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看着阿朝拿回了自己的剑,归远深吸一口气,勉强镇定的与阿朝一起,突破重围。第39章
武林风云·十六
裴初接到属下消息赶来小院的时候,天空中正在落着一场雨。
深秋的雨总是又冷又沉,好似那压在天边的铅云化作一倾倾盆水覆盖而下。
雨雾蒙蒙里,少年的身影蜷缩成一团坐在小院门口。他没有打伞,大雨浇透了他的衣裳,又湿又沉。
他应该是受了伤,有血色从他衣服里渗透出来,被大雨浇成了淡粉色。环抱着双臂,手里还紧紧攥着自己的剑。
本就苍白的面颊在寒雨中更是被冻出一片青紫,即使如此,他还是强撑着沉重的眼皮望着小巷,好像在等着什么人回来。
他似乎是连翻墙的力气都没有了,裴初撑着伞隐在墙边,看着固执的守在小院门口的阿朝,就像一只不小心走丢后,历尽千辛万苦再次找回家门的忠犬。
雨声里,阿朝好像听见了一声沉沉的叹息,那个他等待良久的青衣先生,终于从墙角现出身形,撑着伞一步一步走到他的身边。
当伞面阻挡住那漫天阴雨,阿朝头顶响起一声无奈的问询,“你为什么要回来呢?”
为什么?
阿朝伸手抓住走到身边的那一袭青色的衣袍,嗫嚅着嘴,也不知道自己有没有发出声。
因为,你在这里啊。
他双眼一沉,意识再也撑不住的昏了过去。朦朦胧胧中,他好像听见了一句回答。
他说,何苦。
裴初抱着阿朝,昨晚那一场围攻到底没有那么好突破的,期间他与归远分散,又强撑着回到小院,此刻已经是精疲力尽了。
裴初叹了一口气,抱起阿朝开了院门走了进去。将人放进客房,摸着他的额头已经是发起了高烧。
“阿枋。”
裴初唤了一声,绛红衣衫的女子出现在了他的身后。
“麻烦你去带点伤药和退烧药回来。”
苏枋看了一眼躺在床上还紧攥着裴初衣角的少年,柳眉微蹙,欲言又止。
她其实是想寓for言问裴初,为什么不趁这机会杀了阿朝。
却看见裴初敛眸凝思的模样闭了嘴,只应了一声是。
这让她想起了八年前,她躺在一片死人堆里,一身染血的少年弯下腰,对奄奄一息的自己伸出了手,问她:
“你愿不愿意跟我走?”
那时候她还是一个小女孩,也像现在的阿朝一般,伸出手紧紧的攥住了他。
即使她和她那些死在地上的同伴们,上一刻还在围攻少年想要将他置之死地。
可他还是带走了她,给她养伤,将她留在身边,没有一丝芥蒂的信任她,培养她。
从此以后,这人就成了他的月光和信仰。
她跟随早他的身边,看他一步步披荆斩棘,坐上那春冰虎尾般的风易楼楼主之位。
又看他无趣又漠然的,搅动着这江湖的一摊浑水。
她像追逐月光一般追逐着这一个人,即使如此她还是看不懂他要做什么,他说这一切是为了风易楼能吞并饮马川成为江湖第一,他说他夺取天下第一剑客的武功秘籍。
可他眼里又是那么的沉寂,天下第一也无法让他掀起半点波澜。
苏枋知道他做风易楼楼主是不快乐的,就连做算命先生他虽然轻松却也不是真的快乐。苏枋总是不懂这人到底是在背负着什么,可是他说的,她都愿意去听,也愿意去做。
即使此刻救的是一个可能与他们成为死敌的少年。
苏枋退了下去,裴初拧着一块湿毛巾贴在了阿朝的额头上,经历昨晚那一遭,他原本已经打算舍弃掉这个算命先生的身份,与他们兵戎相见了。
毕竟他在归远面前露出的破绽对方不可能没有察觉,而一旦察觉到这一点端倪,隐藏在背后的狰狞也早晚有一天会露出全貌。
归远迟早会从怀疑到证实他的身份,只是阿朝出乎意料的对算命先生有些过于执着和依赖了。
裴初垂眸凝视着阿朝攥着自己衣袍的手,他伸出手,神色平淡却不容拒绝的将阿朝的手一点一点的扳开。
这种依赖不应该出现在他身上。
*
阿朝醒来的时候天已经晴了,他不知睡了多久,只记得他昏过去时是下午,醒来时已经变成了早上。
院中积了一片水洼,他看见算命先生蹲在灶房前,用蒲扇一下一下的扇着药炉在煎药。
小院里的布景一如从前,除了院中的那棵枣树已经凋零,一切都和他几个月前离开时,并没有什么两样。
算命先生为他煎药的身影也同曾经他们相识之时,对方为他煎药疗伤的情形一模一样。
这种平凡中带着烟火气的场景,让刚经历了一场困战的阿朝松了一口气。
经过那一夜直面风易楼楼主的栽赃,他才知道一直以来他们都在对方精心密谋的局里,一步一步往里踏。如此深沉的心计与阴毒的手段让他不寒而栗,而这样一个强大的人,又怎么会不知道裴初的存在?
