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晨光如同稀薄的金纱,透过巨大的落地窗,漫不经心地流淌进来,将傅司寒沉睡的侧影温柔地勾勒在昂贵的埃及棉床单上。房间里很静,只有他均匀而低沉的呼吸声,在过分空旷的奢华空间里轻轻回荡。我像一尊没有体温的雕像,坐在床沿,视线贪婪地、一寸寸地扫过他英挺的轮廓。光线真是奇妙的东西。此刻它眷顾地描摹着他的鼻梁,笔直、高挺,带着一种与生俱来的倨傲。我的目光却固执地停留在鼻翼右侧那一片平滑的肌肤上。那里,空无一物。一种难以言喻的失落感,细小却尖锐,瞬间刺破了清晨的宁静。
我悄无声息地起身,赤足踩在冰凉光滑的大理石地面上,没有发出丝毫声响。走向靠窗的画架,上面固定着一幅尚未完成的素描。画纸上,是同一个男人的侧影,睡颜安详,线条流畅。但我的铅笔尖却悬停着,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专注,最终,在纸面那高挺鼻翼的右侧,落下一个极深、极清晰的小点。那个点,像一粒凝固的墨,又像一颗被强行嵌入的星辰,突兀地钉在那里。
画中人的轮廓因这个点,骤然染上了一丝遥远而模糊的温柔,与床上那个沉睡的、真实的傅司寒,微妙地割裂开来。
这就是傅司寒的价值所在。他是一座华丽的金丝牢笼,提供着旁人艳羡的一切:衣帽间里堆砌着当季高定,首饰盒里躺着价值连城的珠宝,账户上的数字足以买下任何瞬间的欲望。然而,这牢笼的钥匙,并非他傅司寒本身。他存在的意义,仅仅在于那具皮囊——那副与我记忆中某个烙印至深的身影,惊人相似的皮囊。
傅寒川。
这个名字像一枚烧红的铁,每一次在心底无声滚过,都会留下灼痛的空洞。他消失在那场海难里,已经十年。十年,足以将任何血肉之躯碾作齑粉,被深海的巨口吞噬,被时间的流沙掩埋。可对我而言,他从未真正离去。他像一个固执的幽灵,盘踞在我每一个清醒与昏睡的间隙,提醒着我曾经拥有又猝然失去的整个世界。
傅司寒的出现,带着一种近乎残酷的巧合。相似的姓氏,几乎复刻的五官轮廓,尤其是那眉眼间的冷峻气质,初见时几乎让我心脏骤停。我像是溺水濒死的人,死死抓住了这根唯一的浮木。我把自己典当给了傅司寒,换来了一个囚禁在华丽躯壳里的机会,一个能日日凝视这张酷似故人面孔的机会。
代价是自由,是灵魂,是成为他精心豢养的金丝雀。我认了。
只是,傅司寒的鼻梁上,没有那颗痣。
那颗属于傅寒川的、独一无二的、点在鼻翼右侧的小小褐痣。那是傅寒川脸上最生动、最温柔的标记,是他低头凝视我时,目光最先触及的地方。是我记忆中最清晰的坐标。
指尖无意识地抚过素描纸上那个被我深深点下的墨点。铅笔的铅芯很软,这个点被我反复加深,纸面甚至有些微的凹陷。每加深一次,画中人眉眼间的冷硬似乎就被冲淡一分,那张属于傅司寒的脸,便朝着记忆深处那个模糊又清晰的影子靠近一分。一种隐秘的、带着自毁倾向的快慰,悄然滋生。
身后,床垫传来细微的陷落声。傅司寒醒了。
我像被烫到一般,猛地将画板合上,发出轻微的啪嗒声。动作带着一丝狼狈的仓促。
他坐起身,丝绸被单滑落,露出肌理分明的胸膛。初醒的惺忪很快被惯常的锐利取代,那双深邃如寒潭的眼扫过来,带着审视的意味,落在我还没来得及完全掩饰的脸上,又落在我紧按着的画板上。
又在画他的声音带着刚睡醒的低沉沙哑,没什么温度。
嗯。我含糊地应了一声,视线低垂,落在自己光洁的脚背上,随便画画。
他掀开被子下床,赤脚踩在地板上,一步步走过来。高大的身影带着无形的压迫感,将我笼罩。沐浴后清爽的雪松气息混合着他本身冷冽的气场,迫近。
画的什么给我看看。
语气平淡,却是不容置疑的命令。
心骤然缩紧。血液似乎在这一刻凝固了,又瞬间逆流冲上头顶。指尖下的画板变得滚烫而沉重。不能给他看。绝不能!
