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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酆都神主陨落八百年忌日,血雨淋透归墟界碑。

    我提着那盏他留下的残灯,守在这座死墓前。

    九天玉京却派神官来清缴余孽。

    他们用蚀骨钉刺穿我琵琶骨时,碑上青苔突然剥落。

    露出神主亲手刻的字:吾妻溟,归期未定,莫等。

    残灯骤然大亮,映出我腕间与他同源的混沌神力。

    身后传来界碑碎裂的声音——

    谁告诉你,本座死了

    ---

    朔风,是酆都冥土永恒的叹息。

    它卷着细碎如骨粉的尘埃,永无休止地刮过这片被三界遗忘的角落。

    目之所及,是凝固的死寂——墨黑色的冥岩铺展成荒原,一直延伸到视野尽头那片沉郁如铁、翻涌着不祥泡沫的归墟之海。

    天空是浑浊的绛紫色,低低压在归墟墨浪之上,沉重得令人窒息,仿佛随时会彻底塌陷,将这方死地连同其下可能潜藏的恐怖,一同碾碎、埋葬,抹去最后一点存在的痕迹。

    时间在这里失去了流动的意义,只剩下归墟海浪拍打界岸的单调回响,如同亘古的心跳,缓慢,沉重,带着腐朽的潮气。

    今日,是第八百个心跳。

    是酆都神主沉眠于这片归墟绝域,整整八百年的忌日。

    九天玉京,那座悬浮于三十三重天外、琼楼玉宇环绕、仙乐终日不绝的至高神庭,早已将酆都二字连同与之相关的所有神迹、威名、甚至一丝传说,从煌煌神史中彻底剜去,列为不可言、不可想、不可触碰的禁忌。

    神律森严,违者打入无间,神魂永劫。

    八百年时光,足够让一个曾经执掌幽冥、震慑万鬼的神主之名,在刻意的遗忘与冰冷的恐惧中,彻底化作飘散的飞灰。

    只有这酆都冥土与归墟之海的交界处,还固执地矗立着一座孤碑。

    没有宏伟的神殿拱卫,没有庄严肃穆的祭坛,甚至连一块刻着尊号名讳的墓碑都没有。

    只有一方通体由归墟海底最沉最冷的镇魂墨玉雕凿而成的巨大界碑,线条粗粛而沉默,碑体爬满了深青近黑的苔藓,像大地凸起的一块巨大伤疤,又像一枚深深楔入死亡边界、兀自不肯消逝的印记。

    碑身正面,只余一片被时光和湿冷苔藓覆盖的模糊。

    碑前,立着一个身影。

    一身洗得发白、辨不出原本颜色的旧布袍,裹着颀长而过分瘦削的身形,仿佛一阵稍大的阴风就能将他吹散。

    枯槁的黑色长发凌乱地垂落,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一个过于清晰的下颌轮廓,和一片毫无血色的苍白。

    他手中,提着一盏灯。

    一盏灯罩布满蛛网般裂纹、仿佛下一刻就要彻底碎裂的青铜古灯。

    灯身黯淡,布满铜绿,灯芯处,一点豆大的、幽幽的青白色火苗,在永不止息的冥风中极其微弱地摇曳着,光芒仅能勉强照亮提灯者枯瘦的手腕和脚下方寸之地。

    这点微光,如同无尽死寂墨海边缘,一只濒死萤虫的最后挣扎。

    他便是这界碑唯一的守墓人。神主陨落前,唤他——溟。

    风似乎更急了,卷起冥土上灰白的骨尘,发出呜咽般的嘶鸣。

    归墟海墨色的浪涛翻滚得愈发汹涌,撞击在墨玉界碑的基座上,溅起粘稠如墨汁的冰冷水沫。

    那水沫带着浓烈的、仿佛万物腐烂终点的咸腥气息,弥漫开来,浸染着空气。

    就在这时,异变陡生!

    那浊浪翻涌的绛紫色天穹深处,毫无征兆地,裂开了一道巨大的、横贯整个视野的猩红伤口!

    没有雷声,没有预兆。

    下一瞬,粘稠、腥臭、色泽暗红近黑的雨,如同苍天被撕裂血管喷涌而出的污血,瓢泼般倾泻而下!

    血雨!

    那雨点沉重冰冷,砸在墨玉界碑上,砸在荒芜的冥土上,砸在守墓人溟单薄的肩头和他手中那盏残灯微弱的青焰之上,发出令人牙酸的嗤嗤声响,腾起带着浓烈铁锈与腐烂混合气味的灰黑色烟雾。

    血雨淋碑!

