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1章
如此这般,解说、算钱、预约技术指导的时间、由力夫们陪着去找牙人交税……忙了小半个时辰,姚欢与邵清,终于得空能歇一歇。
红杏果然性子爽朗,眼中只有浑不掩藏的兴奋、喜悦,没有丝毫忸怩羞涩。
自己的情郎,今岁不但如约来到雄州,而且为自己的恩人立下一功,这真是叫人分外开怀的美事!
她笑吟吟地拉过那辽商少年:“恩公,娘子,这是宁郎,我已与宁郎说了,老天保佑,让我遇险之际,得两位菩萨心肠的哥哥姐姐搭救。”
邵清剔去了平时表现出的那种疏离的礼节,眸中盛了欣赏与亲和之意,如兄对弟般,问道:“方才听那姓杜的出言唤人,贤弟可是姓宗?”
宗宁深深作了一揖,恭敬道:“小弟在燕京城汉官家中住了好几年,会写汉字。”
他说着,轻轻执起小木桌上记账的毛笔,砚台中润一润笔尖,在手上写了两个汉字。
姚欢定睛辨认,旋即惊讶地看向邵清。
那两个字是:完颜。
===第339章
完颜父子===
但姚欢迅速地意识到,自己不过是个大宋京城的商妇,怎好在看到“完颜”二字时,表现出熟悉来历的震惊。
她于是秒换表情,只剩寻常的好奇,问道:“所以,你的名字是,完颜宗宁?完—颜—,也和耶律一样,是契丹人的姓氏?
完颜宗宁摇头:“邵大哥,姚娘子,我不是契丹人,我是女真人。女真,就是唐时的黑水靺鞨。后来契丹人统一了北方,一部分黑水靺鞨南迁,成为熟女真。另一部分留在故地,成为大大小小的许多部落,就是生女真。当然,这些都是辽人对我们的称呼。我们完颜部,如今是女真最大的部落。”
邵清见完颜宗宁亮明身份时,用的仍是不低的音量,并无躲闪忌讳之意,遂引他于桌边坐了,温言道:“哦,我从前读过几页史书,倒是晓得黑水靺鞨。那……宗宁怎地会住在辽国的燕京城呢?”
完颜宗宁回答得倒也直接:“我们完颜部向辽国称臣,我是部落交给辽国的质子,七八岁时就由父亲送到燕京城。父亲每年,只有带着海东青来进献给耶律皇族时,才能看看我。”
七八岁时……邵清算了算,那时自己已经离开燕京城了,难怪不晓得这个质子。
邵清默了默,酝酿出一名听故事的南朝局外人作派,带着三分同情、五分恭维的意味道:“唔,那……令尊,定也是部落里的大人物。”
完颜宗道:“我祖父,乃如今完颜部的首领,叫劾里钵。我父亲,叫阿骨打。我是家中长孙,女真名叫哈勒锦。”
他说得淡淡的,浑无炫耀的味道,甚至,口吻里还渗出一丝微妙的落寞。
姚欢正在给宗宁冲挂耳咖啡,听得此言,所幸是背对着他们,就算手上一滞,身后人也见不到。
我去,竟然真的是,完颜阿骨打的儿子!
姚欢一面往陶杯里掺羊奶和糖汁,轻轻搅动,一面忖道,历史上,完颜阿骨打的子侄们,确实名字里都有“宗”字。
她还在做现代人的时候,以为那些汉化色彩的名字,乃是完颜阿骨打于1115年起兵反辽、建立金国之后,才给皇室男子们起的。
原来,如今的1098年,阿骨打的长子,大约因为住在燕京城的汉官家中,就有一个可以用汉字写出来的大名了。
可是,史料中,完颜阿骨打那些名号甚响的嫡子庶子们,有叫宗望的,有叫宗弼的,还有个侄儿叫宗翰,似乎并没有叫作宗宁的。
若是长子,怎会青史无痕……
莫非,在金朝立国前,便离世了?
姚欢思及此,转身看到小丫头红杏含情脉脉地看着完颜宗宁,只觉胸腔里的一颗心,无法避免地揪扭起来。
眼前这对少年男女,是非分明、敢于挺身而出的性子,十分契合,彼此也守情重诺,况且目下,宋、辽、女真三方,两两都算得相安无事,他二人应能结为鸳侣。
然而接下来呢?