没什么好看的。
我试图侧身挡住画板,声音努力维持着镇定,却还是泄露了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随手涂鸦。
他停在我面前,距离近得我能看清他浓密睫毛投下的阴影。他没有说话,只是伸出手,修长有力的手指越过我的肩膀,直接按在了画板边缘。他的体温隔着空气都能灼痛我。
让开。
两个字,轻飘飘的,却像淬了冰的刀刃。
空气骤然凝固。他指尖的温度似乎穿透了画板,烫着我的后背。我僵硬地侧过身,像一具被抽走了提线的木偶,每一个关节都发出无声的哀鸣。画板被他轻易地拿了过去。
他修长的手指随意地翻开硬质封面。
时间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扼住了喉咙,在死寂中无限拉长、变形。房间里只剩下他翻动纸页时,发出的极其轻微的沙沙声。那声音单调、枯燥,却如同巨大的鼓点,一下下砸在我的耳膜上,震得我头晕目眩,四肢百骸都泛起冰冷的麻痹感。
傅司寒垂着眼。晨光落在他棱角分明的侧脸上,却无法驱散那层骤然笼罩的、令人窒息的阴霾。他翻得很慢,一页,又一页。目光如同最精密的探针,扫过每一根线条,每一个阴影,最终,无一例外地、死死钉在每一张画中人鼻翼右侧那个清晰、深重、被反复描摹的小点上。
那是我用笔尖,一遍又一遍,带着近乎偏执的渴望,刻下的烙印。是傅寒川的标记。
他周身的气息变了。不再是那种掌控一切的冷冽,而是一种沉滞的、如同暴风雨前死寂般的低气压,无声地弥漫开来,沉重地压垮了房间里所有的氧气。我几乎喘不过气。
翻页的声音停了。他停在某一页。画上是我记忆中最清晰的傅寒川——少年模样,穿着白衬衫,站在校园的梧桐树下,笑得眉眼弯弯,鼻翼那颗小小的褐痣清晰可见。那是十年前,我偷偷画下的。
傅司寒的视线,长久地、凝固在那颗痣上。他的指腹,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轻柔,缓缓抚过纸面那颗被铅笔描绘出来的黑点。动作很慢,很轻,仿佛在触碰一件极其易碎的珍宝,又像是在确认某个无法置信的事实。
然后,他猛地抬起了头。
那双眼睛,不再是我熟悉的、带着掌控欲和疏离的深潭。此刻,里面翻涌着浓得化不开的黑雾,震惊、被愚弄的暴怒、被彻底否定的痛苦……无数激烈的情绪在其中疯狂冲撞、撕扯,几乎要冲破那层冰冷的表象。那目光像淬了毒的冰锥,直直刺向我。
祁晚秋。
他开口,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过生锈的铁器,每一个音节都浸透了彻骨的寒意,告诉我,
他扬了扬手中的画板,动作带着一种濒临失控的僵硬,这画的是谁
画板上的少年笑容清澈,那颗痣像是活了过来,嘲弄地钉在纸上。
我的喉咙被无形的巨手死死扼住。血液在瞬间冻结,又在下一秒疯狂逆流,冲撞着太阳穴,发出擂鼓般的轰鸣。所有精心构筑的谎言堡垒,在他那双洞穿一切的眼眸注视下,土崩瓦解,轰然倒塌。尘埃漫天,呛得我无法呼吸。完了。
空气死寂得能听到尘埃落地的声音。傅司寒的眼神,像两把淬了万年寒冰的利刃,将我钉在原地,动弹不得。那目光穿透了我精心编织的谎言外衣,直刺入我灵魂深处那个最隐秘、最不堪的角落。
看着我!
他突然暴喝一声,声音如同平地惊雷,在空旷奢华的卧室里炸开,震得水晶吊灯都仿佛在嗡嗡作响。
我浑身剧烈一颤,像被无形的鞭子狠狠抽打。视线被迫抬起,撞进他那双翻涌着惊涛骇浪的眼眸深处。里面是焚天的怒火,是寸寸碎裂的不可置信,是……被彻底践踏的、赤裸裸的痛楚。那痛楚如此清晰,如此尖锐,竟让我心脏猛地一缩,泛起一丝陌生的、尖锐的酸涩。
他猛地将手中的画板狠狠摔在地上!硬质的木板撞击在大理石地面,发出令人牙酸的碎裂声。无数张承载着我隐秘思念的素描纸像受惊的白鸽,哗啦啦地散落一地。每一张纸上,那个鼻翼右侧的、深重的黑点,都无比刺眼地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嘲笑着他,也嘲笑着我。
这些年……
傅司寒一步步逼近,高大的身影带着毁灭性的压迫感,将我完全笼罩在他的阴影里。他的胸膛剧烈起伏,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裹挟着血腥气和冰碴,你他妈到底在看谁!
他的目光,死死锁住我的眼睛,仿佛要从中榨取出那个隐藏了多年的名字。那眼神里的疯狂和绝望,让我浑身血液都凝固了。
说话!
他猛地抬手,不是打我,而是带着摧毁一切的力量,狠狠砸向旁边巨大的、光可鉴人的落地穿衣镜!
哗啦——!
震耳欲聋的碎裂声!整面镜子瞬间炸开,化作万千锋利的碎片,如同狂暴的冰晶瀑布,轰然倾泻而下!细小的玻璃渣溅到我的脚背上,带来冰冷的刺痛。无数碎裂的镜片中,映出无数个傅司寒破碎而狰狞的脸,也映出我瞬间煞白、惊恐到失语的面孔。
巨大的声响之后,是更深的死寂。满地狼藉的玻璃碎片,在晨光下闪烁着冰冷而残酷的光点。他站在那片破碎的中央,右手手背被划开一道深深的口子,鲜血正顺着指节蜿蜒流下,滴滴答答,落在白色的碎玻璃上,洇开刺目的红。
他却浑然不觉。他只是死死地盯着我,眼神空洞得可怕,像被抽走了所有灵魂,只剩下一个被愤怒和绝望烧灼殆尽的躯壳。
傅寒川……
我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破碎不堪,带着浓重的、无法掩饰的哭腔。这个名字一旦出口,就像打开了某个禁忌的潘多拉魔盒,积压了十年的思念、痛苦、愧疚和疯狂,决堤般汹涌而出。他是我……我爱过的人……他十年前……失踪了……
失踪
傅司寒像是听到了世上最荒诞的笑话,嘴角扯出一个扭曲到极致的弧度,那笑容里没有半分暖意,只有彻骨的悲凉和自嘲,所以……我这张脸……就成了他的替代品嗯
他猛地指向满地散落的画纸,指尖因为极致的愤怒和受伤而剧烈颤抖,这颗痣……这颗该死的痣!祁晚秋,你他妈就为了这颗痣!
