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何况,这桑树下头,还在产稻谷和虾。郭修由衷赞道:“姚娘子好想法。”
姚欢也不浪费时间,继续谈条件:“只是,这般法式,如今终究还仅是纸上谈兵,不知实战如何。民妇财力微弱,官家赏赐的钱,只勉强够雇人营田载桑出力。桑苗稻种耕牛农具,也须花费不少银钱。县丞看,可否依国朝先例,由县里贷钱于我,购置前述物具,待秋收时,我按照十分多二的折钱归还。今年的秋税,则予以免除。”
郭修一愣,继而咧嘴笑了,侧头问王犁刀:“你先头说,娘子是城中做饭食行的?呵呵,确实会算账。”
姚欢心道,我没提农业保险的事,就已经考虑到时代局限性了。
在我们后世,养猪养鸡养鱼养虾,都是有农业保险的,还是国家财政部花大力气补贴的保险。讲真,在一千年后做农民,可比此世好太多了。
现下我不过是问朝廷要个贷款。这事儿在真宗皇帝的时候,也不是没发生过。王安石的青苗法更是这么个思路,无非到了实际操作时变了味儿,从自愿借贷变成强迫贷款。
后世商业银行的贷款,年利率也不过百分之十多一点,我问你们大宋朝廷贷款,半年利率就出到百分之二十,很讲道理了吧。
姚欢心里头嘀嘀咕咕,她对面的郭修,显然,也没觉得这小娘子不讲道理。
郭修只是有限地调侃一下她的商业谈判能力,沉吟须臾,换作正色道:“娘子所言,本官了然。这样吧,娘子也莫急着随我去公廨立契,待我回去先与知县通报一番。”
又补了一句:“你们那塘子里,还有大个儿的虾不,明日来公廨时,带给知县尝尝。”
……
姚欢坐在骡车上,心情不错。
今日亲眼见过、谈过,这郭县丞,应是个想干点儿实事、用正经政绩给自己铺路的典型文官。
回头送他点儿自己烘的咖啡豆。这田间地头一屁股事儿的,需要咖啡提提神。
王犁刀也挺高兴。他比姚欢更熟悉本县的人与事,心中对公田租佃的第一年免赋之事更有把握。
正是申初时分,春阳明媚。驶过青青麦田后,又看到大片略有起伏的草坡,无名野花铺满向阳的一面,斑斓怒放,绚丽夺目。
“娘子,俺且在此处停一歇,去采些花儿来,胭脂爱花哩。”
姚欢露出“你随意你随意”的笑容。反正此番下乡,除了谈项目,就是吃你们夫妇撒的狗粮呗。
她将骡车简陋的毡帘卷了,也迎着春风,呼吸着泥土花香,尽情享受这个一年中最好的季节的味道。
然而,突然之间,她看到草坡上翻下来一个人,几乎连滚带爬地向他们的骡车冲过来。
===第207章
流民(上)===
“犁刀哥,救命!禁军来捉人顶包。”
那人奔到跟前,一头扑在王犁刀面前。
原来竟是识得王犁刀的。
姚欢探身看去,见是个十五六岁的小郎,灰衫褴褛、面黄肌瘦,脚上一双又破又脏的麻鞋,护不了几分皮肤。
这一通猛跑下来,也不知挂到了什么锋锐的荆棘,小郎的脚踝上新鲜的血痕触目惊心。
王犁刀一听“禁军”和“顶包”,似乎就明白原委,二话不说,推着这小郎上了骡车。
“姚娘子,这孩子不可教禁军捉去,你且行个大善,让他躲躲。你只在车中坐着便罢,有我在车外对付。”
王犁刀的骡车,是县里制备的,平素要帮知县往开封府里送土产和猎物,又要给禁军运马草,很是宽大。
姚欢坐着的蒲团后,正叠着好几个装过苜蓿马料的篾筐子。
那少年一双黑漆漆的眸子盯着姚欢,乞怜的目光闪烁间,教人想起那些残忍无道菜馆里等着被开天灵盖、活吃脑子的小猴子。
姚欢自是相信王犁刀要救人总有原由,哪里还会啰嗦,忙掀开最大的筐子,对那小郎道:“赶紧钻进去。”
