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入市有声
暮se沉沉,仿若有人在云河镇的屋瓦与石街上,轻覆了一层sh润雾纱。一人自东南市口缓步而来。
那是一位书生模样的男子,青白淡袍,手执墨绿拐杖,双目覆着极薄素纱。杖尖未触地时无声,轻点青石则发出细而沉的声响,与市声无涉,却也不显突兀。
他虽盲,步履却稳,避人如风,遇障如水。若非那拐杖与眼纱,旁人多半会以为他是风尘书生,行脚经年。
市集正值暮时最热。
叫卖、纸鸢、糖人碎裂、童声追逐,层层叠叠,攒成一幅暮光浮市图。
他听得出三尺外老妪议价的沙哑,也听得出七步外低声讨债的焦急。他分辨得出帘布被风吹起的颤响、铁锅下火舌t1an灶的声息,甚至听出石缝里尚未乾透的雨气味。
他的步伐未变,如行走在声音筑起的街道,无所求,亦无所惧。
贩夫扫灰时哼着南地小调;茶摊客商高声讲价,语中藏着对北境雪封的忧se;孩童奔跑间撞翻面汤,老翁叱骂尚未出口,声音便被炒栗子锅响盖过。
这些琐碎、嘈杂、奔突——都是他熟稔的。声音里有生活,也有命运。
片刻後,他脚步微顿。远处传来一声木鱼声,藏於锣鼓与人语之後,若非耳极灵者难辨其形。他略偏头,片刻後复又前行,神se无波。
直到经过一间酒肆。
木匾斑旧,门扉半掩,书「醉南楼」三字。屋内飘出一缕熟香,不烈,却温,似是陈酒未启,气息已沉入骨中。
他侧身轻嗅,腰间酒葫芦随动作轻晃两声。他抬手取下,摇了摇,无声。唇角微扬,低语:「看来也没酒了。」
语毕,便推门而入。
酒肆内谈笑压低,气场未减。墙边几名汉子大笑举杯,话语中刀锋暗藏;角落一人独饮,神情似霜未解。
他不多看,只於靠窗处落座。余光斜照,覆肩不寒,静中带暖。
不多时,小二上前,见他盲眼,愣了一瞬,旋即笑问:「客官里头请,想吃些什麽?」
「几道荤素,酒来一壶,热的。」
语气温和,小二下意识压低语调:「好咧。」
小二退下後,他静坐不语,双手交叠於桌前。
他未入局,却知局中有棋;未举杯,却似早知杯中有话。
店中声音仍在,却有意无意绕过他那一隅。风绕山,雾避石,无人刻意,亦无人靠近。他未张望,却彷佛早已看穿所有。
他耳中辨声不断。谁声高了半寸,谁笑中含咳,谁举杯时按刀,谁语气微顿、目光已变。
这些声音,b目力所见还真。
菜与酒至。他不看,只伸手夹菜,举杯轻触桌面,饮之如常。如仪式展开,无声却有序。
他吃着,饮着,不语。听那四方江湖事——
关於人,关於剑,关於风里的事,血里的名。
真假不问,成败不评。只听,如行云过耳。
若细看,他身处那一隅,连风声也似轻了一分。
琴声,便在他第三口酒入喉时响起。
不急不缓,如泉落玉盘,又似风拂枯枝。音从二楼楼阁隐隐传下,未见其人,却听得曲声盘旋梁柱,疏淡绵长。
起初略显散乱,随音势渐展,层次铺开。
那并非厅堂之音,却极有x情。弹者指力轻缓,运弦如素水入杯,无涛无乱。唯有一转调处微顿一息,音未续气,人似断意。那瞬间,曲中竟添几分无由之悲。
书生眉梢微动,耳稍偏,似yu再听。
但那情绪来得快,散得更快。他轻笑一声,心中默念:「弹者心有忧,然与我何g?」
念既定,便不再寻声,低头续食卤牛肋。r0u滑汤润,酒味与r0u香交织齿间,正是他行路江湖最熟悉的滋味。
四方谈话声未歇。
东窗那桌说起中原剑会,谁进榜、谁被逐;另一桌言谈山匪劫商,七真三假,语声飞溅。
他不cha话,不动情。静坐如镜,万声入池,不起涟漪。
直到某句话,沉入他耳中——
「……你们听说没?霜麟书院的行走,换人了。」
「这回是个nv子,姓顾。听说她一剑斩了两湖三寨,连对方叫什麽都来不及问,就伏了。」
「真的假的?怎麽从没听过?」
「不清楚。只说她出手狠,连书院里的人都怕与她同席。」
话音碎散,有人添油加醋,有人低笑不语。
书生神se未改,只轻抿一口酒。
听至「姓顾」二字,他未挂意;但「一剑斩三寨」一句传入,眉间微不可察地一紧,随即如风过雪痕,无声无迹。
他心中默念:
——江湖从不缺传说。
人言不必尽信,江湖事听过便罢。
若真,自有再见;若虚,听过也罢。
正yu再夹一筷,忽听桌侧传来一声混响——
「砰!」
有人踉跄撞至,翻倒桌椅,酒汁四溅,菜盘碎落,声音碎入空气之中。
小二惊声:「哎呀,小心些!」
醉汉捂着头缓起,一身酒气,目光涣散。原yu赔笑,却在对上书生那覆纱双目的瞬间,声息顿止。
他眯起眼,语带轻薄:
「哟……原来是个瞎的。」
语不高,却透着三分醉气、七分轻慢。像无心,却更似有意。
书生不语,神se如旧。指尖轻抹桌面,拂去sh痕,动作缓若拂尘。
拐杖静倚足旁,白衣不动,气韵无波。
四周声音,於那一瞬,轻轻一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