从未如此清晰地感觉到,自己和女儿的生活,是多么匮乏,多么粗糙。这纯粹的、本应属于孩子的快乐,竟成了她无力给予的奢侈品。

    经理恰到好处地介绍起来,语气充满了诱导性:小朋友很有天赋啊!听到这个声音了吗真正的钢琴音色!清晰、饱满、有穿透力。这个星海118系列,可是我们的入门经典款,家庭用的首选,音板是优选实木,键盘……

    一串串专业名词从他嘴里流畅地吐出来。

    严冬萍一个字都没听进去。她的目光不由自主地飘向了钢琴旁边那个小小的价签牌。清晰的黑色印刷体数字刺入眼帘:18,800。

    一万八千八!

    这个数字像一盆冰水,兜头浇在严冬萍被女儿喜悦点燃的心脏上。最后一丝不切实际的幻想被彻底浇灭。一股冰冷的绝望感瞬间蔓延全身,比刚才水管爆裂时的水流还要刺骨。她只觉得眼前发黑,脚下都有些虚浮。别说一万八,就是八千八她现在也拿不出来!那个可怕的股市黑洞还在身后张着巨口。她甚至无法开口问有没有分期…

    她几乎是狼狈地别开脸,不敢再看女儿亮晶晶的眼睛,不敢再看那架漂亮的黑色钢琴。

    陈总,经理转向一直站在旁边、神情淡然的陈向明,堆满笑容,这琴真是性价比之王了!音色手感,这个价位没得挑。摆在家里也体面。您朋友要是喜欢,今天我们店庆,价格还能……

    嗯,音色确实不错。陈向明点点头,走上前,像鉴赏艺术品一样,用手指在琴键上随意地滑过,一串流畅跳跃的音符流淌出来。他的动作自然、优雅,带着一种掌控全局的从容。他甚至没有再看价签一眼,仿佛那串数字在他眼里不值一提。他只是看着还在兴奋摸索琴键的小雨,又抬眼看了看脸色苍白、眼神躲闪、双手不自觉地交握在一起的严冬萍。

    他的眼神深邃,平静无波。然后,他像是极其随意地做了个决定,对经理微微一笑,声音不大,却清晰地回响在琴行明亮的空间里:行,就这台。麻烦帮我开单,琴直接送到…

    他报出了严冬萍家的地址。语气平淡得如同在菜市场买了一捆青菜。

    严冬萍猛地抬起头,难以置信地看向陈向明。她的瞳孔因为极度的震惊而瞬间放大。心跳骤然停止,随即又疯狂地撞击着胸腔。不!这怎么行这绝对不行!她欠他的已经太多!这是一万八千八的东西!不是几百块!这算什么她跟他非亲非故!

    陈老板!不行!这个真不行!严冬萍的声音都变了调,带着尖锐的、几乎破音的惊慌。她上前一步,想去阻止,手臂下意识地挥动着,脸色煞白,太贵重了!我们不能收!小雨她…我们用不着这么好的…

    她语无伦次,急得额头冒汗。

    小雨也停止了摸索琴键,抬起头,大眼睛里带着茫然,看看妈妈,又看看陈向明叔叔。

    陈向明脸上依旧是那温和得没有半分侵略性的笑容。他没有理会严冬萍的拒绝,甚至没有看她,只是低头温和地对小雨说:小雨喜欢吗这台钢琴语气像是在哄孩子挑选一个普通的糖果。

    小雨用力地点着头:嗯!喜欢!它的声音好好听!孩子清澈的声音里满是天真和欢喜。

    喜欢就好。陈向明笑了笑,伸手极其自然地、轻柔地揉了揉小雨的发顶。动作亲昵却又维持着长辈的分寸。然后,他才抬起头,目光再次落回严冬萍因为极度震惊和惊慌而失去血色的脸上。

    他的眼神依旧平静无波,温和依旧,但就在这温和的表象下,严冬萍却捕捉到了一丝极其微妙的、一闪而过的光芒。那光芒里没有逼人的气势,却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了然和一种无声的宣告。

    严冬萍瞬间读懂了那眼神深处的含义:

    你无法拒绝。为了小雨,为了她脸上那份你给不了的快乐。你,没有选择。而且,这份礼物,会成为一个开端,一个信号,一个你我都心知肚明的开始。

    陈向明的语气依旧是那样令人如沐春风的轻松自然,仿佛在说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冬萍,别跟我争了。这是给小雨的礼物,就当…庆祝网店生意好,给咱们的小演奏家一个奖励,也是对未来的投资。钱的事情,你不用考虑。

    经理已经机灵地拿着开好的票据过来了,脸上是掩饰不住的喜色。

    票据开我的名字就好。陈向明接过那张轻飘飘又沉甸甸的纸片,看都没看上面的数字,随手放进了衬衫胸前的口袋里。动作随性而自然。

    严冬萍呆立当场。看着那架漂亮得如同幻梦般的黑色钢琴,看着女儿纯然欢喜的小脸,再看看陈向明胸前的口袋

    那张票据仿佛正散发着灼人的热量。所有的拒绝都卡在喉咙里,再也说不出口。她知道自己应该坚持,应该不顾一切地拒绝掉这价值近两万的厚礼,这背后隐藏着她不敢触碰的巨大漩涡。

    但是……小雨那么喜欢。

    家里那点窘迫的平衡被水管爆裂、被陈向明这突如其来的大手笔彻底打破,暴露出赤裸裸的脆弱与狼狈。

    看着女儿小心翼翼用指尖触碰光滑琴盖、眼中闪烁着全然的喜爱和憧憬的模样,看着陈向明脸上那温和、笃定、仿佛一切理所当然的笑容……

    她的脚,像被无形的钉子死死钉在了冰凉光滑的大理石地面上。她嘴唇嗫嚅了几下,最终还是沉默了。那份沉默,是惊涛骇浪后的无力回旋,是穷途末路下的无声妥协。

    下午四点多,闷雷在云层深处隐隐滚动。巨大的包装箱被琴行的工人小心翼翼地抬进了严冬萍家那狭小、凌乱、墙皮还有些潮湿的客厅。包装箱的边缘刮擦着门框,发出刺耳的摩擦声,箱体上印着巨大的星海钢琴LOGO和型号标识。两个工人动作专业利索地将这头巨大的黑色怪兽从纸箱里卸出来,挪到陈向明指定的那个角落

    那个原本堆着一些杂物、靠近八仙桌的区域。

    巨大的黑色琴体被深色的布罩严实地包裹着,像个沉默的秘密。两个穿着印有琴行标志蓝色工装的男人放下钢琴,接过陈向明递来的小费,客气地道谢离开。临出门,其中一人瞥了一眼这简陋拥挤的老屋,又看了看那架被布罩遮盖着、仍透出不凡气息的钢琴,眼神里掠过一丝明显的疑惑和说不清道不明的探究。那目光在客厅里扫了一圈,从蒙尘的家具、墙上的水渍划痕,到站在角落脸色苍白的严冬萍身上,短暂地停顿了一下,带着一种了然和无声的评判。门被轻轻带上。

    客厅里瞬间安静下来。只剩下屋外愈发低沉压抑的闷雷声。

    那巨大的、包裹着深色绒布的方块,占据了客厅最显眼的一角。它像一个从天而降的、格格不入的外星来客,沉默而巨大地矗立在那里。它崭新的、带着工业精密感和艺术美感的外壳,与这间光线昏暗、墙壁泛黄、家具陈旧、连空气里都飘荡着梅雨季节特有霉味的老房子形成了触目惊心的对比。强烈的视觉反差,如同平静水面投下的巨石,激荡起无声却巨大的冲击力。

    这突如其来的庞然大物,打破了这间屋子里所有被疲惫、算计和压抑勉强维持着的脆弱平衡。

    严冬萍甚至能清晰地听到自己如同擂鼓般的心跳声。她脸色苍白,手足无措地站在一旁,眼神空洞地落在那个巨大的黑色布罩上,手指无意识地攥紧了衣角。客厅的每一寸空间似乎都被这架琴无形的气场压缩了。这琴代表什么是陈向明的善意是施舍还是……一个她无法逃避、甚至隐隐接受的信号她不敢深想,那想法让她呼吸都困难。

    陈向明站在钢琴旁,满意地环顾了一下。他高大的身影在略显昏暗的光线下,有种不容置疑的存在感。他走到钢琴旁,伸手,修长的手指优雅地捻住绒布罩的一角。他的动作不疾不徐,带着一种掌控一切的节奏感。

    深色的绒布被缓缓掀开。

    光滑如镜的、黝黑发亮的琴身一点一点地显露出来。那是一种极为纯粹的黑色,深邃、厚重、冰冷,像深夜凝固的湖面,反射着窗户透进来的、天边阴沉的光线。木质纹理在灯光下呈现出优雅自然的流线,琴盖的边缘光滑圆润,透着一种沉静而昂贵的光泽。品牌星海两个烫金字体烙在钢板内侧,在昏暗中也隐隐发光。支撑着琴身的三只精铜雕花的琴腿,更是细节中透出的奢华。巨大的黑色玻璃镜面似的顶盖反射出房间扭曲的倒影。这台星海118,它安静地矗立在那里,没有任何声音,却仿佛自带光环,散发出一种无形的、极具压迫感的贵气与存在感。那份完美和精致,在这破败的环境里,显得如此咄咄逼人。

    陈向明的手指落在琴键上。没有用力按压,只是指尖轻轻拂过那一排黑白分明的琴键。冰冷的象牙质感。

    他似乎只是在抚摸一件刚刚到手的珍宝,感受它的质感和曲线。

    然后,他抬起头,目光越过钢琴那黑得发亮的盖板边缘,看向站在角落里、脸色苍白、眼神复杂地盯着钢琴(或者说盯着他)的严冬萍。他脸上的表情依旧是温和的,嘴角甚至还带着一丝极淡的、意味不明的笑意。

    但在他眼神深处,那一片平静温和的湖面之下,严冬萍分明看到了一丝微小的涟漪。那是一丝极其隐蔽的、不易察觉的满意和一丝……隐隐的,如同猎人看着猎物终于踏入圈套边缘般的、游刃有余的光芒。那光芒很淡,却带着一种冰冷的穿透力,让她瞬间感到一阵寒意从尾椎骨窜上脊背。

    就在这时,一道惨白的电光猛地撕裂铅灰色的天幕!短暂地照亮了这间被巨大钢琴占据了的、仿佛被割裂成两个世界的客厅!

    紧接着!

    轰隆!

    一声震耳欲聋的惊雷在屋外近在咫尺的地方炸开!巨大的声浪穿透了并不厚实的墙壁,猛烈地撞击着耳膜,震得窗玻璃都嗡嗡作响!

    窗台上那盆养了许久、叶片已经有些枯萎的绿萝,被这惊雷震得簌簌抖动。

    客厅里,巨大的黑色钢琴那光滑如镜的顶盖表面,清晰地反射出一道刺目的闪电,也在同一瞬间,清晰地映照出了离琴几步之遥的严冬萍那张毫无血色的、震惊而又茫然的脸,以及……站在钢琴另一侧,那个身形高大、嘴角噙着一丝深邃弧度的男人的倒影。

    两个模糊扭曲、却轮廓分明的人影,就这样猝不及防地被这来自天际的强光,死死地钉在了冰冷的琴面之上。一瞬间,严冬萍几乎产生了一种错觉,仿佛自己和陈向明那复杂而扭曲的关系,就这样被这道惊雷打上了无法磨灭的烙印。

    第5章

    父亲的陌生人

    腊月二十八,铜川的空气像一块吸饱了冰水的旧棉絮,沉甸甸、湿漉漉地压在人的胸口。灰白色的天空低垂,吝啬地透下一点惨淡的光。寒风卷着细碎的雪粒子,抽打在老屋斑驳的墙皮上,发出沙沙的、令人牙酸的声响。屋檐下挂着的冰凌,像一排排倒悬的、冰冷的獠牙。

    盛建军推开那扇熟悉的、漆皮剥落的院门时,一股混合着劣质煤烟、陈年霉味和饭菜油腻气息的浊气扑面而来。他肩上扛着一个鼓鼓囊囊、印着褪色北京特产字样的巨大编织袋,另一只手还拖着一个沉重的行李箱。长途火车的颠簸和硬座车厢里混杂的气味仿佛还粘附在他身上,让他整个人都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疲惫和风尘仆仆。脖颈处,被北京干燥寒冷和劣质围巾摩擦出的红疹,在铜川湿冷的空气里,又泛起一阵刺痒。

    五年了。这是他第一次回家过年。上一次离开,还是小雨哭着喊爸爸不走的时候。五年里,他爬过数不清的楼梯,送过数不清的外卖,看过数不清的冷漠或匆忙的面孔。他像个不知疲倦的陀螺,被汇款、存款、小雨成长基金那串不断增长的数字抽打着旋转。每一次视频通话里女儿日渐陌生的眼神,妻子日渐简短冷淡的话语,都像细小的冰锥,扎在他心上,又被他用更多的奔跑和更厚的账本数字强行覆盖。

    此刻,站在自家院子里,看着那扇熟悉的堂屋门,盛建军的心跳莫名地有些快。不是纯粹的喜悦,而是一种混杂着近乡情怯、巨大期盼和隐隐不安的复杂悸动。他想象着小雨扑过来的样子,想象着她长高了多少,想象着严冬萍……会是什么表情他深吸了一口带着浓重煤烟味的冰冷空气,试图压下喉咙口的干涩,然后,用力推开了堂屋的门。

    吱呀

    老旧的木门发出刺耳的呻吟。

    堂屋里光线昏暗,只有一盏瓦数不高的白炽灯悬在中央,投下昏黄的光晕。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浓郁的、油腻的饭菜香气,混杂着一种……陌生的、淡淡的、类似某种昂贵皮革或清洁剂的清冽味道。八仙桌上杯盘狼藉,显然刚结束一顿丰盛的午餐。碗碟堆叠着,残留着油渍和骨头渣滓。

    盛建军的目光急切地在屋子里搜寻。首先映入眼帘的,是那个占据了客厅最显眼角落的庞然大物

    那架通体黝黑、泛着冰冷光泽的星海牌立式钢琴。它像一个闯入者,带着与这老屋格格不入的精致和贵气,沉默地矗立在那里。光滑的琴盖紧闭着,倒映着昏黄的灯光和屋子里模糊的轮廓,像一个巨大的、沉默的黑色眼睛,冷冷地注视着闯入者。盛建军的心猛地一沉,一股难以言喻的怪异感瞬间攫住了他。这东西哪来的冬萍不是说……是抽奖中的

    他的视线越过钢琴,终于落在了桌边的人身上。

    严冬萍正背对着门口,弯腰收拾着桌上的碗筷。她穿着一件簇新的、质地看起来不错的米白色羊绒衫,勾勒出依旧苗条的腰身。头发精心打理过,挽成一个低髻,露出白皙的脖颈,上面似乎还戴了一条细细的、闪着微光的链子。听到门响,她动作顿了一下,缓缓直起身,转了过来。

    看到盛建军,她的脸上没有久别重逢的惊喜,甚至没有一丝波澜。那双漂亮的杏眼平静无波,像两口结了薄冰的深潭。她的目光在盛建军扛着的大包小裹、沾满灰尘的旧羽绒服、脖颈处刺眼的红疹上快速扫过,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随即又舒展开,只剩下一种近乎漠然的平静。

    回来了她的声音平平的,听不出任何情绪,像是在问候一个寻常归家的邻居。

    盛建军心头那点微弱的期盼,像被这盆冰水瞬间浇熄。他张了张嘴,喉咙干得发紧:嗯…回来了。路上…有点堵。他笨拙地把肩上沉重的编织袋卸下来,放在门边冰冷的水泥地上,发出沉闷的声响。爸呢小雨呢他的目光急切地在屋里搜寻女儿的身影。

    爸去隔壁老李家下棋了。严冬萍淡淡地说,手里继续收拾着碗筷,动作不紧不慢,甚至没有放下手里的抹布,小雨在里屋睡午觉。

    睡午觉盛建军心里有些失落,但随即又被巨大的思念压倒。他顾不上严冬萍的冷淡,也顾不上旅途的疲惫,几乎是迫不及待地、放轻了脚步,朝着里屋那扇虚掩着的门走去。五年了!他想象过无数次女儿扑进他怀里的场景。他想看看她长多高了,想摸摸她的小脸,想听她再叫一声爸爸,而不是冰冷的手机叔叔。

    他轻轻推开里屋的门。

    房间不大,光线比堂屋更暗。一张旧式木床靠墙放着,床上铺着印有小熊图案的粉色床单。一个小小的身影蜷缩在厚厚的棉被里,只露出一个毛茸茸的小脑袋,呼吸均匀,似乎睡得很沉。

    是小雨!

