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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总之,她辛苦炒来的茶,不烂在这小洋楼里。

    伙计只当她是来玩的,笑嘻嘻的任她乱来。反正她就算向容闳告状,一个黄毛小囡有什说服力?东家跟他共事数年,情谊深厚,难道还把他都开了不成?

    林玉婵占个沙发坐着,先观察他怎做生意。反正比她在租房里躺着舒服多了。

    果然,日西贡路人行稀,一上午过去,路过的洋人华人不过百余,其中华人不会进洋楼,洋人呢,要坐着马车,要匆匆有事。发现这是个英语服务的“洋行”,且好奇进去光顾的,只有七八个。

    另外还有十来个洋人,似是熟客,没事过来串门跟老板聊天。进来一看来容闳不在,熟门熟路取了己要的东西,结账走人。纵然有人注意到那些茶叶,也只是惊讶点评一句,没表示太大兴趣。

    常保罗最近谈恋爱,整天魂不守舍——当然这年头完全没有由恋爱的风气。不过他家比较开明,征得他意之后,张罗给他相亲,算是个“父母之命”做个补充。媒婆把人家姑娘夸得天上有地无的,他面还没见上,已经害了相思病,开始琢磨用英文给人家写情诗了。

    常保罗此时正琢磨写诗,忽然冷不丁抬头,很沧桑地跟林玉婵说:

    “小囡,炒茶容易,卖茶难啊。”

    林玉婵好胜心起,笑道:“我比比谁先卖去天第一罐茶——哎,有人来了。”

    第71章

    风铃响起, 一个褐发淑女挽着个中年绅士,说说笑笑走进了花园。伙计连忙开门,用英文问好。

    他后面跟着个沉默的中国婢女, 弓着身子, 怀里抱一包衣物, 臂弯里还提了一篮子水果,完全是个人肉购物车。

    林玉婵忙从小沙发上站起来, 站到货架旁, 假装己是实习生。

    那淑女托着己束得细细的腰,格格娇笑:“这些人英语倒流利, 让我有点回家的感觉了。每天听着那些嘈杂刺耳的中文, 简直要让我的心痛又犯了。”

    那绅士笑道:“其实您以试试针灸,这种神奇的东方技艺曾让我免受湿疹的困扰。”

    淑女年轻, 看起来是未婚打扮。这绅士看起来是个有分寸的追求者。

    “哦不, 谢谢, ”淑女说,“我才不会让中国人的脏手在我身上随便乱摸。”

    洋行里的所有伙计, 听力都至是级水平, 这几句话一字不漏地听懂了。

    常保罗微微沉脸, 使个眼色, 让伙计招待客人。

    又不是第一次听到洋人言不逊了。淡定淡定。

    若是容闳在,以他的渊博见识和风度, 随便显摆几句拉丁文, 轻易就让洋人折服;但现在洋行里只有几个小喽啰,还怎办, 装孙子呗。

    常保罗腼腆微笑,亲迎接客人。本着女士优先的原则, 指着最豪华的那个小沙发,笑道:“夫人请坐。本店货品丰富,质量皆优,请容我向您慢慢介绍……”

    那淑女却皱皱鼻子。她看到林玉婵刚从那沙发上起来。

    “噫,中国女人坐过的沙发……”

    在她的印象里,中国人不讲卫生,永远不洗澡,身上有无数寄生虫,不敢跟他

    多接触。她平时门都戴手套,而且一天换两副。

    那洋人绅士倒是看了看林玉婵,笑道:“这个女孩干净的,也很有礼貌,没关系。”

    林玉婵朝他俩夸张假笑一秒钟,低头玩辫子。

    其他伙计本来也是打算热情介绍一番的,看着两位的态度,一个个也开始懈怠,指着货架说:“我的东西都在这了,两位慢慢看吧。”

    褐发淑女皱了皱鼻子。货倒是都不错,是没人介绍,她想,大概伙计也就是会两句场面英文,再复杂的话不会说。

    她小心戴上手套,把玩一盒精致的嗅盐,对伴笑道:“噢,真是惊喜。这是我在怀特岛疗养时常用的牌子。”

    中国婢女一言不发,低头胸,跟着女主人走来走去。

    ……

    常保罗悄悄走到林玉婵身边,犹豫半天,轻声说:“小囡,这个卖茶叶的比赛,要……推迟到一次?”

    林玉婵没抬头,笑道:“常经理不想挑战一?”

