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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2章

    张阿四驾着骡车,今日第二次穿过腊八节热闹的街市,进到丽园坊。

    有自己在禁军一同做过好几趟脏活的好兄弟帮忙,有汝舟这个不明就里的小娃娃出面,张阿四先头那一趟拉人,十分顺利。姚欢和汝舟被拉到丽园坊柳氏新租的宅中时,姐弟俩都还晕着呢。

    而这第二回,车中的人,定是也晕着吧——不是被药晕的,而是乐晕的。

    想到自己方才去襄园接曾纬时、对方那冰霜之色,阿四不免心中冷笑:曾大官人哪,既然此前柳氏将你说服了,你今日又毫不犹豫地上了我的车,还如此惺惺作态,装的什么蒜。

    “曾官人,到了。”

    阿四在夜色里,尽量将车停得紧靠宅门,然后像所有忠实的、摇着尾巴给主人叼来猎物的狗一样,带着讨好之色,向主人示意。

    曾纬没有立即下车。

    “阿四,我虽未带小厮出来,但襄园的仆婢,每个人都晓得,今日我是跟着你张阿四出的门。”

    张阿四再次想笑。如此义正辞严的口吻,知道的,你是来一度春宵,不知道的,以为你马上要“文死谏、武死战”了呢。

    真是有意思,伪君子果然推己及人,害怕真小人。

    曾纬这句话,将张阿四面对这位上流阶层的官宦公子时,那种从皮囊到骨子里的卑微低贱感,忽如被拂尘扫灰似的,掸个一干二净。

    “官人放心,这宅子里,此刻只有姚娘子姐弟,和他们的母亲。小的一心一意要为官人当好差遣,自是盼着官人与姚娘子终成眷属,也愿柳娘子孤儿寡母的有个好依靠。如此佳话,唯有官人来成就。小的和柳娘子,难道还会在门里头,埋伏妖魔鬼怪不成?”

    正言语间,院门伴着轻微的合页响,“吱呀”一声开了。

    柳氏的脸探了出来:“就听得蹄音呢,快进屋罢。”

    曾纬深吸一口气,终是下了车,疾步闪进门内。

    短暂的瞬间,他有股错觉,恍然置身于青江坊沈馥之的小院,甚至天井中的鱼池,都砌得那么像。

    忽地,他瞥到墙角下一个小小的身影,再细瞧,不免吃惊。

    “你,绑着他作甚?”曾纬指着瑟缩在门槛处的姚汝舟,问柳氏。

    柳氏轻描淡写:“娃娃方才见我对他姐姐手劲大了些。他不晓事,哪知我这当娘的,是为他姐姐好,我怕他开了门跑出去,所以先捆一回。”

    曾纬道:“那你将他口中的帕子取了,莫噎着他。”

    柳氏哄道:“曾公子,俗话讲,七岁八岁狗都嫌,他若哇哇叫唤起来,不但扰了你们的兴致,招来街坊打探,可怎生是好?公子放心,你瞧他哭哭唧唧的,出气儿顺溜着呐。我是他亲娘,难道还害了他?”

    曾纬不再多言。

    昏暗中,他能感到,小汝舟目光灼灼地盯着自己。

    他想起这对姐弟曾经笑靥灿烂地与自己相处的时光。

    曾纬步履一滞,驻足于正厅门口。

    馒头都吃到豆沙边了,柳氏岂会任眼前这个既可以说是金主、也可以说是猎物的男子萌生退意。

    但这妇人实在算得读心高手,她并不像风月场所里真实的鸨母那般急切地促成好事,她只也佯作体恤地,跟着曾纬的节奏,暂停下来。

    “官人,四公子,来都来了,进去看看她吧。”

    柳氏轻柔道,口吻渗透着“请君惜取良辰”的衷心祝福似的。

    见曾纬将低着的脑袋抬了起来,愣愣地往着屋内隐约的榴红烛光,柳氏又补充道:“这丫头的脾气乖张倔强,实则怪不得她,乃因亲娘走得太早了,有些喜怒无常。公子既与她已两情相悦,只一时闹了别扭,公子便好好疼她,哄她几句,她岂会真的不愿?”

