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琴会於酒
那是昨夜未完的一句曲。是琴声,也是邀声。
而此刻,声尚未起,人还未现。
街声渐远,晨雾未散。
他从豆花摊离开後未急着离镇,只沿着市巷慢行,像是寻味,也像是寻一处落脚的角落。
转过三巷两坊,一株老槐渐入眼前。
那是城东一角,屋墙已斑、石阶碎裂,常人少至,却静得正好。
树下有人,绿衣如画。
她坐在槐树根旁的石阶上,身形修长,腿线匀称,姿态疏雅,仿若本不属这市井之地。腰间系一缕淡绿丝带,裙摆如雾,掩住琴身一角。面上罩着一层薄纱,眉眼之间带着一丝不甚明显的悲意,却不使人同情,反倒使人避退。
琴声在他抵达前已起。
不是招呼,也非等待,音se细润,起落间如指羽抚水。她指间不急不徐,声未沉,却自有重量。那是一种明知他会来、却又不急着让他来听的从容。
书生行至树下,未说话,只举起葫芦饮了一口,坐在槐树另一侧。
琴声未停,两人之间隔着一截树根与几缕雾气,却如两座无声对峙的山。
他坐得极稳,像是专为听琴而来;她弹得极静,像是弹给这份稳而生。
曲毕,她收了手,将琴轻轻覆住,未转头,语声却像泉水拂石般慢慢淌出:
「公子倒真清闲,这麽早就来城东赏音?」
书生拈起酒盏,敛眉应道:「此处幽静,豆花入喉後,正合饮半葫芦。」
她抿唇而笑,不言赞,不带评,指尖轻轻抚过琴身一角,似在检琴,也似在抚语。
「今早天气尚凉,这般淡酒,暖得开?」
书生道:「热的会抢味,淡酒藏得住气——与人一样。」
她手指微顿,随即复起。
「那公子昨夜选的位置也妙,楼中最僻静的角落,旁人多嫌风重声远,你却坐得极稳。」
他答得极平:
「风声重,说话的人不易察觉有人在听。声远,反倒听得清楚。」
她眉眼微动,语调转轻:「你倒是会挑。」
书生略笑,淡道:「藏得好,不如听得好。」
她轻轻一笑,笑意不满,却有三分赞赏、七分试探。
「那你昨夜一言未发,却喝得最快。是人多声杂,听得烦了?」
「声杂,需酒压;人杂,需静看。」
她低头,指尖轻敲琴盖,声音b琴还轻:「那你眼里的醉南楼,是戏场,还是杀场?」
他回:「说书的地方,自有好戏。只是有人登台,有人落幕。」
她:「你是看戏的,还是……」
他打断她,语声微顿:「我不在戏中,只是落座的位置离出口近了些。」
她一愣,旋即笑开,眼角微翘:「你说得真是……有趣。」
他饮了一口酒,唇角未动,神se如初。
她收了琴,动作极轻。雾气绕过她的肩与袖,像是云中人偶,轻得无痕,却叫人不敢忽视。
就在她将要起身离开之时,他忽而开口,语气不疾,声音如旧:
「……好戏那晚,你也看了。」
她脚步微顿,未转身,却轻轻一笑,笑意无声,似是承认,也似是默许。
琴身轻抬,她坐回原位,未语,仅将眼神轻轻投向他所坐之处。
那一眼,不冷,不惊,却藏着三分波光与七分看不透的静意。
书生亦不再言语,只举起酒葫芦,抿下最後一口。
风声绕槐叶,声声不响,像是谁弹过的曲终未止,藏在两人之间——
不破,亦不走。
风声绕槐叶,琴音已止。
魏音静坐如旧,手指仍搭在琴身之上,眼神轻轻落在他所坐之处。雾未散,人未语,她的声音轻柔如风,终於落下:
「小nv子魏音。昨夜弹琴之人,今朝扰客之人,皆是我。」
语气不轻不重,如溪水拂石,顺势而来。无羞亦无矜,只平静如雾,将身份拈起,又轻轻放下。
书生侧耳,拈酒应声:「墨天。」
「墨天……」她低声念了这两字,像是确认,也像是将它藏进心底深处的某一格。
琴身缓缓收起,她将琴斜背起身,语气轻慢,像随口一问,又似早有思量:
「公子若不嫌弃,且让我引一程。云河虽小,亦有些旧事可听,些许巷角可走。」
墨天未语,只立起身形,手拄拐杖,杖声轻落。这一步,已是应诺。
魏音轻笑,步伐从容。两人不并肩,却步履一致,自城东老槐之下,踏入云河镇深巷。
街市渐开,雾尚未散。她不言情,不问事,只指引着他走过一条条旧道。
「那家su饼铺的馅偏甜,早上卖得快,晚了便无。」
「这家茶铺的掌柜手艺不错,只可惜脾气更y,若问三句,便赶人走。」
「这边书肆虽旧,册中夹话却新,有人说它不只是卖书那麽简单。」
她语气温缓不疾,像是闲话,却句句有着对这城的熟稔与留意。
墨天听着,偶有「嗯」与「哦」,从未打断,亦未急行。他走在声音里,走在她编织的云河镇里。
有时她不说话,只转头看他是否还在身侧。他亦不答,只拄杖缓行,踏着落叶声与巷声。他不知她想引他往哪走,她也不问他来这是为了什麽。他们像是互不追问的旧识,又像初识却不陌生的同行。
两人走过香铺,烧的是早春第一批新香;过了一户铁匠铺,炉火未旺,烟已上梁。魏音走得慢,语不多,但偶尔会道:「这家铁匠的nv儿,唱戏b打铁好听。」又或是:「那户人家的狗三更总叫,有人说牠见过鬼。」
她说的不是风雅,而是活人日常。
风从街角吹来,夹着茶香与纸灰味。他轻举酒葫芦,已空,只摇了摇。
魏音眼角一转,笑问:「公子好酒,这我早知。不若我请一壶正酒可好?」
墨天唇角含笑:「正合我意。」
魏音引他转入偏巷,来到一间古旧酒楼。木牌上斑驳残字仅余「东窖」两字,其内却打扫乾净,木桌有油,桌角不摇。
两人选了靠窗的位置坐下,日光斜照入席,像将市声都挡在檐外。
魏音熟稔地与小二招呼,语气简洁而从容。
「醉鳝一盘,红烧j半只,花生猪脚切片。热壶云酿,两盏慢上,今日不赶。」
墨天听完,指尖轻敲桌面,声音淡淡:
「你记得这许多,来过不少次?」
魏音倒酒时未抬头,只道:
「菜se未改,味也未变,走过几回便记得了。」
她语音平淡,无故人之情,也无往事之忆。
墨天不再问,只举盏饮下,酒入喉微烫,转甜,气息清长。他点头:
「不错。」
酒上,菜齐。二人不谈昨夜,不论今朝,只是坐着、饮着、说着。
他们说起城中谁家的桂花早开,说起巷角那户人家的老猫仍不亲人。
魏音问他:「你来云河,是为何事?」
他答:「为走路。」
她轻笑:「走路也要挑地方?」
「地方安静,人声杂,酒不凉。适合。」
「那你选对了。」
说话之间,桌上酒暖,菜热,雾散而yan光初盛。
两人间的气氛不热,不冷,如一壶未酣之酒,虽未醉,却能久坐。
说话未多,气氛未淡。至壶底将尽,菜肴见底,两人仍未起身,只静静望着窗外yan光落在街砖之上,微亮而不炙。
此刻,便如人世中一段微暖,无惊、无喜、无言、无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