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我妈沉迷恋爱脑,我爸嗜赌成瘾,我弟心安理得啃老。我每月工资被他们瓜分,最终猝死在加班的深夜。
再睁眼,我回到了高中教室。
班主任正批评我成绩下滑:林晚,你还有未来吗
我径直走上讲台,拨通报警电话:我要举报,有人聚众赌博。
地址是林家巷17号,户主林国栋,赌资是我下学期的学费。
家里炸了锅,我妈哭诉我毁了这个家。
我弟骂我自私鬼,我爸赌咒要我不得好死。
可当通知书寄来时,他们却堵在校门口。
姐,这次我供你读大学。弟弟递来存折。
母亲端出热汤:你爸在戒赌中心当义工了。
父亲红着眼眶:晚晚,爸……能送你进去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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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水像断了线的珠子,狠狠砸在写字楼冰冷的玻璃幕墙上。外面天早就黑透了,办公室里却亮得刺眼,惨白的光线把每一张疲惫的脸都照得毫无血色。林晚觉得自己像一条被甩在岸上、即将干涸的鱼,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胸口深处一阵阵发紧的闷痛。电脑屏幕上密密麻麻的报表数据在她布满血丝的视野里模糊、扭曲、跳跃,最终融化成一片令人眩晕的光斑。指尖在键盘上机械地敲打,发出单调而急促的哒哒声,几乎盖过了窗外沉闷的雨声。她用力眨了眨眼,试图驱散眼前那层顽固的迷雾,但眼皮沉重得如同坠了铅块。
就在这时,桌上的手机像催命符一样疯狂震动起来,嗡嗡的声响在死寂的办公室里显得格外刺耳。屏幕上跳动的那个爸字,像淬了毒的针,猛地扎进林晚疲惫不堪的神经里。她深吸一口气,喉咙干涩得发疼,手指却像被无形的丝线操控着,滑开了接听。
喂她的声音干哑得像是砂纸摩擦。
电话那头的声音又急又冲,像失控的火车头一样撞进她的耳膜:林晚!你搞什么名堂电话打了八百遍才接!赶紧的,给老子卡里转五万块!快!慢了就来不及了!快转钱!
背景音里一片嘈杂,混杂着男人粗野的催促、麻将牌哗啦啦的碰撞声,还有一个尖利的女声在吼:老林!你到底跟不跟磨蹭什么!
一股冰冷的绝望瞬间从脚底窜上林晚的头顶,冻僵了她的四肢百骸。又是赌债。五万块。她甚至能想象出父亲林国栋此刻的样子:眼珠通红,布满血丝,脸上因为输钱和酒精而涨得紫红,油腻的头发贴在额角,手指神经质地颤抖着,死死攥着那部破旧的手机,仿佛那是他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她感觉胃里一阵翻搅,中午匆忙塞进去的廉价盒饭似乎要顶到喉咙口。
爸……她艰难地挤出声音,每一个字都带着沉重的喘息,我……我上个月工资刚打回去给妈看病……我……
少他妈废话!林国栋粗暴地打断她,声音因为极度的焦虑和狂躁而扭曲变形,老子养你这么大是白养的叫你拿点钱出来周转一下怎么了天经地义!告诉你,天亮之前钱不到账,那些追债的可就不是打电话这么客气了!你想看着你老子被剁手吗啊!
那声嘶力竭的剁手,像一把生锈的钝刀,狠狠捅进林晚的心脏,再残忍地搅动。恐惧和一种深入骨髓的疲惫瞬间攫住了她,让她几乎窒息。她张了张嘴,喉咙里却像是堵了一团浸透水的棉花,发不出任何声音。电话那头,林国栋还在歇斯底里地咆哮着,背景的催促和麻将声越来越响,最终汇成一片令人崩溃的噪音。
她甚至没有力气去挂断,任由那刺耳的咆哮在耳边持续。手机屏幕刚暗下去不到两秒,又猛地亮起,这次是弟弟林晨的头像在闪烁。她麻木地划开。
姐!在干嘛呢林晨的声音带着一种理所当然的轻快,背景音里是节奏感极强的游戏音效,我那个破手机彻底罢工了!看中了新出的那款旗舰机,内存贼大,打游戏一点都不卡!还送限量版的游戏皮肤!你快点给我转八千过来,我等着下单呢!手慢无!
他甚至没给她任何插话的间隙,语气里没有丝毫的请求,只有命令式的索要。
八千块。买手机。打游戏。林晚的指尖深深掐进掌心,留下几个月牙形的白印,却感觉不到丝毫疼痛。她看着自己电脑屏幕上那个没做完的PPT方案,右下角的时间无声地跳动着,提醒她离天亮还有不到五个小时,而这份工作,是她唯一的稻草。她听见自己用一种空洞到不真实的声音回答:……晨晨,姐……姐现在手头紧……
哎呀,紧什么紧!林晨不耐烦地打断,带着一种被宠坏的孩子特有的任性,你工资不是刚发吗别那么抠门好不好!我可是你亲弟弟!就一个手机而已,又不是要你的命!快点快点!