毕竟风易楼还曾向毕吴方三人透露过裴初与他们的联系,他在一片追杀围堵中明白,经此一夜他与归远在江湖上恐怕只会更加人人喊打,举步维艰。
而与他们交好的算命先生又怎会逃得掉?
与归远分散后,他提着一颗心,不顾之前几月的刻意疏离来到了裴初小院,却在最后还是因为身受重伤倒在了院门前,所幸他还是等到了算命先生安然无恙的回了家门,至此才放松下来晕了过去。
对方还安全着,这很好。
可是这处小院到底是不能待下去了。
“裴先生。”
阿朝扶着墙走向裴初,他现在还未退烧,头重脚轻,身体还因为受伤散架般的疼痛,可即使如此他还是伸手去拉住裴初。
“怎么了?”
算命先生在煎药的时候,似乎想着什么出了神,被阿朝突然攥住手腕的动作吓了一跳。
他是那么文弱,可是看着阿朝伤病未愈还是关心的扶住少年并不算轻身体。
“你出来干什么?该好好躺在床上养伤才是。”
“不。”
阿朝挣扎着握着他的手腕,“我们现在就立马离开这里,此地不宜久留。”
“阿朝。”
裴初按住了他的手,止住了他的动作,轻声安抚道:“你现在受伤在身,又加发烧,就算要逃也逃不远,反而会形成拖累,还不如在这里养好再说。”
他没问阿朝为什么要逃?这么久没回来又在外面经历了什么,遇到了什么麻烦?
阿朝习惯了,仿佛算命先生天生就是这样一个通透体贴又沉稳的人,却不知算命先生已经将所有的一切掌握在手中。
他拍着阿朝的手,轻缓道:“你放心,归远在我周围安排了很多饮马川的人,如果有危险,他们应该早就来通知我们了。”
是啊,归远在裴初身边安插了很多饮马川的人手。这些人手原本是担心裴初在他们行走江湖,调查真相的时候,受到牵连。
被那些当他们是用无名剑诀杀害众多江湖名宿的凶手的家伙们,当做复仇或者人质的对象。
可如今归远看着这些人传回来的消息,却是如此的遍体生寒。
太可怕了,归远想。
怎么会有如此可怕的人呢?
他回到饮马川几日了,饮马川作为江湖第一的势力,想要查些什么自然不是什么难事。
他调查着算命的先生的身份,调查着曾经被他忽略的蛛丝马迹。
所有的一切都指向了那个被他不断推翻,又不断被证实的结果。
那个清安城里看似意外与他们产生交集的算命先生,其实都是风易楼楼主的刻意谋划与接近。
从他被雁门追杀至清安城,到阿朝因为踢馆独山剑派出现在那算命摊前开始,早早地一切他都布好局。
算命先生的出现就像他编织的一场清闲淡雅的美梦,梦里的酒香与烟火都是束缚他们沉迷的蛛丝,柔软的仿佛不带有任何攻击性,却让他们丢盔弃甲,轻而易举的放下防备,一步一步引诱他们走向万劫不复之地。
归远心口忽而一窒,忍不住翻出酒馕喝了一口酒,却因为太急而呛咳出声。
“大当家!”
