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高俅虽为仆,但大过赵佶十岁,又得小主人宠信,便爽快地将自己一番风月经验摆出来。道是如师师姑娘这般自视颇高的女子,且刚脱了私妓壳子,郡王切忌欲速则不达,轰闹着要纳她入王府,她未必就情愿,向太后闻知更怕要气出病来。顶好的法子,不如投其所好,既然她一心开塾授课,郡王不妨与她多多相会于风雅得体的场合,并在京中名士贵胄中为她宣扬宣扬,甚至可买几个女娃送去她那里学琴学歌。郡王以敬爱而非狎嬉之心待她,这般孤苦女子,不几年自会投怀送抱。
赵佶听了啧啧赞同。
于是,高俅今日,一踏进苏家,看到李师师也在,即刻遣了随从回去报知赵佶,看小王爷可要将所谓“徐徐图之”的法式,拉开序幕。
果然,又过了一巡酒,苏家的管事从前院快步而来,一边跑一边唱报:“遂宁郡王到。”
……
姚欢一脸正色,提着小口直身、如加强版汤瓶般的铜壶,往各位贵客面前的茶粥火锅里加米汤,心中却充盈着上帝视角的趣味。
赵佶竟然驾临,她与在场一众宾主般,都吃惊不小。
这皇家少年,勉励克制住以往那丝嘻游之色,像模像样地与苏迨说着“学士盛名,本王久慕,今日左思右想,仅命高俅来贺,仍是不妥”的话。
就像一个从总部忽然空降分公司团建现场的、努力不显生涩的少东家。
但还没坐下,赵佶那双狭长细秀的眼睛,就往李师师的方向瞧去。目光比上回在风荷楼时,明显又意味深长了几分。
姚欢心里“哈哈”了好几番。
作为穿越者的乐子就在此处。
知晓故事的结局,无妨,过程往往更精彩。
否则,那么多悬疑,作者上来就交待了谁是凶得津津有味。
赵佶这么早就开始追李师师了,怎地一直追到当上皇帝了,还没让李师师成为李明妃呢?
再说那赵佶,毕竟不是几十年后宣和年间的九五至尊,尚未修炼成翻了宫墙出去逛夜店的霸气功力,一旦到了现场坐下,他也有些懵。
人不少啊!
谁说苏家被章惇整落魄了?谁说苏学士的墨宝都在市井酒肆里当桌布了?
苏学士这区区散官之衔的次子,这被官家开恩才未遭贬逐去的苏迨,续个弦,都能有这许多人捧场。
上座那笑眯眯的,是皇兄最喜欢的老臣,苏颂吧。
不对,刚才苏老相公的确是满脸皱纹都笑成了花,但此刻目不转睛地盯着本王。其他人也是,看我作甚,倒好像今日办喜事的,是我似的。
少年郡王只得讪讪一笑,没话找话:“诸公,今日吃的花样,倒新鲜。”
因见姚欢帮他摆上一盏新的茶粥风炉,总算逮了个可以活跃一下气氛的熟人似的,打趣道:“姚娘子家的饭食,时而大俗,时而大雅,变幻莫测,当真如高鹞子蹴鞠时的脚法。”
苏颂在旁细观,心中暗叹,官家能疼爱这异母弟,倒确是自古帝王家难得的情份,只这做弟弟的,言行当真有些轻佻,也不太懂人情规矩。今日这般私宴,他一个郡王,岂是能不请自来的。
苏颂自然看向苏迨,意思是,郡王为何而来?苏迨无奈地报以同样困惑的回应。
赵佶看完了菜肴,又去看厅中蜡炬与油灯。
他平素极好奢靡精致的器物,闻到身边灯罩中飘出一股淡淡的素馨花味,已大感惊奇。
再见厅中的油灯也十分明亮,不输蜡炬,且无烟气,遂兴致勃勃向苏迨问道:“苏大夫今日这火烛,是四司六局办的?”
苏迨指着进来添加灯油的吴阿照道:“正是这位油烛局的祇应人,手艺一流。”
赵佶唤道:“你这油灯,又亮又洁净,用的何油?”