游戏音效里传来一声Defeat的提示音,林晨的声音立刻烦躁起来,都怪你!害我分心输了!快点转钱!听见没
不等林晚再说什么,他那边已经不耐烦地挂断了。
忙音嘟嘟地响着,像是一种冷酷的倒计时。林晚僵在原地,肩膀垮塌下去,仿佛全身的骨头都被抽走了。办公室里只剩下中央空调低沉的嗡鸣,和她自己沉重的心跳。她盯着手机屏幕上林晨的头像——那张阳光帅气的脸对着镜头笑得没心没肺——一股巨大的荒谬感夹杂着冰冷的悲哀,几乎要将她吞噬。
手机屏幕再次固执地亮起,这一次,是母亲张美玲。林晚盯着那个名字,指尖冰凉,犹豫了好几秒,才颤抖着接通。电话一接通,张美玲那带着浓重哭腔、像是被泡在醋坛子里腌了三天三夜的声音就劈头盖脸地涌了过来:
晚晚啊……呜呜呜……妈的心都要碎了……妈活不下去了……
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声音断断续续,那个杀千刀的王八蛋……他骗我!他说要跟我结婚的……呜呜……我把我攒了好久的五万块钱……都给他了……他、他今天……他今天带着那个狐狸精跑了!卷走了我所有的钱啊!晚晚……妈怎么办啊……妈只有你了……你得帮帮妈……
又是钱。五万块。被一个甜言蜜语的男人骗走。林晚闭上眼,滚烫的泪水终于失控地冲破眼眶,顺着冰冷的脸颊滑落,砸在桌面上。心脏的位置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攥住,用力地揉捏、撕扯,每一次心跳都带来一阵尖锐的绞痛。她张着嘴,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却觉得肺里灌满了粘稠的胶水,每一次呼吸都无比艰难。眼前的世界开始疯狂地旋转,电脑屏幕的光晕扭曲变形,天花板上的灯管分裂成无数重影。
妈……她用尽全身力气,声音却微弱得像蚊蚋,带着濒死般的颤抖,我……我快撑不住了……
撑不住也要撑啊!张美玲的哭喊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被全世界辜负的尖锐控诉,你是我女儿!你不帮我谁帮我那个没良心的跑了,你爸那个赌鬼是指望不上的,你弟还小!晚晚,妈现在只有你了!你不能不管妈!你得给妈想办法!妈要钱!要钱去把那王八蛋找回来问清楚!他不能这样对我!他说过爱我的!他说我是他唯一的女神!他说我比那些小姑娘嫩多了……
那些歇斯底里的哭诉、毫无道理的索要、对虚幻情爱的痴迷呓语,像无数把锋利的冰锥,狠狠扎进林晚已经千疮百孔的心脏。她猛地从椅子上站起来,动作大得带倒了桌上的水杯,冰冷的茶水泼出来,浸湿了桌上摊开的文件,也浸湿了她的衣袖。她浑然不觉。
她必须离开这里。立刻!马上!否则她会疯掉,会死在这里!
林晚跌跌撞撞地冲向电梯,脚步虚浮得像踩在棉花上。电梯镜面映出她此刻的样子:脸色惨白如纸,嘴唇毫无血色,眼圈深陷发黑,湿漉漉的头发黏在额角和脸颊,眼神空洞得像两口枯井,里面只剩下无边无际的绝望和疲惫。电梯门叮一声打开,她几乎是扑了出去,一头扎进写字楼外瓢泼的雨幕里。
冰冷的雨水瞬间将她浇透,单薄的衬衫紧紧贴在皮肤上,刺骨的寒意像无数细针扎进骨髓。她不管不顾地往前跑,高跟鞋在湿滑的地砖上发出慌乱而刺耳的声响。路灯昏黄的光线在密集的雨帘中变得朦胧而扭曲,世界在她眼中只剩下模糊晃动的光影和震耳欲聋的雨声、风声。
她只想逃离。逃离那三通索命的电话,逃离那个令人窒息的办公室,逃离那个永远填不满的家……身体里的力气在急速地流失,胸口那阵绞痛的频率越来越快,每一次都让她眼前发黑。她踉跄了一下,几乎要摔倒,勉强扶住路边湿冷的灯柱。
就在这一刻,两道刺眼欲盲的雪亮光柱,如同地狱里射出的审判之光,毫无预兆地撕裂了浓密的雨帘和沉重的黑暗,带着一种毁天灭地的轰鸣声,以恐怖的速度向她碾压过来!那光芒如此强烈,瞬间吞噬了她瞳孔中最后一点微弱的求生光芒。
巨大的撞击声淹没了一切。
林晚感觉自己像一片被狂风卷起的落叶,轻飘飘地飞了出去。世界在她眼中彻底翻转、破碎、归于一片死寂的黑暗。身体似乎感觉不到疼痛,只有一种奇异的、彻底解脱的轻盈感。最后的意识里,只有母亲张美玲那句带着哭腔的控诉,如同魔咒般在死寂的脑海里反复回响:……他说我比那些小姑娘嫩多了……
真恶心啊。
……
刺眼的白光,带着一种消毒水特有的、冰冷的味道,粗暴地刺穿了厚重的黑暗。
林晚的眼皮像被粘住了一样沉重,她艰难地掀开一条缝,模糊的视野里,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片刺目的白。不是医院那种惨白的天花板,而是……一块老旧的、布满粉笔灰印子的白色墙皮她眨了眨眼,视线缓慢地聚焦。
头顶是几根老旧的长条形灯管,发出嗡嗡的电流声。身下是硬邦邦的木头凳子,硌得她尾椎骨有点疼。空气里弥漫着粉笔灰、旧书本纸张、还有青春期少男少女身上那种特有的、混合着汗味和洗衣粉的味道。一种久远到几乎陌生的气息。
她茫然地转动眼珠,看到了前面一排排穿着蓝白相间、洗得有些发旧校服的背影。有的在低头奋笔疾书,有的在偷偷传纸条,还有的趁老师不注意飞快地往嘴里塞零食……黑板上方,挂着一幅褪色的红色大字标语:知识改变命运。讲台上,一个穿着灰色夹克、头发稀疏、戴着厚厚眼镜的中年男人,正拿着教鞭,用力地敲着黑板,唾沫横飞。
……看看这道题!送分题!送分题啊同学们!林晚!林晚!
那根教鞭啪地一声,重重敲在离林晚头顶不远处的讲台边缘,震得粉笔灰簌簌落下。戴着厚厚眼镜的班主任兼数学老师张建国,此刻正用一种混杂着失望、痛心和毫不掩饰的严厉目光,死死地钉在她身上。
发什么呆啊张建国的声音拔高了八度,在安静的教室里显得格外尖锐,你看看你这次月考的数学成绩!跌到多少名了啊照这样下去,你还有未来吗你告诉我,你脑子里整天到底在想些什么
未来
这两个字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林晚的心口。一股冰冷的、混杂着滔天恨意和巨大荒谬感的洪流,瞬间冲垮了她所有的茫然。她猛地抬起头,视线锐利如刀,直直地射向讲台上那个因为她的不服管教而更加愤怒的老师。那眼神太过复杂,太过沉重,充满了不属于这个年纪的绝望、疯狂和一种豁出一切的决绝,竟让张建国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后面训斥的话卡在了喉咙里。
教室里死一般的寂静。所有同学都惊愕地回过头,看着这个平时沉默寡言、成绩中游、几乎没什么存在感的林晚。此刻的她,脸色是一种病态的苍白,嘴唇紧抿成一条没有血色的直线,那双漆黑的眼睛深处,却燃烧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光芒。
林晚没有理会任何人惊疑不定的目光。她的视线越过张建国,落在了黑板旁边墙壁上挂着的那个圆形的、塑料外壳已经发黄的旧时钟上。
红色的秒针,正一下一下,不紧不慢地跳动着。
2008年9月15日。下午三点十七分。
时间!她回来了!