他几乎是咆哮出来,声音嘶哑破裂,带着一种令人心碎的崩溃。他弯下腰,不顾满地尖锐的玻璃碎片,一把抓起离他最近的一张素描纸。那上面,是我昨天才画好的他的睡颜,鼻翼右侧,那个被我反复加深的墨点,像一枚耻辱的印章。
就为了这颗痣……
他死死盯着那个点,眼神狂乱,声音陡然低了下去,带着一种近乎梦呓般的绝望,就为了这颗痣……你留在我身边……你对我笑……你让我抱你……
他猛地抬起头,赤红的眼睛再次攫住我,里面翻涌着滔天的恨意和一种更深、更让人窒息的痛苦,祁晚秋,你告诉我……这些年,你他妈到底有没有一刻……是真正看着‘傅司寒’的!
每一个字,都像一把淬了毒的匕首,狠狠捅进我的心脏,再残忍地搅动。痛楚铺天盖地。我张了张嘴,想辩解,想否认,想说点什么……可喉咙里像是塞满了滚烫的沙砾,灼痛得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眼泪,毫无预兆地汹涌而出,滚烫地滑过冰凉的脸颊。
在他破碎而狂怒的质问面前,任何解释都苍白无力,任何谎言都瞬间瓦解。是的,为了那颗痣。为了这张酷似的脸。为了一个早已消失在海风里的人影。我利用了眼前这个活生生的人,把他当作慰藉思念亡魂的祭品。我践踏了他作为傅司寒的全部尊严和价值。
我看着他手背上不断滴落的鲜血,看着他眼中那濒临毁灭的绝望,看着他因极致的痛苦而微微抽搐的面部肌肉……一种从未有过的、尖锐的愧疚感,混合着巨大的恐惧,狠狠攫住了我。我踉跄着后退一步,脚跟踩到一块锋利的玻璃碎片,尖锐的刺痛传来,却远不及心口的万分之一。
我……
我哽咽着,破碎的音节淹没在无法控制的抽泣里。我该说什么对不起太廉价了。我恨你不,我恨的是我自己。
傅司寒看着我流泪,看着我后退,他眼中的狂怒风暴似乎凝滞了一瞬,随即被一种更深沉的、令人窒息的灰败所取代。他忽然笑了,那笑声低沉、沙哑,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空洞,在满是玻璃碎片的死寂房间里回荡。
呵……呵呵……
他笑着,高大的身躯微微晃动,仿佛下一秒就要被这巨大的荒谬压垮。他抬起那只流血的手,用指腹狠狠抹去嘴角一丝不存在的血迹,目光再次落在我身上,那眼神复杂得难以形容,有恨,有痛,有疯狂,还有一丝……孤注一掷的绝望。
好……很好……
他喃喃着,声音轻得如同耳语,却字字如冰锥,刺入我的骨髓,祁晚秋,你够狠。
他不再看我,也不再管满手的鲜血和地上的狼藉。他像一头受伤濒死的孤狼,拖着沉重的脚步,带着一身血腥气和破碎的骄傲,一步一步,缓慢而决绝地,走出了这间承载了所有谎言和羞辱的卧室。房门在他身后轻轻合上,隔绝了那令人窒息的残局。
留下我一个人,站在一地破碎的镜片和散落的画纸中央,像被遗弃在废墟里的孤魂。冰冷的玻璃碎片刺入脚底,带来清晰的痛感,却远远比不上心脏被撕裂的万分之一。眼泪无声地汹涌,砸落在画纸上傅寒川鼻翼那颗清晰的黑痣上,墨迹氤氲开来,模糊了那张温柔的笑脸,也模糊了我这十年赖以生存的幻影。
傅司寒消失了。不是物理意义上的离开别墅,而是彻底地从我的世界里抽离。那扇厚重的书房门紧闭着,像一座沉默的堡垒,将他与外界隔绝。别墅里的空气仿佛被抽干了所有活气,只剩下死一般的沉寂和无处不在的冰冷压迫感。佣人们走路都踮着脚尖,大气不敢出,连眼神都带着小心翼翼的惶恐。
我像一缕游魂,在空旷得令人心悸的奢华牢笼里飘荡。巨大的落地窗外,花园里精心修剪的花木依旧葱茏,阳光灿烂得刺眼,却丝毫照不进我心底的冰窟。每一次经过那扇紧闭的书房门前,心脏都会不受控制地揪紧,脚步不由自主地放轻,屏住呼吸,仿佛能透过厚重的门板,感受到里面那沉重得足以碾碎一切的痛苦和怒火。
那天清晨的碎裂声,那满地锋利的玻璃渣,他手背上蜿蜒的鲜血,还有他眼中那毁灭性的绝望……每一个画面都如同烧红的烙铁,反复烫在我的记忆里。愧疚像藤蔓一样缠绕上来,越收越紧,勒得我喘不过气。为了一个早已不在人世的人,我如此残忍地伤害了一个活生生的、曾给予我庇护(尽管动机不纯)的男人。
更深的恐惧攫住了我。傅司寒不是善类。他拥有常人难以想象的财富和权势,也必然拥有与之匹配的冷酷与手段。他知道了真相,知道了自己只是一个拙劣的替身,知道了这些年所有的温情和依恋都建立在可笑的欺骗之上……他会怎么对我报复毁掉我还是更可怕的……将我彻底囚禁,让我用余生来偿还这场欺骗
我尝试过联系他。电话永远是忙音,发送的信息石沉大海。我甚至鼓起勇气去敲过那扇门,声音带着卑微的祈求:傅司寒……我们谈谈好吗
回应我的,只有门内一片死寂的沉默,沉重得如同实质,压得我几乎窒息。
时间在死寂中缓慢地爬行,每一分每一秒都是煎熬。直到第三天傍晚,那扇紧闭的书房门,终于打开了。
他站在门口。仅仅三天,却像过了三年。曾经一丝不苟的头发有些凌乱,眼下是浓重的青黑阴影,下颌冒出了青色的胡茬。身上昂贵的定制衬衫皱巴巴的,领口敞开着,露出一段锁骨。最刺目的,是他右手手背上那道伤口,只是潦草地缠了一圈纱布,边缘还隐隐透出干涸的血迹。
他整个人散发着一种浓重的、混合着烟草和酒精的颓靡气息,以及一种更深沉的、令人心悸的疲惫。但那双眼睛,却亮得惊人,带着一种近乎偏执的、孤注一掷的疯狂。