吴阿照忙过来几步,禀报道:“回郡王,小的乃用乌桕籽制的灯油。”
不料,最后一个“油”字还未说完,却见那吴阿照陡然抬手,电光火石间,就将铁桶中的油径直泼向赵佶。
赵佶“啊”地一声,本能地拿胳膊阻挡,挡住了面庞,右边袍袖上却被油泼了个结结实实。
这满满一桶油泼来,不仅赵佶,就连站在近旁加汤粥的姚欢,裙摆处亦是被溅得油淋淋一大片。
众人尚未反应过来,吴阿照一个箭步窜上,也不知哪来的狠劲,掀了风炉上的锅子,徒手从里头抓出已经燃得通红的碳块,扑向赵佶,捂在他那领华美的蜀锦大袖衫上。
===第167章
救人===
赵佶被泼了乌桕树籽油的半边袍袖,瞬间就燃烧起来。
少年郡王从愣到骇,呜哇哇大叫着挥舞袖子往后退。
那吴阿照却如发了疯的牯牛般,亦不顾自己的手掌也已火烧火燎,只揪住赵佶不令他逃脱,浑然一副要与之同归于尽的凶煞模样。
点燃灯油的碳块,掉落下来,又遇到桶里泼撒在地面的灯油,一瞬间,层层榴红色的火苗四散漫开去。
即席的众宾客,大部分人还在突然降临的变故中痴傻无措,两个人影已经跃过几张桌案,扑向赵佶与吴阿照。
邵清最先到得跟前,却是对着姚欢大喊一声“躲开”,一面已身手快于语言地,提起她的前襟,将她扔了出去。
邵清这回使出的力气不小,姚欢觉得自己晕头转向、七荤八素间就离了油腻腻的地面,失去平衡的恐惧感还没完全占据大脑,屁股就坐到了一堆柔软织物上。
那是十余步开外、陈列于屋角木榻上的锦缎。
皆是宾客们今日所送的贺礼。
“姚娘子裙上有油!”邵清只又高声喊了一句,便不顾火情,回身要去拆解缠着赵佶的疯子般的吴阿照。
邵清的话,提醒了没有摔懵的姚欢,也惊醒了呆愣中的李师师和徐好好。
她二人从琴席处奔过去,扶起姚欢,溜着墙根跑向门边,自是离灯油地面越远越好。
这边厢,邵清见高俅比自己还决绝地扑向吴阿照,飞起一脚,踹开那厮。邵清再去看苏颂,老相爷已由苏迨搀扶,随着宾客往外撤。
邵清于是不再分心,跳开火苗,几步抢到另一侧堆放贺礼的角落,抽出一块白森森的布匹抖开,复又往赵佶和高俅处扑了过来。
门外众人,以及被高俅下了死劲踹到门槛处动弹不得的吴阿照,只望见火影之中,苏颂今日带来的那位青衫士子,抖着一大块白麻布似的东西,奋力扑盖仰天倒在地上、嗷嗷哭叫的小郡王。
高俅身上亦有火苗,他无法,只得跃过一层油火,再就地一滚,试图压灭火苗。
他情急之下,哪还顾得斯文,扯着嗓子叫道:“苏二郎,你家都是死人么!”
骤临险情,活人也要反应时间呐。
好在此时是冬季,天干物燥,许多人家的耳房内,都齐齐整整地备好桶水。苏家的男仆,不待主人喝令,已奔去提了水桶。
纷乱中,苏颂却拦住一个壮实的男仆,对苏迨道:“二郎,你与家奴,将那灯烛局的祇应人堵上嘴,先看管着。其他宾客,速速送到宅外去。”
……
榻前,赵佶双目紧闭,痛苦呻吟。
高俅的半边脸颊到脖子通红一片,但比赵佶的伤势还是轻上许多。
眼见着郡王带来的两个亲从,抖抖索索地帮主人褪下外袍里衣,高俅又被骇了一大跳。
高俅混的江湖,不过是开封这个华美都城的江湖。
他未去过腥风血雨的真正战场,自是不晓得,原来火灼过的人体,并不是马上就焦炭一般的,而是表现出一种怪异的粉红色。
这种鲜艳的颜色,仿佛畜类被剥皮后的视觉效果,给人带来极大的不适感。
高俅面如土色,只得看向榻边的另外两个人:苏颂与邵清。
苏颂明白,不论是这间宅子的家主苏迨,还是小王爷的亲从高俅,包括反应奇快扑灭赵佶身上火焰的邵清,其实到了此刻,这些年轻人,都在等着他苏颂吩咐下一步该如何。
苏颂在祸起后,迅速考虑的,无非三点。
灯烛局的吴阿照为何暴起行凶?
赵佶这般模样,要不要立刻送回王府?
祸事是发生在苏迨宅子里的,如何能尽量不殃及苏迨?