她姚欢,是个现代人,看待辽宋金西夏这几个历史上的主权国家,只从每场战役是侵略还是自卫来判断正义。因此,莫说邵清身上有一半宋人血统、还用医术救过那么多大宋军民,就算他囫囵整个都是契丹人,只要他没有侵略者的言行,姚欢看他的心态,也就仿佛看到一个斯文版的萧峰,实在生不出什么“世仇血恨”来。
红杏却不同,她是个土著姑娘。
若宗宁英年早逝,年轻守寡的红杏多可怜。
若宗宁与红杏一直活到靖康年间,红杏眼看着夫家小叔子们的铁骑踏破大宋山河,这大宋女子又该如何自处?
姚欢默默叹一声,掩藏了在座诸人都不可能理解的沉郁之色,将一杯“大宋版拿铁咖啡”递到完颜宗宁面前:“你尝尝这胡豆饮子,喝了提神的。”
红杏打趣地附和:“对呢,娘子前日申时煮了给我喝,我到戌末时分都睡不着。这饮子,定是比生狗血,更让人有精神气儿。”
完颜宗宁省得心上人话里头的深意,正要笑嘻嘻安慰她一句“我今后不吃狗肉、不饮狗血”时,忽地眸光一凝,放下咖啡杯,起身望向不远处。
“我父亲来了。”他道。
……
完颜阿骨打,今年三十出头,宽额髯须,一张黑红的面庞上,肤质粗粝,眼角纹和法令纹都如深深的沟壑般,显得他似乎比中原地区的同龄男子苍老不少。
但那双凹陷的眼睛里,射出的光芒,却如火如炬,神采奕奕,正是一副精气旺盛、出来打天下的壮年男人气概。
站在他身旁的男子,二十来岁,看起来则文弱许多。
邵清在对方走近前,已开始警惕地辨认他的着装——左衽袍子,极窄的袖筒,应是辽人。
梳的则是宋人发髻、戴一块儒巾,耳朵上没有扎窟窿眼儿。
辽国的汉人无疑。
邵清幼时,母亲就坚决不给他扎耳洞,说是要随他宋人父亲的礼俗,宋人男子没有穿耳洞的。这个细节,也令邵清能够冒充宋人,从而被选为南来的暗桩。
那辽籍汉人,十分面生,令邵清稍稍松一口气。
完颜阿骨打豪爽地向邵清与姚欢抱拳行礼,冲着完颜宗宁笑眯眯地说了句女真话,满是赞许意味。
又指指身边那年轻的汉人男子道:“莫怕杜家,有,你,四哥哥。”
完颜阿骨打竟也能说几句简单的汉话。
被称作“四哥哥”的汉人男子,关切地问完颜宗宁:“你怎生晓得,姓杜的,带了假钱?”
宗宁撇嘴:“南来路上,他手下的伙计,酒后失言,还说骗宋人的钱天经地义,岁币银子也是讹诈,假钱买货也是讹诈,难道只许契丹皇帝讹诈,不许小商小贩讹诈?”
汉人男子一怔,旋即露出古怪的讥诮之色,呵呵冷笑道:“耶律淳的这个混球小舅子,倒也未说错,契丹人问南朝讹去的钱,还少么。”
完颜阿骨打却摇头,摆着手,吃力地用汉话道:“不对,宋人,打不过辽人,定约,给银钱,两边,晓得,不算使诈。假钱,他们不晓得,才是使诈,很坏,宗宁做得对。”
阿骨打望向邵清与姚欢,毫不隐藏对儿子的骄傲。
宗宁听父亲没有怪他惹了辽人,反而十分认可,欢喜不已,急着与父亲说那桩更重要的事。
他牵过红杏,吐出一长串女真语,又急促,又满怀期许。
完颜阿骨打听完,看了一眼将面孔半藏在儿子身后的宋人小娘子,带着长辈慈蔼的笑容,赞道:“女娃娃,你,也做得对,小英雄。”
显然,宗宁说了红杏帮助妓馆女娃娃们跳出火坑的事。
姚欢品咂着完颜阿骨打的言行举止,只觉得,他果然如金庸老先生在《天龙八部》里描写的那样,草莽气与豪侠气,都颇醒目。
三十年后的靖康元年,南下侵宋的,是阿骨打的族侄完颜宗翰。彼时,阿骨打已经死了四五年,这位金国的开创者,生前从未背弃过与大宋的盟约,也从未制定过攻打大宋的计划。
姚欢想到此,对着面前的完颜父子,很难硬要憋出几许敌意来。
一时观一事,一事观一人。
好歹人家儿子帮自己挽回了损失,此刻总该谢谢人家。
姚欢遂指指那一罗筐新鲜的羊肉,笑道:“羊头、羊腿、羊肝、羊心烤了,羊肋骨肉和羊肩肉,我和红杏来煎炙,请你们手下的伙计也过来,吾等吃个全羊宴吧!”