    溟一直低垂的头颅猛地抬起!

    枯槁的长发被血雨打湿,黏在苍白的脸颊上,露出那双眼睛——深邃得如同归墟海最底层的寒渊,里面没有惊骇,没有愤怒,只有一片沉沉的、化不开的死寂,如同古井深处沉积了千万年的寒水。

    然而此刻,那死寂的冰层之下,似乎有极其细微的涟漪,被这污秽的血雨强行激荡开来。

    他拢在破旧袖袍中的手,死死攥紧,指节因用力而泛出青白色。

    八百年前,神主以身封镇归墟魔眼,魂散道消之日,天地同悲,亦是如此血雨倾盆!

    今日忌辰,血雨再临!是巧合是天哭还是……某种不祥的预兆

    血雨滂沱,浇透了界碑上厚重的青苔,那些深青近黑的苔藓贪婪地吸吮着污血,颜色变得愈发暗沉诡异,仿佛有了生命般微微蠕动。

    碑体上,似乎有些被苔藓掩盖了无数岁月的刻痕,在血水的冲刷下,隐隐透出一点极其微弱的轮廓。

    溟的目光死死锁住那片区域,死寂的眼底深处,那点细微的涟漪骤然扩大!

    一丝极其微弱、却真实存在的波动,如同沉睡古琴被拨动了最细的弦,瞬间穿透了血雨的嘈杂和归墟海的咆哮,清晰地传递到他提灯的手腕上!

    那波动……来自界碑深处!带着一丝……熟悉到灵魂为之战栗的……余温

    呵……终于……忍不住了么

    一个冰冷、倨傲、如同金玉摩擦却又带着刻骨阴寒的声音,突兀地刺破了血雨的幕布和归墟的涛声,从天而降!

    溟攥紧的手指微微一顿,随即缓缓松开。他没有抬头,只是将手中那盏残破的青灯,往身侧稍稍挪动了一寸。

    那点豆大的青焰,在污浊的血雨中顽强地摇曳了一下,光芒似乎凝实了半分,将他脚下被血水浸染的方寸之地映照得更加清晰,也将那界碑上被血雨冲刷的刻痕区域,笼罩在它微弱却执拗的光晕里。

    三道身影,裹挟着沛然莫御的煌煌神光,撕裂了酆都冥土上空沉郁的绛紫色天幕,如同三颗灼热的陨星,轰然降临在墨玉界碑之前!

    神光刺目,带着九天玉京特有的、纯净到不染尘埃却又冰冷到毫无生机的威压,瞬间驱散了周遭弥漫的血腥与腐朽气息,硬生生在污浊的冥土上辟出一方神圣的领域。

    光芒中,三位神官现出身形。

    为首者,身着绣有繁复金纹的云锦白袍,头戴高冠,面如冠玉,只是那双微微上挑的凤目里,盛满了毫不掩饰的厌恶与居高临下的审视。

    正是玉京掌刑司神官——玉衡。

    他身侧,一左一右,侍立着两名身着银亮神甲、面无表情、眼神锐利如鹰隼的持戈神将,周身神力凝练,如同两柄出鞘的利剑,锋芒毕露。

    玉衡神官的目光如同实质的冰锥,瞬间钉在血雨中那道孤寂、瘦削、提着一盏破灯的布衣身影上。

    他优雅地抬起手,用云锦袍袖轻轻掩住口鼻,仿佛嗅到了什么不堪忍受的污秽,声音透过衣袖传来,带着金属般的冰冷回响:

    下界秽土,果然污浊不堪,连天都降下血雨涤荡。本官奉玉京法旨,前来清缴酆都余孽,肃清此地。

    他的目光扫过溟,如同看着一只在泥泞中挣扎的蝼蚁,最终落在那座爬满青苔、被血雨淋透的墨玉界碑上,厌恶之色更浓。

    这座碍眼的坟茔,连同那点苟延残喘的余烬,今日,便一并抹去吧。

    余孽溟终于开口了。

    声音透过血雨的嘈杂传来,沙哑,低沉,带着一种久未开口的滞涩感,却奇异地压过了风声雨声,清晰地响在每一个生灵的耳畔。

    他依旧没有抬头,视线似乎穿透了污浊的血雨,专注地落在那盏残灯摇曳的青焰上,仿佛那才是整个世界的中心。

    这里只有一座碑,一盏灯。神官要找的余孽,怕是走错了地方。

    放肆!玉衡神官左侧的持戈神将猛地踏前一步,手中神戈嗡鸣,戟尖指向溟,厉声喝道,卑贱罪徒,安敢对玉京神官不敬!跪下回话!