看到我站在门外,他似乎并不意外。深潭般的眼眸里没有任何波澜,只有一片死寂的冰封。
进来。
他的声音沙哑得厉害,像砂纸磨过喉咙,简短的两个字,没有任何情绪起伏。
我心头一紧,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巨大的恐惧攫住了我,但一种急于结束这炼狱般煎熬的冲动,推着我迈开了脚步。
书房里光线昏暗,厚重的窗帘拉得严严实实,只开着一盏昏黄的落地灯。浓烈的烟味和酒气扑面而来,呛得我几乎咳嗽。地上散落着几个空酒瓶,烟灰缸里堆满了烟蒂,一片狼藉。
他走到巨大的书桌后面,没有坐下,只是背对着我,望着被窗帘遮挡的窗外。背影挺拔却透着一股说不出的孤绝。
傅司寒……
我艰难地开口,声音干涩发颤,那天……对不起……我……
闭嘴。
他猛地打断我,没有回头,声音冰冷得像一块铁,我不想听那些废话。
我的心沉了下去,恐惧的寒意顺着脊椎往上爬。
他终于缓缓转过身。昏黄的灯光映着他轮廓分明的脸,一半在光里,一半在阴影中,显得更加深邃莫测。他的目光锐利如刀,直直刺向我。
祁晚秋,
他叫我的全名,每一个字都咬得很重,我只问你一个问题。
我紧张地看着他,喉头发紧。
他死了,对吗
他的声音异常平静,平静得可怕,傅寒川。十年前那场海难,尸骨无存。是不是
我猛地一震,难以置信地看着他。他怎么……会知道得这么清楚难道他这几天……是在调查一股寒意瞬间窜遍全身。
……是。
我垂下眼,艰难地承认。这个事实,每一次说出来,都像是在心口上剜肉。
很好。
他嘴角勾起一个极浅、极冷的弧度,带着一种残忍的快意,一个死人。
这三个字像淬毒的针,狠狠扎进我心底最深的伤口。我猛地抬头,愤怒和悲痛瞬间冲垮了恐惧:傅司寒!不许你这么说他!
不许
他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低沉地笑了起来,笑声在昏暗的书房里回荡,带着无尽的悲凉和嘲讽。他绕过书桌,一步步朝我逼近,高大的身影带着巨大的压迫感。一个死人,祁晚秋!一个十年前就化成了灰、沉进了海底的死人!他凭什么占据你的心他凭什么让你用我的脸去怀念他他凭什么!
他停在我面前,距离近得我能闻到他身上浓烈的烟草和酒精混合的气息,感受到他胸膛里那几乎要破膛而出的狂怒和痛苦。
就凭那颗痣
他猛地抬手,用缠着纱布的、带着血迹的手指,狠狠点向自己的鼻翼右侧,那个本该有痣、此刻却平滑无痕的地方!纱布上的血痕蹭到了他苍白的皮肤上,留下一道刺目的红印。就为了这颗该死的痣!
他的眼神疯狂而炽热,带着一种毁灭一切的绝望和孤注一掷。
好……你要痣是吗
他忽然笑了,那笑容扭曲得让人心头发寒,眼中闪烁着一种近乎献祭般的疯狂光芒,我给你!
话音未落,他猛地转身,大步冲向书房一侧的休息室!速度快得我根本来不及反应!
傅司寒!你要干什么!
一种极其不祥的预感瞬间攫住了我,我失声尖叫,不顾一切地追了过去。
休息室的门开着。我冲进去的瞬间,看到的是足以让我魂飞魄散的景象!
傅司寒正站在洗手台前巨大的镜子前。镜子里映出他苍白而疯狂的脸。他的右手,赫然握着一把闪着冰冷寒光的——手术刀!那刀片极其薄,极其锋利,是专门用来精密切割的利器!不知他从哪里弄来的!
不——!!
我发出凄厉的尖叫,不顾一切地扑上去想要阻止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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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已经晚了!
在我惊恐欲绝的目光中,他脸上没有任何犹豫,只有一种近乎虔诚的、毁灭性的决绝!他微微侧头,冰冷的刀尖,带着一种令人头皮发麻的精准和冷酷,毫不犹豫地、狠狠地、朝着自己高挺鼻梁右侧,那平滑无痕的肌肤上——划了下去!
嗤——
一声极其细微、却又清晰得令人毛骨悚然的皮肉割裂声!
时间在那一刻被无限拉长、凝固。
猩红的血珠,几乎是瞬间,就从那道笔直而深刻的伤口中争先恐后地涌了出来!沿着他挺直的鼻梁,蜿蜒流下,如同一条条狰狞的红色小溪,迅速地染红了他苍白的脸颊,滴落在他昂贵的衬衫领口,也滴落在冰冷的白色大理石洗手台上,绽开一朵朵刺目、妖异的血花!
浓重的、带着铁锈味的血腥气,瞬间在狭小的空间里弥漫开来。
啊——!
我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尖叫,双腿一软,几乎瘫倒在地。巨大的恐惧和强烈的视觉冲击让我胃里一阵翻江倒海,眼前阵阵发黑。
傅司寒却仿佛感觉不到丝毫疼痛。他依旧死死盯着镜子里的自己,看着鼻翼右侧那道不断涌出鲜血的伤口,看着那猩红的液体覆盖了原本平滑的皮肤……他嘴角竟然咧开了一个极其诡异、令人胆寒的笑容,混合着极致的痛苦和一种近乎病态的满足!
你看……
他缓缓地、缓缓地转过头,脸上淌着血,眼神却亮得惊人,带着一种献祭般的疯狂,直直地看向我,声音嘶哑而颤抖,却清晰得如同诅咒,……像他了吗
那笑容,在满脸鲜血的映衬下,扭曲得如同地狱爬出的恶鬼。
疯子!傅司寒你这个疯子!!