(
===第340章
吃着吃着就气氛不对了===
既然认真地吃烤肉和煎肉,就不能在蘸料上马虎。
好在偌大榷场里,辽宋两国货商,都有来卖香料和酱料的。
姚欢挎着篮子,移步去转一回,片刻工夫便兜回来六七样物什。
在宋人较为和淡的清酱汁中,调入一撮辽人的咸鹿舌酱。
地上捡块石头,用水冲一冲,当作磨具,碾碎花椒、草果、茴香籽,与芝麻混合了,撒进调料汁里。
一款简而不陋的蘸肉酱便准备妥了。
而羊的身体各部位里,除了小肋排外,还有三处很适合用平底锅来煎。
分别是:上脑,大三岔,小黄瓜条。
上脑在羊脖子与背脊连接的一小段肩部,大三岔在羊后腿上方。
这两处的羊肉,脂肪多,且密布于瘦肉之间,虽不至于达到雪花牛肉那种“繁霜点点降红锦”的水平,却也堪称肥瘦适宜、秾纤合度。
小黄瓜条,则是羊臀部和羊大腿之间,包裹着股骨的条状肉块,一边一条,状如黄瓜。
与上脑和大三岔不同,小黄瓜条的肥肉只在外围的半圈,但它的肌理极为细腻,又有独特的脆嫩感,是羊身上其他部位的肉质无法类比的,故而被饕餮行家认作最好吃的两块肉。
三部分的肉,都切成薄片、下油锅煎后,上脑和大三岔脂香四溢,小黄瓜条入口,则让人觉得,有一股好像咬到生猛海虾身体时的弹脆反作用力。
煎肉片,略蘸三分香料酱汁后,着实比普通的涮羊肉,更能满足吃客的口舌之欲。
尝过了姚欢现剔现煎的小黄瓜条等羊肉,陪阿骨打来的那辽籍汉人,细眼一眯,向邵清道:“在下于燕京城中,所见那些契丹人的宴客菜式,哪及得上南朝饮食的一半精致讲究。”
邵清闻言,面上挂几分谦逊承让之意,心下却未免感到异样。
此人与完颜阿骨打同行来榷场,完颜宗宁又与他十分熟络,他自不会是辽国的等闲平民,很有可能也出身汉官之家。
但他,言语间,有一搭没一搭的,总在贬低契丹人。
邵清遂客气地拱手相问:“尚未请教足下尊姓?”
年轻汉人挺了挺肩膀,道:“在下姓马,家父数年前官至南院宣徽院副使,我们便从中京搬到南京。宗宁来燕京城后,也是住在我家。”
他话音刚落,完颜宗宁就去烤架上撕了块羊腿肉,亲热地放在汉人面前。
“四哥哥快吃,”宗宁招呼着,又舔舔自己手指上的羊油,真挚地向邵清道,“四哥哥是整个燕京城对我最好的人!那些契丹皇族,教我去他们府邸驯海东青,好几次,若不是四哥哥陪着、挡着,我这个质子,不知要受怎样的欺辱。去岁,也是四哥哥提出作保,带我来榷场,见识一番宋辽互市,我才能遇到……”
宗宁说到这里,憨厚地笑笑。
姓马的汉人瞥一眼正在割烤羊肉分给伙计们的红杏,忙接住宗宁的话茬:“甚好甚好,我倒不知不觉做了一回月老。”
转瞬却又露了无奈之色道:“唉,我们说来也是汉唐遗民,石敬瑭献幽云十六州时,被迫归顺契丹人而已。我与宗宁,实则如惺惺相惜的兄弟。只是如杜宰相那般在契丹皇帝手下飞黄腾达的汉人,大概早已将自己看作了契丹人,帮着耶律家欺凌女真部,索要起海东青和北珠来,没完没了。”
坐在一旁的完颜阿骨打,听懂了大半汉话,放下手中吃食,亦忿忿道:“海东青,北珠,辽人,贪心!”