方才,火一灭,苏颂就亲自出马,以苏迨长辈的身份,为苏家送客。
前院清了场子,众人将赵佶挪入后院。
邵清虽是救火之人,但方法得当,只衣袍破损、须发被烤得蜷曲了些,行动仍是敏捷,跟进院来时,已命仆人提了一桶井水来。
他懂医术,此刻见赵佶一条胳膊如此惨状,自是先行医家本分。
邵清来开封后,虽未治过烧伤的病患,但在燕京城的少年时代,养父耶律林牙教过他,受到火灼之人的皮肤,若扒衣观之、表皮未破,实则与沸水烫伤的处置方法相同,首先要冷敷。
苏颂和高俅,正锁眉沉吟,盯着邵清将帛巾浸透井水拧得半干、轻敷上赵佶胳膊时,苏迨进来了。
苏迨的目光,落在跟随赵佶来的两个小亲从身上。
高俅了然,干脆直言:“二郎莫虑,府里能入郡王眼的,除了在下与梁先生(梁师成),便是他二人了。但说无妨。”
苏迨叹口气,道:“这吴阿照,身世本清白,家里从大父(爷爷辈)起,就给朝廷当差。他爷娘膝下单薄,只养了他和他妹子一儿一女。他小妹,叫吴阿妙,是向太后的宫人,今夏被赶出宫来,跳了汴河,没了……”
苏迨说到此处,榻上正在邵清手里作势叫唤的赵佶,忽然不嚎了。
少年郡王声音仍颤,口齿倒清楚:“原来是妙儿的阿兄。但此事怎能怪我,若不是朱太妃去官家跟前嚼舌头,说阿妙八字不吉,向太后本已允了我收她。”
苏迨又窝火又无奈,心道,你倒老实承认了,免得我再重复那吴阿照的痛诉。只是我苏家今日忒也倒霉。
苏颂和高俅自然也明白了。
小王爷的风流韵事,成了一桩祸事。那小宫女被打发出宫后竟寻了死,只怕已和赵佶有过男女之事。
帝王家多薄情,兄弟姊妹又一窝一窝的,也并不从小住在一处,哪里能体会得到,寻常百姓若失去相依为命的亲人会多痛苦。
这吴阿照一个月前,在苏迨大婚之日,就是四司六局过来办事的祇应人,倘使针对的是苏迨,彼时为何不为祸?他还晓得要为苏迨省钱,莫太费了素馨香烛灯,可见是个心性正常、甚至朴实厚道的男儿,
这样的人,平日里何来机会见到赵佶,今日竟机缘巧合得了近身机会,想来一腔急怒上涌,手里头又有灯油,便由着仇恨相激,扑向赵佶。
得知原委后,心中最忐忑得,是高俅。
是他多事,着人去告诉赵佶李师师也在,赵佶才赶来的,才惹上这灾祸。
如此说来,那个姓邵的,反应奇快,而且居然能送礼送一块西域火浣布,危急时扑火正好用上,当真也算帮了他高俅这王府头号侍从的大忙。
高俅又去揣摩苏颂的脸色,道:“苏公,郡王来此,旁人不说,梁师成定晓得。他虽年纪小,行事却沉稳,现下交了亥时,郡王不归,梁师成估计已在赶来的路上了。”
苏颂应道:“他来最好,他此前就是宫里的人。待吾等商量妥当,须请梁先生一待天亮、宫门开了,就去禀报官家。今日席上这多宾客,哪里瞒得住。当务之急,是先让官家给个示下。”
===第168章
鲤鱼皮===
苏颂言罢,又去看邵清救治赵佶的手法。
邵清的动作既轻且快,并非搭上冷布了事,而是每隔须臾就提起丝帛,令两个王府亲从再去浸了井水绞来。
赵佶胳膊烧坏了,脑子可没烧坏。
事发经过,他清楚地知晓是这个青衫文士与高俅一同救了自己。
又听苏老相公与他说话的口气十分亲近熟稔,赵佶便也不忌讳自己的丑事教这文弱书生听去。
确切地说,小赵王爷其实没那么在乎自己的丑事。
他在乎的是,自己会不会变丑。
“邵郎君,”赵佶嘶嘶吸气,哀哀地问,“待伤好了,我的臂膀,可会如那焦炭枯木一般?”
邵清道:“郡王,草民先行处置一番,嗣后由御医再看。宫中杏林高手众多,郡王勿虑。”
哎呦,这一听就是糊弄本王的话。
赵佶胸闷胜过肤痛。
他这个有美学洁癖的少年,连鹦鹉华丽羽毛上沾了屎都不能忍,岂能忍得自己整条手臂,从此以后,黑黢黢粗剌剌,比之汴河边那些整日经受风吹日晒的纤夫力工们的皮囊都不如?