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擂动,巨大的眩晕感再次袭来,几乎让她站立不稳。那些被尘封的、属于这个时间点的记忆碎片,如同被点燃的引线,带着灼人的温度在她脑海中轰然炸开!
就是今天!就在今晚!
父亲林国栋那个赌鬼,会在家里那张油腻腻的麻将桌上,把母亲张美玲东拼西凑、甚至从她林晚下学期的学费里偷偷挪出来的整整三千块钱,输得一分不剩!然后,他会红着眼,把家里所有能砸的东西都砸个稀巴烂,揪着母亲的头发咒骂她是丧门星,怪她拿不出更多的钱让他翻本。母亲只会瘫在地上,捂着脸,哭天抢地地控诉父亲的狠心,控诉自己命苦,控诉那个真爱为什么还不来救她脱离苦海。而弟弟林晨,会躲在房间里,把门反锁,戴上耳机把游戏音量开到最大,对外面的一切充耳不闻,然后在第二天,若无其事地伸出手,向刚刚经历了父母大战、身心俱疲的她索要最新的游戏点卡钱。
学费!那三千块学费!
那是她省吃俭用、在餐馆洗了整整一个暑假油腻盘子才攒下的!那是她逃离这个泥沼唯一的希望!是他们亲手掐灭的!是他们让她在开学时,在同学们异样的目光中,像个乞丐一样站在班主任面前,嗫嚅着解释学费丢了,忍受着那种刻骨铭心的羞辱和绝望!是他们,一步步把她拖进了那个暗无天日、最终猝死在加班雨夜的深渊!
一股冰冷而暴戾的气息从林晚的四肢百骸升起,压过了重生带来的眩晕和虚弱。她的身体因为极致的愤怒和恨意而微微发抖,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几乎要掐出血来。绝望哀求隐忍去他妈的!那些东西上辈子已经把她彻底埋葬了!
在张建国错愕的目光中,在全班同学惊骇的注视下,林晚猛地从座位上站了起来。凳子腿在水泥地上刮出刺耳的吱嘎声。她无视了所有投注在她身上的目光,像一尊从地狱归来的复仇雕像,一步一步,极其沉重却又无比坚定地,踏过狭窄的过道,径直走向讲台。
林晚!你干什么给我站住!反了你了!张建国又惊又怒,教鞭再次狠狠敲在讲台上,发出巨大的声响,试图用教师的威严震慑住她。
林晚充耳不闻。她的眼睛里没有任何焦点,只有一片燃烧的、毁灭一切的火焰。她走到讲台边,在张建国几乎要伸手拦住她的前一秒,伸手抓起了讲台上那部连接着教室广播、老旧的黑色座机电话。听筒冰冷沉重的触感,让她滚烫的手指感到一丝奇异的清醒。
她深吸了一口气,那口气息带着浓重的血腥味,仿佛吸入了自己破碎心脏的碎片。然后,她伸出另一只同样冰冷、却稳得出奇的手指,用力地、清晰地、一下一下,按下了那三个早已刻进她灵魂深处的数字——1、1、0。
嘟……嘟……等待接通的忙音,在死寂得连一根针落地都能听见的教室里,被广播系统清晰地放大,回荡在每一个角落。
张建国彻底惊呆了,嘴巴张得能塞进一个鸡蛋,脸色瞬间变得煞白,教鞭哐当一声掉在地上。讲台下的同学们更是如同被施了定身法,一个个眼睛瞪得溜圆,屏住了呼吸,连空气都仿佛凝固了。
林晚握着听筒,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她抬起眼,目光没有看任何人,只是空洞地、死死地盯着教室前方那块写着知识改变命运的红色标语。她的声音透过广播话筒传出来,像淬了冰的刀锋,异常清晰,异常平静,平静得令人毛骨悚然:
喂110吗
我要举报,有人聚众赌博。
她的语速不快,每一个字都像冰冷的铁块,砸在寂静的空气里。
地址是,城西区,林家巷,17号。
她清晰地报出那个如同烙印般刻在记忆深处的门牌号,那个承载了她所有噩梦和绝望的巢穴。
户主叫林国栋。
念出这个名字时,她的声音没有丝毫起伏,像是在念一个陌生人的名字,只有眼底深处掠过一丝刻骨的恨意。
赌资……林晚停顿了一下,胸口剧烈地起伏了一次,似乎在压抑着什么。再开口时,声音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来自灵魂深处的颤抖,却依然冰冷而清晰,字字如刀:
……赌资,是我下学期的学费。整整三千块。
请你们,马上出警。
啪嗒。
她说完最后一个字,干脆利落地挂断了电话。听筒放回座机基座时,发出一声轻响,在这落针可闻的教室里,却如同惊雷炸响。
做完这一切,林晚像是耗尽了全身的力气,身体几不可察地晃了一下。她慢慢转过身,背靠着冰冷的讲台边缘,微微垂下眼帘,不再看任何人。长长的睫毛在她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的脸上投下两片浓重的阴影,遮住了那双深不见底、如同寒潭般的眼睛。
教室里,是死一样的寂静。
张建国像被雷劈中一样僵在原地,眼镜歪斜地挂在鼻梁上,嘴巴张合了几下,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怪响。他脸上的血色褪得干干净净,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惊骇欲绝的灰败。他伸出的手指颤抖着指向林晚,像是看到了什么无法理解的恐怖怪物。
