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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6章

    但梁师成亦不准备将此事柔缓、停顿下来。

    见杜瓯茶只是愣了愣,目光落在桌案上的那方砚台,梁师成遂走过去,往里添些清水,开始磨墨。

    杜瓯茶抬手掩面,她的声音从手指缝中,幽幽地传出来。

    “守道哥哥,我们,离开京城吧。”

    梁师成摇头:“说什么傻话。”

    杜瓯茶道:“尚仪又不是皇城司的。”

    梁师成正色道:“你怎地越想越偏了?我并非怕干娘,我是感念她,又敬服她。跟着她,将来,我或许也是从龙有功之人。”

    梁师成叹口气,又从案几后绕过来,张开大袖,将杜瓯茶揽在怀里,低柔地哄她:“我还是那句话,人要懂得分个亲疏远近。邵氏夫妇不过是给你养父说句话,干娘和我,当初救的,可是你呀。况且,人心叵测,焉知姚氏不是想得了你的信任,给端王使什么绊子,助她夫君对简王有从龙之功?都是各为恩主而已,谁也不比谁善,谁也不比谁恶。”

    杜瓯茶并未抗拒梁师成的怀抱,她在他怀中,尝试着最后一次努力:“我不仅仅当你是恩主,我当你是,心里的人。我们,走吧?”

    梁师成笑了笑,拍拍怀中人的后背:“你我既然情深,就莫教不相干的人离间了。来,写状子。”

    杜瓯茶沉默须臾,好像气顺了些,却越发显出疲惫来。

    她带着恳求之意,望着梁师成:“我现下实在难受,写不了。你让我回去,夜里好好睡一觉,明日想妥帖了,再落笔,行吗?对了,今日离开学坊时,英娘偷偷拉住我,说是拿到徐侍郎革带上的一件云燕青玉牌,我当时急着去探监,本也打算回去再看。”

    梁师成眼色一闪:“你让她拿的?”

    “嗯,免得姓徐的抵赖。”

    梁师成盯着杜瓯茶:“你不会,一念之仁,去与姚氏说吧?”

    “我要说,早就说了。守道哥哥,我心里,有你。”

    梁师成深吸一口气,终于点头:“好吧。”

    杜瓯茶没有回艺徒坊。

    她去到景寺,与景僧一起,虔诚地唱诵了赞美诗。

    景僧在胸前画完十字架,对杜瓯茶道:“孩子,你似乎比此前,精神好些了。”

    杜瓯茶道:“是的,我想通了一番道理。”

    “什么道理?”

    “如果不能按照所想的去活,早晚会按照所活的去想。后者令人沮丧,但,大圣慈父,总会指给我第三条路。”

    景僧闻言,细细辨别杜瓯茶的神情,觉得她面上,罩着一层宁和的光晕。

    景僧很满意。

    教众越来越表现得超脱出世俗的焦躁痛苦,这正是本教的伟大功绩。

    可以匹敌儒、释、道的诲人与渡人之功。

    景僧诚恳道:“孩子,下一次,可以带你的手帕交们,来这里,听听大圣慈父的启示。”

    杜瓯茶笑一笑,与景僧告辞,缓缓地往她所选择的第三条路走去。

    河边,萱草花和栀子花,都已经开了,前者金黄,后者莹白,香气袭来,慰人心腑。

    杜瓯茶记得,五年前,她跟着梁师成从应天府来到开封城时,就是在这里上的岸。

    不知为何,没多久,船码头就迁移了。又过去两年,这里荒芜了人烟,却茂盛了草木。

    杜瓯茶很满意这里。

    她坐下来,静静地看夕阳沉入远方的夷山,看明月渐渐升上中天。

    如果没有勇气去自由地活,至少,可以尝试自由地去死。

    城中传来例行的夜市喧嚣之音。

    杜瓯茶在月光里站起来,握着十字架,走入汴河。

    ===第372章

    十字架与英娘===

    法曹的杨参军,疾步走出廨房,跑到开封府衙门口,冲梁师成作揖。

    打照面的瞬间,江湖道行亦不算浅的杨参军,很快咂摸出,眼前这位端王亲信的神色中,有一股古怪的凄怆之意。

    他立即将“梁先生怎地亲自来跑一趟”这样的傻话咽了回去,只神色肃穆地探问道:“在下,给先生引路?”