他还要盯着邵清唧唧歪歪地追问,却听“笃笃”叩门声。
苏迨的新婚妻子,欧阳七娘怯怯的声音在门外响起:“苏公,二郎,姚娘子求见。”
苏颂朝苏迨点点头,后者遂去开了门。
姚欢很有分寸地离得挺远,站在院中。
欧阳七娘也不敢往屋里瞧,亦垂着双目道:“姚娘子说,她有个医治郡王的法子。”
……
苏家的灶间。
邵清与姚欢进来时,沈馥之刚刚为案板上泼过滚烫的水。
她的脚边,两只深桶里,还悠游着五六尾硕壮的鲤鱼。
苏家今日的宴席,涮鱼片和生鱼脍都要用到不少,因而鲤鱼备了余量。
“姨母,我们杀鱼吧。”姚欢道。
沈馥之点头,探身伸手,揪准鲤鱼鳃部,倏地拎上案板。
鲤鱼垂死挣扎,扭身甩尾,劲大如驴撅蹄子。
姚欢忙上前摁住鱼腹,沈馥之抄起案头一把砍肉的大刀,横转刀背,“啪唧”往鱼头拍去。
鲤鱼头骨裂了,扭动渐息。
沈馥之换了把刀,咵嚓咵嚓去了鱼鳞,复又将鱼拎了起来。
姚欢舀起一大瓢清水,自鱼头到鱼尾,小心地冲走粘满鱼身的鳞片。
那一厢,美团又哗啦一阵,拿烧滚的水,泼了两遍案板。
待沈馥之将鱼再次平放到案板上,姚欢取出柳叶小刀,在油灯火头上烤了,略略晾晾,凑近大鲤鱼,自鳃下横划一刀跨过鱼腹,自脊背骨竖划一刀直至鱼尾,然后左手抠起鱼肉一角,右手继续捏住小刀,尖刃刺入,顶到鱼的胸廓骨后,慢慢往鱼腹部推进,直至取下半爿鱼身。
她又将鱼皮朝下,自己则蹲下身子,让目光与这片鱼肉平行,然后平端着刀身,靠那极为锋利的侧面刀刃,一点一点地割掉鱼皮上白花花的鱼肉。
邵清目不转睛地盯着。
“就是用这鱼皮?”邵清问。
“对。”姚欢答应着,已得到第一张两个巴掌大小的鲤鱼皮。
欧阳七娘的贴身婢女端着个铜盆走进来,邵清就着油灯光芒望去,但见盆里亦是清水,只是泡着一堆亮闪闪的银首饰。
姚欢二话不说,把鲤鱼皮扔进去浸着。
这个时代哪来的医用消毒甘油,只能试一下加了少量盐的井水冲淋,再加上热水浴银器后冷却的水浸泡,姑且消毒。
姚欢继续取另一边的鱼皮。
沈馥之一旁看着,由衷赞了句:“欢儿的刀法,比你母亲当年更精妙。邵先生的刀,也真是好用。”
邵清心头掠过淡淡喜意。深夜的灶间,再是灯暗影幽,他也一早看出,姚欢用的仍是自己当初送她的西域镔铁刀。
几盏茶的功夫后,六片鲤鱼皮都取下浸在了水中。
姚欢高度集中的注意力一松弛,忽地记起自己的疑问,向邵清道:“你方才在厅上,扑火用的布料是什么?看起来不像锦缎那般柔软。”
“是番商入舶的火浣布,我问契里家的商队买的。这布料以石中丝毛织成,不怕火烧。”
姚欢明白了,就是石棉布啊。
嗯,今天行动勇敢而敏捷的消防战士邵先生,很帅。
……
邵清和姚欢扣门而入时,二苏与高俅,焦急地转过脸来。
苏颂年事已高,仍不愿去安歇,他亦对姚欢所说的法子好奇。
洗净双手的邵清,捞起一张鲤鱼皮。
赵佶瞪着眼睛:“这是要作甚?”
姚欢上前道:“郡王莫怕。一时半会没有桑皮,但郡王的肌肤晚一刻密敷,就多一分染毒出脓之虞。这鱼皮已清洁过,比用桑皮更舒服些。”
鱼皮做敷料,不是她异想天开,而是来自现代医学的实践。
姚欢当初住院,与病友们消磨时光的办法之一,就是听萧医生说自己援助非洲时的经历。
当地医疗条件差,烧伤患者没有含有银离子的纱布敷料,一名南美来的援建医生,就用罗非鱼的现剥鱼皮,经过简单的外科消毒处理后,裹在病患的伤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