    狂暴的神将威压如同无形的巨锤,裹挟着玉京的煌煌天威,狠狠砸向溟!那威压足以让寻常仙魔瞬间骨断筋折,神魂战栗!

    溟单薄的布袍在威压下猎猎作响,枯槁的长发被劲风吹得向后飞扬,露出整张苍白得毫无血色的脸。

    他瘦削的身躯似乎微微晃动了一下,如同风中残烛。然而,他的脚步未曾移动半分,甚至连握着灯柄的手指,都没有一丝颤抖。

    那点豆大的青焰,在狂暴的神威冲击下,依旧顽强地燃烧着,甚至……似乎更加凝实了一点。

    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抬起头。

    枯槁的发丝黏在脸颊上,血水顺着苍白的皮肤滑落,滴入脚下污浊的血泊。

    那双深邃如归墟寒渊的眼眸,终于对上了玉衡神官冰冷倨傲的视线。

    没有恐惧,没有愤怒,没有哀求。

    只有一片沉沉的、令人心悸的死寂。

    那死寂如同万载玄冰,将一切外来的喧嚣、威压、甚至神光都吞噬了进去,只留下亘古的虚无与疲惫。

    跪溟的嘴唇极其轻微地翕动了一下,沙哑的声音带着一丝近乎嘲讽的倦意,这冥土,只葬不屈之魂。要跪,神官不妨去别处寻寻。

    找死!那持戈神将勃然大怒,被一个气息奄奄的罪徒如此顶撞,简直是奇耻大辱!手中神戈光芒暴涨,便要悍然出手,将这个碍眼的余孽连同那盏破灯一同碾碎!

    且慢。玉衡神官却微微抬手,制止了神将的动作。他的目光如同冰冷的探针,在溟身上反复扫视,最终落在他手中那盏布满裂纹、青焰摇曳的青铜古灯上,凤目之中闪过一丝极其隐晦的贪婪与凝重。

    那盏灯……

    玉衡的声音低沉了几分,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便是当年酆都神主随身之物‘引魂灯’的残骸果然……神物自晦,纵使残破至此,亦能在你这等罪徒手中留存一点灵光。可惜,明珠蒙尘,神物染秽。他话锋一转,语气陡然变得森寒无比,带着玉京法旨不容置疑的威严:

    罪徒溟!你勾结邪神,祸乱幽冥,致使神主陨落,天地失衡!玉京法旨在此!还不速速交出神主遗物,自封神力,随本官回玉京领罪伏诛!或许,可留你一点真灵转世!

    勾结邪神祸乱幽冥溟重复着玉衡的话,声音里听不出任何情绪,只有一片死水般的沉寂。

    他提着灯的手,似乎无意识地摩挲了一下灯柄上粗糙的铜锈。神主如何陨落,玉京……不是最清楚么

    玉衡神官瞳孔骤然一缩!溟的话语虽轻,却像一根冰冷的针,精准地刺向他心中某个不可触碰的隐秘!

    他脸上那优雅的倨傲瞬间冻结,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被冒犯权威的暴怒和一丝……难以言喻的心虚!

    冥顽不灵!亵渎神庭!玉衡的声音陡然拔高,尖利刺耳,彻底撕破了伪装的优雅,看来你是执意要背负这万劫不复之罪了!左右神将!拿下此獠!抽魂炼魄!取回神物!

    遵命!

    两名持戈神将齐声应诺,声如雷霆!早已按捺不住的神力轰然爆发,刺目的银白色神光如同两轮小太阳在他们身上升起,狂暴的威压瞬间锁定了血雨中的溟!

    左侧神将一步踏出,大地震颤!他手中神戈高高扬起,戈身之上无数细密的金色神纹瞬间亮起,汇聚成一道撕裂空间的恐怖锐芒!

    那锐芒带着净化一切污秽的玉京神威,如同天罚之刃,以开山断海之势,朝着溟当头劈下!

    空气被撕裂,发出凄厉的尖啸,血雨在神光临近的瞬间被蒸发成腥臭的红雾!

    右侧神将则身形一晃,化作一道模糊的银色残影,速度快到极致!

    他并未直接攻击溟,而是如同鬼魅般绕向溟的身后,手中神戈斜指,目标赫然是溟手中那盏摇曳着青焰的残灯!意图围魏救赵,或者……直接毁掉那碍眼的东西!