身边的手下们在焦急的呼喊,归远挥了挥手让他们退下。
他突然觉得很讽刺,曾经他小心翼翼的试探着,想要奉出一颗真心,他那时以为他不懂,如今想来他怎会不懂,只不过是不屑一顾罢了。
他捏着手里的酒馕,闷闷的又喝下了一口酒。
就像那壶秦淮春,身为广识天下的风易楼楼主,难道当真不知道那壶酒的玄妙?
可即使如此他还是喝了,不仅喝了还在当晚出现在他们面前。他是故意的吗?
还是厌烦了?
厌烦了他们这副无知无觉,被他蒙昧欺骗,还不自知的蠢样,干脆自己来亲手揭开这道谜题。
既然如此,归远看着桌上那几封来自监视在裴初小院的手下们的密信——
他想不通,这人如今到底是以怎样的心态还能一如既往的与阿朝相处?
他明知道那里有饮马川人手的监视,为什么还能若无其事的做着自己的算命先生待在那里呢?
他究竟……还想要做什么?
第40章
武林风云·十七
阿朝的伤好的很快,或者说少年在逼迫着自己尽快好起来。纵使这几天称得上是风平浪静,可他心里不知为何总是萦绕着一种不安。
因而等到伤势好到能下床以后,阿朝就在谋划着准备带裴初离开小院。裴初不会说什么,只是十分配合他的行动,好像全心全意的在信赖着他,这便更让阿朝觉得自己应该保护好算命先生。
所以等到一切物资准备妥当之时,阿朝就要出门买一辆逃命的马车。
如今外面到处是追捕他和归远的江湖人,按理说由他出门多加不便,可他不放心裴初面对外面可能存在的危险,加上之前几次三番和归远行走江湖,也学到了他几分易容乔装的本事,因而阿朝此刻稍作伪装,就打算出门购买马车。
“我很快就会回来的。”
戴上斗笠,背上长剑,易容的阿朝有些不放心的再次叮嘱裴初,“裴先生记住,我回来之前不要给任何人开门。”
已经临近初冬,天气骤冷,裴初双手拢在袖子里,任由阿朝像叮嘱一个三岁稚童般叮嘱着他,“你放心吧,我知道的。”
他将阿朝送出屋门,临走前也同样嘱咐了他一声,“路上小心。”
阿朝点了点头,施展轻功踩着院中的枣树翻墙出去了。裴初在小院里目送阿朝离开后又站了一会儿,脸上温和的表情一点点的淡了下去,最后转身走进堂屋,对着从暗中现身的人们吩咐道:“动手吧。”
依赖不能让人成长,唯有恨才能。
那么,何不如让他将这些依赖亲手斩断。
天空又开始下雨了,一场冷雨倏忽而下,为这深秋荒败之景更添了几分萧索晦暗的氛围。
正在买马车的阿朝心中莫名泛起一阵慌乱,他匆忙将一锭银子扔给马贩,顾不上对方找钱便翻身驾着马车离开。
空旷的长街上只有他一个人在赶路,马车压过青石板,在雨中溅起一片片水花,迎面而来的冷风灌进肺里,让他整个胸腔都是一片冰冷沉坠。
突然,骏马传来一声嘶鸣,长街两边的屋檐上,数十名黑衣人影现身,为首的女子穿着一身绛红色的衣裳,成了这幅寒冷的水墨画里唯一的亮色。
她刀锋般的眉眼扫过驾着马车的阿朝,声音冷凝带着肃杀,“传楼主令,杀!”