少年瘦弱也有瘦弱的好处,缩身被篾筐一盖,严严实实。
王犁刀折身要放下毡帘,姚欢低声制止:“天已暖热,谁家赶车放了帘子,没得教人起疑。帘子卷着无妨,我们快走。”
王犁刀想想有理,不再磨蹭,跳上车前横木,“吁”一声,便向前驶去。
然而行不到百步,草坡上便驰下来数骑人马,呼呼喝喝间,就下到前方路上,拦住了王犁刀的骡车。
“那汉子,你可见到一个十五六岁的小子,灰衣皂裤,流民模样。唔,就是个作奸犯科的流民,我们奉都头之令捉拿。”
当先一个军士拿马鞭指着王犁刀,喝问道。
王犁刀跳下车架,走到那军士的马首前,躬腰作揖:“军爷可是骁毅第三晁指挥使麾下?小民姓王,平日里给郭县丞当差,今日刚从修渠之处办事回来。军爷说有流民?小的一路来,未曾瞧见。”
“骁毅”是军号。北宋禁军,百人为都(设都头),五都为一指挥(设指挥使),五指挥为一军(设军都虞侯、都指挥使)。
发问的军士,听王犁刀区区两句话,就提到了刘都头的上司晁指挥使,又亮明自己也是给公家办事之人,气焰不免蓦地矮了三分。
“哦,你倒是对吾军颇熟。”
王犁刀殷勤道:“开春后,有幸带着乡里人,给军爷们的马送过几回草料。”
原来是干过役夫的活儿、让军中兄弟们能享清福的。
那发问的军士面色更为和顺了些,正要挥挥手让王犁刀走,他后面却又上来一名禁军。
“你车上,拉的什么?”
那人一边问,一边掣马越过王犁刀,来到骡车边,突然抬起马鞭,将毡帘哗地拨得更开。
姚欢此番下乡,自忖不比在汴京城中,故而一路都戴着竹顶丝帛的帷帽,那丝帛还是靛蓝色,外人看不清她的面容。
但姚欢听到第二个开口说话的禁军的嗓音,已然结结实实地一惊。
此刻透过帽帘的缝隙迅速地辨别一眼,终于确信没有认错。
张阿四!
姨母家饭铺的帮工!
他没死在去年开封城的大水中?
……
“车上是你家女眷?”
张阿四收了马鞭,扭过头,居高临下地盯着王犁刀问。
王犁刀仍是作了恭敬之色道:“是城中官身人家的管事娘子,来县里看田产,方才在水渠那边与县丞请教了一番。”
这王犁刀,一心要往姚欢头上也加些身份的威仪,好提点提点眼前这禁军,莫不知好歹再纠缠,仔细得罪了人。
不想张阿四皮笑肉不笑地撇撇嘴,道:“有意思,既然能劳动你这县丞的手下亲自迎送,想必是有头有脸的大官人家。但这样的人家,竟派个妇人出来买田产?看身量,还这般年轻……”
王犁刀心头一股怒火倏地拱上。张阿四最后一句品评女子身形的话,分明透着阴森又猥琐之意。
姚欢倒不觉得奇怪。
她此前就从各样细节里,发觉这张阿四不是什么淳朴厚道的脾性。
王犁刀喉头滚了滚,硬是撑着谄媚神色,与这浮浪地痞般的禁军商量道:“军爷,小民继续赶车送人了?
张阿四却浑没听见般,目光又投回车上,对车中女子道:“你,下车,让爷上去看看。唔,不下来也行,小爷我办差的时候,和你挤挤,无妨”
他这越发流里流气的话还没落地听个响儿,车里头姚欢还在犹豫要不要摘下帷帽时,王犁刀忽地看到骡车后头不远处又是一阵烟尘。
三四匹马奔驰而来。
须臾到得跟前,当中穿着青袍的,正是县丞郭修。
郭县丞掣缰收势,一梭子目光投到张阿四的面上。
这军卒没有黥面,应不是厢军。
就是禁军,也不能在此地撒野!
这帮朝廷养的垃圾!
郭修虽只四十不到,又是个文官,但十余年来四处做地方官,不是没镇压过民变盗寇,在田间地头开挖水渠时看不出,此刻身上一股混过江湖的不怒自威之气,升腾起来。
“本官开封县县丞,郭修。何事?”