    煌煌神威,前后夹击!绝杀之局!

    溟依旧站在原地,单薄的身影在两道沛然神光与恐怖威压的夹击下,渺小得如同惊涛骇浪中的一叶扁舟,随时会被彻底撕碎、湮灭。

    他甚至连眼皮都没有抬一下。

    就在那蕴含着净化神威的戈芒即将触及他发顶的千钧一发之际,就在身后那抹银色残影的戈尖即将挑向他手中残灯的刹那——

    溟握着灯柄的、枯瘦苍白的手指,极其轻微地、近乎优雅地,向上抬了抬。

    嗡——!

    一声极其低沉、仿佛从九幽最深处传来的嗡鸣,骤然响起!

    并非来自他自身,而是源于他手中那盏布满裂纹的青铜古灯!那豆大的一点青白色灯焰,猛地向上窜起寸许!

    光焰暴涨!

    不再是微弱摇曳的青白,而是瞬间爆发出一种难以形容的、仿佛能吞噬一切光线的……混沌幽光!

    那幽光并不刺眼,甚至带着一种诡异的柔和,如同最深沉的黑夜本身被点燃。光芒瞬间扩散开来,形成一个薄薄的、半球形的光罩,堪堪将溟和他脚下的方寸之地笼罩在内。

    轰——!!!

    开山断海的神戈锐芒狠狠劈在混沌幽光形成的光罩之上!

    没有惊天动地的爆炸,没有能量狂潮的肆虐。

    只有一声沉闷到令人心脏骤停的巨响!

    那足以净化金仙、撕裂空间的恐怖戈芒,撞上混沌幽光的瞬间,竟如同泥牛入海!

    所有的神光、所有的威能、所有狂暴的净化之力,都在接触到那层看似脆弱不堪的幽暗光罩时,被无声无息地吞噬、湮灭、分解!仿佛投入了一个深不见底的归墟漩涡!

    光罩表面甚至没有泛起一丝涟漪!

    而几乎在同一瞬间,绕至溟身后的那名神将,他那快如闪电、直刺残灯的神戈,在距离灯身不足三寸之地,也诡异地凝固了!

    并非被阻挡,而是那一片区域的空间,仿佛瞬间被剥离了存在的概念!时间、空间、物质的流动,都在那混沌幽光的边缘陷入了绝对的凝滞!

    神将保持着突刺的姿态,脸上志在必得的狞笑甚至还未完全展开,整个人连同他的神戈,就像一幅被强行钉在虚空中的诡异画卷,动弹不得!

    只有眼中那瞬间被惊骇和难以置信填满的瞳孔,暴露了他内心的滔天巨浪!

    死寂!

    绝对的死寂笼罩了血雨倾盆的界碑之前!

    只有归墟海翻涌的墨浪声和血雨落地的啪嗒声,单调地回响着,衬得这凝固的一幕更加诡异绝伦。

    玉衡神官脸上的暴怒和倨傲彻底僵住,如同戴上了一张拙劣的面具。

    他凤目圆睁,死死盯着溟手中那盏爆发出混沌幽光的残灯,又看看前方那如同被无形巨口吞噬掉所有威能的戈芒,再看看身后那被彻底凝固在空间中的神将,一股前所未有的、源自灵魂深处的寒意,如同毒蛇般瞬间缠绕上他的脊椎!

    这……这是什么力量!

    这绝不是幽冥鬼力!更不是寻常仙神之力!

    这股力量……这股带着万物归墟、埋葬一切气息的混沌之力……让他想起了玉京最深处、最禁忌的密卷中,关于那位陨落神主的零星记载!

    混…混沌神力!玉衡失声惊呼,声音带着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颤抖,那优雅从容的姿态荡然无存!他猛地指向溟,指尖都在哆嗦,你…你果然窃取了神主本源!罪加一等!万死难赎!

    窃取溟终于缓缓侧过身,混沌幽光映照着他苍白的侧脸和那双死寂的眸子。

    他看向玉衡,眼神空洞,仿佛穿透了对方,看向某个更遥远的、被遗忘的时空。

    这本就是……我的东西。

    他的声音依旧沙哑低沉,却如同冰冷的铁锤,狠狠砸在玉衡的心头。

    狂妄!玉衡神官羞怒交加,被一个罪徒如此轻描淡写地驳斥,甚至点破了他内心最大的恐惧和猜疑,这比杀了他还难受!他猛地从怀中取出一物!