    盛建军的心瞬间被巨大的柔情填满。他屏住呼吸,蹑手蹑脚地走到床边,生怕惊醒了女儿。他贪婪地注视着那张在睡梦中显得格外恬静的小脸。五年不见,她长大了好多。脸蛋褪去了婴儿肥,下巴尖尖的,长长的睫毛像小扇子一样覆盖下来。左耳垂上,那颗小小的、直径约1.2mm的双生痣,在昏暗的光线下依旧清晰可见。这是他的小雨,他血脉相连的女儿!

    一股强烈的酸楚和爱意涌上鼻尖。盛建军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指尖带着微微的颤抖,想要去触碰女儿那柔软的脸颊,想要感受那份真实的、失而复得的温度。

    就在他的指尖即将触碰到女儿脸颊的瞬间

    小雨他忍不住,用气声轻轻地、充满爱怜地唤了一声。

    床上的小人儿似乎被这细微的声响惊扰了。长长的睫毛颤动了几下,缓缓地睁开了眼睛。

    那是一双酷似严冬萍的、漂亮的杏眼。此刻,这双眼睛里还带着初醒的懵懂和茫然,水汪汪的,像蒙着一层雾气。她眨了眨眼,适应着昏暗的光线,视线慢慢聚焦在床边这个突然出现的、陌生的高大身影上。

    盛建军的心提到了嗓子眼,脸上努力挤出最温柔、最和蔼的笑容,声音放得更加轻柔:小雨是爸爸呀…爸爸回来了…

    他期待着女儿认出他后的惊喜,期待着她扑进自己怀里的那一刻。

    然而,小雨那双漂亮的大眼睛里,懵懂迅速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其陌生的、带着警惕和……恐惧的光芒!她的小嘴微微张开,像是要尖叫,却又发不出声音。她猛地睁大了眼睛,死死地盯着盛建军那张胡子拉碴、带着旅途风霜和脖颈红疹、在她看来无比陌生甚至有些狰狞的脸!

    啊

    !

    一声短促而尖锐的、充满了极度恐惧的童音,猛地划破了里屋的寂静!

    下一秒,在盛建军完全没反应过来之前,小雨像一只受惊过度的小兽,猛地掀开身上的被子,小小的身体爆发出惊人的速度!她甚至没有试图下床,而是直接手脚并用地、以一种近乎慌不择路的姿态,一头钻进了床底!

    动作快得只留下一道粉色的残影!

    小雨!盛建军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呆了,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化作一片空白和难以置信的惊愕。他下意识地弯腰,急切地朝着黑黢黢的床底看去。

    床底下堆着一些杂物,光线极其昏暗。他只能勉强看到小雨蜷缩在床底最深处、紧靠着冰冷墙壁的角落里。她小小的身体缩成一团,瑟瑟发抖,两只小手死死地捂住自己的嘴巴,那双漂亮的大眼睛里,此刻盛满了纯粹的、毫不掩饰的恐惧!那眼神,就像在看一个突然闯入的、可怕的怪物!她甚至不敢哭出声,只是从指缝里溢出压抑的、小兽般的呜咽。

    小雨!是爸爸!别怕!是爸爸啊!盛建军的声音因为极度的震惊和心痛而变了调,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他单膝跪地,急切地朝床底伸出手,想要把女儿拉出来,出来!小雨!让爸爸看看你!

    不要!不要!走开!坏蛋!坏人!小雨的哭喊终于爆发出来,带着撕心裂肺的恐惧和抗拒。她拼命地往墙角缩,小小的身体抖得像秋风中的落叶,仿佛盛建军伸过去的手是烧红的烙铁。妈妈!妈妈!救命!有坏人!坏人要抓我!呜呜呜……

    坏人两个字,像两把烧红的匕首,狠狠捅进了盛建军的心脏!他伸出去的手僵在半空,指尖冰凉。浑身的血液仿佛在这一刻瞬间凝固,又瞬间冲上头顶!眼前一阵发黑,耳朵里嗡嗡作响,只剩下女儿那充满恐惧的哭喊在反复回荡:坏人!坏人!

    他成了女儿眼中的坏人

    巨大的荒谬感和尖锐的、被至亲血脉彻底否定的剧痛,如同海啸般瞬间将他吞没!他维持着单膝跪地的姿势,僵在那里,像一尊瞬间被抽走了灵魂的石像。脸上血色褪尽,只剩下死灰般的惨白。脖颈处的红疹因为剧烈的情绪波动而变得更加刺眼、灼热。

    怎么了怎么了小雨严冬萍的声音从门口传来,带着一丝刻意放大的惊讶和急促的脚步声。她快步走进里屋,看到跪在床边的盛建军和床底哭喊的女儿,眉头立刻拧紧,脸上瞬间罩上了一层寒霜。

    她几步冲到床边,看都没看僵在那里的盛建军,直接弯腰对着床底,声音带着一种强压怒气的安抚:小雨!小雨不怕!妈妈在!快出来!到妈妈这里来!她的语气与其说是安抚,不如说更像是一种命令。

    妈妈!坏人!有坏人!小雨听到妈妈的声音,哭喊得更加凄厉,小小的身体拼命往墙角缩。

    不是坏人!那是……严冬萍的声音顿了一下,似乎那个称呼卡在喉咙里难以出口,她飞快地瞥了一眼旁边如同石雕般的盛建军,语气生硬地接了下去,……是你爸爸!快出来!

    不是爸爸!不是!是坏人!呜呜……胡子…扎人…坏人……小雨在床底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语无伦次地抗拒着,小小的手胡乱地指着盛建军的方向,重点落在了他那因为赶路而没来得及刮的胡茬上。

    严冬萍的脸色彻底沉了下来。她不再试图用言语安抚,直接俯下身,半个身子探进床底,强行将哭得浑身瘫软的小雨从角落里拖了出来。小雨像只受惊的小猫,一脱离床底的庇护,立刻死死地抱住严冬萍的脖子,把小脸深深埋进妈妈的颈窝,身体还在剧烈地颤抖,发出压抑不住的抽泣。

    严冬萍抱着女儿,轻轻拍着她的后背,目光却冰冷地扫向依旧僵跪在地上的盛建军。那眼神里没有半分对丈夫归家的温情,没有对女儿受惊的心疼,只有一种毫不掩饰的、冰冷的责备和……一丝难以言喻的、仿佛被冒犯了的愠怒。

    看你把孩子吓的!她的声音不高,却像淬了冰的刀子,每一个字都带着锋利的寒意,一身灰扑扑的,胡子拉碴,跟个逃荒的似的!突然冒出来,谁不害怕几年不回家,孩子能认识你才怪!她的话语像鞭子,一下下抽打在盛建军早已鲜血淋漓的心上,将他最后一点残存的、作为父亲的尊严和期盼,抽打得粉碎。

    盛建军缓缓地、极其艰难地抬起头。他看着紧紧依偎在妻子怀里、只留给他一个颤抖的后脑勺的女儿,看着妻子那冰冷责备的眼神。他想解释,想说他赶路太急,想说他不是故意的,想说他是多么想念女儿……但所有的语言都卡在喉咙里,堵得他胸口剧痛,发不出任何声音。一股腥甜的铁锈味涌上喉头。

    他慢慢地、撑着膝盖站了起来。高大的身躯因为脱力和巨大的打击而微微摇晃。膝盖处传来熟悉的、钻心的刺痛

    那是五年外卖生涯留下的勋章,此刻却像是对他失败人生的无情嘲讽。

    他不再看那对紧紧相拥、将他隔绝在外的母女。他拖着沉重的脚步,像一具被抽空了所有力气的行尸走肉,踉跄着走出了里屋,回到了光线同样昏暗的堂屋。

    堂屋里,那架巨大的黑色钢琴依旧沉默地矗立在角落,光滑的琴面像一块冰冷的墓碑,倒映着他此刻失魂落魄、狼狈不堪的身影。空气中残留的饭菜油腻气味和那股陌生的清冽气息混合在一起,让他胃里一阵翻江倒海般的恶心。

    他需要透口气。否则,他感觉自己会窒息而死。

    他脚步虚浮地走向通往小院的后门。门边堆放着一些杂物,还有那个他带回来的、印着北京特产字样的巨大编织袋。他只想逃离这个让他窒息的空间。

    就在他经过那张堆放着杂物的旧方桌时,一阵穿堂风猛地从没关严的后门缝隙里灌了进来!

    呼

    !

    风卷起桌上几张散落的纸张,哗啦啦作响。

    其中一张轻飘飘的纸,被风卷着,打着旋儿,不偏不倚,正好飘落在盛建军的脚边。

    盛建军下意识地低头看去。

    那是一张对折起来的、印着铜川市妇幼保健院抬头的纸。纸张很普通,像是某种报告单。它静静地躺在他沾满灰尘的旧皮鞋旁边。

    也许是冥冥之中的牵引,也许是心底那点残存的不甘在作祟。盛建军鬼使神差地弯下腰,捡起了那张纸。

    他直起身,有些麻木地、无意识地展开了那张报告单。

    纸张发出轻微的脆响。

    报告单抬头是:铜川市实验小学附属幼儿园

    幼儿年度体检报告。

    姓名:盛小雨。

    年龄:5岁半。

    体检日期:2023年6月15日。

    盛建军的目光像被磁石吸引,无意识地向下扫去。身高、体重、视力、龋齿情况……一行行常规数据飞快掠过。

    然后,他的目光定格在了报告单最下方,一个加粗的栏目上:

    【血型】:

    AB型

    AB型

    盛建军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猛地攥紧!骤然停止了跳动!

    他死死地盯着那两个字。AB型。黑色的印刷体,清晰无比,像两个冰冷的符号,烙印在泛黄的纸张上。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堂屋里昏暗的光线,角落里沉默的钢琴,里屋隐约传来的女儿抽泣和妻子低低的安抚声……所有的声音和画面都瞬间远去,模糊成一片混沌的背景噪音。

    只剩下那两个冰冷的字母,在他眼前无限放大,旋转,带着一种令人窒息的、毁灭性的力量,狠狠撞击着他早已摇摇欲坠的世界!

    他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里充满了极度的困惑和一种不祥的预感。他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样,疯狂地在脑海里搜索着关于血型那点可怜的常识碎片。

    严冬萍是什么血型他记得很清楚。婚前体检时,报告单上写着:O型。

    而他盛建军,是A型!

    O型血的母亲,和A型血的父亲,怎么可能生出AB型血的孩子!

    这个念头像一道惨白的闪电,瞬间劈开了他混沌的脑海!照亮了所有被他刻意忽略、强行压抑的疑点:妻子日益的冷漠疏离,那架来历不明的昂贵钢琴,女儿对他深入骨髓的恐惧和陌生……还有此刻,这张轻飘飘的、却重逾千斤的体检报告!

    不可能!一定是弄错了!肯定是医院搞错了!

    盛建军浑身剧烈地颤抖起来,手指死死捏着那张薄薄的纸片,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出青白色,几乎要将纸张捏碎!他猛地转过身,像一头被逼到绝境的困兽,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向里屋的方向!他要问清楚!他要严冬萍亲口告诉他,这是假的!是医院的失误!

    然而,就在他转身的刹那,眼角的余光却猛地扫过堂屋那张旧八仙桌。

    桌上,一台银灰色的笔记本电脑屏幕还亮着。那是严冬萍用来打理网店的。刚才她大概是在处理订单,听到动静才匆忙离开,连电脑都没来得及合上。

    此刻,屏幕的光幽幽地亮着,清晰地显示着一个打开的网页后台界面。那是网店的销售管理页面。各种数据图表和订单列表密密麻麻。

    盛建军的目光,如同被无形的钩子攫住,死死钉在了屏幕中央一个异常显眼的饼状图上!

    饼状图的标题是:客户来源占比分析。

    图表被切割成几块不同颜色的扇形区域。最大的一块,占据了绝对的优势比例,用一种刺目的深蓝色标注着,旁边清晰地显示着一个数字:

    61%

    。

    而这块深蓝色区域旁边的标注,不是某个推广平台,也不是自然流量,而是三个清晰无比的汉字:

    陈向明

    陈向明。

    这个名字,像一道裹挟着万钧雷霆的闪电,带着刺耳的尖啸,狠狠劈在盛建军早已被血型报告击得粉碎的残骸之上!

    轰!

    他脑子里最后一点支撑轰然倒塌!整个世界在他眼前彻底崩塌、旋转、陷入一片死寂的黑暗!

    血型报告冰冷的AB型,女儿恐惧的哭喊坏人,妻子冰冷的责备胡子拉碴,角落里沉默的黑色钢琴,屏幕上刺眼的陈向明

    61%……所有的画面,所有的声音,所有的线索,在这一刻,被一股无法抗拒的、毁灭性的力量,强行串联、绞紧、拧成了一条冰冷刺骨、带着倒刺的锁链!这条锁链带着毒蛇般的恶意,瞬间缠紧了他的脖颈,勒进了他的血肉,将他拖向一个深不见底、名为背叛的冰寒地狱!

    盛建军高大的身躯剧烈地摇晃了一下,眼前彻底被黑暗吞噬。他感觉不到膝盖的刺痛,感觉不到脖颈红疹的灼热,甚至感觉不到自己的心跳。只有一股腥甜的铁锈味,猛地冲上喉咙!