郭修开口,听不出半分客气。
张阿四去年在重阳夜遇到大水,被冲到城冬郊外,不但自己捡了条命,还阴差阳错地捞起开封东厢禁军一个指挥使的家眷。那指挥使感激他,张阿四便装作是河北路过来逃荒的流民,央求都头引荐入军。流民身份从军,一般只能从干杂活的厢军干起,但指挥出面转圜,情形自又不同。张阿四入了城西的禁军后,颇能钻营,显露了又狠又精的办事手法,都头便常派他出来做脏活儿。
但张阿四也晓得,穿官袍的人,颜色再绿也是祖宗,赤县畿县的知县、县丞,与朝中的官儿,更算得无甚分别。
何况,自己今日带人出来办的事,哪里能放到台面上来说?
吓唬吓唬草民尚可,对着开封县这摸不清路数的官员,还是乖乖认怂吧。
他于是忙引着坐骑离骡车远了好几步,向郭修拱手道:“吾等乃骁毅军麾下,这几日出金明池缉拿盗匪,循例问几句你县里头的人。”
郭修冷冷道:“禁军办差是紧要事,往后可先来我县公廨知会一声,知县也好着人协同核查。”
张阿四道声“多谢县丞指教”,做个手势,带着军士们扬鞭纵马,渐渐跑远。
郭修自己有官身,固然不怕禁军这些底层军士,但因想着姚欢是个年轻貌美的小娘子,开春后乡里又确实从河北来了许多流民,遂对王犁刀道:“你莫托大,以为申时、天光还亮着,就能在野地里耽搁,随我的马走吧,你们早些回家。”
王犁刀求之不得,老老实实跟着郭县丞的马队,到了系官田产所在的村头,才与之道谢分别。
进了院子,王犁刀终于松口气。
那瘦弱的小郎也明白自己确实已脱险,掀开篾框,在骡车上就给王犁刀和姚欢磕起头来。
===第208章
流民(下)===
这是一个与昨日、前日、大前日,都差不多的晌午
春日融融,燕儿翩飞,草木窜芽,鲜花盛开,天地间弥漫着和煦的清香。
可是,姚欢觉得,眼前的情形,又与开封城里的春日景象,有天壤之别。
她来到这个时代的都城后,过的并非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日子。每日里看到的,上至早朝去的官员,下至贩夫走卒货郎力夫,无论贵贱,多少都装点了帝国都城的门面。尤其天气转暖后,从大清早开始,街上往来的人们,就连廊下、桥边的乞丐,脸上似乎都挂着一种拥抱好时节的舒展神色。
然而今日,跟着王犁刀将从禁军手里救下的少年送到这处乡野时,姚欢见到了一个完全不同的世界。
灰暗悲惨的世界。
梁垣之间,是一片用竹子、木棍、石块支起或垒起的茅屋。
由于取材的窘迫,每一个棚子都低小到仅够钻进去人而已。
没有门的门口,零星可见瓦釜、陶盆、荆篮。
若将数十里外那富丽繁华的开封城,称为“现代的拂晓时刻”,毫无过誉之辞。
然而此地的景象,连“中世纪的黄昏”,都称不上。
简直就像人类茹毛饮血的原始时代。
沟渠边,衣衫褴褛的男子在生火、运水,几口残破的大锅渐渐冒出白气来。
忽地围过去一些女子和孩童,往锅里倒着东西。
那东西轻飘飘的,但映着阳光,可以辨出鲜嫩的绿色。
“有榆钱咯。”姚欢身边的少年,欣喜道。
这被救的少年,姓钱,叫阿丰。
拥有如此富裕名字的少年,实际却和眼前这些瘦骨嶙峋的人一样,是来自河北路的饥民。
黄河被朝廷变法派强行改道,水灾加持了蝗灾、风灾,一道席卷了人间桑田。
地里再也剐不出半斗收成,卖儿卖女也交不了两税,就算官吏不来催租,留在家乡亦会活活饿死。
饥民们于是纷纷往京师来。
“阿丰!”
一对中年男女看到王犁刀他们,立刻跌跌撞撞地跑来。
那妇人几乎喜极而泣。
“阿爷,阿娘!”