他从怀中摸出一颗白里透着浅黄、莹润明亮的珍珠,给邵清看,冒出一串女真语,语气越发激烈。
邵清,以及正端着新煎炙的羊肉走过来的姚欢,都盯着那硕大溜圆的珠子。
在开封城的上等珠玉首饰坊里,他们也只看到过两浙路与广南西路来的湖珠,堪堪不过眼前这珠子的一半大小。
完颜宗宁道:“海东青,是只在我们女真部落周围出没的猛禽。辽国的皇亲国戚们喜欢打猎,需要驯鹰,每年都要我们进献海东青。海东青,筑窝在悬崖上,为了抓海东青,很多女真人摔死了。”
宗宁面色悲沉地接过父亲手里的珍珠,继续与邵、姚二人解释:“三四年前,有个女真小部落头领,不服我们完颜部关于牧场的划分,便违背部落联盟的誓言,擅自向辽主献上此物。这珠子产于北部大河中的蛤贝里,近冬时分采出最佳。辽主很喜欢这种北珠,也纳入贡物之中。于是,每年,除了摔死的女真人外,又多了许多冻死在冰河上的女真人。我父亲与叔伯们,实在看不下去,只能带领女真的勇士们,去抓更多的海东青,因为海东青善于捕猎天鹅,而天鹅爱吃蛤贝,蛤贝里的大珠子留在天鹅的嗉囊中,不必冻死很多人,我们就能获得北珠,进贡给辽主。只是,苦了父亲他们……”
宗宁言罢,抓过阿骨打的一只手,展开给邵清与姚欢看。
但见那只骨节嶙峋的手掌和黝黑粗壮的前臂上,伤痕老茧层层叠叠,触目惊心。
马家的那位年轻人,适时地往席间渐渐燃起的仇恨之火上,又添了把柴,森然道:“在下以为,征要海东青和北珠,或者征发女真部落的壮年,押着皮货、山珍、药材来榷场售卖,北归后上缴所得铜钱,这些也便罢了。最令人发指的,乃是,契丹人的吏治腐朽龌龊,那些去女真之地征讨海东青和北珠的契丹使者,每一回去,都要部落献出许多妇人侍寝,不问待嫁还是已嫁。”
他转向宗宁:“你尽可问问几位从开封城来的哥哥姐姐,此事若在南朝,那些污吏的脑袋,可还在!”
……
入夜,雄州城一隅的客馆中。
邵清宽衣上榻,揽过正望着窗外树梢月影出神的姚欢,问道:“今日是头一天入榷场,就销去五成货品,你怎么兴致怏怏的模样?”
姚欢直言:“我上半日,一直劲头很足。后来心中难受,乃因听到了辽国是如何对待女真人的。”
她昂起头,盯着邵清的双眼:“契丹皇族与贵族的日子,应该已经比百多年前在马上颠沛流离、逐水草而居的日子,舒服不知多少倍了吧?女真人也向他们称臣多年了,他们为何那么蠢,非要往死里压榨女真人呢?他们就不怕,完颜部真如你养父担心的那样,起兵吗?”
邵清稍吁一口气。
怀中的人,没有用“你们”,而是用的“他们”。
“不错,他们就是愚蠢。”邵清抚了抚女子的额发,轻声道,“澶渊之盟,西夏求亲,女真臣服,这些对外的胜利,以及对内的无上权力,或许,就是耶律皇族一代比一代狂妄自大、一代比一代昏聩不堪的缘由。”
姚欢无语。
她想起一句话:人类从历史中吸取的唯一教训,就是没有人能从历史中吸取到任何教训。
邵清拧着眉头,又道:“我要写一封长信,数日后见到叶蓉时,请她交给养父。我绝不会违背向苏公所发的誓言、继续谋求神臂弩法式图这样的大宋机密。可是,我毕竟还是半个辽人,今日既然机缘巧合,知晓了完颜部的这些怨气,我不能不告诉养父,再请他向耶律节度进言。还有,那个汉人马植,言语间不停煽风点火,很有些古怪……”
姚欢倏地一愣。
“那个照顾完颜宗宁的汉人,他叫马植?”
“嗯,你去煎肉时,他说他姓马,是南院宣徽院副使的儿子,后来我又请教他大名与表字,他说叫马植,字良嗣。我们听宗宁叫他‘四哥哥’,其实是因为宗宁初到燕京时不懂汉人的表字,唤他‘嗣哥哥’。怎么了?”