讲台下,几十双眼睛如同探照灯般聚焦在林晚身上。震惊、茫然、恐惧、难以置信……各种复杂的情绪在那些年轻的面孔上交织变幻。整个空间只剩下窗外隐约传来的风声,还有广播系统里残留的、细微的电流杂音。
林晚静静地站在那里,像一尊被风雨侵蚀、裂痕遍布却依旧倔强站立的石像。她微微仰起脸,感受着窗外吹进来的、带着初秋凉意的风拂过她滚烫的脸颊。
风暴,终于被她亲手点燃了。
接下来,是山崩海啸。
……
林家巷17号那扇掉了不少漆的绿色铁门,被警察从外面暴力踹开的巨响,像一颗炸弹,瞬间撕裂了巷子里黄昏的宁静。
林晚就站在自家院门外几米远的地方,背着一个沉甸甸的旧书包,里面塞满了她从学校宿舍里匆忙收拾出来的、仅有的几件换洗衣服和课本。她像一个冷漠的旁观者,看着那扇熟悉又无比厌恶的铁门向内猛地弹开,撞在墙上发出更大的哐当声。
门内,是地狱般的景象。
狭小的客厅里烟雾缭绕,劣质香烟的气味混杂着汗臭和隔夜饭菜的馊味,浓烈得呛人。油腻的方桌被掀翻在地,麻将牌、散落的零钞、揉皱的烟盒、打翻的茶水混杂在一起,一片狼藉。几张熟悉又狰狞的脸在昏暗的灯光下扭曲变形——父亲林国栋被两个高大的警察死死按在油腻腻的地面上,他那张因为常年酗酒和熬夜而浮肿发黄的脸死死贴着冰冷肮脏的水泥地,嘴里还在发出野兽般的嘶吼和不堪入耳的咒骂:操你妈的!放开老子!老子没赌!老子在自己家玩两把怎么了!你们凭什么抓人林晚!林晚那个畜生!白眼狼!不得好死的小贱人!老子饶不了她!!
他的眼睛因为极度的愤怒和恐惧而布满骇人的红血丝,死死地、怨毒地瞪向门口的林晚,那眼神恨不得将她生吞活剥。
母亲张美玲则瘫坐在墙角,头发散乱,脸上精心涂抹的廉价化妆品被泪水冲刷出几道滑稽的沟壑。她像是被抽掉了骨头,整个人软成一滩泥,只知道拍打着地面,发出尖利到破音的哭嚎:我的天啊!没法活了啊!家毁了啊!林晚!你这个杀千刀的!你这是要逼死你亲爹亲妈啊!我们林家是造了什么孽生出你这么个丧门星!我的命好苦啊……呜呜呜……老赵啊……你在哪啊……你来看看啊……他们都欺负我啊……
她一边哭嚎,一边还不忘呼唤那个卷款跑路的情人名字,仿佛那才是她唯一的救命稻草。
弟弟林晨的房间门紧闭着,但林晚能想象出他那张因为惊惧而发白、又因为被打扰了游戏而充满怨气的脸。此刻,他一定死死捂着耳朵,缩在电脑屏幕后面,心里咒骂着外面的一切,包括她这个惹祸精姐姐。
警察的动作粗暴而高效,呵斥声、皮带抽打声(打在试图挣扎的林国栋身上)、张美玲更加尖利的哭喊声、邻居们探头探脑的议论声……各种声音混杂在一起,冲击着林晚的耳膜。她没有动,只是面无表情地看着,像一个抽离了灵魂的木偶。只有插在旧校服口袋里的双手,紧紧攥成了拳头,指甲深陷进掌心,带来一阵阵尖锐的刺痛,才能让她确认自己还活着,还站在这里。
一个中年警察皱着眉头走过来,目光锐利地扫过林晚和她身上的校服,语气带着公事公办的严厉:你是林晚是你报的警
林晚抬起眼,迎上警察审视的目光,声音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是。
跟我们回去做个笔录。警察示意了一下停在巷口、闪烁着红蓝警灯的警车。
林晚点了点头,没再看屋里那场闹剧一眼,沉默地跟在警察身后,走向那辆象征着秩序与混乱终结的车子。身后,林国栋被拖拽着经过她身边时,猛地挣脱了一下,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她,从牙缝里挤出最恶毒的诅咒:小畜生!老子出来就弄死你!你等着!你不得好死!
那唾沫星子几乎溅到林晚的脸上。张美玲的哭嚎也陡然拔高:晚晚啊!你不能这么狠心啊!他是你爸啊!你把你爸送进去,我们这个家就完了啊!妈求你了!你快跟警察说你是胡说的啊!晚晚——
林晚的脚步没有丝毫停顿,甚至没有回头。她拉开车门,钻了进去,隔绝了外面所有的咒骂、哭喊和窥探的目光。冰冷的警车座椅包裹着她单薄的身体,车子发动,驶离了这条充满污秽和绝望的小巷。
做完笔录,走出派出所沉重的大门时,夜幕已经彻底降临。初秋的晚风吹在身上,带着刺骨的凉意。林晚拒绝了警察提出的联系学校或社区的建议。她知道自己没有家可回了。
她在离学校不远的一条破败小巷里,找到了一家最便宜的、连招牌都歪歪扭扭的平安旅社。前台是个嗑着瓜子、眼皮都懒得抬一下的中年女人。交了五十块押金,拿到一把锈迹斑斑的黄铜钥匙,打开那扇吱呀作响、散发着霉味的房门时,林晚才感觉到一种灭顶的疲惫感排山倒海般袭来。
狭小的房间里只有一张吱嘎作响的铁架床,一个掉漆的床头柜,一盏昏黄得只能照亮方寸之地的白炽灯。空气里弥漫着潮湿的霉味和廉价消毒水混合的怪异气味。她反锁上门,把那个破旧的书包随手扔在地上,背靠着冰凉的门板,身体一点点滑落,最终跌坐在冰冷坚硬的水泥地上。
冰冷的触感从臀部蔓延开,刺骨的寒意钻进骨头缝里。她抱着膝盖,把脸深深埋进臂弯里。外面隐约传来隔壁房间模糊的电视声、楼下的叫卖声、远处城市的车流声……但这些都像是隔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模糊不清。
一片死寂的黑暗中,只有她自己沉重而压抑的呼吸声,还有……心脏在胸腔里疯狂跳动的、擂鼓般的巨响。
咚!咚!咚!