    梁师成面沉如水地“嗯”一声,挪动步子。

    却是只看路,不言语。

    杨参军心里嘀咕,果然不太寻常。若是普通的仆婢或者下僚出了事,王府来人认尸时,难道不应该先问几句缘由吗?

    从府衙到殓房,花不了一格刻漏的工夫。

    梁师成在这一段短短的路程中,仍抱着一丝侥幸。

    来报信的开封府胥吏说,此前,杨参军是与瓯茶打过交道的。

    梁师成见到杨参军后,第一感觉是,这法曹的主官,满脸蠢相,眼瞎认错人,也是极有可能的。

    然而,梁师成的最后一丝希望,在仵作掀开帕子的瞬间,破灭了。

    瓯茶躺在停尸台上,湿漉漉的额发与鬓发贴着惨白的肌肤,杨木钗子上还缠着几绺水草。

    她的遗容,没有丝毫的毁损,绝不能说狰狞,但也不安详。她双目紧闭,嘴唇却是微微张开的。

    梁师成于霎那间,好像听到一句话反反复复地响起来:“正道哥哥,我们走吧。”

    杨参军参研着梁师成的背影。

    这个背影前倾的时间,有些过长了,以至于拎着帕子侍立在女尸另一面的仵作,都发现了情形的不太正常,偷偷地望向杨参军。

    终于,梁师成开腔道:“是我们端王府的杜娘子。”

    杨参军小心道:“梁先生移步,那一处,有杜娘子的随身遗物。”

    殓房靠窗处的木案上,摆着一个小小的桐油布包,外层淌下的水渍洇了一圈,近旁展开的纸笺,则平整干爽。

    梁师成上前,纸上的字。

    “揽裙脱丝履,举身赴清池。伏念端王、坊长知遇之恩”

    杨参军正要掂量着分寸说几句,门外小吏探个脑袋道:“参军,姚氏也到了,可要让她进殓房?”

    “对,”杨参军应着,又转向梁师成解释,“杜娘子毕竟,也是艺徒坊那边的管事……”

    梁师成面无表情,只将目光投向门边,待姚欢跟着小吏进来,淡淡与她拱一拱手。

    姚欢紧拧眉头,将杜瓯茶的尸身和所留的遗书都看了。

    “揽裙脱丝履,举身赴清池”,这句《孔雀东南飞》里的句子,她还是知道意思的。

    姚欢问杨参军:“杜娘子,是自尽?”

    杨参军斜瞥一眼梁师成,背了袖子,正色道:“今日卯初,途径汴河的运粮船,将她捞上来时,杜娘子已无气息。方才仵作也查验了,裙衫齐整,腕上的镯子、项间的金锁,都在,只不见双履……二位都辨别了字迹,是小杜娘子的,没错吧?”

    梁师成幽声道:“是她的字。她书艺极好,端王还是遂宁郡王时,就指点过她的字。”

    姚欢望向梁师成:“小杜娘子,前日在学坊协理坊务时,还举止如常。昨日她去牢里探望她爹爹,就再未回去……”

    “哎,哎,姚娘子,”杨参军打断姚欢,“姚娘子,小杜娘子爹爹的案子,你可最是清楚,我们开封府,办得那是,云在青天水在瓶,杜氏父女,也再无疑义的。”

    杨参军与杜瓯茶非亲非故,今早见到人是横着抬进来的,须臾震惊后,无悲无疑,盘旋脑际的,只是怎么撇清关系,莫教外头以为,这姑娘是不满官府仍判她爹爹有罪、愤而投河。

    姚欢明白官员的那点儿心思,也不与杨参军搭腔,唯觉此事突兀又蹊跷,一时有些懵。

    杨参军见堵回了这民妇的话,便转向梁师成道:“梁先生,小杜娘子躺在此处,不是个办法……”

    梁师成好像醒过来一般:“劳烦参军手下,去唤个凶肆的伙计来,我与他交待诸般事宜。杜娘子入殓合棺后,我带她离开府衙。”

    杨参军一口答应,吩咐完几个胥吏,道声“本官先回衙署”,告辞离开殓房。

    “姚娘子也先回学坊吧,瓯茶是我端王府的人,身后事,自也是吾等来处置。”