    那是一枚令牌。

    非金非玉,通体漆黑,表面铭刻着无数细密繁复、仿佛在缓缓流动的暗金色神文。

    令牌出现的刹那,一股比之前两名神将联手更加恢弘、更加冰冷、更加无情的威压轰然降临!如同九天苍穹本身垂落的目光,带着审判众生、裁决万物的绝对意志!

    玉京刑令在此!敕令:镇!

    玉衡神官面容扭曲,将全身神力疯狂灌入那枚漆黑刑令之中!

    嗡——!!!

    刑令之上,暗金色的神文骤然爆发出刺目的光芒!

    一道纯粹由无数流动的金色神文锁链构成的巨大符箓虚影,瞬间在溟头顶的虚空中凝聚成型!那符箓带着冻结时空、封禁万法的恐怖力量,煌煌神威如同天倾,朝着下方被混沌幽光笼罩的溟,狠狠镇压而下!

    这一次,不再是试探,不再是擒拿,而是玉京掌刑司最高等级的——镇杀!

    混沌幽光形成的光罩,在这蕴含了玉京至高法则之力的金色神文符箓镇压下,终于剧烈地波动起来!

    幽光与金芒激烈碰撞、湮灭,发出令人牙酸的滋滋声!光罩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向内收缩、凹陷!

    溟的身体猛地一震!

    一直如同石像般稳固的身躯,第一次出现了明显的晃动!

    他本就苍白如纸的脸色瞬间变得更加透明,仿佛下一秒就会彻底消散!一缕暗红色的血线,悄无声息地顺着他紧抿的唇角蜿蜒而下,滴落在他破旧的布袍上,迅速被冰冷的血雨冲淡。

    他握着灯柄的手指,因为承受着难以想象的压力而剧烈颤抖,指节捏得发白。那盏青铜古灯上的裂纹,在剧烈的能量冲击下,似乎又悄然蔓延了一丝。

    幽光护罩越来越薄,摇摇欲坠!

    罪徒!伏诛!玉衡神官见状,眼中闪过一丝狰狞的狂喜,厉声咆哮,再次催动神力!金色神文符箓光芒更盛,威压倍增!

    咔…嚓……

    一声细微却清晰的碎裂声,在溟的脚下响起。不是界碑,不是大地,而是他身周那层混沌幽光形成的护罩,终于不堪重负,出现了第一道明显的裂痕!

    紧接着,第二道、第三道……如同破碎的琉璃!

    机会!

    玉衡神官眼中厉芒爆射!他猛地咬破舌尖,一口精血喷在漆黑刑令之上!

    镇魂!锁神!

    刑令血光大盛!

    那金色神文符箓瞬间染上了一层妖异的血光,威能再次暴涨!

    符箓中心,两根完全由流动的暗金血色神文凝聚而成、散发着冻结神魂恐怖气息的锁链,如同两条择人而噬的毒龙,瞬间突破了濒临破碎的幽光护罩,带着刺耳的尖啸,直射溟的肩胛!

    蚀骨钉!

    玉京掌刑司专门用来对付神魔、钉穿神骨、封禁神力的歹毒刑具!一旦钉入,神力被封,神魂如受万载寒冰冻结之苦,永世不得解脱!

    血光锁链的速度快到了极致!

    溟刚刚承受了符箓的全力镇压,护罩破碎的反噬之力让他身形剧震,体内翻江倒海,混沌神力运转出现了极其短暂的凝滞!

    就是这一瞬!

    噗嗤!噗嗤!

    两声沉闷的、令人头皮发麻的利器穿透血肉骨骼的声音响起!

    两根完全由暗金血色神文化成的蚀骨钉,精准无比地、带着摧枯拉朽的毁灭力量,狠狠贯穿了溟左右两边的肩胛骨!

    钉尖从他单薄的布袍前胸透出,带着淋漓的暗金色神血(那血液竟带着一丝混沌的幽光)!

    呃——!

    一声压抑到极致、仿佛灵魂被瞬间撕裂的痛哼,终于从溟紧咬的牙关中溢出!

    他身体猛地向前一弓,如同被无形的重锤狠狠砸中!那点一直顽强燃烧的混沌幽焰,骤然黯淡下去,几乎熄灭!手中的青铜古灯剧烈震颤,发出濒临破碎的哀鸣!

    蚀骨钉入体!

    难以想象的剧痛瞬间席卷全身!那不仅仅是肉体的穿透,更是对神魂本源的直接穿刺和冻结!