一下,又一下,沉重地撞击着肋骨,仿佛要冲破这具脆弱躯体的束缚。那不是重生带来的激动,也不是报复后的快意,而是一种更深沉、更冰冷、更无边无际的恐惧和茫然。
她做了。
她真的亲手把那个名义上的父亲送进了拘留所。
她撕破了那个早已腐朽不堪、却还勉强维持着表面平静的家最后一块遮羞布。
接下来呢
没有学费,她怎么上学
没有住处,她去哪里
张美玲那撕心裂肺的哭嚎家毁了和林国栋那怨毒的诅咒不得好死像两条冰冷的毒蛇,反复啃噬着她紧绷的神经。
巨大的虚无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她。重生带来的那点孤勇,在冰冷的现实面前,显得如此渺小和可笑。她把自己逼到了绝路,前面是万丈深渊,后面是熊熊烈火。无处可逃。
就在这绝望的窒息感几乎要将她彻底吞噬时,一阵突兀而急促的敲门声,像密集的鼓点,骤然响起!
砰!砰!砰!
粗暴、蛮横,带着一种要将门板砸穿的疯狂力道。
林晚!开门!我知道你在里面!开门!!
门外,是母亲张美玲那变了调的、充满无尽怨恨和疯狂的尖叫声,穿透了薄薄的门板,像锥子一样狠狠扎进林晚的耳膜!
紧接着,是弟弟林晨那同样愤怒、却更显稚嫩的咆哮:林晚!你这个自私鬼!扫把星!你毁了全家!你给我滚出来!开门!!
砸门声越来越响,越来越急,伴随着张美玲歇斯底里的哭骂和林晨的怒吼,整扇单薄的门板都在剧烈地颤抖,门框上的灰尘簌簌落下。
你个没良心的白眼狼!我怀胎十月生了你就是让你这么害你亲爹的!你给我滚出来!看我不打死你!
爸被抓走了!妈也快疯了!都是你害的!你高兴了!你满意了!开门啊!滚出来!
林晚猛地抬起头,脸上没有一丝血色,只有一片死寂的灰白。那双漆黑的瞳孔在昏黄的灯光下急剧收缩,里面翻涌的不是恐惧,而是一种近乎疯狂的、毁灭一切的冰冷火焰。
她扶着冰冷的门板,缓缓地、艰难地站了起来。腿脚因为久坐而麻木刺痛,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她走到那张摇摇欲坠的床头柜前,伸出手,握住了柜面上那个沾满污渍、沉甸甸的玻璃烟灰缸。冰冷的触感顺着指尖蔓延到手臂,带来一种奇异的镇定。
她转过身,一步一步,极其缓慢却又异常坚定地,走向那扇被疯狂砸响、仿佛下一秒就要碎裂的门。
门外的叫骂和砸击声,如同地狱的丧钟,为她而鸣。
她停在了门后。握着烟灰缸的手指,指节因为用力而泛出青白色。
然后,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那口气息冰冷刺骨,带着铁锈般的腥甜味道。
猛地,她拉开了门锁!
哐当——!
单薄的房门被巨大的力量从外面狠狠撞开!
门框处,张美玲那张涕泪横流、被怨恨彻底扭曲的脸和林晨那张因愤怒而涨红、写满指责的脸,如同两张狰狞的面具,瞬间挤满了林晚的视野。张美玲的巴掌带着风声,已经高高扬起,朝着她的脸狠狠扇来!
林晚的眼睛死死盯着那呼啸而来的手掌,瞳孔里没有一丝波澜,只有一片死寂的冰原。她握着烟灰缸的手,在身侧悄然抬起,绷紧的肌肉蓄积着孤注一掷的力量。
就在那千钧一发的瞬间——
一个瘦高、穿着洗得发白校服的背影,却像一堵突然出现的墙,猛地横插在了林晚和门外汹涌的恶意之间!
砰!
一声闷响。
那记用尽全力的、带着母亲所有疯狂恨意的耳光,没有落在林晚脸上,而是结结实实地扇在了这个突然闯入的瘦高个男孩的后背上!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按下了暂停键。
张美玲的手僵在半空,脸上扭曲的恨意凝固,被惊愕和茫然取代。林晨的咆哮卡在喉咙里,眼睛瞪得溜圆。
林晚握着烟灰缸的手猛地一颤,冰冷的玻璃边缘几乎脱手滑落。她愕然地抬起头,看向挡在自己身前的这个背影。
校服有点宽大,显得他身形更加单薄。露出的脖颈很细,能看到凸起的颈椎骨。他微微弓着背,似乎还没从刚才那记沉重耳光的冲击中缓过气来。
他慢慢地、有些僵硬地转过身。
一张清秀却异常苍白的脸映入林晚的眼帘。五官干净,鼻梁挺直,嘴唇很薄,此刻正紧抿着。额前的碎发有些凌乱地垂下来,遮住了一部分眉眼。最引人注目的是那双眼睛,瞳仁的颜色很浅,是一种近乎透明的琥珀色,此刻正清晰地映着林晚惊愕的脸。那眼神里没有恐惧,没有愤怒,只有一种近乎执拗的、不容置疑的平静。
阿……阿姨,男孩的声音有些沙哑,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清越,却异常清晰地响起,打破了死寂,这里是旅社,请不要在这里……打扰别人。
他的目光扫过呆滞的张美玲和惊疑不定的林晨,最终落在林晚紧握着烟灰缸、指节发白的手上。那浅色的瞳孔里,似乎极快地掠过一丝了然的微光,随即又恢复了那种沉静的琥珀色。
还有你,他微微侧过头,目光落在林晨身上,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这里是公共场合。你姐姐需要休息。
林晨被他看得莫名一窒,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张了张嘴,却没能再吼出什么话来。张美玲像是被抽掉了主心骨,那疯狂的气势瞬间泄了大半,只剩下茫然和一种被强行打断的委屈,嘴唇哆嗦着,眼泪又开始无声地往下淌。
瘦高的男孩不再看他们。他转过身,面对林晚,微微低了下头,声音放得更轻缓了些:没事吧
那双浅琥珀色的眼睛,清澈得像秋日的湖水,清晰地映出她此刻狼狈、苍白、却强撑着不肯倒下的模样。
林晚怔怔地看着他,握着烟灰缸的手,终于一点点、一点点地松懈下来。冰冷的玻璃表面,沾满了她手心的冷汗。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堵住,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狭窄、破败的旅社走廊里,昏黄的灯光在男孩清瘦的肩头跳跃。他像一道突然劈开黑暗的光,安静地伫立在那里,隔开了她与身后的万丈深渊。
门外,是母亲绝望的呜咽和弟弟不甘的低吼。门内,林晚的世界,在男孩那双沉静琥珀色眼眸的注视下,第一次,有了一丝微弱而真实的裂隙。
男孩没有再多说什么,只是静静地站在门口,像一道沉默的界碑,隔开了林晚和门外那个疯狂的世界。他清瘦的身影在昏暗的走廊灯光下投下长长的影子,刚好将林晚笼罩其中。
张美玲的呜咽声渐渐低了下去,从歇斯底里变成了断断续续的抽泣,她像是被抽干了所有力气,眼神空洞地望着地面,嘴里无意识地喃喃着:毁了……全毁了……我的家没了……
林晨则狠狠地瞪了林晚一眼,又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忌惮瞟了挡在门前的男孩一眼,最终烦躁地抓了抓头发,低吼了一句:妈!别在这儿丢人现眼了!走了!