    梁师成于勉力掩饰椎心痛楚之际,分出三分神思,试探地对姚欢道。

    姚欢看着杨参军与下属的身影消失在院外,转头道:“梁先生,我有缘结识瓯茶,虽不过区区数月,尚且称不上多么深厚的姐妹之谊,但她于学坊事务,颇为着力,便是普普通通共事过的同僚,我亦想探究,她怎地,忽然就……”

    梁师成听到“同僚”二字,觉得心里被扎了一下。

    “姚娘子,瓯茶遗言,感念端王与你,可见她亦与你相善。这些日子,她真的没有与你说过什么?”

    姚欢摇头,忽地起身,又去看杜瓯茶的两只手,连指甲里都瞧了。

    细细看了一通,姚欢叹口气,与梁师成道:“很干净,确实不像抓扯过人的。”

    梁师成喃喃:“好好地,她为何不想活了呢。”

    “梁先生,待凶肆来人后,你与我一道去趟艺徒坊,问问平素与瓯茶打交道的娃娃们,再去整理瓯茶房中的遗物,如何?”

    见姚欢确实不像做戏的模样,梁师成终于相信,杜瓯茶没有与她吐露什么。

    但,还有个英娘,自己的确应该立刻去艺徒坊。

    ……

    艺徒坊的师生与杂役们,难以相信杜瓯茶的死讯。

    小杜娘子,虽然大部分时候是个冷美人,但那种只是出于天性般的清冷之色,与傲慢、焦躁、凶暴、苛酷,完全不是一回事。

    小杜娘子其实最是个好相与的人。

    这是所有艺徒坊成员的共识。

    于是,从未时末到酉时初,许多人用尽量清晰的语言,向梁师成与姚欢,叙述近些时日,他们所记得的杜娘子的言行。

    姚欢听下来,未免失望。

    果然没有什么异常之处。

    梁师成则在问话中,如愿见到了英娘。

    凭着一个经验丰富的鹰犬男子的直觉,梁师成确信,女孩的目光深处,虽然有着意料中的震惊与惶然,但她面对自己时,没有躲闪与惧怕。她并不知晓,端王府来查问的这位锦袍内侍,到底扮演着怎样的角色。

    随后,梁师成与姚欢一道,踏进了杜瓯茶的寝屋。

    梁师成半是欣慰半是沮丧地发现,杜瓯茶似乎对这间小小的屋子,倾注了巨大的布置热情。

    书籍,画作,帷幔,以及林林总总的女儿家喜欢的小物件,还有窗台下开得色彩缤纷的春花。

    在端王府,杜瓯茶也有单间,也收拾得一尘不染。

    但绝不像此处这般充满了生机与闺阁意趣。

    她喜欢这里。

    梁师成的心又鲜明地痛起来。

    ===第373章

    十字架与英娘(下)===

    姚欢站在瓯茶的屋中,黯然中带着不甘的思忖。

    梁师成见她既然坦荡地现了探究的心思,便不敢突兀地将她遣出去,唯恐她起疑。

    梁师成只抢先去翻了那些有字的物品。

    不过是些茶经、话本,或者抄录的小令集子。

    姚欢也回过神来,开始收捡杜瓯茶的首饰匣子、衣裙箱箧。

    学坊的两个杂役婆子,静静地候在院中,等着帮忙将杜娘子的遗物抬去坊外王府的马车上。

    姚、梁二人整理了小半个时辰,只听门外一个婆子扬声道:“邵提举,坊长在里头。”

    姚欢扣上箱子,起身与梁师成解释:“我夫君,下值后来接我回宅。”

    梁师成抹了眼中最后一丝凄迷之意,彬彬有礼地回过头,向邵提举拱手见礼。

    邵清回礼后,只沉声道一句:“在前院就听沈、张两位先生说了。

    梁师成的目光,与邵清略略碰触,就转开去。

    干娘说过,姚氏能将两处营生做大,靠的是不要脸地抛头露面、勾三搭四,但她跟的这个男人,更厉害些,区区一个孤寒之身的江湖郎中,能在官家和简王跟前都混个热络,不是等闲的心机手腕。与他照面打交道时,越是将声色言语藏起来,越好。

    此刻,悲恸,后悔,怨念,提防,诸般心绪炙烤下,梁师成只想快些离开杜瓯茶的这间屋子。

    “邵提举,姚娘子,在下先将这些物件带回王府,告辞。”

    ……

    邵清送完梁师成回来,看看只剩了桌椅床柜的空荡屋子,问站在窗边出神的姚欢:“你去殓房看过,有蹊跷吗?”