姚欢按捺住惊异,顺口接道:“哦,没什么,你不是说过,辽国势力最大的四大汉人家族,有一个马家。”
邵清若有所思道:“是有马家,但论资历,不如韩家,论新崛起之势,不如杜家。可是这个马植,父亲好歹官至南院宣徽副使,全家吃的都是辽国的俸禄,他对辽国,却似乎怀着很深的怨怼。我自也要将此人所言,知会养父。”
姚欢重新陷入沉默,只将目光投向窗棂框住的那片幽蓝夜空。
马植,字良嗣,二十多岁,燕京汉官子弟……
行了,是历史上那个人,没跑的了。
===第341章
“汉人好兄弟”===
毕竟未入仲春,雄州这样的大宋北境,寒意再是如强弩之末,依然于日暮时分,从草坡下钻出来,四处弥散。
马植将手背在身后,和颜悦色地看着几个女真奴仆,清点卖货所得的宋钱,上报给随行来的辽人吏员。
“肆哥哥,”完颜宗宁端着马奶酒走过来,“喝口酒驱驱夜寒吧。”
马植吸溜了一下鼻子,饮口酒,道:“大概雄州周遭都是水泊,怎地明明地界更南,却比咱们燕京城冷呢。”
宗宁的语调里透出歉意:“其实肆哥哥可以住去城里的客馆,定是比这野地里的毡帐暖和些。”
马植不以为意,又拽着宗宁走远十余步,轻声道:“这些契丹吏员,都不是好相与的,他们既要看着钱财,又要看着你们女真人。眼下大辽边境司的主事,性子苛刻,想来也不会给他们几个铜子儿的犒赏。我若不同你们住在一道,只怕这些吏员将气撒在你们头上。”
宗宁低着头,发自肺腑道:“肆哥哥,若你能当上南院宰相,就好了。你这样心善……”
马植笑道:“宗宁,为何不是你能当上辽国的宰相?哥哥不是告诉过你,大汉武帝时,有个叫金日磾的匈奴人,还是部落太子,被霍去病俘获送往长安后,因聪颖勤勉,很受武帝赏识,不仅官至光禄大夫,武帝临终时,他还成为顾命大臣之一,辅佐昭帝……”
“不!”完颜宗宁打断马植的话,“我不要。耶律阿果那样的人当了皇帝,只怕比如今的辽主,更贪婪,我不愿意帮着他压榨自己的女真同胞。我要做,就做我们女真人自己的头领。”
他所说的耶律阿果,就是当今辽国皇帝耶律洪基的孙子——耶律延禧。耶律延禧今年二十三岁,是耶律洪基正式确立的皇储,如今总领辽国南北院枢密事。
耶律延禧的父亲与母亲,当年的太子、太子妃,被奸臣所诬陷,死于耶律洪基的旨意下。
耶律洪基发现自己错杀了儿子儿媳后,对孙儿耶律延禧怀有歉疚,十分纵容。耶律延禧如今身为皇储,仍不知学习内外国事,最大的乐趣就是田猎与珍宝。
此刻,马植听宗宁说得斩钉截铁,忙将酒囊递过去,安慰道:“你也喝口酒,消消气。你有鸿鹄之志,是哥哥眼窝子浅了。”
宗宁爽快地咕嘟嘟饮了几大口马奶酒,平静不少,觑一眼周遭,缓缓道:“肆哥哥,其实,阿父说,他这几年押送贡物,从辽上京一路南下,直到燕京城,越来越觉得,所到之处见到的城池守备,慵散得很。我看也如此,便是燕京城那些耶律皇族,狩猎亦不过撒鹰追兔子,自己骑着马在后头坐享其成,哪有什么阵型演练。平日里歌舞宴乐、诵经礼佛,看不出几分勇士模样。”
马植撇撇嘴:“盛极而衰,古往今来,概莫能外。辽人,也就靠着马多、兵戈上乘,加上宋人给的岁币银子,还能不必打肿脸,便仍充得起几分胖子。”
宗宁叹气道:“辽人和宋人的打铁本事,确实强,不管是契丹的刀,还是宋人的锅若我们女真人也能学得一半去,国力何至于……”
他黯然地停住。
马植一心结束不愉快的话题,作出忽地想起那桩美事般,问他:“你阿父,同意你娶那位红杏小娘子了?”
宗宁开心起来:“是的,阿父很满意她。阿父说,母亲当年在寨子里,也是种田捕鱼的一把好手,还特别爱为不公之事出头。红杏与母亲当年很像,就应该是我们完颜家的媳妇。”
“好,好,那就好!”
马植满面由衷的恭贺之色,拍拍宗宁的肩膀道:“你回帐去和阿骨打叔叔唠唠吧,我得去那几个卖漆器的宋商处,谈谈买卖。他们的货色精美,只是要价太狠,白日里榷场中人多嘴杂,不好压价。”
宗宁了然,转身往毡帐走去。
马植定定地看着宗宁的背影。
他的目光,一如他向来对外展示的那样,温润平静,人畜无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