    柳氏的最后一句还未落地听个回响儿,曾纬已重新举步,径直往那片榴红色走去。

    曾纬听到正厅的木门在身后,十分干脆地“咿呀”一声掩了。

    他绕过小户人家那些乏善可陈的简单家什,往内屋走去。

    柳氏后头那几句话,他浑没听进半句。

    他仍决定进屋,与任何旁人的推波助澜的煽动无关。

    他想明白了,他要在今晚解决一个问题,要一个胜利的结果。

    到了此刻,里头那女子带给他的,已经不仅仅是情意灰飞烟灭的不甘,而更是频频失败的打击。

    他在当今官家这样的九五至尊,以及父亲曾布这样的宦场宿将面前,都没有真正地失败过!

    他从赵煦手里第一次要功名差遣,就成了。他第一次为了自己的利益忤逆父亲,也成了。

    他曾纬二十来年的人生路上,还从没遇到过“求而不得”四个字。

    曾纬跨入寝屋。

    他看清了榻上的人,看清了那张苍白的脸。

    女子身上盖着锦被,见他进来后仍保持僵硬的姿态,显然如柳氏和张阿四所言,已被束缚了手脚。

    曾纬走过去,居高临下地看着姚欢。

    她嘴里也和小汝舟一般,塞了帕子。

    目下,她既无法像那日在襄园里似的,对他拳打脚踢地反抗,也无法像另一日在竹林街饭食店里似的,对他邻牙利齿地痛斥了。

    她只剩一对眼睛还能对外说话,确切地讲,是对外传递杂糅着警告、嘲讽、詈骂、劝诫的信号。

    曾纬在霎那间,迟疑是否要蒙住她的眼睛。

    可是突然之间,曾纬觉得自己是不是傻!

    正是在这样的目光中行美事,才算得上佳的享受过程啊。

    这双眼睛里射出的火焰,哪里就真的能灼伤自己?

    官家赵煦的眼睛,父亲曾布的眼睛,父亲政敌章惇的眼睛,贡院科场里蔡京的眼睛,他曾纬很多时候都不能直视或害怕直视。

    那是权力的碾压,君权的,父权的,比自己官阶更高之人的威权的,躲不开,只能受着。

    此际,正合他曾纬来体尝权力碾压的快感了。

    这种快感,甚至已然无关情欲。

    曾纬缓缓地坐在榻边,迎着女子刀子般锐利又无用的目光,噙起嘴角笑了笑,抬手将她纷乱地覆在面颊上的鬓发,顺到耳后。

    ……

    小汝舟瞪起眼睛,透过夜色,望着正厅方向。

    自己的亲娘柳氏,和姨母家那个曾经的伙计张阿四,他二人守在门口,脑袋凑在一处,就像两只硕大的黄鼠狼,猥琐地聆听动静。

    小汝舟的眼睛望向前方,耳朵却是给身后之人的。

    隔着墙的那人。

    片刻前,汝舟听到自己贴着的墙后,响起一个熟悉的声音:“汝舟,是我,邵清。”

    见汝舟乍停抽泣,那声音又道:“你姐姐是不是在屋里?如果是,你又不愿意你母亲和曾家的公子那样对她,让她受伤,我能救她。你往右边动一动。”

    汝舟先是惊骇,继而好像听懂了,小心地挪了挪。

    “你再挪几步,蹭着那口缸。”

    汝舟照做。

    “你把手抵到墙上,摸到一个缺口……对,就是这里,别动。”

    邵清平静低柔的嗓音,蓦然加了几分果决的指令:“我现在来割你腕上的绳索,绳子断了后,你听我的吩咐去开门院门,我就能冲进来,好么?”

    透过那个只有一拳大小的墙洞,借着幽微的月光,邵清看到汝舟用力地点了好几下头,反扶着洞沿的双手则不再移动。

    “好,我出刀了。”

    邵清将柳叶刀平伸进去,控着手劲锯着麻绳。

    “断了,你试一下,但先莫起身。”

    汝舟的小拳头得了自由,伸一伸,扶住了自己的双胯。

    “我数一二三,我们同时往院门跑。”

    汝舟的屁股撅了起来。

    刚听到身后一个“三”字出口,他就像一支离弦的小小羽箭,笔直地冲向院门。

    他甚至,晓得提前举起双臂,以确保在冲到门板前的同时,手掌就能抓住门栓。

    “嘎吱……咣……”

    门栓掉在地上。

    邵清推开门,几个跨步就到了两只黄鼠狼跟前,右臂一绕,五指如幕,钩住张阿四脖颈的同时,捂住了他的嘴。

    柳氏见突然冲进来一个身量颀长的男子,须臾便制服了阿四。

    她骤然间受了惊吓,还来不及反应过来,就听对方压着嗓子喝道:“你喊,我巴不得左邻右舍进来看到你们和曾纬的丑行。”

    柳氏刚要张嘴,听得此言,只“嗬、嗬”地喘几口大气,抚着胸口道:“你,你是何人?”