    噗

    !

    一口滚烫的、带着浓重铁锈味的液体,毫无征兆地从他口中喷溅而出!

    殷红的血点,如同凄厉的梅花,星星点点地溅落在脚下冰冷的水泥地上,溅落在那张印着AB型的体检报告单上,也溅落在他那双沾满北京灰尘和铜川泥泞的旧皮鞋上。

    他再也支撑不住,眼前一黑,高大的身躯如同被伐倒的朽木,直挺挺地、沉重地向前扑倒下去!

    咚!

    一声闷响,身体砸在冰冷坚硬的地面上。

    那张染血的体检报告单,从他无力的手中飘落,打着旋儿,轻轻地覆盖在他半边苍白的、沾着血迹的脸上。

    堂屋里死一般的寂静。

    只有里屋,隐约传来严冬萍刻意放柔了声音的、哄劝女儿的细语,断断续续,模糊不清:

    …小雨乖…不怕了…坏…人走了…妈妈在呢…看,钢琴…陈叔叔送的钢琴…多漂亮…小雨想不想弹给陈叔叔听……

    第6章

    贷款单背面的唇印

    腊月二十九的铜川,像被一只巨大的、湿冷的灰色手掌死死攥住。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在鳞次栉比的老屋屋顶上,沉甸甸的,透不出一丝天光。寒风卷着细碎的雪沫,抽打在行人的脸上,冰冷刺骨。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呛人的劣质煤烟味,还有年关将近特有的、混合着油炸食物和劣质香烛的复杂气息。这气息钻进盛建军的鼻腔,却只带来一阵阵翻江倒海般的恶心。

    他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老城区坑洼不平、结着薄冰的青石板路上。脚下的积雪被踩得咯吱作响,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又像踩在烧红的炭火上。膝盖深处那熟悉的、钻心的刺痛,此刻被一种更深的、源自灵魂深处的麻木所覆盖。脖颈处被寒风一激,那些红疹又火烧火燎地痒痛起来,但他毫无知觉。

    脑子里一片混沌,像塞满了浸透冰水的棉絮。只有几个画面和声音在反复冲撞、撕裂:

    ——女儿小雨蜷缩在床底最深处,那双盛满纯粹恐惧的大眼睛,撕心裂肺的哭喊:坏人!坏人!

    ——严冬萍冰冷如刀的眼神和话语:几年不回家,孩子能认识你才怪!

    ——那张轻飘飘的体检报告单上,清晰刺目的AB型。

    ——电脑屏幕上,那个深蓝色的、占据61%份额的扇形图,旁边标注着陈向明。

    ——还有那架沉默矗立、通体黝黑、泛着冰冷光泽的星海钢琴。它像一个巨大的、无声的嘲笑,一个铁铸的、无法辩驳的证据,宣告着他五年血汗和全部信念的彻底崩塌。

    噗——

    那口喷溅而出的、带着浓重铁锈味的鲜血,似乎还残留在口腔里。胃里空荡荡的,却一阵阵地痉挛、抽搐。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那个令人窒息的家的,也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他只是本能地、漫无目的地走着,像一具被抽走了灵魂的躯壳,只想逃离那个地方,逃离那个巨大的、冰冷的黑色钢琴,逃离妻子冰冷的目光和女儿恐惧的眼神,逃离那张印着AB型的、如同判决书般的纸片。

    寒风像刀子一样刮过脸颊,吹得他裸露在外的皮肤生疼。他下意识地裹紧了身上那件洗得发白、在北京无数个寒冬里为他挡风的旧羽绒服。衣服上还残留着长途火车的烟味、汗味,以及……一丝若有若无的、属于那个家的、混杂着霉味和陌生清冽气息的味道。这味道让他胃里的翻腾更加剧烈。

    他停在一个十字路口。路边是一家小小的、门脸破旧的社区诊所。玻璃门上贴着褪色的红十字和24小时接诊的字样。诊所旁边,是一个同样不起眼的邮政储蓄所。绿色的招牌在灰暗的天色下显得格外陈旧。

    盛建军茫然地看着邮政储蓄所那扇紧闭的玻璃门。汇款。这个动作,在过去五年里,已经刻进了他的骨髓。每个月,无论多累,无论膝盖疼得多厉害,他都会准时走进北京某个类似的、拥挤嘈杂的邮局,将厚厚一叠带着体温的钞票,小心翼翼地塞进那个小小的汇款窗口。每一次填写汇款单,在收款人一栏写下严冬萍三个字时,他心头都会涌起一种混合着疲惫、责任和微弱期盼的复杂情绪。那是他在这座冰冷城市里坚持下去的唯一念想,是他作为一个丈夫、一个父亲,所能给予的全部。

    汇款单。汇款记录。那个深蓝色的笔记本,小雨成长基金。五年,四十八万。一笔一笔,清晰无比。

    这些数字,这些记录,曾经是他尊严的基石,是他付出全部血汗的证明。他曾无数次想象着,当他把那个记满数字的本子交到妻子手中时,她脸上或许会浮现一丝欣慰,女儿会知道她的爸爸有多努力……

    然而现在,这些数字,这些记录,在AB型和陈向明

    61%面前,显得如此苍白,如此可笑!像一个巨大的、精心编织的谎言!他五年爬过的楼梯,流过的汗水,忍受的屈辱和伤痛,他省吃俭用、连一瓶矿泉水都舍不得买攒下的每一分钱……都成了滋养背叛的养分!成了那架冰冷钢琴的一块砖瓦!成了那个叫陈向明的男人,在妻子网店后台占比61%的基石!

    一股腥甜再次涌上喉头。盛建军猛地弯下腰,剧烈地干呕起来。胃里空空如也,只有酸涩的胆汁灼烧着食道。他扶着冰冷的墙壁,大口喘息,额头上渗出细密的冷汗。

    就在这时,口袋里的手机,那部屏幕裂了缝的旧手机,突然疯狂地震动起来!嗡嗡的声响在寂静的寒风中显得格外刺耳。

    盛建军浑身一僵。他直起身,手指有些颤抖地掏出手机。屏幕上跳跃着一个陌生的本地座机号码。

    一种极其不祥的预感,如同冰冷的毒蛇,瞬间缠绕上他的心脏,越收越紧。他迟疑了一下,手指划过接听键,将冰凉的手机贴到耳边。

    喂他的声音嘶哑干涩。

    喂是盛建军吗电话那头传来一个陌生的、带着浓重铜川口音的中年女声,语气急促而严肃,这里是铜川市第二人民医院急诊科!你父亲盛有田突发脑溢血,情况非常危险!人已经送到抢救室了!你赶紧过来!快点!

    轰!

    仿佛又一道惊雷在耳边炸响!比刚才在堂屋里听到女儿喊坏人时更加猛烈!盛建军只觉得眼前一黑,手机差点脱手滑落!父亲!脑溢血!抢救室!

    什…什么我爸他…他…

    盛建军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巨大的恐惧瞬间攫住了他,甚至暂时压过了那灭顶的背叛之痛。

    别问了!赶紧过来!在抢救室门口等着!医生要家属签字!

    电话那头的护士语气不容置疑,说完便挂断了电话。

    嘟…嘟…嘟…

    忙音像冰冷的针,一下下扎着盛建军的耳膜。

    父亲!那个在安庆怀宁乡下,一辈子面朝黄土背朝天,沉默寡言却用尽全力供他读书,在他入赘严家时蹲在田埂上抽了一整夜旱烟的父亲!那个他每次汇钱回去,都只会在电话里反复念叨够了够了,自己在外头别太苦的父亲!

    盛建军猛地转身,像一头被逼到绝境、彻底疯狂的野兽,朝着记忆中医院的方向,跌跌撞撞地狂奔起来!膝盖的剧痛被彻底忽略,寒风刮在脸上如同刀割也毫无知觉!他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快!快去医院!爸!你等等我!你不能有事!你不能……

    泪水,混合着冰冷的雪沫,终于无法抑制地夺眶而出,在他布满风霜和红疹的脸上肆意横流。这泪水,为病危的父亲,也为自己这彻底崩塌、一片狼藉的人生。

    铜川市第二人民医院。空气里永远弥漫着消毒水、陈旧药物和一种绝望气息混合的味道。走廊冰冷,灯光惨白。抢救室门上那盏刺目的红灯,像一只不祥的眼睛,死死地盯着外面等候区寥寥无几的人。

    盛建军几乎是撞开急诊楼大门的。他浑身湿冷,沾着泥泞和雪水,头发凌乱,脖颈处的红疹在惨白灯光下更加刺眼。他冲到抢救室门口,一眼就看到了蜷缩在冰冷塑料排椅上的弟弟盛建国。弟弟比他小五岁,此刻佝偻着背,双手死死地抱着头,肩膀在无声地剧烈耸动。

    建国!盛建军冲过去,声音嘶哑。

    盛建国猛地抬起头。他双眼红肿,布满血丝,脸上还挂着未干的泪痕。看到盛建军,他像是找到了主心骨,又像是压抑的悲痛终于找到了宣泄口,猛地站起身,一把抓住盛建军的胳膊,声音带着哭腔和巨大的恐惧:哥!你可算来了!爸…爸他…医生…医生说出血量很大…很危险…让…让签字…病危通知…

    他语无伦次,颤抖的手指指向抢救室旁边护士站的方向。

    盛建军的心沉到了谷底。他顺着弟弟手指的方向看去,护士站的台面上,放着一张薄薄的纸。他踉跄着走过去,手指颤抖地拿起那张纸。

    病危通知书几个黑色加粗的宋体字,像烧红的烙铁,烫得他眼睛生疼。下面是一行行冰冷的医学名词和描述:大面积脑干出血…深度昏迷…生命体征不稳定…随时可能呼吸心跳停止…

    家属签字!一个戴着口罩、只露出冷漠双眼的护士催促道,将一支笔拍在台面上。

    盛建军的手指抖得几乎握不住笔。他看着那张纸,看着那宣告父亲生命垂危的冰冷文字,巨大的悲痛和无力感像海啸般将他淹没。他死死咬着牙,牙龈几乎渗出血来,才勉强控制住颤抖,在那张象征着绝望的纸上,歪歪扭扭地签下了自己的名字。每一笔,都像用尽全身力气在刻划。

    签完字,他像被抽干了所有力气,颓然地跌坐在弟弟旁边的塑料椅上。冰冷的触感透过单薄的裤子传来。兄弟俩并排坐着,谁也没有说话。只有压抑的、沉重的呼吸声,和盛建国偶尔无法抑制的、低低的啜泣声在冰冷的空气中回荡。抢救室门上那盏红灯,像一个沉默的、无情的倒计时器。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般漫长。盛建军死死地盯着那扇紧闭的门,仿佛要将它看穿。他脑子里一片空白,又似乎塞满了无数破碎的画面:父亲在田里佝偻的背影,父亲送他外出打工时塞给他皱巴巴的几十块钱,父亲在电话里反复的叮嘱……还有那该死的AB型,那架黑色的钢琴,女儿恐惧的眼神……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一个小时,也许是几个小时。抢救室的门终于开了。一个穿着绿色手术服、戴着口罩的医生走了出来,眼神疲惫。

    盛建军和盛建国像触电般猛地弹起来,冲到医生面前,两双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地盯着医生,充满了绝望的期盼。

    医生摘下口罩,露出一张年轻却写满凝重的脸。他看了看兄弟俩,缓缓地摇了摇头,声音低沉而疲惫:出血位置太深,压迫了生命中枢…我们尽力了…进去…见最后一面吧。准备后事。

    最后四个字,像四把冰冷的铁锤,狠狠砸在盛建军的心上!将他最后一丝侥幸砸得粉碎!他眼前一黑,身体晃了晃,被旁边的盛建国死死扶住。

    爸!盛建国发出一声凄厉的、如同幼兽哀鸣般的哭喊,挣脱盛建军的手,跌跌撞撞地冲进了抢救室。

    盛建军只觉得双腿灌满了沉重的铅块,每一步都重逾千斤。他扶着冰冷的墙壁,一步一步,挪进了那间弥漫着浓重血腥味和死亡气息的抢救室。

    病床上,父亲盛有田静静地躺着。身上插满了各种管子,连接着旁边发出单调嘀嘀声的冰冷仪器。他的脸苍白如纸,没有一丝血色,双眼紧闭,嘴唇微微张着,只有胸口极其微弱地起伏着,显示着生命最后的、顽强的挣扎。曾经那个沉默坚韧、如山一般的父亲,此刻脆弱得像一张随时会被风吹走的纸。

    盛建国扑倒在病床边,抓着父亲枯槁的手,放声痛哭,撕心裂肺。

    盛建军走到床边,慢慢地、缓缓地跪了下去。冰冷的瓷砖地面透过裤子传来刺骨的寒意。他伸出颤抖的手,小心翼翼地、极其轻柔地握住了父亲另一只没有插管的手。那只手粗糙、冰凉,布满了厚厚的老茧和纵横的沟壑,记录着一生的辛劳。

    爸…爸…盛建军的声音哽咽得不成样子,泪水汹涌而出,滴落在父亲冰冷的手背上,我回来了…建军回来了…爸…你看看我…

    父亲的眼皮似乎极其轻微地颤动了一下,但终究没有睁开。只有那微弱的呼吸,还在艰难地维持着。

    盛建军心如刀绞。巨大的悲痛和无法挽回的绝望将他彻底吞噬。他猛地想起什么,手忙脚乱地在身上摸索着。他掏出那个破旧的钱包,从最里层,抽出一张折叠得整整齐齐的纸。那是他临上火车前,特意去银行打印的最近一年的汇款回执单汇总。厚厚一叠,上面密密麻麻记录着他汇给严冬萍的每一笔钱,精确到角分。这是他五年血汗的浓缩,是他自以为对家庭尽责的证明,也是他此刻唯一能拿得出手的、向父亲证明自己有出息的东西!

    他颤抖着,将那张汇总单展开,小心翼翼地塞进父亲冰凉的手心,然后用自己同样冰冷颤抖的手,紧紧包裹住父亲的手,连同那张薄薄的纸片。

    爸…你看…你看…盛建军的声音破碎不堪,泣不成声,儿子…儿子在北京…能挣钱…没给您丢脸…我寄钱了…寄了好多…您别担心…别担心家里…冬萍…和小雨…都…都好…

    他说不下去了。冬萍和小雨都好吗那个冰冷的家,那架黑色的钢琴,女儿恐惧的眼神…巨大的谎言哽在喉咙里,让他几乎窒息。他只能更紧地握住父亲的手,仿佛要将自己最后一点体温和生命力传递过去,仿佛那张冰冷的汇款单,是能留住父亲生命的唯一稻草。

    父亲的手,在他掌心,极其轻微地、几乎无法察觉地动了一下。那布满老茧的手指,似乎用尽了最后一丝残存的力气,极其缓慢地、艰难地蜷缩起来,将那张汇款单,死死地、死死地攥在了手心!攥得那么紧,指关节都泛出了青白色!