我崩溃地哭喊出来,巨大的恐惧和剧烈的恶心感让我浑身抖得像风中的落叶。我几乎是手脚并用地爬过去,想要捂住那不断涌血的伤口,想要夺下他手中那可怕的凶器!
他却猛地后退一步,避开了我。手术刀哐当一声掉落在冰冷的地砖上,发出刺耳的声响。鲜血顺着他线条冷硬的下颌不断滴落,在光洁的地砖上汇聚成一小滩刺目的红。
别碰我!
他低吼着,眼神狂乱,声音破碎,这样……够不够像他嗯祁晚秋你看清楚!这颗痣……我补给你了!用我的血……我的肉……补给你了!
他指着自己脸上那道狰狞的伤口,鲜血随着他的动作飞溅。
够不够!
他嘶吼着,像一头陷入绝境的困兽,绝望而疯狂,现在……你看着我的时候……能不能……只看着我就只看傅司寒!
他的声音到最后,竟带上了一丝卑微的、破碎的祈求。那眼神里,疯狂之下,是深不见底的、几乎要将人溺毙的痛苦和绝望。
巨大的冲击让我大脑一片空白,只剩下嗡嗡的轰鸣声。看着他满脸的鲜血,看着他眼中那毁灭性的爱恨交织,看着他因为疼痛和失血而微微晃动的身体……铺天盖地的恐惧、强烈的恶心感、还有那几乎将我撕裂的愧疚和……一丝难以言喻的心痛,瞬间将我淹没。
够了……够了!!
我捂住嘴,眼泪汹涌而出,胃里翻江倒海,别这样……傅司寒……求你……别这样……
我再也支撑不住,强烈的眩晕感袭来,眼前一黑,身体不受控制地软倒下去。在意识彻底陷入黑暗之前,鼻翼间充斥的,全是那浓得化不开的、令人作呕的血腥气。
……
意识像是沉在冰冷粘稠的泥沼里,挣扎着上浮。刺鼻的消毒水气味强行钻入鼻腔,取代了那令人窒息的血腥。耳边有仪器单调的滴滴声,还有一个刻意压低的、焦躁的男声在讲电话。
……对,处理干净!别墅里所有带血的……对,地毯、洗手间……全部换掉!一点痕迹都不准留!……人醒了还没……嗯,先这样。
声音很熟悉,是傅司寒的助理陈铭。
我费力地掀开沉重的眼皮。视野模糊,聚焦了好一会儿,才看清周围的环境。奢华依旧,但不再是那间令人心悸的书房休息室。这里是别墅的主卧。头顶是熟悉的水晶吊灯,身下是柔软的床垫。窗帘紧闭着,隔绝了外面的光线,只开着一盏昏暗的壁灯。
手上扎着点滴针头,冰凉的液体正缓缓输入血管。脸上……似乎也被处理过了,没有粘腻的血迹感,但鼻翼间似乎还残留着那股铁锈味。
记忆如潮水般凶猛地倒灌回来——满地散落的画纸、碎裂的镜子、他手背滴落的血、他握着手术刀的疯狂身影、皮肉被割开的细微声响、他满脸是血扭曲的笑、还有他那句撕裂心肺的质问……
胃部猛地一阵抽搐,我侧过身,剧烈地干呕起来,却什么也吐不出,只有灼烧般的痛苦。
祁小姐!您醒了
陈铭的声音立刻靠近,带着一丝如释重负的紧张。他快步走到床边,按下了呼叫铃。感觉怎么样医生马上就来。
我无力地蜷缩着,冷汗瞬间浸湿了后背。恐惧像冰冷的藤蔓缠绕上来,勒得我无法呼吸。傅司寒……他在哪他怎么样了他会不会……
他……傅司寒……
我声音嘶哑得厉害,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每一个字都耗尽力气。
傅总……
陈铭的神色瞬间变得极其复杂,有担忧,有后怕,还有一丝难以掩饰的……敬畏傅总他……
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措辞,伤口处理过了,没有大碍。打了镇静剂,在隔壁房间休息。
没有大碍
我难以置信地看着他,脑海中那狰狞流血的伤口挥之不去,那么深的伤口……
万幸没有伤到重要的血管和神经。
陈铭的声音很沉,医生缝了针,说……会留疤。
他飞快地瞥了我一眼,眼神里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深意,祁小姐,傅总他……情绪非常不稳定。医生建议……近期最好不要刺激他。
留疤……
这两个字像重锤砸在我心上。那个位置……那个他亲手划开的位置……会留下一条永久的、狰狞的疤痕。一个为了模仿另一个男人鼻痣,而由他自己亲手刻下的、耻辱的、爱的烙印。
巨大的悲哀和无力感将我淹没。我闭上眼,泪水无声地从眼角滑落。
接下来的日子,别墅彻底变成了一个沉默的、压抑的疗养院。我和傅司寒,像是生活在同一个屋檐下的两个幽魂,被无形的壁垒隔开。他大部分时间都待在书房或他自己的房间,房门紧闭。我则被一种巨大的负罪感和恐惧感囚禁在主卧里,不敢轻易踏出一步。
偶尔在走廊里远远地遇见,他总是戴着口罩,遮住了鼻梁以下。但那双露出来的眼睛,深陷在浓重的阴影里,没有了往日的锐利和掌控,只剩下一种沉沉的、死水般的疲惫和空洞。看到我,他的眼神会有一瞬间极其复杂的波动,随即又迅速归于死寂,像是什么都没看见一样,漠然地移开视线,擦肩而过。
每一次这样的相遇,都像一把钝刀在我心上来回割锯。那条疤痕……那道由他亲手划下、因我而生的耻辱印记……像一个无形的诅咒,横亘在我们之间。