他用力拽了张美玲一把。
张美玲被儿子拖着,踉踉跄跄地后退,那双曾经精心描绘过、此刻被泪水糊得乱七八糟的眼睛,最后深深地、带着一种刻骨的怨毒和绝望,剜了林晚一眼,仿佛要将她生吞活剥。然后,她才像一具失去灵魂的木偶,被林晨半拖半拽着,消失在走廊尽头黑暗的楼梯口。
走廊里重新恢复了安静,只剩下远处模糊的城市噪音和隔壁房间隐约的电视声。
挡在门前的男孩,直到那母子俩的身影彻底消失,才微不可察地松了口气。他转过身,重新面对林晚。
林晚还保持着刚才的姿势,背靠着冰冷的门框,手里紧握的烟灰缸已经垂落下来,指节因为用力过度而僵硬发白。她的脸色依旧苍白得吓人,嘴唇紧抿,只有那双漆黑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眼前这个突然出现又替她挡下一切的陌生男孩。眼底深处,翻涌着惊疑、困惑,还有一丝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溺水者抓住浮木般的微弱依赖。
你……林晚的声音干涩沙哑,像是砂纸摩擦,你是谁
男孩没有立刻回答。他微微侧头,目光落在林晚垂在身侧、握着烟灰缸的手上。那双手很瘦,骨节分明,此刻正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着。
我叫沈确。他终于开口,声音依旧清越平静,像山涧里流淌的溪水,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隔壁班的。他简单地补充了一句,目光重新回到林晚脸上。那双浅琥珀色的眼睛清澈见底,里面没有任何探究或怜悯,只有一种纯粹的、坦然的平静。
沈确……林晚在记忆的废墟里飞快地搜索着这个名字。隔壁班……好像是那个常年霸占年级红榜前三、却总是沉默得像影子一样的男生她对他几乎毫无印象,只模模糊糊记得一个总坐在教室角落、低着头看书的清瘦侧影。
你怎么……林晚想问你怎么会在这里,话到嘴边却又咽了回去。这问题显得很多余,也很无力。她垂下眼帘,避开他过于清澈的注视,目光落在自己沾满灰尘的旧球鞋上。
碰巧路过。沈确的声音很轻,仿佛在陈述一个再简单不过的事实。看到门开着,动静很大。
他没有追问她为什么住在这里,也没有问她家里发生了什么,只是用一种陈述事实的语气解释了自己的出现。这种点到为止的尊重,让林晚紧绷的神经莫名地松弛了一丝。
沉默在狭窄的走廊里弥漫。旅社劣质的消毒水味和霉味混杂在一起,有些刺鼻。
这个,沈确的目光再次落到林晚紧握的烟灰缸上,语气依旧平淡,放回去吧。拿着累。
林晚这才如梦初醒般低头,看着自己手里这个沉甸甸的武器,一股迟来的、混杂着后怕和荒谬的羞耻感猛地冲上脸颊。她几乎是慌乱地松开手,将那个冰凉的玻璃烟灰缸塞回身后房间的床头柜上,发出哐当一声轻响。
谢谢。她转过身,背对着沈确,声音低得像蚊子哼。这两个字,重逾千斤。
不用。沈确的回答依旧简短。他站在门口,似乎并没有立刻离开的意思,也没有要进来的打算。昏黄的灯光勾勒着他清瘦的轮廓。
学校……快晚自习了。林晚没话找话,试图打破这令人窒息的沉默。她的声音带着一种连自己都厌恶的虚弱。
嗯。沈确应了一声,目光却落在林晚放在门边地上的那个破旧鼓囊的书包上。那里面,是她全部的家当。你……需要帮忙吗他问得很直接,没有任何拐弯抹角,目光坦然地看向林晚。
帮忙林晚的心猛地一缩。她能要什么帮忙钱住处还是帮她对抗那个令人窒息的家巨大的无助感和一种根深蒂固的、不愿示弱的倔强在她心里激烈地撕扯着。她下意识地摇头,动作有些僵硬:不用,我……我自己能行。
沈确看着她紧绷的侧脸和微微颤抖的肩膀,那双浅色的眼睛似乎洞察了什么。他没有坚持,只是点了点头,语气依然平静无波:好。那我走了。
他顿了顿,像是思考了一下,才又补充了一句,声音很轻,却清晰地钻进林晚的耳朵里:
林晚,你做的没错。
这句话,像一颗投入死水潭的石子,瞬间在林晚早已冰封的心湖里激起了巨大的涟漪!