    这个细微的动作,像一道电流击穿了盛建军!他猛地抬起头,看向父亲的脸。

    父亲依旧紧闭着双眼,脸色灰败。但就在那紧闭的眼角,一滴浑浊的、冰冷的液体,正缓缓地、无声地溢出,顺着深刻的皱纹,滑落下来,滴在雪白的枕头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湿痕。

    那滴泪,像一颗沉重的铅弹,狠狠击中了盛建军的心脏!他读懂了!父亲什么都懂!懂他的辛苦,懂他的付出,也懂……他此刻无法言说的、被彻底背叛的屈辱和绝望!父亲攥紧的,不是那张汇款单,是他这个儿子破碎的人生,是他咽不下去的苦楚和无处诉说的冤屈!

    爸!盛建军再也无法抑制,发出一声如同受伤野兽般的、绝望而悲怆的哀嚎!他额头重重地磕在冰冷坚硬的病床边缘,发出沉闷的声响。滚烫的泪水混合着额头磕破渗出的血水,汹涌而下,滴落在父亲那只死死攥着汇款单的、冰凉的手上。

    心电监护仪上,那条代表着生命跳动的绿色曲线,在盛建军绝望的哀嚎声中,猛地剧烈波动了几下,随即,拉成了一条笔直的、冰冷的、再无起伏的直线。

    嘀————————

    刺耳的长鸣,如同丧钟,在冰冷的抢救室里骤然响起,撕裂了所有的悲痛和绝望,宣告着一个生命的终结。

    盛建军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那条笔直的线,瞳孔瞬间放大到极致!他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尽,只剩下死灰般的惨白。整个世界的声音都消失了,只剩下那单调、冰冷、无情的嘀——声,像无数根钢针,狠狠扎进他的耳膜,扎进他的大脑,扎进他早已千疮百孔的心脏!

    父亲那只紧攥着汇款单的手,在他眼前,缓缓地、无力地松开了。那张沾染了泪水和血水的薄薄纸片,从父亲失去所有力气的指间滑落,打着旋儿,轻轻地飘落在冰冷的地面上。

    几乎就在同一时刻。

    铜川市中心,蓝调酒吧。

    这里与医院的冰冷死寂是两个截然相反的世界。厚重的隔音门隔绝了外界的寒冷和喧嚣,门内是另一个被精心营造的、温暖而暧昧的宇宙。光线被刻意调暗,只留下吧台后方酒架上各色酒瓶折射出的迷离光晕,以及每张卡座上方垂落的、散发着昏黄暖意的复古吊灯。空气里弥漫着浓郁的咖啡香、酒精的醇厚气息、高级香水的后调,还有若有若无的爵士蓝调,慵懒地流淌在每一个角落。

    严冬萍坐在一个相对僻静的卡座里。她身上那件在盛建军回家时穿过的米白色羊绒衫,此刻外面罩了一件剪裁合体的深灰色呢子大衣,衬得她脖颈更加修长白皙。脸上化了精致的淡妆,掩盖了连日来的疲惫和焦虑,唇上是新涂的、颜色饱满鲜亮的Dior

    999正红色口红,在昏暗的光线下像一枚熟透的樱桃,散发着无声的诱惑。头发松散地挽在脑后,几缕碎发不经意地垂落在颊边,平添了几分慵懒的风情。

    坐在她对面的,正是陈向明。他脱掉了白天的西装外套,只穿着一件质地柔软的深蓝色高领羊绒衫,衬得他肩宽背阔,气质沉稳而内敛。他微微向后靠在柔软的卡座沙发里,姿态放松而闲适,手里轻轻晃动着半杯琥珀色的威士忌,冰块在杯壁碰撞,发出清脆悦耳的声响。昏黄的灯光落在他轮廓分明的侧脸上,投下深邃的阴影,也柔和了他平日里那种无形的压迫感。

    ……所以,那批货的尾款,王总那边已经确认打过来了,明天就能到账。陈向明的声音低沉悦耳,像大提琴的弦音,在慵懒的音乐背景里显得格外清晰。他谈论着生意,目光却始终落在严冬萍脸上,带着一种毫不掩饰的欣赏和专注。网店那边,春节促销的数据我看过了,增长势头不错。冬萍,你做得很好。他的语气里带着真诚的赞许,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掌控一切的笃定。

    严冬萍端起面前那杯颜色漂亮的鸡尾酒,抿了一小口。冰凉的液体带着水果的酸甜和酒精的微醺滑入喉咙,让她紧绷的神经稍稍放松了一些。她迎上陈向明的目光,努力想挤出一个得体的笑容,但眼神深处却藏着一丝挥之不去的疲惫和……空洞。

    都是陈总您帮忙…还有那些…客户。她轻声说,声音在音乐里显得有些飘忽。她刻意避开了陈向明这个名字,用了更疏离的陈总,也模糊了那61%的客户来源。那架巨大的钢琴,像一个无法忽视的砝码,沉甸甸地压在她心头。盛建军那张惨白绝望的脸,女儿恐惧的眼神,父亲严有福那入赘女婿要有觉悟的提醒……所有的一切,都像沉重的枷锁,让她此刻坐在这里,享受着这精致、温暖、昂贵的氛围时,内心充满了巨大的撕裂感和负罪感。她需要酒精来麻痹,需要眼前这个男人带来的、虚幻的安全感和物质满足来填补内心的巨大空洞。

    叫我向明就好。陈向明微微倾身向前,拉近了两人之间的距离。他身上那股淡淡的、如同雪松般清冽的男士香水味更加清晰地飘了过来,混合着威士忌醇厚的酒香,形成一种极具侵略性的气息。他的目光变得更加深邃,像两潭深不见底的湖水,牢牢锁住严冬萍有些躲闪的眼神。生意是生意,朋友是朋友。我们之间,不必这么生分。他的话语带着一种刻意的、温柔的暧昧,手指无意识地在光滑的玻璃杯壁上轻轻摩挲着。

    严冬萍的心跳漏了一拍。她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扇形的阴影,掩饰着内心的慌乱。她又喝了一大口酒,冰凉的液体带来一丝短暂的刺激。我…我只是觉得…欠您太多了…那钢琴…还有网店…

    她试图提起,声音却越来越低。

    嘘…陈向明伸出一根手指,极其自然地、轻轻地按在了严冬萍涂着鲜亮口红的唇上!动作轻柔,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亲昵和制止。

    温热的指尖触碰到冰凉柔软的唇瓣,如同电流窜过!严冬萍的身体瞬间僵住,眼睛猛地睁大,难以置信地看着陈向明。酒吧迷离的光线下,他深邃的眼眸里清晰地映出她此刻惊愕的模样。

    我说过,陈向明的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磁性的蛊惑,手指却没有立刻移开,反而若有若无地在她唇上停留了一瞬,感受着那饱满的轮廓和口红的柔滑质感,那是给小雨的礼物,也是…给你的一份支持。你值得拥有更好的,冬萍。

    他的目光从她的眼睛,缓缓下移,落在她那抹如同烈焰般燃烧的、Dior

    999的唇色上,眼神里毫不掩饰地流露出欣赏和一种……男人对猎物的占有欲。

    你值得三个字,像带着魔力的咒语,瞬间击溃了严冬萍心中摇摇欲坠的防线。长久以来被生活磋磨的委屈,被丈夫缺席的怨怼,被经济压力逼迫的窒息,还有此刻酒精带来的微醺和眼前这个男人强大气场带来的眩晕感……所有复杂的情绪交织在一起,形成一股巨大的、将她推向深渊的洪流。

    值得她值得吗她值得这温暖的环境,这精致的酒水,这昂贵的钢琴,这……眼前这个强大而温柔的男人吗

    盛建军那张胡子拉碴、带着红疹、被女儿称为坏人的脸,再次不受控制地浮现在脑海。那个冰冷的、充满背叛和恐惧的家……一股强烈的、破罐破摔般的冲动猛地攫住了她!

    去他妈的!去他妈的盛建军!去他妈的家!

    严冬萍眼中最后一丝挣扎和理智彻底熄灭,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疯狂的、带着自毁倾向的决绝和放纵!她猛地仰起头,将杯中剩下的鸡尾酒一饮而尽!冰凉的液体混合着酒精的灼热,一路烧进胃里,也烧掉了她最后一点顾忌。

    她放下空杯,再抬眼看向陈向明时,眼神已经变了。那里面没有了躲闪,没有了疲惫,只剩下一种近乎挑衅的、带着醉意的迷离和一种孤注一掷的放纵。她甚至微微侧过头,将自己涂着那抹烈焰般红唇的侧脸,更清晰地呈现在陈向明灼热的目光下。嘴角,勾起一个带着几分慵懒、几分诱惑、又几分凄凉的弧度。

    陈向明清晰地捕捉到了她眼神的变化。他嘴角那抹深邃的弧度加深了。他知道,猎物已经放弃了最后的抵抗。他收回按在她唇上的手指,指尖似乎还残留着那抹Dior

    999的柔滑触感和微微的粘腻。他拿起桌上那叠印着金象建材抬头的、用来垫酒杯的吸水纸巾(纸巾边缘印着酒吧的LOGO),极其自然地、慢条斯理地擦拭着自己刚才触碰过她红唇的指尖。

    动作优雅,带着一种事后的从容和掌控感。

    然后,他像是忽然想起什么,从放在卡座内侧的公文包里,取出一个牛皮纸文件袋。他打开文件袋,从里面抽出几张纸。最上面一张,赫然是印着中国工商银行抬头的车贷还款通知单。单据上清晰地打印着:

    借款人:严冬萍

    贷款金额:¥150,000.00

    车辆型号:红旗H5

    还款日期:2023年2月15日

    陈向明将这张车贷单放在桌面上,推到严冬萍面前,语气依旧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味:对了,这个月的车贷单。我顺便帮你带过来了。钱我已经让财务打到你卡上了,明天记得查收一下。

    他轻描淡写,仿佛只是在处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严冬萍的目光落在车贷单上。那串数字,那辆停在楼下、崭新的红旗H5,此刻都成了她沉沦的又一个证据。她没有看数字,也没有道谢。她只是拿起桌上那杯陈向明刚刚为她倒满的威士忌,琥珀色的液体在杯中晃荡。她涂着鲜红指甲油的手指,用力地、带着一种发泄般的力量,捏紧了冰冷的杯壁。然后,她仰起头,将杯中那灼热的液体,狠狠地灌了下去!辛辣感直冲喉咙,呛得她眼泪都涌了出来,她却毫不在意,反而发出一声带着醉意和放纵的、短促的笑声。

    泪水混合着眼线,在她精致的妆容上留下狼狈的痕迹。她抬手,用指腹狠狠地抹去眼角的湿润,动作粗鲁,将那抹Dior

    999的口红也蹭花了一些,晕染在唇角,像一抹凄艳的血痕。

    陈向明静静地看着她近乎自虐般的放纵,没有阻止,眼神深邃如海。他拿起刚才擦拭过指尖的那张吸水纸巾,那张印着酒吧LOGO、边缘还残留着一点不易察觉的、淡淡的Dior

    999唇膏印痕的纸巾。随手,极其自然地,将它垫在了那张崭新的、打印着严冬萍名字和贷款金额的车贷单下面。

    纸巾上那抹暧昧的、带着女人唇印的淡红色痕迹,就这样,被严严实实地压在了冰冷的、代表着债务和交易的车贷单背面。

    无人察觉。

    酒吧里,慵懒的爵士乐依旧在流淌,温暖而暧昧。

    第7章

    直播的审判日

    2025年3月17日。铜川市中级人民法院,第三审判庭。

    时间刚过上午八点半,离正式开庭还有半小时。但肃穆的审判庭内,空气已然绷紧,沉甸甸地压在每个角落。高悬的国徽在顶灯照射下泛着冷硬的光泽。深棕色的审判席、原被告席、旁听席,线条硬朗,棱角分明,无声地宣告着法律的威严。空气里弥漫着消毒水、旧纸张和一种无形的、令人窒息的紧张气息。

    然而,与这份庄严肃穆形成诡异对比的,是审判庭内不同寻常的热闹。审判席正后方的高处,架设着几台带有醒目电视台台标和网络直播平台LOGO的专业摄像机,黑洞洞的镜头如同冰冷的眼睛,无声地扫视着全场。摄像师们神情专注,不断调整着焦距和角度,确保捕捉到每一个可能引发关注的细节。连接着摄像机的线缆像黑色的藤蔓,蜿蜒在光洁的地板上,通向角落里临时搭建的、闪烁着各种信号灯的设备区。那里,戴着耳麦的导播正压低声音,急促地对着对讲机下达指令。

    一号机,给审判长特写,保持住!

    三号机注意被告席!特别是被告盛建军!他情绪可能不稳,表情抓重点!

    网络信号峰值多少了……83万!还在涨!后台服务器顶住!卡顿一秒都是事故!