    玉京镇魂神文的歹毒力量如同亿万根冰冷的毒针,顺着贯穿的伤口疯狂涌入他的四肢百骸,钻入他的识海深处,疯狂地侵蚀、冻结他体内流转的混沌神力!

    一股源自灵魂深处的、足以让真神崩溃的冰寒与虚弱感,如同潮水般将他淹没!

    他的身体再也支撑不住,膝盖一软,重重地跪倒在冰冷污浊、浸满血雨和自身神血的泥泞之中!

    噗通!

    水花混合着血泥溅起。

    单薄的身躯跪伏在界碑前,破旧的布袍被血水和污泥浸透,紧贴在身上,勾勒出瘦骨嶙峋的轮廓。

    枯槁的长发湿漉漉地黏在苍白的脸颊和脖颈上,狼狈不堪。

    他低着头,剧烈的痛苦让他的身体无法控制地颤抖着,每一次细微的抽搐都牵扯着贯穿琵琶骨的蚀骨钉,带来新一轮撕裂神魂的剧痛。

    那盏青铜古灯脱手掉落,滚落在泥泞中,灯身沾满了污秽,灯芯处那点混沌幽焰微弱得只剩下米粒大小,在冰冷的血雨和蚀骨钉散发的冻结神力双重压制下,艰难地摇曳着,仿佛下一秒就会彻底熄灭。

    哼!卑贱罪徒!早知如此,何必顽抗!玉衡神官看着跪伏在地、气息奄奄的溟,脸上终于重新浮现出那种掌控一切的倨傲与轻蔑,还有一丝施虐般的快意。

    他缓步上前,靴子踩在血水泥泞中,发出令人不适的噗叽声,停在溟的面前。

    引魂灯残骸玉衡的目光贪婪地落在那盏滚落泥泞的古灯上,又嫌恶地扫过溟肩胛处透出的、兀自滴落着混沌幽光的蚀骨钉尖端。

    待本官拔了这钉子,抽了你的混沌本源,这残灯,连同你窃取的神主遗泽,正好一并带回玉京,也算……废物利用了。

    他缓缓抬起脚,那绣着云纹金线的华丽靴底,带着践踏的羞辱意味,就要朝着溟低垂的头颅踩下!

    他要将这敢于亵渎玉京威严、甚至可能触及了某些可怕隐秘的罪徒,彻底踩进这酆都的污秽泥泞里!

    就在玉衡的靴底即将触及溟散乱发丝的瞬间——

    异变,毫无征兆地降临!

    哗啦——!

    一声极其突兀、仿佛巨大湿滑布匹被猛地撕开的声响,在死寂的血雨中炸开!

    来源,正是溟身后那座被血雨浇透、爬满蠕动青苔的巨大墨玉界碑!

    只见界碑正面,那些吸饱了污血、颜色变得暗沉诡异的厚重青苔,如同被一股无形的巨力从内部狠狠掀开!

    大块大块湿滑粘腻的苔藓混合着淋漓的血水,如同腐烂的皮肉般簌簌剥落,噼里啪啦地砸落在下方的血水泥泞之中!

    被苔藓覆盖了八百年的冰冷碑体,终于重见天日!

    碑身之上,并非预想中的光滑,而是布满了无数道纵横交错的深刻痕迹!那些痕迹并非天然形成,每一道都蕴含着一种难以言喻的、仿佛能斩断因果、凝固时光的锋锐意志!

    它们交织在一起,形成一幅巨大、凌乱、却又带着某种惊心动魄、惨烈决绝之美的……画面或者说,是某种神纹

    而在这些纵横交错的深刻痕迹中心,在碑面最醒目的位置,赫然是几行……字!

    字迹并非镌刻,更像是某种无上伟力直接烙印在墨玉碑体深处!

    每一笔每一划,都如同燃烧着混沌的雷霆,带着一种睥睨诸天、执掌生死的霸道意志,却又在最深处,透出一丝近乎温柔的……眷恋与不舍!

    玉衡神官抬起的脚僵在了半空,脸上的倨傲和施虐的快意瞬间凝固,如同被寒冰冻住。他死死盯着那剥落苔藓后露出的碑文,眼珠几乎要瞪出眼眶!

    一股难以言喻的、源自灵魂本源的巨大恐惧,如同冰冷的毒蛇,瞬间缠紧了他的心脏,让他几乎无法呼吸!