    却听自己那已经取出口中布帛的亲生儿子抢着答道:“他是我私塾先生,是阿姊的相好。”

    邵清被汝舟后半句说得额头一闷,但很快回到正事上,拿匕首指着柳氏:“你去那间。”

    柳氏骤逢恁大变故,瘪着嘴,心中骂道,不要脸的臭丫头,原来竟是四处招惹了偷腥的猫儿,连带着将弟弟也养成了吃里爬外的东西。

    但她只觉得眼前此人不怒自威,即刻依他所言而动,脚步踩着泥坑一般,跌跌绊绊进了厢房。

    邵清如控傀儡,拖拽着不敢在利刃寒光下挣扎的张阿四,亦扔进门去,将铜锁合上。

    那一头,小汝舟打开正厅的门,邵清提步而入。

    两人过了隔间,冲进寝屋时,曾纬正因听到外头动静不对,已然从榻上跃起,有些仓惶地将中单掖紧。

    他看清进来的人是邵清,一时之间,难以相信自己的眼睛。

    但御前奏对练出的巧言令色本事,很快令他仿佛如本能般开腔斥道:“你这奸徒作甚!半夜三更竟入民宅骚扰。此处是我和欢儿的宅子!”

    邵清逼近他几步,盯着他,却并不回应他,只将匕首递给身侧的汝舟道:“去看看你姐姐,是不是被绑着。”

    说话间,邵清调整了站立的位置,拿背脊对着床榻。

    汝舟像只松鼠般跳到榻边。

    这娃娃当真机灵,先割断了姚欢脚腕间的绳索。姚欢双腿能动后,咕噜一翻身,露出背后被反绑着的手腕。

    待两只手也得了自由,姚欢一把抓过床架上的外裙,胡乱地扎了,又扯出口中的帛帕,毫无迟滞地翻下地来,扑到邵清背后。

    “带我走!”

    她双腿被绑了两个时辰不得动弹,一时竟站不住,脚一软,噗通跪在地上,只伸出双手,拉住了邵清的袍角。

    邵清容色一动,垂目看她,将她抱了起来。

    汝舟紧张地拿刀对着曾经喜爱又依赖的曾家四叔,磕巴道:“邵先生,我也想回东水门。”

    “你跟着我们就好,不必理他。”邵清道。

    汝舟却将小小的柳叶刀捏得更紧了,一边趋步跟上邵清,一边回头看,生怕曾四叔扑上来似的。

    邵先生说得没错,曾四叔不必被理会。

    曾四叔并没有扑上来,他就像瓦肆里断了线的悬丝木偶,僵立在那里。

    ===第276章

    安慰===

    这是叶柔来到南朝后过的第二个腊八节。

    杨禹带着两个娃娃,午后就来到抚顺坊深处的邵宅。

    叶柔并未像左邻右舍那样准备腊八粥,而是蒸了两屉鳝鱼包子,又用剔下肉的鳝骨熬制浓浓的底汤,煮出一大锅菘菜馉饳。

    十冬腊月的鳝鱼,须砸开冰面才能艰难地钓到,贵是贵了些,肉质却是一年中最为肥腴的。

    叶柔觉得,不必理会这个节吃啥、那个节又吃啥的风俗。

    情郎爱吃鳝鱼,那就每个节都吃鳝鱼。

    两大两小围坐一处,吃完包子和馉饳,杨禹与叶柔道:“你帮梨姐儿穿个耳洞吧,我这当爹的,手笨。”