窗外的天气也仿佛感应着别墅里的死寂,变得阴沉压抑。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地压在城市上空,酝酿着一场蓄势待发的暴风雪。寒风呼啸着拍打窗户,发出呜咽般的声响。
暴风雪在入夜后终于降临。
狂风卷着鹅毛大雪,疯狂地抽打着别墅的窗户,发出密集而狂躁的噼啪声。整个世界仿佛都被这狂暴的白噪音吞噬了。别墅里的暖气开得很足,但我裹着厚厚的毯子,蜷缩在起居室的沙发上,依旧觉得从骨头缝里往外冒着寒气。
电视屏幕亮着,播放着无聊的综艺节目,喧闹的笑声在空旷的房间里显得格外刺耳和虚假。我盯着屏幕,眼神却是涣散的。傅司寒下午被陈铭接走了,说是集团有个紧急跨国会议,风雪无阻。别墅里只剩下我和几个噤若寒蝉的佣人。
时间在风雪声中缓慢流逝。不知过了多久,玄关处隐约传来一阵急促的门铃声,穿透了风雪的呼啸。
这么晚了又是这么大的风雪……会是谁陈铭送傅司寒回来了
我心头莫名一跳,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悸动悄然升起。我下意识地掀开毯子,赤脚踩在温暖的地板上,朝玄关走去。
佣人已经先一步打开了厚重的雕花大门。
瞬间,狂暴的风雪裹挟着刺骨的寒气,如同挣脱牢笼的野兽,凶猛地灌了进来!门厅里昂贵的波斯地毯边缘被猛地掀起,水晶吊灯剧烈摇晃,光影乱颤。
我下意识地裹紧了身上的睡袍,被这突如其来的寒气激得打了个冷颤。
然后,我的目光凝固了。
就在那洞开的、风雪肆虐的门口,站着一个男人。
他穿着一件深色的长款大衣,肩头、头发上落满了厚厚的、尚未融化的雪花,整个人几乎与门外的风雪融为一体。风雪太大,他的面容一时有些模糊不清。
但下一秒,当玄关感应灯的光线终于穿透雪幕,清晰地照亮他抬起的脸庞时——
我的心脏,在那一瞬间,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巨手狠狠攥住,然后骤然停止了跳动!
血液在刹那间凝固,又在下一秒疯狂地逆流冲上头顶!巨大的眩晕感猛烈地袭来,让我眼前阵阵发黑,几乎站立不稳!
时间……空间……所有的感知……在那一刻彻底崩塌、扭曲、粉碎!
那张脸……
那张无数次出现在我素描本上、出现在我午夜梦回时、刻在我灵魂最深处的脸!
眉骨、鼻梁、下颌的线条……那熟悉的、温柔中带着一丝清冷的轮廓……甚至那眉眼间沉淀的、经年累月的风霜痕迹……都清晰得如同昨日重现!
他微微侧了侧头,抖落发梢的雪花。随着这个细微的动作,玄关顶灯的光线,不偏不倚地,精准地落在他高挺鼻翼的——右侧!
那里,一颗小小的、极其熟悉的、色泽温润的褐色小痣,如同亘古不变的星辰,清晰地烙印在那里!
十年!
整整十年!
傅寒川!
他……回来了!
巨大的、足以摧毁一切理智的狂喜,如同积蓄了十年的火山熔岩,轰然冲破了我所有的堤坝!淹没了这几个月来所有的痛苦、愧疚、恐惧!我的身体先于大脑做出了反应,像一颗被强力弹射出去的炮弹,不顾一切地朝着门口那道身影扑了过去!
寒川——!!
我的声音凄厉、颤抖、带着哭腔,充满了失而复得的巨大狂喜和难以置信!泪水瞬间决堤!十年的思念,十年的绝望,十年的等待……在这一刻,化作了不顾一切的拥抱!
就在我即将扑入他怀中的前一秒!
砰——!
一声巨响自身后传来!
是书房的门被猛地撞开的声音!
我下意识地、惊恐地回头望去——
傅司寒!
他不知何时回来了!他就站在书房门口,大概是被门厅的动静惊动冲了出来。他身上还穿着外出的大衣,带着室外的寒气。脸上……没有戴口罩!
那道横亘在他鼻翼右侧的、刚刚拆线不久的新鲜疤痕,在明亮的灯光下暴露无遗!如同一条丑陋的、扭曲的蜈蚣,狰狞地盘踞在他原本英俊的脸上!此刻,那条疤痕因为主人极致的情绪而充血泛红,显得更加刺目可怖!
他的眼睛,死死地钉在门口那个落满雪花的身影上,死死地钉在那张与他酷似、却又有着本质不同的脸上,死死地钉在……那颗清晰无比的鼻痣上!
时间仿佛被冻结了。
傅司寒脸上的表情,在最初的极度震惊、难以置信之后,迅速扭曲、变幻,最终凝固成一个极其诡异、极其疯狂、令人毛骨悚然的大笑!
哈……哈哈哈哈!!
他仰天狂笑起来,笑声嘶哑、破裂、充满了极致的讽刺和一种濒临崩溃的绝望!他指着门口的傅寒川,又猛地指向自己脸上那道狰狞的疤痕,笑声癫狂,眼泪却不受控制地从赤红的眼眶里疯狂涌出!
回来了!他回来了!!
他嘶吼着,声音像破锣一样刮着每个人的耳膜,你看!祁晚秋!你好好看看他!!
他踉跄着向前一步,脸上的疤痕因扭曲的笑容而更加可怖,他根本不需要那颗痣!!他根本不需要!!
他的目光死死攫住我,那眼神里是焚尽一切的爱恨,是支离破碎的骄傲,是彻底坠入深渊的绝望。
你看清楚了吗!他根本……不需要我变成这样!!