    那字迹……他认得!在玉京最机密的卷宗里,在那些被列为禁忌的古老神谕拓片上……那是……酆都神主独有的神文!

    带着焚尽诸天、重定轮回的混沌道韵!

    血雨冲刷着刚刚剥离了苔藓、露出真容的冰冷碑面。

    那几行烙印在碑体深处的神文,在污浊的血水洗刷下,反而变得更加清晰,每一个字都仿佛活了过来,带着穿透八百载光阴的沉重力量,狠狠撞入在场每一个生灵的眼中,烙印进他们的神魂深处:

    吾妻溟,

    轰——!

    仅仅是开头的三个字,就如同三道混沌神雷,狠狠劈在玉衡神官的识海之中!

    吾妻!

    这卑微的守墓罪徒……竟然是……!这怎么可能!

    玉京密卷从未记载!这绝对是亵渎!是伪造!

    然而……那烙印在碑体深处、带着神主独有本源道韵的混沌气息,却做不得假!

    那霸道绝伦又隐含温柔的笔意,与密卷中拓下的神主手谕残片……如出一辙!

    玉衡神官的身体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一股寒意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

    碑文继续:

    归期未定,

    莫等。

    轰隆隆——!!!

    最后的莫等二字,如同两座混沌神山,轰然砸落在玉衡的心头!砸得他神魂欲裂!神主……神主他……难道……!

    不!不可能!

    神主明明已经魂飞魄散八百年!玉京天机镜照遍三界都寻不到他一丝残魂!这碑文……这碑文一定是这罪徒用了什么邪法伪造的!是幻术!是蛊惑!

    玉衡神官目眦欲裂,心中疯狂嘶吼着否定,试图驱散那几乎将他吞噬的恐惧!然而,他的目光却如同被磁石吸引,死死黏在那莫等二字之上!

    那两个字里蕴含的某种……仿佛跨越时空的无奈叹息和决绝叮嘱,让他通体冰凉!

    就在玉衡心神剧震、陷入巨大恐惧与混乱的刹那!

    异变再起!

    滚落在泥泞血泊中、灯焰微弱如米粒的那盏青铜残灯,毫无征兆地、爆发出了一团无法用言语形容的……光!

    不是之前那种混沌幽光!

    而是一种……仿佛开天辟地时最初的光!它并非炽白,也非金黄,而是包容了所有色彩、又最终归于混沌虚无的极致光芒!光芒瞬间爆发,并不刺眼,却带着一种令万物俯首、让时空凝滞的绝对威严!

    嗡——!!!

    混沌神光瞬间扫过整个界碑前的区域!

    光芒过处,时间仿佛被按下了暂停键!倾盆而下的血雨,诡异地悬浮在半空,形成亿万颗晶莹剔透、内蕴污血的血珠!

    玉衡神官脸上那凝固的惊骇与疯狂,两名神将眼中残留的恐惧与茫然,甚至他们身上腾起的神力光芒,都被这混沌神光彻底定住!

    唯有跪伏在泥泞中的溟!

    混沌神光温柔地笼罩着他。

    那贯穿他琵琶骨、散发着歹毒冻结神力的两根蚀骨钉,在神光照耀下,如同遇到烈阳的冰雪,瞬间发出滋滋的哀鸣,钉身上的暗金血色神文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黯淡、消融!

    最终,两根歹毒刑具如同风化般,寸寸碎裂,化作点点飞灰,消散在神光之中!

    神光并未停止,它流淌过溟枯槁的长发,流过他苍白染血的脸颊,最终……汇聚于他无力垂落在泥泞中的右手手腕。

    在那瘦削得几乎只剩骨头的腕间,皮肤之下,一点微光骤然亮起!

    那光芒的色泽、气息、蕴含的至高无上的混沌本源道韵……竟与界碑上那几行神文烙印,同出一源!不!甚至更加古老!更加纯粹!如同……混沌本身!

    那是……属于酆都神主的……混沌神源印记!此刻,在神主亲手所刻碑文的牵引下,在残灯爆发的本源神光照耀下,它终于挣脱了某种束缚,清晰地显现出来!

    呃……蚀骨钉被强行拔除消融的痛苦,让溟发出一声压抑的闷哼。他艰难地、极其缓慢地抬起头。

    混沌神光映照着他沾满血污泥泞的脸。枯槁的发丝下,那双死寂了八百年的寒渊之眸中,那层厚重的灰烬被这突如其来的、熟悉到灵魂为之灼痛的光芒,彻底吹散!

    一点微弱却无比执拗的星火,在那冰封的瞳孔深处,重新燃起!