她猛地抬起头,难以置信地看向沈确。他怎么会知道他凭什么这么说
沈确却没有解释。他只是迎着她的目光,那双琥珀色的眼眸清澈依旧,里面没有任何评判,只有一种近乎纯粹的、坚定的认同。然后,他微微颔首,算是告别,便转过身,迈着不疾不徐的步子,沿着昏暗的走廊离开了。清瘦的背影很快消失在楼梯的拐角,像一缕无声无息的风。
林晚怔怔地站在原地,耳边反复回响着那七个字——林晚,你做的没错。
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楚猛地冲上鼻尖,视线瞬间变得一片模糊。她用力咬住下唇,尝到了一丝血腥的铁锈味,才强行把那汹涌的泪意压了回去。
没错……她低声重复着,像是在确认,又像是在说服自己。靠着冰冷的门框,身体一点点滑落,最终无力地跌坐在门口的水泥地上。冰冷的寒意再次从地面渗透上来,她却仿佛感觉不到了。
沈确那句轻飘飘的话,像一颗微小的火种,落在了她冰冷荒芜的心原上。虽然微弱,却在无边无际的黑暗中,第一次燃起了一丝微弱却真实存在的温度。
接下来的日子,林晚把自己变成了一台高速运转、不知疲倦的机器。
学校宿舍是回不去了,那个家更是地狱。她唯一的栖身之所,就是那间散发着霉味的廉价旅社单间。每天天不亮,她就悄无声息地离开旅社,像一缕游魂般飘进尚未完全苏醒的校园。空旷的教室里,她永远是第一个点亮灯光的人。深夜,当保安开始巡查催促离校,她才背着沉重的书包,拖着灌了铅的双腿,最后一个离开。
书本成了她唯一的铠甲和武器。那些曾经晦涩难懂的公式定理,那些需要反复记忆的单词课文,此刻都变成了她对抗绝望的唯一砝码。她强迫自己将所有的注意力都死死钉在书本上,用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用翻动书页的哗啦声,来掩盖心底深处那无时无刻不在嘶鸣的恐惧和空洞。饿了,就啃一口从食堂买的、硬邦邦的冷馒头;渴了,就灌几口学校水房里冰凉的白开水。疲惫像跗骨之蛆,啃噬着她的神经,她就用指甲狠狠掐自己的大腿,用疼痛来换取片刻的清醒。
她像一个孤军奋战的士兵,在高考这座独木桥上,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向前冲锋。身后是万丈深渊,前方……或许依旧渺茫,但她别无选择。
关于家里的消息,如同被风吹散的碎片,零零星星地钻进她的耳朵。
林国栋因为聚众赌博和涉案金额(主要是林晚那被输掉的学费),被行政拘留了十五天。据说放出来那天,他在派出所门口就闹了一场,扬言要找到林晚算总账。张美玲跑去哭诉了几次,被不耐烦的警察挡了回来,回来后就变得更加沉默寡言,眼神空洞,常常一个人坐在那里发呆,偶尔会神经质地翻找着那个早就被情人卷跑的空钱包。林晨……似乎彻底跟她划清了界限。在学校里远远看到,他会立刻像躲避瘟疫一样扭过头,加快脚步走开,眼神里是毫不掩饰的怨毒和鄙夷。有一次在狭窄的楼道口狭路相逢,他甚至故意狠狠撞了她的肩膀,留下一句冰冷刺骨的诅咒:扫把星!你等着!
林晚全都默默承受了下来。她像一株在狂风暴雨中沉默生长的野草,将所有外界的恶意都转化为向下扎根、向上挣扎的力量。
日子在题海和麻木中一天天滑过。深秋的寒意越来越重。旅社那薄薄的被褥根本无法抵御寒冷,林晚常常在半夜被冻醒,牙齿咯咯作响,只能裹紧单薄的外套,蜷缩在冰冷的床上,睁着眼睛等待天亮。饥饿更是如影随形。她每天的生活费压缩到了极限,常常是饿得前胸贴后背,胃里像有一把火在烧。有一次在图书馆做题时,一阵剧烈的眩晕袭来,眼前发黑,她差点一头栽倒在书桌上。幸好旁边伸过来一只手,及时扶住了她的胳膊。
林晚惊魂未定地抬起头,对上了一双熟悉的、平静的琥珀色眼眸。
沈确不知何时坐在了她旁边的空位上。他什么也没问,只是默默地递过来一个用干净纸巾包着的、还带着余温的包子。那袅袅升起的热气和面食的香气,瞬间击溃了林晚强撑的防线。她几乎是本能地接过,狼吞虎咽地塞进嘴里,滚烫的面皮烫得她舌尖发麻,滚烫的泪水却不受控制地涌了出来。她慌忙低下头,把脸埋在书本里,肩膀微微耸动。
沈确没有看她,也没有说话,只是安静地翻开了自己的习题册。只有在她噎住时,才适时地递过来一瓶拧开了盖子的矿泉水。
从那以后,林晚的课桌抽屉里,总会碰巧多出一些东西。
有时是一个温热的茶叶蛋,有时是几块独立包装的饼干,有时是一盒温热的牛奶……没有言语,没有对视,仿佛只是某种心照不宣的默契。林晚默默地接受着这份无声的馈赠,没有道谢,也没有拒绝。那一点点微不足道的食物带来的热量,支撑着她熬过了一个又一个寒冷饥饿的日夜。
时间在笔尖的沙沙声中飞速流逝。深秋的枯叶落尽,凛冬的寒风呼啸而过,窗外的枝头终于悄然萌发出点点新绿。
高考的倒计时牌,数字一天天变小。
林晚的整个世界,也收缩成了试卷上密密麻麻的题目。她屏蔽了外界所有的声音,包括偶尔从同学口中听到的关于她家的零星议论。她只知道,自己必须抓住这次机会,这是她唯一的生路。
当最后一门考试的结束铃声响起,林晚放下笔,走出考场。初夏的阳光有些刺眼,她抬手挡了一下。没有想象中的狂喜,也没有彻底的解脱,只有一种漫长跋涉后的巨大虚脱感,沉甸甸地压在心头。
接下来是漫长的等待。等待成绩,等待录取通知书。
旅社的房间依旧狭小闷热,空气中弥漫着挥之不去的霉味和隔壁飘来的油烟味。林晚找了一份在快餐店后厨洗盘子的暑期工。油腻的洗碗池,堆积如山的脏碗碟,烫手的洗碗水,一站就是七八个小时,腰酸背痛,手指被泡得发白发皱。但拿到那微薄的日结工资时,那几张皱巴巴的纸币握在手里,却让她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踏实。
她小心翼翼地计算着每一分钱,计算着旅社的房费,计算着每天最便宜的伙食费。日子过得清苦、拮据,像一根绷紧的弦,却异常平静。她几乎快要忘记那个家了,或者说,她强迫自己不去想。