    导播的声音虽然刻意压低,但在过分安静的法庭里,依旧能断续地飘入前排旁听席。这冰冷的数字

    83万

    像一枚无形的针,刺穿着法庭本应隔绝尘嚣的屏障,将外面那个喧嚣、浮躁、充满猎奇与审判欲的网络世界,粗暴地拽了进来。

    旁听席的前几排,稀稀拉拉坐着十几个人。有神情严肃、拿着笔记本的记者;有面容刻板、穿着深色外套的街道或社区工作人员(大概是作为某种见证被要求出席);还有几个神情复杂、带着探究目光的邻居或远亲。他们的目光,都不由自主地在原被告席之间来回逡巡,带着无声的评判和难以言说的窥伺欲。空气里弥漫着一种压抑的兴奋,一种即将目睹一场情感与道德公开处刑的隐秘期待。

    八点四十分。侧门打开。

    盛建军在法警的示意下,低着头,脚步沉重地走了进来。他穿着一件洗得发白、领口和袖口都严重磨损、甚至能看到细小线头的旧Polo衫,颜色是一种模糊的、难以辨认的黄绿色,像蒙了一层洗不掉的灰尘。下身是一条同样陈旧、裤线早已消失的深色西裤,膝盖处微微鼓起,那是常年爬楼磨损又浆洗过度的痕迹。脚上是一双边缘开胶、沾着泥点的旧皮鞋。他整个人缩在这身行头里,显得更加佝偻、渺小。脖颈处,那些因长期日晒和劣质衣料摩擦形成的红疹,在法庭惨白的灯光下格外刺眼,像一片片溃烂的烙印。他的头发显然很久没有认真打理过,灰白夹杂,凌乱地支棱着,几缕油腻的额发垂下来,遮住了部分眉眼,却遮不住那双深陷眼窝里布满的、蛛网般的红血丝,以及那浓得化不开的疲惫、茫然和一种濒临崩溃的绝望。他不敢看任何人,目光死死地盯着自己脚下那片冰冷反光的地砖,仿佛那是唯一能承载他重量的地方。他走到被告席,像一截被强行搬运过来的朽木,僵硬地坐下,双手紧紧交握放在膝盖上,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微微颤抖着。他坐下时,那件旧Polo衫的后背绷紧,清晰地勾勒出肩胛骨嶙峋的轮廓。

    几乎就在盛建军坐下的同时,另一侧的侧门也打开了。

    严冬萍走了进来。

    法庭内所有的目光,连同那些黑洞洞的摄像机镜头,瞬间聚焦在她身上。

    她穿着一套剪裁极其合体、质地精良的米白色女士西装套裙。上衣收腰设计,恰到好处地勾勒出依旧窈窕的腰线,窄裙长度及膝,线条流畅利落。内搭一件柔和的浅杏色真丝衬衫,领口系着一个小小的、精致的同色系丝巾结。脚上是一双米白色的尖头中跟鞋,鞋跟不高,却恰到好处地拉长了腿部线条。她的头发显然是精心打理过的,乌黑柔顺,在脑后挽成一个低矮而饱满的发髻,一丝不乱,露出光洁饱满的额头和修长的脖颈。脸上化了得体的淡妆,粉底均匀,遮住了可能存在的疲惫,淡扫的眉峰和恰到好处的腮红让她看起来气色很好,唇色是温柔的豆沙粉,不张扬却足够提神。

    最引人注目的,是她耳垂上那对小巧玲珑、泛着温润光泽的珍珠耳钉。珍珠不大,却圆润无瑕,在法庭顶灯的照射下,散发着柔和而内敛的光晕,与她整套米白色系的着装相得益彰,无声地传递出一种沉静、克制、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矜贵感。她步履平稳,背脊挺直,下巴微微抬起一个恰到好处的角度,目光平静地扫过审判席,然后落在被告席那个佝偻的身影上,眼神里没有波澜,没有怨恨,甚至没有一丝多余的怜悯,只有一种彻底的、冰冷的疏离和漠然。仿佛她看的不是一个共同生活多年、育有一女、此刻正坐在被告席上的丈夫,而只是一个与己无关的陌生人。

    她走到原告席,姿态优雅地坐下,双手自然地交叠放在桌面上,手腕上戴着一块小巧精致的银色腕表。坐下后,她甚至微微侧头,对旁边自己的代理律师(一个穿着笔挺西装、神情精干的中年男人)低声说了句什么,嘴角似乎还牵起一个极其短暂、转瞬即逝的礼貌性弧度。

    被告席上的盛建军,在她走进来的那一刻,身体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下。他下意识地抬起眼皮,飞快地瞥了一眼那个光彩照人、与这肃杀法庭格格不入却又奇异地融入了某种规则的身影。只一眼,他便像被那身米白色的光芒刺伤般,迅速垂下了头,将目光更深地埋进自己粗糙、带着厚茧的手掌里。他佝偻的背脊似乎弯得更低了,那件泛黄的旧Polo衫,在严冬萍那身精致米白的映衬下,显得愈发寒酸、刺眼,如同一个巨大的、无声的羞辱符号。

    法庭内一片死寂。只有摄像机运作时微弱的电流声,和旁听席上压抑的呼吸声。原告席的光鲜得体、冷静自持,与被告席的落魄狼狈、濒临崩溃,形成了触目惊心的、令人窒息的对比。这对比,如同一幅巨大的讽刺画,被高悬的国徽冷冷地注视着,也被那83万双无形的网络眼睛贪婪地捕捉着、咀嚼着。

    全体起立!

    书记员洪亮的声音打破了令人窒息的寂静。审判庭内所有人,包括旁听席,齐刷刷地站了起来。沉重的脚步声、衣物摩擦声汇成一片短暂的嘈杂。

    审判长和两名审判员身着黑色法袍,神情肃穆,鱼贯而入,走向高高的审判席。法袍的黑色庄重而冰冷,象征着不容置疑的权力与裁决。

    请坐。

    随着审判长沉稳的指令,众人落座。木质座椅发出沉闷的声响。

    铜川市中级人民法院,现在依法公开审理原告严冬萍诉被告盛建军离婚纠纷一案……审判长开始宣读案由、当事人信息,声音通过麦克风清晰地传遍法庭的每一个角落,也清晰地传送到那83万个正在急速攀升的终端屏幕上。

    庭审程序按部就班地进行着。核对身份,告知权利义务,询问是否申请回避……每一项流程都严谨、冰冷,带着程序特有的疏离感。

    终于,进入了法庭调查的核心环节:举证质证。

    现在由原告方出示证据,说明证明目的。审判长的目光投向原告席。

    严冬萍的代理律师,那位精干的中年男子,立刻站了起来。他动作利落地打开一个黑色的硬壳文件夹,从中取出一份文件,声音清晰洪亮,带着职业化的沉稳:

    审判长,审判员。我方第一份证据,是被告盛建军长期离家、未尽家庭义务的直接证明。他举起手中的文件,那是一份打印出来的、长长的通话记录清单。这是调取自被告手机号码的通话详单。时间跨度自2019年4月至2024年12月。详单清晰显示,被告主动拨打电话回家的频率,平均每月不足两次!且通话时长普遍极短,多数在一分钟以内!最长一次通话记录,仅为8分37秒!

    律师的声音在安静的法庭里回荡,每一个字都像冰冷的石子投入死水,激起无形的涟漪。旁听席上传来细微的议论声。摄像机镜头立刻推近,给了那份通话记录一个清晰的特写,密密麻麻的通话时间、时长数据,冰冷而确凿。

    这充分证明,律师的声音提高了几分,带着指控的力度,被告盛建军作为丈夫和父亲,长期、严重地缺席家庭生活!对原告及婚生女盛小雨的生活、情感需求漠不关心!其行为已构成《民法典》第一千零七十九条规定的‘因感情不和分居满二年’及‘其他导致夫妻感情破裂的情形’!

    盛建军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那份通话记录,嘴唇剧烈地哆嗦着,似乎想说什么,却被巨大的冤屈堵在喉咙口,只能发出嗬嗬的、如同破风箱般的喘息声。他想喊:我每天送外卖送到深夜!我累得倒头就睡!我舍不得长途话费!我想她们想得心都疼了!可这些,在那些冰冷的数字面前,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原告方继续举证。审判长的声音依旧平稳无波。

    第二份证据,律师又拿出一份文件,这次是一份打印的聊天记录截图,是婚生女盛小雨明确表示不愿与被告共同生活的意愿表达。他展示着截图,这是2024年11月,原告与女儿的视频通话记录。在通话中,女儿明确表示:‘不想见爸爸’,‘爸爸是手机里的人’,‘讨厌爸爸’!这充分反映了被告长期缺席对女儿造成的严重心理创伤和情感隔阂!女儿的态度,是本案抚养权归属的重要考量因素!

    律师话音刚落,他旁边的助理立刻操作电脑。法庭前方悬挂的巨大电子显示屏瞬间亮起!

    画面有些晃动,显然是手机拍摄。镜头里,是严冬萍家那个熟悉的、光线略显昏暗的客厅角落。七岁半的盛小雨穿着漂亮的粉色毛衣,小脸绷得紧紧的,大大的眼睛里盛满了与年龄不符的倔强和……一种被刻意引导的抗拒。她对着镜头,清晰而大声地喊着:

    不想见爸爸!

    爸爸是手机里的人!

    讨厌爸爸!讨厌他的胡子!扎人!坏人!

    稚嫩却充满排斥的声音,通过法庭优质的音响系统,无比清晰地、残忍地回荡在每一个角落!如同无数把淬毒的匕首,精准地、反复地捅进盛建军的心脏!

    小雨…小雨…盛建军发出一声如同濒死野兽般的呜咽,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双手死死抓住被告席的木质围栏,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发出咯咯的声响,脸色瞬间惨白如纸,额头上青筋暴起!他想冲过去,想抱住女儿告诉她不是这样的!爸爸爱你!爸爸拼命挣钱都是为了你!可他的身体被无形的枷锁死死钉在原地,只能眼睁睁看着屏幕上女儿那充满抗拒的小脸,承受着这来自至亲血脉的、最残忍的凌迟!

    旁听席上响起一片压抑的惊呼和叹息。网络直播的弹幕瞬间爆炸!无数条心疼孩子、这爹当得真失败、巨婴父亲不如狗、心疼小雨的字幕如同汹涌的潮水,瞬间淹没了直播画面!

    被告方,对原告出示的证据有无异议审判长的声音响起,将盛建军从巨大的痛苦中暂时拉回。

    盛建军的代理律师,一个看起来有些年轻、经验似乎并不丰富的小伙子,紧张地站了起来。他扶了扶眼镜,声音有些发干:审…审判长,对于通话记录…被告工作性质特殊,送外卖非常辛苦,作息不规律,联系少情有可原…至于孩子的话…孩子还小,可能…可能是被误导了…

    反对!严冬萍的律师立刻高声打断,语气咄咄逼人,对方律师的发言纯属主观臆测!毫无证据支持!通话记录客观存在,孩子的主观意愿清晰明确!请法庭不予采信对方毫无根据的猜测!

    审判长微微蹙眉:反对有效。被告方发表质证意见应围绕证据本身的三性。主观臆测不予采纳。被告方是否还有其他证据提交

    年轻律师被噎了一下,脸色涨红,求助般地看向盛建军。

    盛建军猛地抬起头!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里,燃烧着最后一丝孤注一掷的火焰!他终于等到了这一刻!这是他最后的武器,是他五年血汗和全部尊严的唯一证明!

    有!我有证据!盛建军的声音嘶哑却异常响亮,带着一种豁出一切的决绝。他猛地从被告席上站起来,动作之大带倒了身后的椅子,发出刺耳的摩擦声!法警立刻警惕地向前一步。

    盛建军毫不在意,他像保护着稀世珍宝一样,颤抖着双手,从怀里贴身的口袋里,掏出一个深蓝色的、硬壳封面的笔记本!笔记本的边角已经严重磨损卷曲,封面也沾染了汗渍和污迹,显得陈旧不堪。他紧紧攥着这个本子,仿佛攥着自己全部的生命和冤屈!

    审判长!我有证据!他再次高喊,声音因为激动而更加嘶哑,他高高举起那个深蓝色的笔记本,像举着一面染血的战旗!这是我五年!整整五年!在北京送外卖的每一笔收入!每一笔汇给家里的钱!都记在这里!一分不少!全在这里!

    他激动得语无伦次,巨大的冤屈和五年积压的苦楚在这一刻彻底爆发!他猛地翻开那个笔记本,因为用力过猛,纸张发出哗啦啦的声响。他冲到审判席前,无视了法警警惕的目光,将那本翻开的、密密麻麻写满数字的笔记本,用力地、几乎是拍在了审判长面前的桌面上!

    您看!您看啊!盛建军的手指因为激动而剧烈颤抖,指甲缝里还带着洗不净的污垢,用力地点戳着笔记本上那些工整却带着汗渍的笔迹,2019年4月,收入8765块,汇回家8000!5月,收入9123,汇8000!……2020年1月,过年没休息,收入破万了!10245!汇了9000!……您看!您看这里!2022年2月!我用了年终奖!整整三万块!汇回去给冬萍!让她翻修老屋!怕她们娘俩冬天冷!……还有这里!2023年7月,我摔断了腿!躺了半个月!就那半个月!我少汇了500块!我…我对不起她们!我爬起来就接着干!下个月补上了!……

    他语速极快,颠三倒四,手指在那些密密麻麻的数字和简短的备注(小雨学费、冬萍买药、修屋顶)上疯狂地滑动、点戳。那些数字,精确到角分,记录着他爬过的每一级楼梯,忍受的每一次差评,省下的每一口饭钱!汗水顺着他沟壑纵横的额头流下,混合着眼角溢出的、滚烫的泪水,滴落在泛黄的纸页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湿痕。他佝偻着背,脖颈处的红疹因为激动而变得更加鲜红刺眼,整个人像一头受伤的、绝望咆哮的困兽,试图用这浸透血汗的数字,向冰冷的法律和这无情的世界,证明自己作为一个丈夫、一个父亲的存在和价值!

    五年!四十八万!整整四十八万啊!盛建军的声音带着哭腔,嘶吼着,回荡在寂静的法庭,我一分没留!全寄回来了!全给了她们!我怎么就没尽责任了!我怎么就对不起她们了!啊!

    巨大的悲愤和冤屈,如同实质的冲击波,席卷了整个法庭。旁听席上一片死寂,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带着血泪的控诉震撼了。连那些经验丰富的记者,也停下了记录的笔,脸上露出复杂的神色。网络弹幕出现了短暂的凝滞,随即是更加疯狂的刷屏:卧槽!四十八万!外卖小哥这么能挣钱都给了还说没尽责反转了血汗钱

    四十八万

    审判长看着面前那本被泪水汗水打湿、字迹却依旧清晰工整的账本,看着上面密密麻麻、精确到角分的记录,眉头深深地锁紧。他拿起账本,仔细地翻看着,手指在那些浸透着汗渍的数字上缓缓划过。法庭内落针可闻,只有盛建军粗重压抑的喘息声和纸张翻动的沙沙声。

    严冬萍坐在原告席上,从盛建军掏出账本开始,她挺直的背脊就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下。当盛建军嘶吼着喊出四十八万时,她涂着豆沙粉色口红的嘴唇抿成了一条苍白的直线。放在桌下的手,无意识地攥紧了米白色套裙的布料,指节微微发白。她微微侧过头,目光似乎不经意地、飞快地扫过旁听席某个角落。

    就在审判长放下账本,抬起头,似乎要开口询问什么的关键时刻。

    严冬萍的代理律师敏锐地捕捉到了这个空隙,他立刻站了起来,声音洪亮而冷静,带着一种职业性的、不容置疑的力度:

    审判长!即便被告所述汇款金额属实,也无法改变其长期严重缺席家庭生活、对妻子女儿情感需求极端漠视的事实!律师的声音斩钉截铁,瞬间将所有人的注意力从账本上拉了回来。

    金钱,永远无法替代陪伴!无法替代一个父亲在孩子成长过程中的关爱与引导!无法替代一个丈夫对妻子应有的情感慰藉!律师的目光锐利地扫过盛建军,又转向审判席,被告长达五年的缺席,已经造成了无法挽回的情感裂痕!原告严冬萍女士,在丈夫长期缺位的情况下,独自抚养女儿,承担全部家庭重担,身心俱疲!婚生女盛小雨,因长期缺乏父爱,对被告产生了严重的心理隔阂和抗拒,这一点,刚才的视频证据已经清晰呈现!

    他顿了顿,语气更加沉痛而有力:婚姻的基础是感情!是共同生活!而不是冰冷的金钱交易!被告企图用汇款记录来掩盖其情感失职的本质,恰恰证明了其对婚姻家庭责任的认知存在严重偏差!其行为,早已导致夫妻感情彻底破裂!无任何和好可能!请法庭明鉴!