    梨姐儿是杨禹的女娃娃,过完年就五岁了。

    叶柔已晓得宋人有在腊八这日给家中女娃穿耳洞的习惯。

    她给梨姐儿披上袄子,让她不戴帽子在院里站得片刻、将小耳垂冻得冰凉些,再取来两颗黄豆,夹着耳垂揉啊揉,揉到耳垂成了薄片子,才一针戳透。

    梨姐儿本来就乖,叶柔的手又快,她并不觉得多疼,安静地趴在叶柔膝头。

    杨禹的长子,梨姐儿的哥哥,叫杨小山,是个八岁的半大小子了。小山的性子与妹妹一样,老实温和,亲娘死在洪水里后,他伤心沉郁了一阵,后来见爹爹结交的叶娘子很好相与,渐渐也恢复了少年人的明朗,笑的时候渐渐多起来。

    “叶娘子,灶灰我已经扫进簸箕里了,摆在门边。”小山跨进屋来汇报。

    开封是都城,家家户户不像乡里人家,烧灶后剩下的草木灰要留作储存种子之用,故而每日都卖给专门来收灶灰的人。

    叶柔点头笑道:“好的,谢谢你小山,去你爹爹那里,看看我给你买的新鞋子,可合脚。”

    眼前的情景,让杨禹的心头暖烘烘的。

    他因而更想确定同样暖烘烘的未来图景。

    “阿柔,姚娘子的胡豆树,如何了?”杨禹问道。

    叶柔就着油灯,挑出两截合适的茶叶梗,往梨姐儿的耳洞里塞了,用帕子拭去耳垂上几点血印子,一面去搭杨禹的话:“姚娘子人爽气,出的价码地道,胡商里主事的,估摸着开春雪化了,就能将东西弄进来。”

    她抬起头,望着杨禹,也是望着杨小山,与这对父子商量道:“若朝廷真的要种胡豆树,我去求姚娘子,让我们去惠州种,可好?”

    杨禹还没细思量,小山已开口道:“好!”

    莫道男娃娃晚熟,这句话在杨小山身上不适用。他自记事起,就生活在母亲对父亲不知钻营的抱怨中。母亲殁了,父亲丢了弓弩院的差事、沦为力工后,小山更是敏锐地感到,这座城市,若非生活着一个叶娘子,带给父亲的只有茫然,以及清醒后更深的痛苦。

    父亲爱他们,他也因此,比父亲更盼着,全家离开这里,离开这座华美而冰冷的城池。

    哥哥一叫好,小梨儿也稚声稚气地跟着说好。

    杨禹充满希望地笑了。

    “使得,使得。我们去惠州。”

    四人又吃了些干果,眼看要交戌时,杨禹起身准备带娃娃们归家。

    这邵宅毕竟还不是他们的家,叶柔将邵清作为“雇主”的宽容支持之见,传达给杨禹后,雇主越是不在家,杨禹越是顾忌分寸。

    送走杨禹,叶柔进到邵清房中,铺展好洗晒干净的被褥。她前些时日去东华门唱榜处打听章捷班师回朝的讯息后,估摸着邵清回城,应也就是这几日了。

    叶柔刚收拾停当,忽听院门被拍响。

    她疾步到得门边,但听熟悉的声音从门缝中传进来:“叶柔,是我。”

    邵清!

    叶柔喜道:回来得正是时候,还能赶着吃碗鳝骨汤煮馉饳。

    门开处,叶柔大吃一惊,邵清竟打横抱着姚娘子踏了进来,后头还跟着姚娘子的弟弟。

    叶柔一时不知发生了何事,呆愣愣地立着,

    大半年没回来的邵清,以淡然却无隔阂的口吻吩咐叶柔:“门口那车夫还等着,你将汝舟送回青江坊蔡学正和沈姨母宅子,再与两位长辈道一句,姚娘子在此处。旁的你也莫多问,汝舟自会与他们说。”

    ……

    邵清将姚欢放在榻上。

    从一路搂着她,再到将她放落自己的床榻,邵清与姚欢间没有任何语言的交流。

    然而邵清又十分肯定,姚欢方才,没有要挣开自己怀抱的肢体暗示。

    仿佛因为,身体如一搜险些毁于飓风恶浪的小舟,终于避入安全的港湾后,她对于外界的反应,就倏地麻木了。

    如果不算汴河边为她验伤,以及在苏颂宅邸卷着她避开弩箭那次,邵清是头一回拥抱她,并且抱得这么久。

    但怀中人的状态,既意味着不抗拒,也意味着渺漠无一丝情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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