    姚欢道:“过世之人没有蹊跷,但活人有些蹊跷。去岁高俅送瓯茶来我处时,私下与我交待过,梁师成或已从端王那里得了恩赏,是要与瓯茶结为伴侣的。但今日我见他的模样,不大对。”

    邵清道:“怎么,他不伤心?”

    姚欢摇头:“殓房中,他就露了悲戚。可是,我总觉得,他心痛惘然的神色下,还藏了一时无法言明的怪异。所以,方才我在瓯茶的梳妆匣中看到这个东西,就没向他打听,而是藏下了。”

    姚欢说着,从袖袋里掏出东西来。

    一个两寸长的铜制十字架。

    “她信景教?”邵清脱口而出。

    “嗯?你认识这个?”

    邵清道:“这是前唐时就从西域传来的异教,在中原被称为景教。唐武宗灭佛后,外来教派亦被殃及,景僧们往北去,在草原传教。我儿时,周遭的契丹贵族,亦有信奉景教的。”

    姚欢穿越前,也没什么宗教史的知识储备,对“景教”二字不算纯然陌生,只因在西安碑林博物馆里见过出土的大唐景教碑而已,约略晓得是基督教的分支,保留十字架。

    姚欢于是佯作好奇道:“这是个什么教?不会,唆使教众自尽殉教吧?”

    邵清很肯定道:“若真是景教,不会。景教的教义,禁止这种邪门惨厉之事。”

    他从姚欢手里接过十字架,凑到窗棂处,借着夕阳的最后一缕晖光,仔细翻看,终于在底部找到一个烙印。

    邵清告诉姚欢,开封有多少景僧,在何处传教,他不清楚,但这个十字架的烙印,看起来像是打制此物的作坊所留,他们可以去问问胡商图麦特与契里,寻寻线索。

    二人计议已定,见暮色四合,便要离坊回家。

    不料正走到大门处,那叫作宝萍的女孩一叠声叫着“姚娘子”,急慌慌地跑来,拦住他们。

    宝萍颤声道:“英娘,在净房里,昏倒了,许多血。婆子们已经下值走了,我们不知怎么办。”

    夫妇二人忙跟着宝萍往回走,步履匆匆中,姚欢问女孩:“英娘这两天是小日子来了?”

    宝萍瞄一眼邵清,面色尴尬赧然。

    姚欢道:“我夫君是郎中,你莫忌讳,但说无妨。”

    宝萍于是老实道:“是的,英娘说她,这一回的葵水晚了月余,所以特别多,昨天夜里连草木灰都不够用了。今日原以为好些,不想方才竟汹涌而出,她又说肚痛难忍,干脆去净房坐着。不多时我去小解,就见她瘫在墙角……”

    这番禀报未达至尾声,三人已到了学坊的净房门口。

    另有两个路过时被宝萍叫住的女学徒,一脸惊惧无措地扶着门框,盯着里面。

    姚欢扒开她俩,迈进去一瞧,也是大骇。

    英娘歪在地上。

    此际时辰虽晚,到底临近夏日,几分暮光里,姚欢依然辨出,英娘身下襦裙半截处,被血染得红透。

    姚欢心道,这哪里像是普通生理期,天呐,这姑娘莫非……

    带着难以置信的猜想,姚欢一边唤英娘的名字,一边蹲下来。

    净房门外,听过宝萍所述情形、早已起疑的邵清,二话不说,打发三个女孩走远了些,才迅速回身,立于门槛处,压着声音直言道:“你看她裙下,可有经血以外的成块白膜?”

    姚欢咬牙,推着英娘侧身,寻到她腰间系带,一一解了,定睛寻找,终于找到邵清这个古代郎中和自己这个现代女性,都明白的东西——人体蜕膜组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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