逃过一劫、又在王犁刀家安睡一宿的阿丰,倒比父母平静些,口齿清晰地叙说道:“禁军来捉顶包的,我本已被他们捉去,趁他们下马喝酒时偷偷跑了,是王大哥和这位娘子在半路救了我。”
阿丰爹,钱家大郎,忙向王犁刀和姚欢一个劲地作揖道谢。
周遭的流民也围过来不少。
王犁刀自己是苦出身,对乡里开春后来的这些老实巴交的流民亦很同情,平素若打了野味,得空也会送来,故而流民们对王犁刀亲近得很。
“那些军汉最近越来越凶,出去觅食的切莫落了单。”
“给犯了事的大户人家送一个顶罪的,必可得不少赏赐,能不凶嘛。”
“王大哥,县里何时再有赈济的粮食来?吾等去领一些,还是想法再回河北吧。”
“回去作甚,再过几个月又要发水灾了。”
面对众人的七嘴八舌,王犁刀只温和地笑笑,将手上提的两条鲩鱼、一只野兔递给钱大郎:“你给大伙儿分了吃吧。”
姚欢迅速地打量了一番这个二十几人、男女老幼皆有的流民团体。
成年男子中,这钱大郎,举止稳重有章法,确实像“头狼”的模样。
前夜在王犁刀家,阿丰说起自家来历,本是河北的自耕农,父亲还读过几日乡里私塾。
然而说不清是天灾还是之下,拥有土地的自耕农依然没有活路,依然会被迫背井离乡。
就算侥幸活着走到京城郊县、天子脚下,自己的独子依然会遇到飞来横祸,被吃着皇粮的似兵实匪的亡命之徒掳去,或许就死在牢狱中。
生涯不复旧桑田,瓦釜荆篮止道边。
日暮榆园拾青荚,可怜无数沈郎钱。
姚欢心头涌起悲悯之情的时候,这个流民团体,却像迎回幼崽、又寻到食料的象群一般,成员们的面上泛起期待的神色。
榆钱汤本就散发出清甜之味,王犁刀送来的鱼肉和兔肉,熬煮出浓香后,那种动物蛋白给饥馑人群带来的活下去的安全感,更是鲜明。
“娘子也请尝尝吧?”阿丰的母亲,钱氏,端来两个碗给姚欢。
姚欢推还给她:“阿嫂,我朝食吃得多,现下一点也不饿。”
钱氏惶然:“娘子可是觉得这钵头脏?阿丰爹爹是个讲究人,说大伙儿逃荒出来,体弱力衰,容易染上疫病,故而炊具每日都用那渠里的水烧开后烫过。娘子放心。”
姚欢怕伤了他们的好心,忙接过其中的榆钱汤碗道:“兔子肉的给阿丰吃,我家中也有个弟弟,我晓得,男娃娃缺不得肉。”
姚欢低头喝了一口榆钱汤,好奇道:“这汤里除了榆钱,还有麦疙瘩?”
钱氏道:“那是野黍,看着像杂草,其实把种子舂去外头那层硬皮子,捣烂成粉后再加点水捏团,一点点揪做糜子,就可以煮成稀粥。”
王犁刀在一旁搭腔道:“老天还是仁厚,有榆钱和野黍这两样救命东西。
钱氏道:“是咧,是咧,一路逃荒来,阿丰爹爹总是与大伙儿说,莫咒莫怨,存些气力在地里找找野黍。好在如今这月令,榆荚也下来了。”
姚欢听了,又是一阵心酸。
这就是盛世下蝼蚁的挣扎求生。
然而,心酸劲儿还没烧旺,两个娃娃在沟渠边争论为何水中没有鱼虾的话,蓦地令姚欢脑中闪过一个念头。
……
开封县公廨中。
刘知县眯着眼睛,听姚欢侃侃而谈。
“当年,富弼富相公,有两桩经邦济世之大才,一是善于和辽人谈判,将我朝付给辽人的岁币,谈出了一个地板价……”
地板价?
刘知县和郭县丞都一愣,很想问问这小娘子啥叫“地板价”,又一忖,这小娘子是个买卖人,估计是她们的行话俚语。
姚欢继续道:“富相公的第二桩大才,就是安置流民得法。当年的情形与今日如出一辙,亦是从河北路逃来不少饥民,京西一路亦有不少系官荒田,富相公于是向朝廷建言,与其诸般救济或强制返乡,不如出一次抚恤钱,为流民树庐舍、贷粮种农具,括田使耕,并免税一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