    律师的话,如同精准的手术刀,将盛建军用血汗堆砌起来的尽责证明,瞬间解剖得支离破碎。他成功地将焦点从金钱付出转移回了情感缺失这个致命点上。

    盛建军像被一盆冰水兜头浇下,浑身的热血瞬间冷却!他呆呆地站在那里,看着律师那张一开一合的嘴,听着那些冰冷而正确的话语,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天灵盖!他想反驳,想喊我拼命挣钱不就是为了让她们过得好吗,想喊没有钱拿什么生活,可这些话在对方那套情感高于物质的逻辑面前,显得如此苍白无力!他感觉自己的灵魂正在被抽离,只剩下一个空荡荡的躯壳,在冰冷的法庭上瑟瑟发抖。

    审判长的眉头依旧紧锁,似乎在权衡。他看向严冬萍:原告,对于被告提交的汇款记录,你方是否认可其真实性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到严冬萍身上。

    严冬萍缓缓地站了起来。她身姿依旧挺拔,米白色的套裙在灯光下泛着柔和的光泽。她微微吸了一口气,目光平静地迎向审判长,声音清晰、稳定,带着一种刻意维持的冷静,却字字如冰锥:

    审判长,对于被告提供的所谓汇款记录,其真实性,我方不予置评。她巧妙地避开了直接承认或否认,但即便这些记录是真的,她话锋一转,语气陡然变得尖锐而冰冷,目光第一次,带着毫不掩饰的、冰冷的嘲讽和怨毒,直直地刺向被告席上那个失魂落魄的身影,那也只能证明,他盛建军,仅仅履行了作为这个家庭‘提款机’的最基本功能!

    提款机三个字,如同三颗烧红的子弹,狠狠射穿了盛建军最后一点残存的自尊!他身体猛地一晃,几乎站立不稳!

    严冬萍的声音继续响起,冰冷而清晰,回荡在寂静的法庭:除了按时打钱,他给过这个家什么女儿生病发烧,是我整夜抱着!女儿学走路摔跤,是我在扶!女儿幼儿园的亲子活动,永远只有我这个妈妈出席!家里水管爆了,屋顶漏了,老人病了,所有的事情,都是我一个人扛!他盛建军在哪里在北京!在那个他所谓能‘挣大钱’的地方!他除了会往家里打钱,他还做过什么像一个丈夫、像一个父亲该做的事吗!

    她的声音并不高亢,却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疲惫和积压已久的怨愤,每一个字都像淬了毒的针,扎在盛建军的心上,也扎在旁听席和网络观众的神经上。网络弹幕再次疯狂:全职妈妈太不容易了!钱到位人不到位有屁用!丧偶式育儿!支持严冬萍!

    严冬萍微微停顿了一下,似乎在平复翻涌的情绪。她的目光再次扫过旁听席那个角落,然后,她涂着豆沙粉色口红的嘴角,极其轻微地、向上牵动了一下。

    那是一个极其短暂、极其细微的动作。快得像幻觉,像光影的错觉。是如释重负是嘲讽是胜利在望的得意还是仅仅因为激动而绷紧了嘴角

    没有人能确切分辨。

    但就在这0.7秒的瞬间!

    咔嚓!咔嚓!咔嚓!

    法庭后方,至少三台专业摄像机的镜头,如同闻到血腥味的鲨鱼,凭借着摄影师职业的敏感和导播精准的指令,瞬间捕捉到了这个细微的表情变化!高速连拍的快门声轻微却清晰地响起!

    巨大的电子显示屏上,严冬萍那张妆容精致、神情冰冷控诉的脸庞被瞬间定格、放大!画面被技术处理,慢速回放!那个嘴角上扬的细微弧度,在慢镜头下被无限放大、拉长!原本可能只是肌肉的微小牵动,在特写镜头的捕捉和慢放的渲染下,被赋予了极其丰富的、充满恶意的解读空间!

    旁听席上瞬间响起一片压抑不住的、倒吸冷气的声音!所有人都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屏幕上那个被慢放、定格的笑容!那笑容,在米白色套装的衬托下,在珍珠耳钉温润光泽的映照下,在法庭庄严肃穆的背景中,显得如此突兀!如此刺眼!如此……冷酷!

    网络直播间,彻底炸了!

    卧槽!她笑了!

    她在笑!这个时候她居然在笑!

    我的天!这女人心是石头做的吗!

    蛇蝎!绝对的蛇蝎心肠!

    铜川潘金莲!现世潘金莲!

    铜川之笑

    !快看!热搜第一了!

    铜川之笑!

    毛骨悚然!这笑看得我后背发凉!

    丈夫在下面都快崩溃了,她居然在笑!

    心疼盛建军

    严冬萍去死

    无数条带着惊叹号、问号和极端情绪的弹幕,如同火山喷发般瞬间淹没了整个直播画面!那个被慢放、被定格的0.7秒微笑,被截图,被配上各种讽刺文字,以病毒般的速度在各大社交平台疯狂传播!铜川之笑

    的词条,如同坐上火箭,瞬间冲上热搜榜首,后面跟着一个刺眼的、血红色的爆字!

    法庭内,一片死寂。只有电子显示屏上,那个被定格的、带着诡异弧度的嘴角,在无声地嘲笑着一切。

    盛建军呆呆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地盯着大屏幕上妻子那张被放大的、定格的脸,盯着那个被慢放渲染得无比清晰、无比冷酷的笑容。他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尽,只剩下死灰般的惨白。他张着嘴,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如同破旧风箱般的声响,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那笑容,像一把烧红的烙铁,狠狠地、永久地烫在了他的视网膜上,也烫在了他早已千疮百孔的灵魂深处!

    他身体剧烈地摇晃了一下,眼前的世界开始旋转、崩塌、陷入一片无边无际的、冰冷的黑暗。

    第8章

    崩塌的父权

    巨大的电子显示屏上,那个被慢放、被定格的0.7秒笑容,像一枚烧红的烙铁,死死地烫在法庭的空气中,也烫在每一个目睹者的视网膜上。米白色套装的优雅,珍珠耳钉的温润,此刻都被那嘴角细微上扬的弧度彻底扭曲,淬炼成一种令人脊背发凉的冷酷。法庭内死寂无声,只有无数道目光在屏幕上那张放大的脸和原告席上那个依旧挺直脊背的身影之间来回逡巡,带着无声的惊骇和无声的审判。

    网络世界却已彻底沸腾。铜川之笑

    如同滴入滚油的水珠,瞬间炸裂!热搜榜首那个血红的爆字,像一道撕裂虚拟与现实的伤口。无数条弹幕如同失控的蝗群,疯狂啃噬着直播画面:

    地狱空荡荡,魔鬼在法庭!

    这笑!午夜噩梦素材!

    丈夫在下面心在滴血,她在上面笑靥如花!

    潘金莲转世!绝对的!

    心疼盛建军

    这男人太惨了!

    蛇蝎!求法官别把孩子判给她!

    铜川之耻!人肉她!

    虚拟的声浪几乎要冲破屏幕,将法庭内那令人窒息的寂静彻底撕碎。

    盛建军呆呆地站在被告席前,像一尊被瞬间抽空了所有灵魂的泥塑。他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地、一眨不眨地盯着大屏幕上妻子那张定格的脸,盯着那个被无限放大、充满解读空间的笑容。他脸上的肌肉不受控制地微微抽搐着,惨白如纸,没有一丝血色。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如同破旧风箱艰难拉扯般的声响,每一次吸气都带着撕裂般的疼痛,每一次呼气都喷吐出绝望的寒气。那笑容,像一把淬了剧毒的冰锥,精准地刺穿了他最后一点残存的、名为丈夫的幻想,将那颗早已被背叛、被否定、被凌迟的心,彻底钉死在名为小丑的耻辱柱上!他感觉不到膝盖的刺痛,感觉不到脖颈红疹的灼热,甚至感觉不到自己的存在。只有那个冰冷的、带着嘲讽弧度的嘴角,在他眼前无限放大、旋转,将他拖入一个名为万劫不复的深渊。

    肃静!审判长重重敲下法槌,沉闷的声响如同惊雷,暂时压下了旁听席的骚动和人们心中的惊涛骇浪。他威严的目光扫过全场,最后落在原告席上。原告,请注意法庭纪律,控制情绪!他的语气带着严厉的警告,目光如炬,似乎要将严冬萍那瞬间的失态彻底洞穿。

    严冬萍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下。在审判长目光的逼视和全场无声的谴责下,她脸上那层精心维持的冷静面具终于出现了一丝裂痕。一丝极其细微的慌乱,如同受惊的鱼,飞快地掠过她眼底。她涂着豆沙粉色口红的嘴唇抿得更紧,几乎成了一条没有血色的直线。她微微垂下眼帘,避开了审判长锐利的目光,也避开了大屏幕上自己那张被定格的脸。放在桌下的手,用力地攥紧了米白色套裙的布料,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出青白色。那个被慢放的笑容,此刻成了悬在她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她必须立刻、马上挽回局面!

    她的代理律师,那个精干的中年男人,反应极其迅速。他立刻站了起来,脸上带着职业性的严肃和一丝恰到好处的痛心疾首,声音洪亮地盖过了法庭内残留的窃窃私语:

    审判长!我方当事人刚才的情绪波动,完全是因为长期遭受被告情感漠视和精神折磨,在庭审巨大压力下产生的应激反应!绝非对方恶意解读的所谓‘笑容’!他语速极快,斩钉截铁,试图用应激反应这个医学名词来洗白那0.7秒的灾难性瞬间。这恰恰证明了被告长期缺席对原告造成的巨大心理创伤!当庭出示被告汇款记录的行为,更是对原告情感的二次伤害!是在用冰冷的金钱,再次羞辱一个为家庭付出全部心血却得不到丝毫情感回应的妻子和母亲!

    律师的话术极其高明,瞬间将严冬萍从施害者的嫌疑中摘出,重新塑造成一个受害者,并将矛头再次精准地指向了盛建军。他成功地将所有人的注意力,从严冬萍那个要命的笑容,再次拉回到了对盛建军情感失职的控诉上。

    为了更清晰地呈现被告长期缺席对婚生女盛小雨造成的、不可逆转的心理伤害,律师不给任何人喘息的机会,立刻抛出了他准备已久的、更具杀伤力的武器,我方申请当庭播放第二份视频证据!这份证据,将直接、真实地反映孩子对被告的抗拒态度!这是孩子最本能、最真实的意愿表达!请法庭准许!

    审判长眉头紧锁,目光在原告律师、被告席上失魂落魄的盛建军以及那份引发巨大争议的汇款账本之间快速扫过。短暂的权衡后,他沉声道:准许播放。但请注意证据内容,不得侵害未成年人身心健康。

    是,审判长!律师立刻应道,同时向助理使了个眼色。

    助理迅速操作电脑。法庭前方,那块刚刚定格了铜川之笑的巨大电子显示屏,画面瞬间切换!

    这一次,画面更加清晰,光线也更加明亮。拍摄地点显然是在一个布置温馨的儿童房内。粉色的墙壁,堆满毛绒玩具的角落,还有那架沉默矗立、通体黝黑的星海钢琴的一角。镜头中央,是七岁半的盛小雨。她穿着一件崭新的、带着精致蕾丝花边的白色连衣裙,头发梳成两个可爱的小辫子,上面还别着闪亮的水钻发卡。她的小脸紧绷着,嘴唇微微嘟起,大大的杏眼里没有了孩童的天真烂漫,反而盛满了与年龄极不相符的倔强、抗拒,以及一种……被精心引导过的、刻意放大的委屈。

    镜头外,传来一个刻意放柔、带着诱导性的女声(显然是严冬萍的声音,但做了模糊处理):小雨乖,告诉妈妈,为什么不想见爸爸呀

    小雨长长的睫毛颤动了一下,小嘴抿得更紧。她似乎犹豫了一瞬,目光飞快地瞥了一眼镜头外的某个方向,然后像是得到了某种鼓励或指令,猛地抬起小脸,对着镜头,清晰而大声地、一字一顿地说道:

    因为爸爸是坏人!

    她的声音稚嫩,却带着一种刻意模仿的、斩钉截铁的腔调。

    他胡子好扎人!像大灰狼的刺!讨厌!

    她的小手甚至配合地做了个嫌弃的、推开的动作。

    他从来不陪我玩!从来不给我讲故事!他只会在手机里!手机里的爸爸是假的!是怪兽变的!

    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哭腔,大眼睛里瞬间蓄满了泪水,却倔强地不肯落下。

    他…他还把妈妈弄哭!妈妈哭得好伤心!他是坏爸爸!小雨不要坏爸爸!小雨只要妈妈!只要陈叔叔!陈叔叔会弹好好听的钢琴!会给小雨买漂亮裙子!陈叔叔才是好人!

    陈叔叔三个字,如同三颗重磅炸弹,在死寂的法庭里轰然炸响!

    旁听席上瞬间一片哗然!记者们倒吸冷气,笔尖疯狂地在纸上划动!街道工作人员面面相觑,脸上写满震惊!网络弹幕再次被引爆:陈叔叔!卧槽!实锤了!果然有第三者!孩子嘴里说出来的!还能有假!陈叔叔是谁

    新热搜预定!盛建军实惨!钱没了家没了孩子还认贼作父!巨婴父亲不如狗

    活该!

    盛建军如同被一道无形的、裹挟着万钧雷霆的闪电狠狠劈中!他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瞬间瞪大到极致,死死地盯着屏幕上女儿那张充满抗拒和控诉的小脸!耳朵里嗡嗡作响,只剩下女儿那稚嫩却字字诛心的声音在反复回荡:

    爸爸是坏人!

    胡子好扎人!讨厌!

    手机里的爸爸是假的!是怪兽变的!

    他把妈妈弄哭!

    小雨只要陈叔叔!陈叔叔才是好人!

    陈叔叔…陈叔叔…陈叔叔!

    这个名字,像一把烧红的钢钎,带着女儿亲口认证的、最残忍的判决,狠狠捅穿了他的耳膜,捅进了他的大脑,将他最后一点残存的、名为父亲的幻象,彻底搅得粉碎!女儿对他的恐惧和抗拒,不再仅仅是陌生,而是被塑造成了根深蒂固的坏!而他盛建军,这个五年血汗换来四十八万汇款的父亲,在女儿心中,竟然比不上那个送钢琴、买裙子的陈叔叔!

    嗬…嗬嗬…

    盛建军的喉咙里发出更加怪异、更加艰难的声响,像是垂死的野兽在倒气。他脸上的肌肉剧烈地扭曲着,惨白中透出一种濒死的灰败。他感到一股滚烫的、带着浓重铁锈味的液体猛地冲上喉头!他死死地咬住牙关,牙龈几乎被咬穿,才将那口血强行咽了回去!腥甜的气息充斥了整个口腔。

    就在这时,视频画面给了小雨一个特写镜头。她似乎说累了,小脸上带着委屈和疲惫,身体微微侧向一边。就在她侧身的瞬间,镜头清晰地捕捉到她身后那张铺着粉色凯蒂猫床单的小床。在床头柜上,在一堆五颜六色的玩具和故事书旁边,静静地躺着一个包装精美、尚未拆封的礼盒。礼盒是深蓝色的,上面系着一个有些歪歪扭扭的红色蝴蝶结。礼盒的包装纸上,印着几个清晰无比的烫金大字:

    父亲节快乐

    那个未拆封的父亲节礼物,像一个巨大的、无声的嘲讽,一个冰冷的、残酷的注脚,被镜头精准地捕捉、放大,清晰地呈现在巨大的电子显示屏上,呈现在法庭内所有人、以及屏幕外那数百万双眼睛面前!