他指着自己脸上那道为了模仿而自残的、耻辱的印记,嘶吼着,声音里带着泣血的悲鸣。
我的身体僵在原地,像一尊被瞬间冰冻的雕像。狂喜还残留在脸上,泪水还挂在腮边,但傅司寒那疯狂的大笑和泣血的嘶吼,如同九天惊雷,狠狠劈开了我混沌的脑海!
我猛地转回头,看向门口风雪中那个我思念了整整十年的身影——傅寒川。
他依旧站在那里,肩头的雪在温暖的玄关里开始融化,留下深色的水渍。他的脸上没有任何重逢的激动,没有久别的不安,只有一片……令人心悸的平静。那平静之下,仿佛蕴藏着深不可测的寒潭。他的目光,越过我僵硬的肩膀,落在后面状若癫狂的傅司寒身上,眼神深邃复杂,带着一种……审视悲悯还是……别的什么
然后,他的视线缓缓地、缓缓地移回到我脸上。
就在这死寂的、只有傅司寒绝望嘶吼余音和窗外风雪咆哮的瞬间——
傅寒川微微俯下身。
他的动作很轻,带着一种久违的、属于记忆深处的温柔气息。雪花融化的湿气和他身上淡淡的、冷冽的松木气息混合着,拂过我的脸颊。他凑近我的耳边,薄唇几乎贴上了我冰冷的耳廓。
声音压得极低,低沉而清晰,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每一个字都像冰冷的子弹,精准地射入我狂喜未退、却骤然冻结的心脏:
小秋,
他的气息拂过我的耳垂,冰冷彻骨,这些年……我一直在看着你。
他顿了顿,似乎在欣赏我瞬间僵硬的表情和眼中陡然升起的、巨大的茫然和惊骇。
然后,那低沉的声音,如同来自地狱的低语,继续钻进我的耳膜:
——通过傅司寒的眼睛。
轰——!
大脑一片空白!仿佛有千万道惊雷同时在颅骨内炸响!所有的血液在瞬间冲向头顶,又在下一秒被彻底抽干!彻骨的寒意从脚底板瞬间窜遍全身,每一个毛孔都炸开!
通过……傅司寒的眼睛
什么意思
他在说什么!
我猛地瞪大双眼,难以置信地、死死地盯着近在咫尺的这张脸——这张我思念了十年、以为早已葬身大海的脸!他的眼神平静无波,深邃得像不见底的古井,清晰地映出我此刻惊恐到扭曲的倒影。那颗鼻翼右侧的痣,近在咫尺,清晰得如同嘲讽。
不是幻听!
一股难以言喻的、混杂着极度恐惧和荒谬感的冰冷洪流,瞬间将我淹没!我像是骤然坠入了万丈冰窟,连指尖都冻得失去了知觉。
不……不可能……
我失神地喃喃,声音抖得不成样子,身体不受控制地后退了一步,想要逃离这令人窒息的距离,逃离这荒谬绝伦的话语,你……你在说什么……
傅寒川直起身,静静地看着我,脸上没有任何波澜,只有一种近乎悲悯的平静。他没有解释,只是那眼神,像无形的冰锥,将我钉在原地。
哈哈哈哈!!
身后,傅司寒那癫狂、嘶哑、充满无尽痛苦和讽刺的大笑声再次爆发出来,如同垂死野兽最后的哀鸣,穿透了风雪的咆哮,狠狠砸在这死寂的空间里!
听到了吗祁晚秋!你听到了吗!
他踉跄着向前,指着傅寒川,又狠狠指向自己脸上那道狰狞的疤痕,眼泪混着绝望狂流,他一直在看着!看着你把我当傻子!当替身!看着我怎么为了你去学另一个死人!看着我像个笑话一样……为了那颗根本不存在的痣……把自己毁成这样!!
他猛地扯开自己大衣的领口,像一头被逼到绝境的困兽,发出泣血的嘶吼:
看着我啊!!祁晚秋!!你看看我!!看看我这张脸!!看看这道疤!!从头到尾……我他妈到底算什么东西!是你缅怀旧情的道具!还是他傅寒川放在你身边……监视你的眼睛!!
眼睛两个字,被他咬得极重,带着滔天的恨意和自毁的疯狂。
我僵立在两个男人之间,像暴风雨中心一叶即将被撕碎的扁舟。前方,是风雪中归来、却带来地狱低语的傅寒川;身后,是满脸血泪(那道疤痕因充血而更加狰狞)、嘶吼着控诉与绝望的傅司寒。
傅寒川那句通过傅司寒的眼睛如同最恶毒的诅咒,在脑海里疯狂回响,每一个字都带着冰碴,刮擦着神经。而傅司寒泣血的质问,像重锤砸在心上,将他脸上那条为了模仿而自残的疤痕,和他眼中焚尽一切的爱恨,深深烙印进我的灵魂。
巨大的荒谬感和灭顶的恐惧感交织着,撕扯着我的理智。胃部剧烈地痉挛起来,一股强烈的恶心感直冲喉咙。我猛地捂住嘴,踉跄着后退,后背重重撞在冰冷的门框上,才勉强支撑住摇摇欲坠的身体。
傅寒川……一直在看着通过傅司寒这怎么可能这太荒谬了!可是……傅司寒那酷似的脸……他对我那份扭曲到近乎自毁的执着……还有傅寒川此刻平静到诡异的眼神……
难道……傅司寒的出现……从来就不是巧合!
这个念头如同毒蛇,猛地钻进脑海,带来一阵致命的寒意。我惊恐地看向傅寒川,试图从他脸上找到一丝谎言的痕迹,却只看到一片深不见底的平静。
傅司寒的狂笑声渐渐变成了剧烈的呛咳,他佝偻着身体,一手扶着墙壁,一手死死捂住胸口,仿佛要把五脏六腑都咳出来。他脸上那条新鲜的疤痕因痛苦而扭曲着,泪水、汗水混在一起,狼狈不堪。他抬起赤红的眼,死死盯着我,那眼神里的绝望和恨意,浓烈得几乎化为实质。
祁晚秋……
他喘息着,声音破碎不堪,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血沫里挤出来的,你告诉我……这些年……你看着我的时候……你那些笑……那些眼泪……那些……你他妈到底是在对谁!