直到那一天。
盛夏的阳光炙烤着大地,空气中翻滚着灼人的热浪。林晚刚结束一个早班,拖着疲惫的身体从闷热油腻的后厨走出来,额头上全是汗,身上的廉价T恤也被汗水浸湿了一大片。她低着头,只想快点回到那个虽然破旧但还算阴凉的旅社房间,好好冲个冷水澡。
就在她走到旅社附近那条熟悉的小巷口时,脚步猛地顿住了。
巷口那棵枝叶稀疏的梧桐树下,站着三个人。
阳光穿过树叶的缝隙,在他们身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却丝毫不能驱散他们周身散发出的那种沉重的、格格不入的气息。
林晨站在最前面。他好像长高了一些,肩膀也宽厚了一点,不再是记忆中那个只会打游戏、伸手要钱的单薄少年。皮肤晒黑了不少,穿着件洗得发白的普通T恤和一条牛仔裤,脚上是一双看起来很廉价的运动鞋。他手里紧紧攥着一个牛皮纸信封,眼神复杂地看着林晚,里面有怨气,有挣扎,还有一种她从未见过的、生涩的别扭。
张美玲站在林晨侧后方半步的位置。她瘦了很多,眼角的皱纹更深了,曾经精心打理过的卷发现在随意地扎在脑后,显得有些毛躁和灰暗。身上穿着一件样式老气但很干净的碎花衬衫。她手里拎着一个鼓鼓囊囊的旧保温桶,手指因为用力而指节泛白。眼神躲躲闪闪,不敢与林晚对视,嘴唇微微翕动着,似乎在无声地练习着什么话。
而站在最后面的,是林国栋。
林晚的目光触及到那个身影时,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了一下!那个曾经暴戾、蛮横、眼中只有赌桌和酒瓶的男人,此刻佝偻着背,像是一夜之间被抽走了所有的精气神。头发白了一大半,凌乱地贴在头皮上。脸颊深深凹陷下去,眼袋浮肿,眼神浑浊而呆滞,带着一种近乎麻木的怯懦。他身上穿着一件明显不合身的、洗得发灰的保安制服,袖口磨损得厉害。他整个人缩在树荫下,像一截被雷劈过的枯木,当林晚的目光扫过来时,他几乎是本能地、畏缩地低下了头,肩膀微微颤抖了一下。
空气仿佛凝固了。灼热的阳光炙烤着地面,蝉鸣声嘶力竭,显得巷口这一小片沉默的空间更加死寂。
林晚站在原地,浑身僵硬。指尖冰凉,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她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身体紧绷,像一只受惊的刺猬,竖起了全身的尖刺。戒备、厌恶、还有一丝无法控制的恐惧,瞬间攫住了她。他们来干什么是林国栋终于忍不住要来报复了吗还是张美玲又来哭诉要钱或者林晨要替父讨回公道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沉默中,林晨动了。
他深吸了一口气,像是下定了某种巨大的决心,迈开步子,一步一步,有些僵硬地走到林晚面前。他比林晚高了小半个头,目光却微微垂着,不敢直视林晚那双冰冷审视的眼睛。他把手里那个被他攥得有些发皱的牛皮纸信封,往前一递。
林晚没有接,只是冷冷地看着他,眼神锐利如刀。
林晨的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脸上闪过一丝难堪和挣扎。他舔了舔干裂的嘴唇,终于抬起头,目光越过林晚的肩膀,看向她身后那条破败的小巷深处那家平安旅社歪斜的招牌。他的声音很低,带着一种生硬的沙哑,像是在背诵一段极其不情愿的台词,却又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执拗:
姐……这个……给你。
他顿了顿,似乎在积蓄勇气,才又补上了那句石破天惊的话:
这次……我供你读大学。
林晚的瞳孔骤然收缩!她像是没听清,又像是被这句话蕴含的巨大荒谬感击中,整个人都僵住了。供她读大学林晨那个曾经心安理得啃老、只会伸手要钱买游戏点卡的弟弟她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在闷热的后厨里中暑出现了幻听。
就在这时,张美玲也挪着步子走了上来。她的动作小心翼翼,带着一种近乎卑微的讨好。她把那个旧保温桶也递了过来,手指还在微微发抖。声音很小,带着浓重的鼻音,眼神依旧躲闪着:晚晚……妈……妈给你熬了点汤……加了枸杞和当归……补气血的……你……她哽咽了一下,后面的话没能说下去,只是把保温桶又往前送了送,仿佛献上什么珍贵的贡品。
林晚的目光扫过母亲那张写满憔悴和讨好的脸,扫过她身上那件洗得发白的碎花衬衫,最终落在那个廉价的旧保温桶上。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涩猛地冲上鼻腔。
最后,她的目光,如同冰冷的探照灯,缓缓移向了依旧瑟缩在树荫下的林国栋。
林国栋感受到她的注视,身体剧烈地颤抖了一下,头埋得更低了。他双手紧紧攥着自己那件不合身的保安制服下摆,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发白。他像是用了全身的力气,才终于蠕动着干裂起皮的嘴唇,发出几个破碎、嘶哑得几乎听不清的音节:
晚……晚晚……
他猛地抬起头,浑浊的眼睛里布满了蛛网般的红血丝,眼窝深陷,里面盛满了浓得化不开的羞愧、痛苦和一种近乎绝望的哀求。他看着林晚,像是看着一个遥不可及的、审判他的神灵,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爸……爸在……在戒赌中心……当……当义工了……
爸……能……能送你……进去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