    轰!

    这最后的画面,如同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彻底摧毁了盛建军摇摇欲坠的精神防线!他感觉自己的头颅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巨手狠狠攥住,越收越紧!太阳穴突突狂跳,血管在皮肤下疯狂地搏动,仿佛下一秒就要爆裂开来!眼前的世界开始剧烈地旋转、扭曲、崩塌!女儿控诉的脸,父亲节礼物的礼盒,严冬萍冰冷的眼神,那架黑色的钢琴,屏幕上疯狂滚动的巨婴父亲不如狗……所有的画面、声音、文字,都化作无数根烧红的钢针,疯狂地刺扎着他的大脑,撕扯着他的神经!

    呃啊——!!!

    一声不似人声的、充满了极致痛苦、绝望和毁灭气息的嘶吼,猛地从盛建军喉咙深处爆发出来!那声音凄厉、沙哑、如同濒死野兽最后的哀鸣,瞬间撕裂了法庭内压抑的空气!

    伴随着这声嘶吼,盛建军彻底失去了理智!他像一头被彻底激怒、陷入疯狂的困兽,双目赤红,布满血丝的眼球几乎要凸出眼眶!他猛地转身,不再看那刺眼的屏幕,不再看原告席上那个冰冷的身影!他所有的痛苦、冤屈、愤怒和毁灭欲,在这一刻找到了一个最直接、最暴烈的宣泄口,那张沉重的、深棕色的、象征着法庭秩序和威严的被告席法椅!

    去死!都去死!!

    他嘶吼着,如同失控的火车头,用尽全身的力气,带着同归于尽的疯狂,朝着那张沉重的法椅,狠狠地、不顾一切地撞了过去!

    砰——!!!

    一声震耳欲聋的、令人牙酸的巨响!

    沉重的实木法椅,在盛建军这含恨带怒、倾尽全力的撞击下,如同被攻城锤击中!坚固的木质结构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椅背与椅座连接的榫卯处瞬间崩裂!整张椅子被巨大的冲击力撞得猛地向后滑去,坚硬的椅腿在光洁如镜的大理石地板上划出几道刺耳、尖锐的刮擦声!随即,椅子彻底失去平衡,带着巨大的势能,沉重地、无可挽回地朝着冰冷坚硬的地面轰然侧翻!

    哐当——!!!

    又是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法椅重重地砸在地面上!椅腿断裂的木屑飞溅!沉重的椅身在地板上弹跳了一下,才彻底歪倒,像一头被击毙的巨兽,狼狈地瘫在那里,彻底散了架!断裂的木头茬口,如同惨白的骨刺,狰狞地暴露在空气中!

    整个法庭,陷入了死一般的、令人窒息的寂静!

    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充满毁灭性的暴力一幕惊呆了!旁听席上的人们张大了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脸上写满了极度的震惊和恐惧!记者们忘记了按快门,忘记了记录,只是目瞪口呆地看着那片狼藉!连审判长和审判员都霍然起身,脸上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愕!

    盛建军在撞翻法椅的瞬间,也被巨大的反作用力狠狠掼倒在地!他高大的身躯像一袋沉重的沙包,重重地摔在冰冷坚硬的大理石地面上!额头不偏不倚,正好磕在一块飞溅出来的、尖锐的断裂木茬上!

    噗嗤!

    一声令人头皮发麻的闷响!

    鲜血,殷红滚烫的鲜血,瞬间从盛建军的额角汹涌而出!如同决堤的洪水,迅速染红了他灰白的鬓角,染红了他沟壑纵横的额头,顺着他惨白如纸的脸颊,蜿蜒而下,滴滴答答地落在冰冷的地面上,洇开一小片刺目的猩红!

    他趴在地上,身体因为剧烈的痛苦和脱力而微微抽搐着。额角的伤口狰狞地翻卷着,鲜血汩汩涌出。但他似乎感觉不到疼痛,只是艰难地、极其缓慢地抬起头。布满血污和泪水的脸上,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透过额前被鲜血黏连的、灰白油腻的乱发,死死地、死死地望向原告席的方向。

    他的目光,越过狼藉的现场,越过惊愕的人群,像两道淬了毒、裹挟着无尽冤屈和毁灭火焰的利箭,精准地、死死地钉在了严冬萍的脸上!

    那眼神里,没有了哀求,没有了痛苦,没有了绝望。只剩下一种彻骨的、冰冷的、如同万年寒冰般的恨意!一种要将对方拖入地狱、同归于尽的、玉石俱焚的疯狂!

    严冬萍被这双眼睛盯住的瞬间,浑身猛地一颤!一股前所未有的、源自灵魂深处的寒意瞬间攫住了她!她精心维持的冷静面具彻底碎裂!那张妆容精致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了真实的、无法掩饰的恐惧!她涂着豆沙粉色口红的嘴唇微微张开,似乎想尖叫,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她下意识地想要后退,身体却僵硬得无法动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双来自地狱般的眼睛,感受着那目光中毫不掩饰的、要将她生吞活剥的恨意!她感觉自己的血液仿佛在这一刻彻底冻结!

    快!控制住他!审判长急促的命令声打破了死寂!

    两名反应过来的法警立刻如猛虎般扑了上去!他们训练有素,一左一右,死死地按住了还在地上挣扎、试图爬起的盛建军!动作粗暴而有力,将他沾满鲜血和灰尘的脸颊重重地压在了冰冷的地面上!

    放开我!放开!!盛建军嘶哑地咆哮着,像一头落入陷阱的野兽,拼命地扭动、挣扎!额角的伤口因为剧烈的动作再次崩裂,更多的鲜血涌出,染红了法警制服的袖口和冰冷的地面。他的眼睛依旧死死地盯着严冬萍的方向,那目光中的恨意,浓烈得几乎要化为实质的火焰!

    法庭内一片混乱。旁听席惊魂未定,议论声嗡嗡作响。记者们终于反应过来,闪光灯疯狂地亮起,咔嚓咔嚓地记录着这失控的、充满戏剧性的一幕。网络直播间彻底疯了!弹幕以肉眼无法看清的速度疯狂刷新:

    我的天!撞翻法椅!

    见血了!真见血了!

    这是被逼疯了啊!

    巨婴父亲不如狗

    实至名归!法庭上都敢撒野!

    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活该!

    换我我也疯!女儿被教成这样,谁受得了!

    严冬萍吓傻了!活该!

    快看热搜!

    盛建军当庭行凶

    法庭撞椅

    又爆了!

    混乱中,严冬萍的代理律师脸色铁青,他猛地站起来,指着被法警死死按在地上、满脸鲜血却依旧死死瞪向这边的盛建军,声音因为激动和愤怒而尖利:

    审判长!被告当庭暴力行凶,严重扰乱法庭秩序,威胁司法人员及原告人身安全!其行为已构成妨害民事诉讼!情节极其恶劣!我方强烈要求法庭立即对其采取强制措施!并请法庭充分考虑其暴力倾向及情绪极端不稳定性,在子女抚养权判决上予以最严厉的否定性评价!这样的父亲,对孩子的身心健康是巨大的、不可预测的危险!

    律师的话,如同最后的判决,冰冷地砸下。盛建军被法警死死按在地上的身体,在听到暴力倾向、危险、否定性评价这些字眼时,最后一丝挣扎的力气仿佛也被瞬间抽干。他停止了扭动,停止了嘶吼。只是那双布满血丝、死死盯着严冬萍的眼睛,依旧睁得大大的,里面燃烧的恨意,没有丝毫减弱,反而在鲜血的映衬下,显得更加骇人,更加……绝望。

    额角的鲜血,混合着冰冷的泪水,在他肮脏的脸上肆意横流,最终滴落在地面那滩越来越大的、刺目的猩红之中。

    第9章

    48万的重量

    额角的伤口已经被法警用简易的纱布草草包扎,但渗出的鲜血依旧洇透了粗糙的白色纱布,在盛建军的左额上染开一片刺目的暗红。血污混合着灰尘,黏连着他灰白油腻的乱发,紧贴在皮肤上,带来一阵阵黏腻冰冷的触感。他重新被安置在被告席上,身后是那张被撞翻后扶起、却明显歪斜、露出断裂茬口的法椅,像一个沉默而狼狈的见证者。两名法警如同铁塔般一左一右紧贴着他站立,冰冷的目光和铁钳般按在他肩膀上的手,时刻提醒着他刚才的失控和此刻的囚徒处境。

    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额角伤口的剧痛,每一次心跳都像在撞击着碎裂的胸腔。法庭内死寂的空气沉重地压在他的肺叶上,带着消毒水和血腥混合的、令人窒息的味道。旁听席上那些窥探的、评判的、带着猎奇或厌恶的目光,如同无数根细密的针,扎在他裸露的皮肤上。更沉重的是那无形的、来自网络世界的滔天声浪....巨婴父亲不如狗、盛建军当庭行凶、法庭撞椅....这些冰冷刺眼的词条,如同烧红的烙铁,隔着虚空狠狠烫在他的灵魂上。他成了全民公敌,一个被钉在耻辱柱上的、情绪失控的失败者,一个连亲生女儿都唾弃的坏爸爸。这巨大的、无形的羞辱和否定,比额角的伤口更痛,比法警的钳制更让他窒息。他低垂着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自己沾满血污和灰尘的、粗糙开裂的手掌,身体因为脱力、剧痛和极致的屈辱而无法控制地微微颤抖着。每一次细微的颤抖,都牵扯着额角的伤口,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提醒着他现实的残酷。

    被告方,是否还有其他证据需要补充提交审判长沉稳的声音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目光落在盛建军和他身边那个脸色苍白、显得手足无措的年轻代理律师身上。审判长的语气听不出情绪,仿佛刚才那场惊心动魄的暴力冲突从未发生,一切又回到了冰冷而有序的法律程序轨道。

    年轻律师紧张地扶了扶滑落的眼镜,求助般地看向盛建军。盛建军的身体剧烈地一震!他猛地抬起头,那双布满血丝、被血污和泪水模糊的眼睛里,瞬间爆发出最后一丝孤注一掷的、近乎癫狂的光芒!证据!他还有证据!那本账本!那浸透了他五年血汗的四十八万!这是他唯一的武器,是他在这冰冷的法庭上,在这铺天盖地的羞辱中,证明自己存在的最后一块浮木!

    有!我有!盛建军的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却带着一种豁出性命的决绝。他无视了法警瞬间收紧的手,无视了额角伤口崩裂带来的剧痛,猛地从被告席上再次站起!动作带得身后歪斜的法椅又是一阵摇晃。他像守护着最后的圣物,用那双沾满血污、颤抖得不成样子的手,再次从那个贴身的、还带着体温的口袋里,掏出了那个深蓝色的、硬壳封面的笔记本!

    账本!又是那本账本!

    法庭内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在他高举的、沾着血污的笔记本上。旁听席响起一片压抑的吸气声。记者们的镜头再次疯狂地对准了他。网络弹幕短暂凝滞后再次爆炸:还来!又是钱!除了钱他还有什么!金钱奴隶

    盛建军毫不在意。他死死攥着那本账本,仿佛攥着自己残存的生命和最后一点尊严。他不再冲向审判席,只是站在被告席前,用尽全身力气,将那本翻开的、密密麻麻写满数字的笔记本,高高举起,朝向审判席,朝向旁听席,朝向那些黑洞洞的摄像机镜头!他的动作悲壮而绝望,像一个被逼到悬崖边的战士,高举着染血的战旗。

    审判长!您看!您看啊!他的声音因为激动和嘶吼而完全变了调,带着浓重的哭腔和无法言说的冤屈,在肃穆的法庭里凄厉地回荡。五年!整整五年!我没有一天偷懒!没有一天敢歇着!北京城的风里雨里,我爬了多少楼梯送了多少外卖挨了多少骂受了多少白眼膝盖疼得钻心,我咬着牙爬!冬天冻得手裂开流血,我拿胶布缠上接着送!

    他激动地翻动着账本,沾着血污的手指在那些密密麻麻的数字上疯狂地滑动、点戳。泛黄的纸页上,除了工整却带着汗渍的笔迹,此刻又沾染上了他额角滴落的、暗红的血点,如同一个个凄厉的惊叹号!

    每一笔!都记在这里!清清楚楚!明明白白!2019年4月,8765块!汇回家8000!我自己留765!765块啊!在北京!要吃饭!要租房!要交话费!要买药!……2020年1月,过年!我没回家!就为了多挣点钱!10245!我汇了9000!自己留1245!……2022年2月!我摔断了腿!躺了半个月!就那半个月!我少汇了500块!我对不起她们!我爬起来就接着干!下个月!我补上了!补了550!多补了50!……

    他语无伦次,颠三倒四,声音嘶哑破碎,却字字泣血!那些精确到角分的数字,那些简短的备注(小雨冬衣、冬萍生日、修车胎),此刻被他用血泪嘶吼出来,不再是冰冷的记录,而是一幅幅浸透着血汗、屈辱和卑微期盼的苦难画卷!他佝偻着背,额角的纱布被鲜血浸透,暗红的血珠顺着脸颊滚落,滴在翻开的账本上,洇开一朵朵刺目的血花。他整个人如同风中残烛,摇摇欲坠,却固执地高举着那本同样沾满血污的账本,试图用它抵挡这世界的冰冷和无情!

    五年!四十八万!整整四十八万啊!他最后的声音如同泣血的哀鸣,带着摧毁一切的悲愤,狠狠砸向法庭的穹顶!我一分没留!全寄回来了!全给了她们!我怎么就没尽责任了!我怎么就对不起她们了!啊!这钱!这钱难道是天上掉下来的吗!这钱!难道不是我用命换来的吗!!

    巨大的悲愤和冤屈,如同实质的冲击波,再次席卷了整个法庭。这一次,旁听席上不再是单纯的震惊,更多了几分复杂的动容和沉默。网络弹幕也出现了分化:

    唉…听着是挺惨…

    四十八万,一分没留,确实…

    可孩子不认他啊!钱再多有什么用

    血汗钱

    看得我鼻子酸了…

    早干嘛去了现在哭惨有用

    法官快判吧!看得难受!