而看着这些人出现的阿朝,心里更沉了,与之相对的是他更加森冷的脸色,那张总是白皙又稚嫩的娃娃脸,在这一刻宛若鬼刹。
他手中利剑出鞘,破开空中水花迎面直上,此时此刻,他只想尽快的赶回算命先生身边。
阿朝是一个很执着的人,执着又单纯,就像山林里不谙世故的狼崽。
初入江湖对世间的一切都抱有着向往和期待,哪怕后来这种期待和向往被江湖人心的算计和贪婪一点点的磨灭,可最初有一盏燃在深夜里的烛火依旧在他心里亮着光。
这盏烛火对阿朝而言并不能说是指引他的方向,却是一只狼崽在凄寒冷夜里唯一的温暖和倚靠,不管在外面经历了什么,只要他回头就能顺着那道光,回到那个小院,找到那个会提着烛火等他回家的人。
所以阿朝近乎执拗的,不想让那盏烛火熄灭,不想让外界的风雨扰乱那个平静小院里的一草一木。
可是,他还是失败了。
当一身破败,长剑染血的少年剑客好不容易突破重重围杀,跌进那个小院时,看见的便是满院的残破与凌乱。
院中枣树的枝桠被折了一半,搭在井口将坠不坠,庭中的茶几被掀翻在地,躺椅被刀刃砍成废墟,堂屋的门半掩着,暗红的血迹从里蔓延出来,染红了屋前的陈木门槛。
阿朝扶着胸口的伤一片呆滞,他几乎是无措又陌生的环视着周遭的一切,当目光触及到那门槛的血迹,这位年少的绝世剑客几乎握不住手里的剑。
他跌跌撞撞,步履踉跄的来到堂屋前,几乎颤抖的推开了那扇屋门。屋内的情景让他瞳孔一缩,他张了张嘴感觉有悲惨的哀嚎要顺着喉咙嘶吼出声,可事实上,他却无法发出任何声音。
屋内的情形实在太过惨烈,惨烈得让他几乎记不起,他出门之前算命先生是怎样一副青衫独立的姿态。
青衣依旧是青衣,只是被鲜血侵染成一片黯红的颜色,尸身破碎,身首分离,再也看不出曾经清俊隽雅的模样。
不,不……
不该是这样的,他的算命先生应该永远都是悠闲散漫,喝酒饮茶,闲来弄子,与世无争的。
他还会亲手教他包粽子,每天晚上带回一包香软细腻的甜点。
“裴先生……”
阿朝踉跄的跪倒在地,伸手去握那副残破身躯的手,那双手已是一片冰冷的青白,冷到他心里,把那一盏燃烧着,带着的暖意的烛火给吹灭了。胸腔里只余下一片空荡荡的冷,和漆黑翻滚的滔天恨意。
“风易楼……沈亦安……”
少年喃喃着,怀抱着这具冰冷残破的躯体,紧紧攥住手中的剑,就像一只狼崽呜咽着发出悲伤凶狠的哀嚎。
*
归远来到裴初小院的时候,满目疮痍,萧瑟衰败再也看不出曾经的宁静与闲适。
他埋在裴初小院周边的眼线都被处理了,倒没有人身死,只是皆被重伤打退,让他们给他带回了一个消息。
一个很荒诞的消息。
裴初死了……死在了风易楼,沈亦安的手下。这大概是归远听过的最好笑,也是最离奇的笑话了。
那个人杀死了自己,是啊……他亲手杀死了自己。
沈亦安杀死了裴初。
这好像又没那么不合理了。
归远找到了阿朝,在郊外边野,少年在那里建起了一座新坟,坟墓的主人是裴初。他看着那块墓碑的名字,心情是无尽的荒谬与复杂。
可他觉得心里有些东西,也的确是随着那座墓被一起掩在了坟里的。
“对不起。”
雨还在下,这场秋冬的雨一连下了好几天。好似将整个世间都浇注得如此荒败寂寥。归远撑着伞来到阿朝身边,将阴冷的雨水阻隔在他的头顶。
“对不起。”
他说。
饮马川的归大当家道着歉,他注视着那块墓碑,手骨紧攥着伞柄。他没有选择告诉少年真相,那个人用算命先生的死给这个故事画上了句点。
好像将那场梦也拖进了落幕,他给了他们一个结局,好像从此要与他们分开界限。
只是他不甘心,想他归远一生恣意洒脱,肆意妄为,何至于能甘心的被人如此戏弄,搪塞般塞了这样一个荒诞的结局。
更何况,这个结局或许还并非是为了他自己设下的。
“我要为他报仇。”
少年剑客抚摸着那块墓碑,冷冷的说出这般誓言。蓝衣刀客沉默了片刻,忽而一笑,点头应了一声‘好’。
“我们一起。”
第41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