    常保罗一头黑线,喉咙里挤忍无忍的声音:“我想让他赶紧走。”

    林玉婵抬头看看这个文艺青年常经理。他也不比苏敏官大几岁,性子却像老年人似的温吞内敛。就算气得脸红,脸上还是习惯性地带着息事宁人的笑。心里被洋人拱起了火,一气全往肚里咽,斗志全无,只是盼他快点消失。

    真是入错了行……他应该去徐家汇传教。

    不过,林玉婵忽然明白了,为什博雅的伙计一个个白拿工资不干事,她却对他并不反感。

    因为他跟容闳臭味相投,都有点“矫情”。

    洋人住在租界,被奴颜婢膝的捧惯了,个个把己当皇上太后;到了博雅洋行,一切却都不——除了数有教养、明事理的,大部分洋人不免觉得大受怠慢,哪怕博雅的伙计只是正常接待。

    人都有虚荣心,谁不想处处当大爷。洋人遇到那些跑前跑后殷勤周到的辫子奴才,洋心大悦,然更容易花钱。

    博雅洋行之所以生意惨淡,因果链甚多,其中一因素,大概就是,这里的人都跪不太去。

    林玉婵心里给他点蜡。

    她早就悟到了,在大清跟洋人打交道,要尊爱,站着硬刚;要承认己不如人,跪着先把钱挣了。

    两条路都不容易。况且在生存的重压,很多卑如蝼蚁的小人物并没有选择的权利。

    但,就怕那跪到一半又跪不去的,不上不如扎马步,最是难受。

    ……

    褐发淑女还在叽叽喳喳,像采蘑菇的小姑娘似的,把半个货架的嗅盐都拿来看,然后随处乱放。

    走路的时候裙子太长,还扫乱了几个地毯地垫。她随意踢到一旁。

    博雅的伙计心里扎着马步,捧也不是,赶也不是,极度煎熬。

    林玉婵默默走来,半蹲在地上,利索地把嗅盐一盒盒收回架子上。

    她决定挑战一把,试试不站着把钱挣了。

    那淑女很快注意到她,掩笑道:“中国男人都懒惰,女人倒是挺勤快。”

    林玉婵正琢磨如何把她的注意力引到茶叶上,忽然那淑女先叫起来。

    “看呀,看她的脚!上帝,她长了双正常的脚!真是见!”

    那绅士也按捺不住,走近几步,随后低声惊叹:“这一定是教会家庭的孩子。天哪,鼓起勇气和那恶心的陈规陋习作对,她的父母一定有虔诚的信仰。”

    林玉婵:“……”

    “陈规陋习”个字她无法反驳。洋人瞧不起中国人的地方多矣,大多是傲慢偏见,但唯有这一条她必须苟。

    但是,肆无忌惮地在当事人面前议论脚丫子,这是把她当小狗呢?

    ……有点不想挣这钱了。

    但这个念头也就是闪一闪。她站起身,大大方方朝那褐发淑女一笑。

    “谢谢您的关心。”她用英文说,“不屈从于缠足的陋习,的确要顶住很多压力。”

    淑女嘻嘻一笑,对伴评论道:“她英文倒挺好。”

    而且居然顺着他管缠足叫“陋习”。两位洋人很高兴,觉得看到了文明的种子、时代的光辉。

    那淑女猎奇心起,问:“中国人会排斥你这样的女孩吗?”

    “当然啦,”林玉婵点点头,半真半假地瞎说,“比如,很多有钱人家都不会娶我这种天足女孩,也不会雇我做织工、女佣、保姆。我必须力更生,己挣钱……”

    她随手指那货架上的茶叶罐,“譬如这些罐子上的图案,都是和我一样的女孩手绘的,并非外销画师所绘。我靠做这些体力活,拿微薄的工资养活己。”

    淑女惊讶地取一个茶叶罐,看看上面的画作,果然似乎跟市面上通行的外销画风格不太一样。

    “真是中国女人画的?你画这个,挣多钱?”

    林玉婵低头腼腆一笑,说:“挣得不多。大家互相帮衬扶持罢了。”

    当然这都是胡说八道。从红姑她的梳女社团得来的灵感。她用一分钟时间改头换面,现编一个“天足女孩互助会”。

    在大清生存,说谎是必备技。林玉婵对此道虽然只是入门,但她英语不是母语,偶尔哑个火,语调有异,都属于正常现象,不引人怀疑。

    她心安理得骗人,没有心理压力。谁让洋人以为大爷,恶语比谎话要伤人多了。

    那淑女信以为真,啧啧称赞:“真是一群有志气的女孩!上帝,我怎帮助你吗?看到满街的小脚中国女人真令人恶心。”

    远远的,常保罗咳嗽一声。

    其他伙计也都面露不忿之色。

    他的母亲姐妹妻子女都是小脚,这洋女人一骂骂一家子!

    林玉婵微微一笑。没办法,刀没扎在她身上,不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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