    审判长紧锁着眉头,神情异常凝重。他示意法警将盛建军扶回座位(盛建军几乎是被半架着瘫坐下去的),然后亲自走下审判席,走到被告席前。他伸出手,从盛建军那双依旧死死攥着账本、沾满血污和汗渍的手中,极其郑重地接过了那本深蓝色的笔记本。

    法庭内一片寂静。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审判长和他手中的账本上。

    审判长站在法庭中央,就着顶灯的光线,一页一页,极其缓慢、极其认真地翻看着。他的手指在那些密密麻麻的数字、那些浸透着汗渍和新鲜血点的记录上缓缓划过。他看到了那些精确到角分的收入与支出,看到了那些简短的备注里藏着的、一个丈夫和父亲最卑微的牵挂和付出。他看到了摔断腿那个月少汇的500块和下个月多补的50块。他看到了五年风雨无阻的坚持,看到了一个底层劳动者近乎自虐般的牺牲。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法庭内只有纸张翻动的沙沙声,和盛建军压抑不住的、粗重而痛苦的喘息声。

    终于,审判长合上了账本。他抬起头,目光扫过全场,最后落在瘫坐在被告席上、如同被抽干了所有骨头的盛建军身上。他的眼神复杂,有审视,有凝重,甚至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叹息。他拿着账本,缓缓走回审判席。

    他将账本轻轻放在审判席的桌面上,发出轻微的声响。然后,他抬起头,目光变得锐利而清明,声音沉稳有力,清晰地传遍法庭的每一个角落:

    经法庭核实,被告盛建军提交的该份账本记录,其记载的汇款金额、时间等,与原告严冬萍银行流水中的收款记录基本吻合。法庭对该账本记录的真实性,予以确认。

    盛建军布满血污的脸上,瞬间闪过一丝微弱的光!那是一种溺水者抓住稻草般的、绝望中的期盼!他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审判长,嘴唇哆嗦着,仿佛在无声地呐喊:您看到了!您看到了!我是清白的!我没有说谎!

    旁听席和网络上也掀起一阵波澜。确认了!四十八万是真的!

    然而,审判长接下来的话,却像一盆冰水,瞬间浇熄了盛建军眼中那点微弱的火光,也冻结了所有刚刚升起的同情。

    但是,审判长的声音陡然加重,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法律的冰冷和理性,法庭必须明确指出,婚姻家庭关系的维系,其核心基础在于夫妻双方的感情、相互扶持以及共同生活的实质。金钱的给付,仅仅是家庭责任的一个方面,且绝非决定性方面!

    每一个字,都像冰冷的铁锤,重重敲打在盛建军的心上。

    本案中,审判长的目光扫过严冬萍,又落回盛建军,被告盛建军长期离家在外务工,长达五年之久。期间,其与原告严冬萍及婚生女盛小雨共同生活的时间极其有限,对家庭日常生活的参与度几乎为零。对妻子在情感上的慰藉、关怀严重缺失;对女儿在成长过程中的陪伴、教育、情感交流严重缺位!

    原告严冬萍独自承担了抚养女儿、照料家庭的全部重担,承受了巨大的精神压力和生活艰辛。婚生女盛小雨因长期缺乏父爱,对被告产生了严重的心理隔阂和情感抗拒,其明确表示不愿与被告共同生活的意愿,法庭必须予以充分尊重和考量!

    被告所提供的汇款记录,虽然证明了其经济上的付出,但这笔钱,无论数额多大,都无法替代一个丈夫对妻子的情感关怀,无法替代一个父亲对女儿的陪伴与关爱!金钱的给付,无法弥补长期情感缺失所造成的巨大裂痕!更无法等同于其全面履行了作为丈夫和父亲的家庭责任与义务!

    金钱,不等于尽责!

    最后这六个字,审判长说得斩钉截铁,如同最终的宣判,带着法律的千钧之力,轰然砸下!

    金钱,不等于尽责!

    这六个字,像六把烧红的匕首,精准地、反复地捅进盛建军的心脏!将他用血汗堆砌起来的、最后的尊严堡垒,彻底捅穿、粉碎、化为齑粉!

    他呆呆地坐在那里,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尽,只剩下死灰般的惨白。额角纱布渗出的鲜血似乎也凝固了。他布满血丝的眼睛瞪得大大的,瞳孔却失去了焦距,空洞地望着审判席的方向,仿佛无法理解那六个字所代表的含义。审判长后面的话,关于夫妻感情确已破裂的认定,关于财产分割的原则,关于抚养权归属的考量……所有的声音都变成了模糊的、遥远的背景噪音。

    他的世界,彻底崩塌了。

    只剩下那六个字,在脑海里疯狂地、尖啸着回荡:

    金钱!不等于!尽责!

    金钱!不等于!尽责!

    ……

    他感觉自己被剥光了,剥得一丝不挂,扔在冰天雪地里。他五年的血汗,五年的坚持,五年的卑微付出,在法律的逻辑和冰冷的现实面前,被彻底否定,被贬低为一堆毫无意义的、冰冷的数字!他作为丈夫、作为父亲的全部价值,被这六个字彻底抹杀!他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失败者,一个只懂得用钱来购买家庭责任的可怜虫!

    噗——!

    又是一股无法抑制的腥甜猛地冲上喉头!比上一次更加汹涌!盛建军再也无法压制,身体剧烈地前倾,一口滚烫的、带着浓重铁锈味的鲜血,毫无征兆地从他口中狂喷而出!

    噗嗤——!

    殷红滚烫的血雾,如同凄厉的泼墨,瞬间喷洒在被告席前冰冷光洁的大理石地面上!星星点点,触目惊心!也溅落在他自己沾满血污的裤腿上,和那本被他死死攥在手里、同样沾满血污的深蓝色账本上!

    啊!旁听席上响起一片惊恐的尖叫!

    被告!审判长也霍然起身!

    盛建军只觉得天旋地转!眼前的世界瞬间被一片猩红笼罩!审判长的法袍,旁听席惊愕的脸,严冬萍那身刺眼的米白色套装,角落里黑洞洞的摄像机镜头……所有的画面都在猩红的血色中扭曲、旋转、崩塌!

    他听不见任何声音了。只有一片巨大的、死寂的嗡鸣。

    他感到自己的身体变得无比沉重,像灌满了冰冷的铅块。支撑着他最后一点意识的力气被彻底抽干。紧攥着账本的手指,一根一根,无力地松开。

    那本浸透了他五年血汗、此刻又沾染了他心头之血的深蓝色账本,从他无力的手中滑落,啪嗒一声,掉落在冰冷的地面上,掉落在那一滩刺目的、温热的鲜血之中。

    他高大的身躯,如同被伐倒的、彻底枯死的巨树,失去了所有支撑,直挺挺地、沉重地向前倾倒下去!

    建军!他身边那个年轻的代理律师发出一声惊恐的呼喊,徒劳地想要伸手去扶。

    但盛建军倒下的速度太快了。

    就在他的额头即将再次重重磕向冰冷地面的瞬间

    一只戴着白色手套、强壮有力的手,如同铁钳般,猛地从斜刺里伸出,稳稳地、及时地托住了他下沉的肩膀!

    是法警!

    那名一直站在他右侧、时刻警惕着的法警,在千钧一发之际,履行了他的职责。他托住了盛建军倾倒的身体,阻止了又一次可能的头破血流。

    盛建军没有完全倒下。他上半身被法警有力的手臂支撑着,悬在半空,头无力地垂着,下巴抵在胸口。额角包扎的纱布早已被鲜血彻底浸透,暗红的血珠顺着他的鼻梁、嘴角不断滴落,与他口中喷出的鲜血混合在一起,滴答、滴答,落在地面上那本浸在血泊中的账本上,也落在那片猩红的地面上。

    他双眼紧闭,脸色灰败如死人,只有极其微弱的、断断续续的呼吸,证明他还残存着一丝生命的气息。整个人,像一具被抽空了灵魂、仅剩躯壳的破碎玩偶,被法警强健的手臂勉强支撑着,悬挂在法庭冰冷肃杀的空气里。

    整个法庭,陷入了死一般的、令人窒息的寂静。

    只有鲜血滴落的声音,滴答…滴答…在死寂中显得格外清晰,格外刺耳。

    巨大的电子显示屏上,不知是哪位导播的手笔,画面被精准地切割成了两个部分:

    左边,是那本掉落在地、浸泡在血泊中、翻开的深蓝色账本。特写镜头下,泛黄的纸页上密密麻麻的数字清晰可见,每一个数字都被溅落的鲜血染红、洇开,如同一个个泣血的伤口。旁边,是盛建军那双沾满血污、无力垂落的、布满厚茧和裂口的手。

    右边,是原告席上,严冬萍那张妆容精致、却微微发白的脸。她的目光似乎有些失焦,嘴唇抿得死紧,放在桌下的手紧紧攥着。在她身后,那架通体黝黑、泛着冰冷光泽的星海钢琴一角,在画面边缘若隐若现。

    这无声的画面,比任何控诉都更具冲击力。

    网络直播间,弹幕出现了前所未有的、诡异的短暂空白。

    几秒钟后,一条孤零零的、带着巨大感叹号的弹幕,缓缓飘过屏幕中央,像一道惨白的闪电,撕裂了死寂:

    潘金莲转世!!!

    紧接着,是更加疯狂的、如同海啸般的刷屏:

    血!都是血!

    账本在血里!我的天!

    真·吐血了!被活活气吐血了!

    四十八万的重量

    压死人了!

    钱再多有什么用买不来人心!

    法官说得对!金钱不等于尽责!

    可这也太惨了…

    盛建军吐血

    新热搜!快!

    严冬萍后面那钢琴!刺眼!

    滴答…滴答…

    鲜血,依旧从盛建军低垂的头颅上,不断滴落。

    滴在那本浸透血汗、此刻又浸透鲜血的账本上。

    滴在冰冷坚硬、象征着法律与秩序的大理石地面上。

    也滴在,这无声却震耳欲聋的、名为现实的审判台上。

    第10章

    枞阳门的夕阳(终章)

    铜川市中级人民法院民事审判第三庭。

    空气凝固得如同铅块,沉甸甸地压在每一个角落。高悬的国徽在顶灯照射下泛着冰冷坚硬的光泽。审判席上,审判长手持判决书,声音通过麦克风清晰地、毫无感情地传遍死寂的法庭,也传送到那数百万双无形的网络眼睛前:

    ……本院认为,原告严冬萍与被告盛建军夫妻感情确已破裂,经调解无效,准予离婚。

    冰冷的宣告,如同最终的丧钟,敲碎了最后一丝不存在的幻想。

    关于婚生女盛小雨抚养权归属。鉴于盛小雨长期随原告严冬萍生活,且其本人已年满七周岁,当庭及庭前调查中均明确表示不愿随被告盛建军共同生活,结合被告盛建军长期在外务工、与女儿相处时间极短、情感基础薄弱,且当庭表现出严重情绪失控及暴力倾向等因素,为最大限度保护未成年人身心健康,本院判决:婚生女盛小雨由原告严冬萍抚养。被告盛建军享有探视权,具体探视方式、时间由双方协商,协商不成可另行起诉。

    探视权三个字,像三根冰冷的针,扎进盛建军麻木的心脏。他垂着头,坐在被告席上,额角被重新包扎过的纱布下,依旧隐隐透出暗红的血渍。脸色是失血后的蜡黄,眼窝深陷,瞳孔涣散,仿佛一具被抽空了灵魂的躯壳。当听到由原告严冬萍抚养时,他的身体几不可察地晃了一下,放在膝盖上的、缠着纱布的手,无意识地攥紧了脏污的裤腿布料,指节泛白。探视权协商他扯了扯嘴角,一个比哭还难看的弧度,无声地碎裂在死寂的空气里。小雨那双充满恐惧和抗拒的眼睛,严冬萍那冰冷如刀的眼神……协商多么苍白而讽刺的字眼。

    审判长的声音继续响起,如同宣读着冰冷的墓志铭:

    关于夫妻共同财产分割。坐落于铜川市铜官区枞阳门街道枞阳新村X栋X单元XXX室房产(不动产权证号:皖XXXXXX),登记于双方名下,经评估市场价值89万元。皖GXXXXX号红旗H5轿车(购于2021年),登记于原告严冬萍名下。上述房产及车辆,均系婚姻关系存续期间购置,应属夫妻共同财产。

    盛建军空洞的目光,似乎随着审判长的话语,飘向了某个虚空。那套房子,是他五年血汗汇成的四十八万,加上严家部分积蓄换来的家。那辆红旗H5,崭新锃亮,他曾无数次想象过自己开着它,载着冬萍和小雨回安庆老家……多么遥远而可笑的梦。

    考虑到婚生女盛小雨由原告抚养,其生活、学习均需稳定居所,且被告盛建军长期在外务工,对本地房产无实际居住需求,为保障未成年子女权益及生活稳定,本院判决:上述房产(枞阳新村XXX室)归原告严冬萍所有。

    皖GXXXXX号红旗H5轿车,由原告严冬萍实际使用管理,且登记于其名下,为方便生活,判决归原告严冬萍所有。

    被告盛建军名下的银行存款、北京务工期间的个人物品等,归其个人所有。

    综上,依据《中华人民共和国民法典》第一千零七十九条、第一千零八十四条、第一千零八十七条之规定,判决如下……

    后面具体引用的法条条文,盛建军一个字也没听进去。他只清晰地捕捉到了那几个冰冷的结论:房子,归严冬萍。车子,归严冬萍。女儿,归严冬萍。他,净身出户。

    净身出户。

    这四个字,像四把冰冷的铡刀,将他与这个城市、与这个他为之流尽血汗的家、与他血脉相连的女儿,彻底斩断。他成了一个被彻底驱逐的、一无所有的孤魂野鬼。

    旁听席上传来几声压抑的叹息和低语。网络弹幕再次汹涌:

    果然…女方全拿…

    孩子跟妈,房子车子给妈,没毛病。

    盛建军真·净身出户!

    五年四十八万打水漂,惨!

    净身出户

    新词条!

    法律保护了孩子和母亲,没毛病!

    审判长最后的声音如同尘埃落定:……如不服本判决,可在判决书送达之日起十五日内,向本院递交上诉状……

    法槌落下。

    咚!

    沉闷的声响,如同敲打在盛建军的棺材板上,宣告着他婚姻、家庭、财产、乃至作为父亲身份的一切,在法律意义上的彻底死亡。

    他没有看原告席。不用看也知道,严冬萍此刻是什么表情。是如释重负是胜利者的矜持还是那0.7秒铜川之笑的余韵都不重要了。他只是在法警无声的示意下,像个提线木偶般,僵硬地、缓慢地站起身。膝盖深处传来熟悉的、钻心的刺痛,让他踉跄了一下,但他很快稳住,没有倒下。他低着头,避开所有或同情或鄙夷的目光,一步一步,拖着灌满铅的双腿,走出了这个埋葬了他一切的审判庭。身后,是严冬萍被记者和律师簇拥着的、模糊的喧嚣。

    此时,枞阳门老街。夕阳如同一枚巨大的、熔化的铜币,沉沉地坠在西天,将整条老街染成一片触目惊心的、悲壮的橘红。破败的骑楼,斑驳的砖墙,歪斜的电线杆,晾晒在竹竿上的褪色衣物,都在夕阳的余晖中拉出长长的、扭曲的阴影。空气里弥漫着晚饭的油烟味、劣质煤烟味和一种陈旧生活的颓败气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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