他猛地指向门口风雪中的傅寒川,用尽全身力气嘶吼:
是在对他这个幽灵!还是对我这个……被他操控的、彻头彻尾的……可怜虫!!
操控两个字,如同最后的丧钟,狠狠敲在我的心上。
我浑身剧烈一颤,最后的力气仿佛被瞬间抽空。双腿再也支撑不住身体的重量,顺着冰冷的门框,缓缓滑坐下去。昂贵睡袍的丝质面料摩擦着地面,发出细微的、如同叹息般的声响。
冰冷的触感从臀部蔓延上来,却远不及心底那万分之一寒意的刺骨。
我瘫坐在冰冷坚硬的门厅地板上,背靠着同样冰冷的门框。昂贵的丝质睡袍下摆散乱地铺开,像一朵骤然凋零的花。彻骨的寒意从地面、从门框、从四面八方疯狂地钻进骨头缝里,身体却像被抽干了所有力气,连颤抖都变得微弱。
前方,风雪依旧在玄关洞开的大门处肆虐。傅寒川的身影立在那里,如同一尊沉默的、落满新雪的黑色界碑。肩头的积雪在暖气的侵袭下缓慢融化,深色的水渍无声地洇开。他的脸在明暗交错的光线下,一半清晰,一半隐在阴影里。那颗鼻翼右侧的痣,清晰地烙印在光洁的皮肤上,像一个永恒的、残酷的坐标。
他没有动,没有言语,只是静静地看着我滑落在地,眼神深邃得像暴风雪前的深海,平静得让人心头发怵。那目光,不再是久别重逢的凝视,而更像是一种……冰冷的审视或者是一种尘埃落定后的漠然仿佛眼前这场因他而起的、撕心裂肺的崩溃,早已在他的预料之中,甚至……掌控之内。
通过傅司寒的眼睛……
这七个字,如同淬了剧毒的冰锥,反复地、狠狠地凿击着我已然破碎的认知。每一次回响,都带来更深一层的寒意和更强烈的荒谬感。胃里翻江倒海,恶心得几乎要呕吐出来,喉咙却干涩得发不出任何声音。
身后,傅司寒那绝望到癫狂的嘶吼和呛咳声渐渐微弱下去,只剩下沉重而痛苦的喘息。我甚至不敢回头去看他此刻的模样。那条为了模仿眼前这个男人鼻痣而亲手划下的、狰狞的新疤……他那双曾经盛满掌控欲、如今只剩下焚尽一切的爱恨和支离破碎的眼睛……他泣血的控诉……
你到底是在对谁!
被他操控的……可怜虫!
每一个字,都带着血淋淋的倒刺,扎进我混乱不堪的脑海。
操控
这个词像一道撕裂混沌的闪电!
傅司寒的出现……他对我那份扭曲到病态的执着……他那张酷似傅寒川的脸……甚至他对傅寒川死亡细节的精准了解……
难道……这一切的背后……真的有一只看不见的手!
一股比玄关灌入的风雪更刺骨的寒意,瞬间冻结了我的四肢百骸。我猛地抬起眼,死死盯住门口的傅寒川。恐惧、愤怒、被玩弄于股掌的巨大屈辱感,如同沸腾的岩浆,冲垮了最后一丝理智的堤坝。
是你……
我的声音嘶哑得如同破旧风箱,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和尖锐的指控,傅司寒……是你安排的!你让他……接近我!
我的手指,不受控制地、带着剧烈颤抖地指向身后那个濒临崩溃的身影,又猛地指向风雪中的傅寒川!指尖划过冰冷的空气,像一把无形的匕首。
傅寒川的眉梢,极其细微地动了一下。那深邃如古井的眼神终于泛起了一丝涟漪,不再是纯粹的平静,而是掠过一丝极淡的、难以捉摸的情绪——像是悲悯,又像是……尘埃落定后的疲惫
他依旧没有开口解释。只是那沉默,在此刻,比任何辩驳都更像是一种冷酷的默认。
呵……呵呵……
身后,傅司寒忽然又发出了声音。不再是癫狂的大笑,而是低沉、沙哑、带着无尽自嘲和悲凉的冷笑。那笑声断断续续,如同垂死的喘息,在死寂的空间里回荡,比哭还难听。
安排操控……
他喘息着,每一个字都带着血沫般的腥气,祁晚秋……你终于……聪明了一回……
他似乎在挣扎着想站直身体,却只是徒劳地靠着墙壁,身体微微抽搐。
可惜……太晚了……
他的声音轻了下去,带着一种彻底燃烧殆尽后的灰败,太晚了……
傅寒川的目光,终于从我身上移开,越过我,落在了后面倚墙喘息、满脸血泪和绝望的傅司寒身上。他的眼神复杂难辨,仿佛穿透了十年的时光和这场精心布置的棋局,看到了某个早已注定的、残酷的终点。
窗外,暴风雪似乎达到了顶点。狂风发出凄厉的尖啸,卷着密集的雪片,疯狂地抽打着落地窗,发出密集而狂暴的噼啪声,如同无数恶鬼在同时拍打着玻璃,想要冲破这华丽牢笼的束缚。
别墅内,死寂重新降临。只有窗外风雪的咆哮,傅司寒沉重痛苦的喘息,以及……我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却又冰冷绝望的跳动声。
我瘫坐在冰冷的地上,像一个被抽走了所有提线的破败木偶。灵魂仿佛被那场无形的暴风雪彻底卷走,只留下一具空壳,在奢华却死寂的坟墓里慢慢冷却。
十年。一场精心编织的幻梦。
梦醒时分,满地狼藉,鲜血淋漓。
而风雪,永无止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