    带着茫然,带着难以置信的震动,更带着一种……跨越了八百载孤寂等待的、近乎崩溃的委屈与……希望

    他的目光,死死地、贪婪地、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颤抖,落在那刚刚显露出真容的碑文之上——吾妻溟,归期未定,莫等。

    莫等……溟的嘴唇无声地翕动着,干裂的唇瓣沾染着血污,沙哑的声音带着破碎的哽咽,你让我……怎么……莫等……

    轰——咔啦啦——!!!

    就在溟破碎的低语落下的瞬间!

    一声远比之前任何巨响都要恐怖、仿佛整个归墟之海都被生生撕裂、整个酆都冥土都要彻底崩塌的巨响,猛然从溟的身后炸开!

    那声音的源头,正是那座刚刚显露出神主手书碑文的——墨玉界碑!

    只见那坚不可摧、镇守了归墟边界八百年的巨大墨玉碑体,以那几行吾妻溟的神文为中心,毫无征兆地、如同脆弱的琉璃般,崩裂开无数道蛛网般的巨大裂痕!

    裂痕疯狂蔓延,瞬间遍布整个碑身!

    紧接着,在玉衡神官因极致恐惧而扭曲放大的瞳孔倒影中,在溟骤然收缩、燃起惊世骇俗光芒的星火眼眸注视下——

    整座巨大的墨玉界碑,轰然碎裂!

    无数墨玉碎片裹挟着混沌神光,如同爆炸的星辰碎片,向四面八方激射而出!

    一股无法形容的、仿佛沉睡了万古洪荒的恐怖气息,带着令诸天星辰都要为之黯淡、让万界法则都要为之颤栗的滔天威压,如同挣脱了所有束缚的灭世狂龙,从界碑崩碎的中心,轰然爆发!

    粘稠的血雨被这股气息瞬间蒸发殆尽!

    凝固的时空被强行撕碎!

    玉衡神官和两名神将如同狂风中的枯叶,连惨叫都来不及发出,就被这股沛然莫御的恐怖气浪狠狠掀飞出去,神甲破碎,鲜血狂喷,化作三道狼狈不堪的流星,远远砸进污浊的冥土深处,生死不知!

    混沌神光与崩碎的墨玉碎片交织成的毁灭风暴中心,一个身影,在无尽的光芒与尘埃中,缓缓地、踏着湮灭的法则碎片,一步,一步,走了出来。

    步伐沉稳,带着一种踏碎万古的沉重与……一丝不易察觉的、仿佛沉睡了太久而略显僵硬的滞涩。

    风暴渐息,光芒稍敛。

    那身影终于清晰地显现。

    一身残破的、流淌着暗金色混沌火焰纹路的玄色战甲,覆盖着高大挺拔的身躯。

    战甲多处碎裂,露出下面虬结贲张、布满新旧伤痕的肌肤,那些伤痕中,似乎还残留着某种粘稠如墨、翻涌着痛苦面孔的魔气烙印。

    他的面容在蒸腾的混沌光雾中有些模糊,唯有一双眼睛——

    如同两颗在无尽黑暗中重新点燃的混沌星辰!

    里面燃烧着足以焚尽诸天的神怒,沉淀着跨越八百载时光的沧桑与孤寂,而在那最深处,当他的目光穿透散逸的神光与尘埃,精准无比地、牢牢地锁定在那跪在泥泞血泊中、仰着头、枯发覆面、眼中星火剧烈摇曳的瘦削身影时……

    所有的神怒,所有的沧桑,所有的孤寂,都在瞬间被另一种更加汹涌、更加灼烫、更加不容置疑的……近乎毁灭性的情绪所取代!

    那是一种失而复得的狂喜是跨越生死界限的眷恋是目睹所爱受尽苦楚后的焚天之怒

    亦或是……八百年前那场未能完成的守护承诺,在此刻终于寻到了归途

    他微微侧头,目光甚至未曾扫过远处冥土中生死不知的玉衡等人,仿佛那只是几粒微不足道的尘埃。

    所有的视线,所有的存在感,都只汇聚在泥泞中那个渺小、狼狈、却固执地燃烧着星火的身影上。

    一个低沉、沙哑、如同混沌初开时的雷鸣、却又带着一种压抑了八百年孤寂与暴怒的声音,清晰地、一字一句地,响彻了整个死寂的酆都冥土,也狠狠砸进了溟剧烈震荡的识海深处:

    谁告诉你,本座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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